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初中与高中都是。我在一中读初三,即将面临中考。中考的竞争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高考。对于立志考取一流大学的学生而言,中考就是一场生动的彩排和预演。我们学校几乎所有初中生升学的最高目标就是考入本校的高中,我当然也是。
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叫李妍。我俩的亲近开始是有些奇怪的。我们在学习中总会莫名其妙地碰到很多一模一样的难题,几乎所有的科目,我们俩在各种考试后就会发现,丢分的题目,理解偏差、回答错误的地方,总是惊人的相似。我俩总是一起去找老师,一起问问题,一起解决难题。久而久之,我俩成了一对学习上的“双胞胎”姐妹。
在学校,学生们只准穿校服,连运动鞋的款式也有一定的限制,男生不准留长发,女生不准留披肩发,只允许用简单的发卡、皮筋……起初,我对这些规定是有些抵触的,后来逐渐理解了:学校的这些规范和要求,其实是在千方百计地缩小学生之间在物质享用方面的差别,从而创造一种更趋平等的人文氛围和环境,让学生们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学习上。
李妍的穿戴极其朴素,她只用一根皮筋,绕三圈,就将马尾辫整整齐齐地扎住。春夏秋冬,她的三套校服总是很整洁。只是,我发现她的校服颜色要比其他同学的浅一些,运动鞋也是。我想,大概是她清洗的次数更多的缘故吧。
一天早晨,我们照例跑操,这种跑操是不要求速度的。李妍和我并排跑着,她突然转头对我小声说:“明天是我的生日,正好是周六,中午来我家吃饭。”
我惊喜地回答:“好啊好啊,提前祝贺……”
李妍把手指立在嘴唇上,示意我小声。
但我还是禁不住追问:“还邀请谁了?”
她平静地答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继续问:“蛋糕大不大?”
李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凑近我耳畔低声说道:“你谁都不要告诉……”
我感到了一种神秘而又亲密的意味,不好意思再问。跑操结束,我俩都装作什么都不曾讲过的样子,像是特别担心被别的同学知道这个所谓的“秘密”。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留心察看其他同学的神情,想判断出到底还有谁接到了李妍生日宴会的邀请,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戏。可惜一整天,我也没能确认一个和我一样藏有“秘密”的同学。每个被我猜测到的同学脸上似乎都流露出一些异样,但又是若有若无的,让人难以琢磨和判定。
初三毕业班周六上午还要上两节课,剩下的时间是答疑专场。老师们分别游走在各个教室,学生只要有问题随时都可以举手示意。答疑专场因此也成为最热烈的时段,常常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间,一些老师们还在为学生们解答着各种问题。
我和李妍也经常向老师请教问题,但时间通常不会很长,最长的一次也在五分钟左右。这是因为我俩的学习成绩在全班的排名都很靠前,班主任老师曾嘱咐过我俩,尽量把提问的机会多留给成绩相对差一点的同学。于是,除非遇到我俩都无法解答的难题,才会一起提问,平时的答疑专场就以自习为主。今天的这个周六,由于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我的心思老是不能专心地放在学习上。我不时地摸一下书包里的小盒子———我为李妍准备的生日礼物,一只漂亮的发卡。
这是我爸去年到法国出差,给我带回来的礼物,一只红色、一只橙色,这两种颜色我都很喜欢。我先戴了红色的,橙色的还没有拆包装,不过透过包装盒的透明塑料片儿可以看到发卡。我有时觉得,这只橙色的戴起来的效果好像会更好一些。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妍,发现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整个上午既不向老师提问题,也没和我说过几句话,感觉与以往的状态有些不一样。时间已近中午,我开始憧憬生日宴会的欢快场面,大大的蛋糕、五颜六色的气球、丰盛的菜品……
我们学校坐落在老城区,周围零星的几幢楼房大多不超过五层,更多的是老式平房。好在上下水是前几年刚刚改造过的,纵横交错的小路也做了硬化,即使雨雪天也不再泥泞难行。很多学生家长为了孩子上学方便,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重点中学周边的房价要比其他地方高很多,房租和相关生活费用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曾经问过李妍家在哪儿?她总是含糊其辞,只说就在学校附近不远。放学后和她一起走,会路过她家所在的巷口,但一直没进去过,而且她还经常以目送我为由,站在巷口看着我走到几十米远的下一个路口,上了临时停在路边的妈妈的轿车后,她才转身走进巷子。
李妍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宴,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惊喜。因为在我心里,李妍是与我关系最好的同学、朋友。我去年过生日时就邀请了她,而且也邀请她到我家做过客。可她却从来没邀请过我,特别是明明每天都路过她家,却从没表露过让我到她家的意思。甚至有一次周末,我主动提出想到她家看一看的想法,她也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为此,我心里好长一段时间觉得难受,感到有些受伤,感到我俩之间有一层隔阂。而今天,到她家做客、参加她的生日宴,两件小愿望将同时实现,这不由得让我心情愉悦、激动。
像往常一样,我和李妍一起收拾书包、下楼、回家。我有些兴奋地问她:“今天你请了多少同学?”
她淡淡地回答:“就一个。”
我一愣,追问道:“就我一个?”
“嗯……”
我的心顿时有些许凌乱。我昨天的猜测竟然都是错的,同时又有些确幸和感动,看来李妍是把我当作她唯一的铁杆闺蜜了。
可我又有些不解,于是说:“为什么不多请些同学?那样才热闹呀。”
李妍说:“我妈说,我们家小,坐不了几个人,去饭店又太贵。她说等我考上咱们学校的高中再好好庆祝。”
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说啥。我脑子里不断地翻腾着李妍母亲的话,家里面积小,能有多么小呢?连十几个人都坐不下吗?在饭店庆祝生日太贵,能有多贵呢?为啥非得等她考上本校高中再好好庆祝?
为什么我妈妈从来没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嘿、嘿……想什么呢?”李妍突然问我。我机械地答:“没什么。”
李妍说:“不是你一个人,我妈说了,还要请几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妈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亲戚?”
李妍肯定地说:“不会。”
我追问:“咋这么肯定?”
李妍说:“市里没有与我家有来往的亲戚,我妈也不让别人来家里。”
我的思绪瞬间又纷乱了,以前的几个疑问尚未解开,这下子又添加了许多。
我感到李妍家越来越神秘了,这种神秘从何而来?为什么她家的许多事情我都感到理解不了,问题出在哪儿呢?难道我俩不在一个时空维度生活吗?可分明我们是同龄人、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双胞胎”同学,怎么在涉及到家庭这些事情上就产生了仿佛无法弥合的分歧和难以理解的隔阂呢?我感到我俩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不对称的信息,这些信息聚集起来,形成了越来越高、越来越厚的壁垒,让我无法逾越、无法凿通、无法交流。
我跟着李妍走进路边的小卖部。李妍问我:“你想喝什么饮料?”
我说:“特仑苏酸奶就行。”
李妍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踌躇了一下说:“天热,要不还是喝汽水吧?大同汽水挺好喝的。”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喝过大同汽水了。听李妍这样说才又勾起我对大同汽水的味蕾记忆,就说:“随便,啥都行。”
我和李妍走进巷子,来到一处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看上去是老式的那种,显见得有些年头了。门板、门槛看上去虽然有些斑驳破旧,仍然有一种古典的威严的气势,一看就是曾经的高门大户家。李妍家原来住在这里啊?我心里顿时有点忐忑不安。
李妍熟练地按了一下门铃,门铃对讲器里面传出一位老者的声音:“是明明吗?”李妍对着门铃说:“赵大爷,是我。”大门上的锁“砰”的一声开了。
进李妍家还得通过门房赵大爷?李妍家会不会是……我的心开始凌乱,这高堂大屋压抑住我欢快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李妍身后,走进了院子。
转过精美的砖雕照壁,我才看清这是个老式的四合院,院子不大也不小,正面一溜五间大房,只是每间房都有一扇门,有木质的、有铝合金的,与窗户以及房屋的风格显然不搭,应该是后期改造过的。院子中央赫然长着两棵高大的钻天杨,高出屋顶好多。我突然意识到,我每天放学回家路上总能远远看到的那两棵大树原来就长在这儿啊。
三间东厢房,看上去也住着人。西厢房看上去却是临时搭建的那种,风格不一,高低杂错,有点凌乱,其中一间的窗户外面挂着排风扇,呼噜噜地散发出香喷喷的饭食味,应该是厨房。南面是三间小房,赵大爷就住在南房靠大门的屋子里,中间的屋子里搭了很多晾衣架,大概是一间洗衣房,洗衣房旁边的拐角处有两扇小门,上面用白油漆分别写着“男”“女”。
我正在观察这个陌生院落的时候,冒着油烟和热气屋子的那扇门忽然被顶开了,一位满头花发的中年妇女穿着长长的围裙,两只手端着一只白色的汤盆,汤盆的两耳都衬垫着一块抹布,弓着腰,小心翼翼的,顾不上捋一捋有点凌乱的,时不时遮住眼睛的刘海。她瞥见李妍,嘴角喜了一下,说道:“李妍,快把门打开。”李妍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正房最西边的房间,拉开门,中年妇女大概没看到我,她的眼神都在那只汤盆上,挪动着小碎步走进了房间。
李妍说:“进屋吧,是我妈。”我点了点头,跟着李妍迈步进屋。
那一刻,我有些惊讶,有些发呆。我感觉李妍也有些发蒙,这难道就是李妍妈妈说的给她的那个惊喜?
我们的班主任与三位主课的任科老师正在圆桌前聊天,看到李妍和我进门,班主任一边招手一边说:“来来,小寿星赶快坐,今天你才是主角。”我的脑海里嗡嗡的,就像林冲误入白虎堂一样,有些手足无措。
我感到不可思议,就算是李妍的妈妈请了老师们来家吃饭,可刚才明明是一起下的课,怎么老师们比我和李妍还早到了?或许就是在我与李妍进小卖部的那几分钟里错过的吧。还有,去年我在饭店过生日时,妈妈也邀请了班主任和任科老师,但班主任和几位老师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出席,只有语文老师到场了。而今天,李妍妈妈居然能请到班主任和三位主课老师来参加李妍的生日家宴,这也太给李妍面子了。
我感到惊讶的同时,又生出一丝不自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靠门口的空位上。老师们与李妍说着什么,我没仔细听,我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场合有些多余,或者不合时宜,不由地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间老屋被一块布帘隔成前后两部分,一进门的位置也就十来平米,中间摆的圆桌上,凉菜与热菜已经整齐地摆放好。布帘后面是一张大床,床边的角落有一张小写字台,上面高高地堆着两摞书和复习资料,写字台正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距离中考还有四十九天。若不是看到这张纸,我竟忘了距离中考的准确日期。
我正胡思乱想,李妍妈妈左手拿着一瓶红酒,右手捏着瓶塞子迈进门来:“老师们呀,看我这笨的,连个酒瓶也不会开。还得请邻居帮忙,来来来,赶快倒上酒,开吃吧。”
李妍母亲说着给每位老师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转到我面前才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欢喜地对我说:“哦,你就是叫周瑜?”班主任接过话说:“她叫周雨琦,也是我们班的优等生。李妍是咱班的前三名,周雨琦基本也稳定在前十名内,都不错。”
我对班主任的简短介绍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原本我认为自己和李妍是一个档次的学生,每次考试成绩几乎都是一样的,总分最多也就相差个三五分。今天让班主任这么一说,好像我比李妍差了一截似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愤愤不平。
李妍母亲说:“李妍回家经常说起你,说你特别会学习。”
我突然想起班主任在中考倒计时百天誓师会上讲的那句“乾坤未定,你们谁都可能成为黑马”,特别想用这句话怼一下,话到嘴边,绕了两圈又咽下去了,表情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哪里,还是李妍学得好。”
班主任接过话说:“来来来,咱们共同举杯,祝李妍生日快乐!祝李妍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进本校高中!”
班主任的祝词再次激起我心里的波澜。以李妍现在的成绩,考进本校高中应该是没有问题,但谁能打包票她就是铁定的全班第一名?转念一想,班主任的话大概只是为了应付饭局,最多就是个美好的祝愿而已,不能当真计较。于是我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举起汽水,强装笑颜地和所有人碰杯。
李妍好像和我一样有些害羞和拘谨,但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得到老师们的期许和祝福,她心里一定是惊喜不已的。李妍母亲的欢喜压抑不住地流溢在笑容里,她不断地说着感谢老师们的话,频频举杯,热情地招呼老师们吃菜。
突然,屋外响起了激烈的吵闹声。一桌人都停下筷子,侧耳听了一阵。李妍母亲化解了这片刻安静的尴尬,“没事,是邻居家与拆迁工作队的人谈崩了。”她站起身来接着说,“李妍,你招呼老师们好好吃饭,我去看看。”说着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听见李妍母亲也加入了高声的吵闹。我断断续续地听到:“我家有尊贵的客人,你们能不能改天再来谈?大中午的,你们不吃饭啊?”……“不可能!至少也得等我家闺女中考完再说。”“必须按期搬迁,这是最后的通告!”等等之类的话。
我感觉李妍的这个生日宴进行得很快,也许是由于老师们急着要离开,饭吃了不到一个钟头就结束了。
李妍母亲在送老师们离开时,不住地表示着感谢和抱歉。她紧紧地跟在老师们后面,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老师能来,李妍就拜托您们了……条件简陋,又被打扰,您们都没吃好……”
我和李妍也跟在后面。我看着老师们远去的身影,突然感觉他们能来李妍家吃饭,就是给李妍最好的生日礼物。李妍或许并不一定需要,但她妈妈却心满意足。这也就是李妍妈妈说的给李妍的一个惊喜。老师们能应邀前来,充分说明老师们对李妍的看重。这样想来,班主任说的要李妍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取本校高中,并不是场面上的虚言,而是老师们发自内心的对李妍的祝愿,说明他们对李妍很有信心,也是很期待的。毕竟,李妍是我们班稳定在前三名的学生,是老师们心目中的“种子选手”。因为从往年中考的情况看,初中部八个平行班,每年中考能考进本校高中的,一个班也就三两个,好点的四五个,最多也超不过十个。哪个班考中的学生多,对带这个班的老师们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成就和荣耀。
我和李妍回到屋子里帮她妈妈收拾餐桌,才知道酒杯是借邻居王爷爷家的,圆桌是借徐阿姨家的,四把款式一样的椅子是从隔壁一所院子的邻居家借的,连盛汤的盆儿也是借来的。
我看了看表,到了和妈妈约定好在巷口接我的时间。我从书包里拿出给李妍准备的生日礼物,对她说:“生日快乐!祝你梦想成真。我得走了……”
她眼角飘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过礼物,低头看了好一阵,才小声说道:“谢谢你能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瞬间涌起一股酸楚,我能感觉到我们彼此都涌动着相同的情绪,眼睛莫名地模糊了,泪水打着转,却都没有流出来。
车子启动了。透过后车窗,我看到李妍依然站在那里目送着我离开,与往常一样,却又觉得多了一些莫名的惆怅。妈妈说:“这片老棚户区,很快就要拆除了。”我心里那股不清楚从何而来的伤感再也压抑不住,泪水从脸颊滑落。
中考结束了。从考完那天起我们就放假了。按照学校的安排,两周后学生可以在网络上查询自己的中考分数。揭晓分数的那个早晨,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守候在电脑前,我们互相平复着彼此忐忑而激动的心情。查询系统九点准时开放,爸爸对我说:“你自己来吧。”
我开始认真地输入登录信息,点击查询,不到两秒钟,687的数字出现了,欢呼声顿时沸腾。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班主任给我妈妈打来了电话,告诉妈妈我以全班并列第一、全校第七的优异成绩考取了本校高中,并表示热烈祝贺。我心头一阵惊喜,难道是我和李妍以相同的分数并列第一?我赶紧让妈妈问,和我并列第一的是不是李妍?
老师说的却是一个男生的名字。我立马追问:“那李妍是第几名?”老师的声音有些失落:“李妍考得不太好,差咱们学校的录取线十多分,以她的这个分数,大概只能去实验中学了。”瞬间,我的心情失落到幽深的谷底。我原本一门心思地想着,我与李妍同时考中本校,最好还能分到一个班级,那样我们俩就还可以继续像双胞胎一样,再同学三年。甚至,我们还可以考同一所名牌大学……可是,现在的情况打碎了我心中的愿望。
中考之后,我就没见过李妍。此刻,她在干什么想什么呢?我突然非常想见到她,哪怕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可是,她没有手机,我也没好意思问她妈妈的手机号。三年来都是这样,只要离开学校,我俩就处于失联状态。
我决定去李妍家找她。
当我再次来到李妍家的巷口时,面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感到惊诧。中考前,巷子里的老旧房屋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拆除了,李妍家一直坚持着不搬迁,直到左邻右舍都已被拆倒,只剩下李妍家孤零零地守在一片空地上。现在,不仅李妍家的房子不存在了,那两棵高大挺直的杨树也不存在了,整个巷子都不存在了,连着前后几个巷子都不存在了。民工们正在立铁皮围挡,这一大片废墟,将被围起来,成为一个空旷的工地。
李妍到哪儿去了呢?到哪儿寻找她呢?
记得考完最后一门,从考场出来后见到李妍,我问她:“这几天准备去哪儿玩?”李妍说:“她可能得陪妈妈回一趟老家,一是见一见爷爷奶奶,商定一下房屋拆迁的事;二是妈妈得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因为房子的事,妈妈的情绪很不好,身体老是感到疲惫,胃疼,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但为了陪我中考,她一直硬撑着。”
我不知道这些事该怎样解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分手时只好约定一起到学校时再见面。
李妍的爷爷是一名煤矿工人,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矿上为了表彰先进工作者,给爷爷分配了职工宿舍,也就是李妍家前些时还在住的房子。这些房子当时都是矿上的资产,用来安置优秀职工的,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逐渐就形成了一个集体大杂院。后来矿上进行住房改革,李妍的爷爷出了一些钱,原来的职工宿舍就转成个人名下的房产了。爷爷退休后,回到了乡下生活。这时李妍的爸爸也成了一名矿工,工作积极肯干,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可叹的是,在一次抢险救难中,李妍的爸爸不幸殉职,那时李妍只有六七岁。矿上为了照顾有功职工的遗属,给李妍妈妈安排了一份后勤上的临时工作,工作强度虽然不大,但工资也很微薄。
李妍爷爷、爸爸给她留下的这间住房,虽然老旧,却是市立第一实验小学、第一中学(初中部)的学区房,在给她解决了户口问题的同时,也让李妍没费什么周折,进入全市学生梦寐以求的一小、一中就学。可以说,在读小学、初中这件事上,李妍是非常幸运的。
与李妍相比,我的就学之路就比较坎坷。小学六年间就随着爸爸妈妈的工作调动,转了三所小学校,直到来一中读初中,才算稳定下来。想当年,爸妈为了让我到一中上学,找了好多关系,才实现了我进一中上学的梦想。
关于李妍的这些情况,大多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我真是没想到,妈妈为了我的成长,居然背着我,将与我关系近一些的男女同学的家庭情况、学习情况调查了个遍。李妍自然是妈妈重点调查的对象,她对李妍某些情况的了解,比我都全面、深入。
如今面对一片空地,在推土机、挖掘机轰鸣声中腾起的阵阵灰尘,我不由得五味杂陈。这才几天时间啊,变化就这么大,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沧海桑田。我的脑海里好像放映着一部电视剧,每一集里都有李妍,但时不时就幻化出李妍黯然离开这里的身影。
妈妈说:“下周不是还要回学校开毕业班会嘛,到时候就能见到李妍了。回吧。”
我上了车,回望,仿佛又看到了李妍站在那个巷口目送我的神情。
之后的一周,我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亲朋好友的各种聚餐与庆祝活动中。中考这个分数的价值和意义,所带来的荣誉与欢乐,在这一周的各种祝贺声中显得淋漓尽致。我没想到家长们竟然如此重视这个成绩,他们表现出的欢快与兴奋,有时甚至远远超过了我。妈妈还与我不断地完善着出游计划,规划着旅行路线与游玩的景点。这是因为我还收入了一笔旅游经费,是爷爷奶奶专门奖励我的。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中,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期待着与李妍在班会上见面,却又有一丝担忧,不知道李妍会以什么样的状态出现,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班会上午十点开,预计两个小时结束。我特意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学校,整幢教学楼里只有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其他楼层空空如也。对面的另一幢教学楼就是高中部,我曾无数次经过那幢楼,却不曾进去过一次。现在我非常自信,我知道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初中部的教学楼里,待到开学时,我将自豪地走进高中部的教学楼,这是我三年来的追求与向往,我实现了。
毕业班所在的楼层早已人声鼎沸,许多同学比我来得还早。我走进教室,才发现我们班的同学几乎都已经到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状元到了,状元到了……”
瞬间,同学们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教室门口的我,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二十多天没见面,这些熟悉的面孔好像都有所改变。无论是考中了本校的七位同学,还是考到其他学校的,甚至落榜的四五位同学,都流露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与中考前的神情迥然不同。在这五十多个青春洋溢的身影中,唯独缺李妍。
她还没来?还是不来了?她怎么会不来呢?没理由啊。就算是她考得不理想,没能留在本校,可实验中学也是全市排名前三的重点高中呀,能被实验中学录取对大多数参加中考的学生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呢。我脑子里快速嘀咕着,一边点头致意,回应着同学们的注目礼,一边走到了自己熟悉的座位上。
同学们迅速围了过来,我的课桌上很快堆满了各种样式的毕业留言册。我带来的毕业留言册也眨眼间不知被谁抢走,大家好像都开始争分夺秒地互赠留言。不一会儿,班主任老师带着所有的任科老师集体来我们班进行告别谈话,然后就去了别的班。同学们自由活动,大多在互相祝贺、聊天、写留言。不一会儿,班主任老师把我们七位考中本校的同学叫到了学校会议室,管教学的副校长热情地与我们谈话,给予我们祝贺和鼓励。
副校长讲话时,我瞄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班主任,看到班主任脸上始终绽放着开心的笑容。今年我们班以七名同学考中本校,90%的升学率勇夺全年级班级综合成绩第一名,班主任的开心和快乐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我突然又想起班主任在李妍生日那天说的话,不禁又有些伤感,人生的命运或许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转折和改变,而我们自己往往浑然不觉。
回到教室,我继续抓紧时间给同学们写赠言。班长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简短的通知,大致意思是中午十二点离校,所有同学都去学校旁边的一个饭店集体用餐,餐费由班费结算,不足部分,班主任老师包圆。
时间过得飞快。我桌上的留言本已经写完,却一直没见到李妍的留言本。大部分同学,相互写完赠言后,也三三两两结伴去了饭店。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两位打扫卫生的同学,我问他俩:“李妍今天没来吗?”一个同学说:“来过,只是待了不大一会儿,就说家里有事,匆匆忙忙走了。”
我顿时感到很失落。敢情李妍来教室的时候,正是我在听副校长讲话,看着班主任老师的笑容,想起李妍生日情景的那段时间吧?阴差阳错,我俩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她家里有事,会是什么事呢?莫不是她妈妈生病住院了?要么是她家房产拆迁补偿的事遇到了困难?我能想到的,能让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麻烦事,总归也就是这些吧。
我不由得拿起留言册,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满满的都是大家写给我的祝福语。蓦地,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一段话:
三年的初中生活永生难忘,你给了我很多动力,也给了我很多努力的理由,我很怀念,也很珍惜。
记不记得我生日那天,你问我邀请了多少同学?我妈说要给我一个惊喜,那天的确让我惊喜,我想你也有类似的感受。可我却回报给妈妈一个惊,没有喜。现在妈妈又给了我一个惊,她真的病倒了。今后我要一边努力学习,一边努力照顾好她,给她一个女儿长大了、懂事了、能自立了的惊喜。
今天我赶来学校,只是想见见你,可惜没能如愿。不过我看到你的背影了,我也能想象得到你考得第一名后惊喜的神情。真诚地祝福你!
不用担心我,我自信能够掌握住自己的命运,我会勇敢地面对未来的所有挑战。见与不见,我相信我们的友情都会长远。三年后,我们大学见。
橙色的发卡
【作者简介】邹幕帷,山西大同人。00后女生。爱好写作,曾获全国中学生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阅读之星·外文杯”全国阅读风采大赛全国总决赛二等奖、网络选区一等奖等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王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