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癑,见到素红了没有?手机里,京林劈头就问。
昨晚,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古城,素红独自离开客栈,至今未归。吵了几句,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咬了我一口,半夜她就不见了,手机留在枕头下。京林就讲这么多,再问,电话已挂断。
出租车被堵在赶去医院的路上,司机焦急地按了按喇叭,喇叭声刺得耳膜发痛,软耷耷的玎玎在明癑的怀里一动不动。
素红。手机从明癑手里缓缓滑落。
玎玎是明癑的师傅素红和京林十个月大的女儿。
昨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京林把玎玎交给明癑,托她临时帮照顾两天。他要带素红到古城治病,那里有一个很神的老中医,老厂里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被他治好了。
她这个病,必须要到古城去。他说。
只有古城,才能治好她的病。他又说。
明癑晓得,古城对于素红的意义不仅仅是有一个可能治好她严重的抑郁症的老中医。三年前,素红和京林在那里度过他们的新婚蜜月,从此,她就对古城怀着一种神秘的向往,在玎玎出生前,她还两次独自去,每次都要住上几天。住在吊脚木楼里,哪儿也不用去,光听楼板的嘎吱声就够了,那是它们自己的语言,古老的语言。人听不懂,也不用懂。素红每每说起,眼里都会漫上深远的惆怅。
去古城前,师傅素红已病休十几天。她的状态很不好,行为古怪,不说话,不搭理人,贴墙而行。然而,京林带她出门时,她回头,深深地望了明癑一下,仿佛有许多话要嘱咐。明癑看见她薄而苍白的脸魂魄似的一闪,就消失了。消失那一瞬,传来蚊叫那样细小的一声,呃———
桃枝样的素红是被京林夹在腋下横着下了楼梯。
素红的母亲患老年痴呆症,住在养老院里,她照料不了玎玎。
明癑知晓,除了自己,京林无人可信赖。他本就是一个离群索居之人。
玎玎还在小床里睡觉,明癑抚了抚这瘦弱的小女孩,心里充满爱怜。她有些担忧,怕自己带不好,因为她自己都还是一个未婚姑娘。其实她很喜欢小玎玎,常常抱她下楼去玩耍,有时还抱回女工宿舍,在那里,玎玎赢得了所有女工的喜欢和怜爱。
然而,那到底是不一样,那是可以随时交还给素红和京林的。
玎玎睡得那样熟,鼻息咻咻的。除此之外,屋子里寂静无声,明癑脑子里空白了一阵,不知该干些什么。她环顾这间屋子,感觉陌生。她经常来素红家里,头一次感觉陌生。客厅,餐厅,主卧,次卧,再加上一厨一卫,两室两厅,一眼看清的结构。可不知为什么,空中仿佛有一种空寂在飘浮,这种空寂无边无际,穿透了墙壁和窗户,弥漫在整个老厂的上空。
她还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气息,来自客厅那一把反方向的有点旧的单人木沙发。这客厅,进门是玄关,玄关对着一组五斗橱,橱上摆放着一张玎玎的百日水晶照。五斗橱旁是一张有点旧的木茶几,茶几前摆着一张有点旧的三人木沙发,侧面就是那张奇怪的单人沙发。京林跟素红结婚前已在这房子里住了好几年,家具是他用老厂废弃的旧木头和旧包装箱自己做的,用砂纸打磨光滑,没有涂漆,已微微呈现要包浆的迹象。按理,这沙发应面对着茶几,与长沙发呼应,形成一个待客区域,就如它在半年前那样,可现在,它背对茶几,静默地面向窗外,仿佛一个孤独幽怨的灵魂。抑郁后的素红,常常抱着玎玎坐在这里,望着窗外发呆。窗正对着白虎山,确切地说,是对着白虎山的“左獠牙”,那是一座直立的小石峰,坚挺而尖利,仿佛随时准备撕碎一具肉体。
素红盯着那最尖的地方,眼神幽怨不可捉摸,闪着某种光。
明癑在这沙发里坐了坐,也像素红那样盯着白虎山那尖利的“左獠牙”看,看着看着,她心里忽地浮上些许悲凉,仿佛来到一个深邃潮湿之所。
在这沙发的旁边,有一把白色的吧台圆高凳。这是京林常坐的。
上去坐一坐。明癑想。
明癑往高凳上爬。可她太胖,凳子太高,而且小,又滑,还会旋转,试了几次都不得,只好作罢。她打电话给工友阿珍。阿珍一来,飘荡在明癑心头的那诡异和空寂感莫名消失。
想起素红婚后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明癑似有所感。
这是昨天的事情,有了阿珍一起带玎玎,好多了。调奶粉,换尿片,包括侍候玎玎拉臭臭这种事,也都变得有意思了。其实玎玎这两天特别乖巧,不哭不闹,仿佛懂得自己被托付这件事。平时京林和素红带她,一个阴沉,一个抑郁,她总显得不安,似乎害怕被抛弃。夜里,她紧紧地搂住明癑的脖子,一只小手不停地抚摸着明癑的耳垂,就如同搂住她妈妈素红的脖子,抚摸素红的耳垂。后来,她的小手一阵热烈又柔软的摩挲后,逐渐变缓变慢……她睡着了。明癑觉得整个耳朵烫得发软,她感动得有点想流泪。
可怜的娃崽。她想。
把玎玎带到彩虹桥沙滩玩沙子,是昨天就和阿珍计划好的。
这里是紫荆城所有孩子的乐园,当然也应该是玎玎的乐园。明癑说。
必须的。阿珍说。
之前,京林和素红总不带玎玎出来玩,他们困在忧郁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她们来到沙滩,玎玎很快就迷上一块石头,趴在那里追踪一只蚂蚁,当蚂蚁要跑出石头时,她就用小小的手留住它。后来,沙滩来了一个扁脸坏男孩,坏男孩在玩沙子的小孩子背后扔扳炮,弄得沙滩上乌烟瘴气,哭声四起。玎玎也被他吓唬。明癑看不过,要教训他一下。她把玎玎交给阿珍,使了几招荒废几年的格斗术,把那坏男孩抓住,摁在一块一米多高的大石上“晒咸鱼”。坏男孩被摁在那儿,沉默不语,翻起眼白望天空。太阳渐渐西落,鱼鳞状的彩云铺满天空,映入他空洞的两眼,映见几丝落寞伤感。他扁平狭窄的脸,仿佛在迅速变干变皱,渗出几丝老人才有的腐朽和悲凉。可他只有八九岁啊。明癑心头掠过困惑,不由得松了手。扁脸坏男孩趁机溜下大石,扔给她一个阴邪的笑跑了。另一个男孩则缠住她,他对她刚才那几招格斗术佩服得不行,非要她教他。
明癑正在摆弄,努力把马步往深里扎,突然听到砰砰两声炸响,接着一股浓烈的黑火药味冲过来。黑烟来自玎玎所在的方向。明癑看见沙滩上的大人小孩犹如纷乱的影子飘着穿梭着,涌向那团黑烟,而只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反向而逃,迅疾窜上江滨大道,逃跑轨迹犹如一条虚黑的蛇。
玎玎。明癑猛然醒悟,慌张地拨开人群。
头发被炸得焦黑的玎玎蜷在一块焦黑的石头上,像锅里一只半熟的可怜的虾子。
阿珍被吓坏了,她不敢碰玎玎。
那坏男孩,一大把,扳炮,砸……阿珍颤着声说。
明癑把玎玎轻轻抱起,一滴殷红的血从柔嫩的耳道滴出,摔落在她雪白的围兜上,慢慢地洇开去,渗进斜纹的棉织布里,呈现出一颗樱桃的模样。
出租车拐上一条穿越老民居的近道,没有人,没有车,两旁是杂乱的老墙。
在劣质的狭窄的座位里,阿珍帮明癑捡起手机。明癑动作僵硬地把手机塞进包里,然后把怀里那颗软耷耷的小脑袋很小心地往怀里又搂了搂。玎玎雪白的围兜上,已出现第五颗红樱桃。
玎玎最爱吃樱桃,可她已被扳炮炸伤。而她的妈妈失踪,她的爸爸近乎发疯。
明癑突然感觉到左腰酸胀地疼,布包里那装樱桃的黑色塑料盒的盒角一直硌在她左腰上。现在,那疼慢慢地,慢慢地,受伤的蚂蚁似的爬满她的左半身,而后半边麻木,仿佛已被丢弃,只剩下右半身存活于世。
2
三年前,明癑21岁,职院毕业,招工进老厂。
明癑没想到,老厂那么远,要穿过整整一个紫荆城,在东南远郊一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谷里,才能发现那灰红色的大理石大门。大门外,有两尊灰白色的眦目横眉的大石狮守卫。
明癑去加工车间主任办公室报到。这车间比足球场还要大,两条流水线上一百多台数控机床轰隆咣啷地工作着,风枪气枪金属切割声等各种机械声汇集成声音的瀑布。在这声音的瀑布中,却挂着一幕“无声电影”:旧到发黄的南窗下,一盏墨绿灯罩的台灯用橘黄的灯光,映照着一个铁锈黄的旧置物铁架,几台功能不一的砂轮机,还有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戴护目镜的人,他正在专注地修磨一个麻花钻头。
哎,你的钻头怎么啦?她冲修磨钻头的人大声喊。
她感觉自己粗大的嗓门像一朵轻飘飘的柳絮。在她的身后,高压气枪突然发出巨大的扑哧声。让让,让让……有人推着送料推车几乎擦着她的脚后跟而过。
那人抬头看看明癑,又低头继续磨他的钻头。他的护目镜里还架着一副黑脚眼镜,瘦削偏黑的脸线条硬朗。明癑注意到他的蓝色工作服虽旧,但里面的白衬衣领子却挺括刚硬,小纽扣扣得牢牢的,仿佛箍着的是商场上人体模型的塑料脖子。
新来的?叫什么?磨钻头的人举起钻头对光观察他的打磨效果。
明癑。
哦,来了一片月光。他低沉的嗓音如一块旧铁器。
你呢?明癑的心像被旧铁器轻轻砸了一下。
京林。
本来,车间主任给明癑安排的师父不是素红,而是眼睛有点斜视的余师傅。余师傅把明癑看了又看,指着操作台上摆着的一台缸体,让她镗一镗那上面密麻麻的孔。结果她折腾了好久,也没能镗出一个合格的孔。余师傅收起他的测孔尺,用白多黑少的斜眼为难地看着主任,摇了摇头。
于是,主任就找了素红,没想到素红一口答应了。
素红说我刚来时也是什么也不懂,连拿钻机都费劲,比你差多了。她后来悄悄告诉明癑,余师傅摸女工的屁股,不跟他才好。她还说她第一眼就喜欢明癑,觉得像自己的妹妹。她说她从小想有一个妹妹。
现在好了,有了。素红说。她拉起明癑的手,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京林。素红那时还不晓得明癑已见过京林。
以后刀锛了口,你就去找他。她的脸上飘过一朵红云,眼里闪出光。
明癑往南窗下的那幕“无声电影”看去,他仍然罩在那片橘光里修磨麻花钻头。她想,京林讲她是一片月光这件事,她不能告诉素红。
素红告诉她,在加工车间,“刀郎”是大师傅京林的代名词。
刀锛了找刀郎。车间的工友都这样说。
你听,这是刀具转动的声音,如果异常,就是刀锛口了。素红教明癑。
她说,刀锛口了不怕的,有他在。没有他修磨不好的刀,不管锛多大的口,不管多精细金贵的刀,像我们精加工用的这种金刚石焊接的刀片,他也敢磨,磨得比专业刀具厂师傅的还好用。
那时,京林和素红尚在恋爱的初级阶段,但京林在厂大院已拥有了那套两房两厅,素红常带明癑去那里改善伙食。一般都是京林做饭煮菜,他煮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他煲的红菌乌鸡汤,素红喜欢,明癑也喜欢。但素红再喜欢,也只喝半碗。明癑胖,本不该多喝,可总忍不住,饭前来一碗,饭后还要来一碗,直到胃里的食物反流。
明癑蹭了快一年的饭,京林和素红结婚了。
他们结婚后,素红邀请明癑的次数更频繁,但明癑不太肯去。
妹,你要来。素红力邀。
妹,你一定要来的。她甚至有一点哀求。她拉着明癑的手,轻轻地搓,目光却飘向明癑身后的虚空处。明癑感觉,结婚后的素红悄悄地发生变化,她又十分小心地隐藏着这些变化。
如果明癑去了,素红会安排喝点酒。
素红喝酒比较讲究仪式,摆出花瓶,插一枝花,排三只酒杯。但她不许京林喝,只让他抿一抿,说他喝了过敏。在婚前,她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当然京林自己也很节制。
癑,我主要是想跟你喝。有一天,素红忽然说。
素红白酒不行,红酒还是能喝几杯的。明癑喝酒不论白的红的啤的都能整几盅。后来,素红越喝越多,竟然连白酒和啤酒也都喝上了,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特别是玎玎出生后,不是什么重要日子,也叫明癑来陪她喝。她性情大变,也许跟她产后六个月就再也无法为玎玎提供母乳有关,也或许因为抑郁失眠,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问一句,她就灌一杯酒;再问一句,她就再灌一杯。她还经常说一些疯话,什么醉了好,醉了好,人生能有几回醉……醉了,她就趴倒在桌上。素红一喝醉,京林就撵明癑回宿舍。京林不太欢迎别人到他家,特别是晚上九点以后,他是会撵人的。他撵人的时候,素红仍然举着酒杯在说,喝,喝,喝……素红还抽上了烟,苍白细长的女烟,颤颤抖抖递过来,明癑捏着过滤嘴稍稍一夹,啪———薄荷的凉气飘出来。素红打火点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吸。
你呀,真是个傻姑娘。烟雾缭绕中,素红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可是,傻才好呢……她又说,白色的烟气遮了她的眼。
每当此时,京林总是远远地坐在一旁,怀里抱着玎玎,低头刷手机。又似乎不经意间,他会瞟一眼过来,闪着警戒的光。
于是,明癑起身告辞。她走后,那两人还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她隐隐感觉,在素红和京林的婚姻里,似乎有一个神秘的黑洞,他们都急于填满它,掩盖它。然而,他们越是挣扎,那黑洞就越大。
所以,素红就逃走了吗?
难道,她连玎玎也不要了吗?
玎玎家属,这小孩耳聋了,听不见了。医生冰冷的话,在后来的很多天里,塞满明癑的脑袋。
明癑独自抱玎玎回家。在楼下那棵不太老的小叶榕下,一片半青半黄的落叶,轻轻飘落在玎玎衣襟上。玎玎小小的手指小心地捏起落叶,举到明癑眼前,在她寂静的世界里,笑得一脸灿烂。而她头上还缠着绷带,小脸白得像一片雪花。
明癑把脸向这片小雪花轻轻贴了贴。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顶着露水从女工宿舍抄近道匆匆走来,接手照顾玎玎。想起她躲在七楼的窗帘后面,看见白雾里素红被京林拖拽前行,消失在这棵绿得如同一滴硕大墨汁的榕树下,宛若一瓣落花无奈地接受远行的宿命。
医生,她这,耳朵,能治好吗?明癑还想起出院前,她小心地问医生。
那得靠她自己的修复能力了。医生说。
她还小,好好照顾她吧,也许能好。医生仿佛不忍心,又补了一句。
3
京林回来匆匆看一眼玎玎,又要走。他说他还要去找素红,说警察讲发现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像她,瘦,穿白裙子。古城的那家客栈监控视频显示,素红在凌晨五点穿着素白连衣裙梦魂似的出现在客栈门厅,拉开大门飘出去,消失了。门房说,她讲去江边看日出。
京林的头发乱成了一堆枯草,胡子足有两寸长,眼窝深陷,面颊犹如刀削。
他在用一把锉刀锉磨一把细小的麻花钻头。在餐厅的一角,他有一个小小的修磨工作台,心情发糟时,就要来磨一磨。那是车间南窗那一幕“无声电影”的缩小版,铁锈黄的小置物架上放着一排小小的钻头、一排小小的锉刀,一盏墨绿色灯罩的台灯散发着橘黄色灯光,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这个男人坐在灯光里,神情专注,细细的钻头,细细的锉刀,幅度很小,精度很准,手法迅疾,发出老鼠磨牙那种细碎之音,仿佛在不停诉说,错错错……
磨好这把钻,我就走。京林说。
她发现他头顶出现几根白发。她想他还不到四十呀。如果你磨好了麻花钻头,你就什么钻都能磨了。明癑想起她刚进厂那时,京林教她磨刀技术,那时他满头黑发,不掺一丝杂质。
她就躲在古城里。他说。
她一定躲在古城里。他又说。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再一次把玎玎托付给明癑。
明癑想说,不,不要再托付给我了,我照顾不好,我根本就不懂得照顾娃崽。可她说不出口。她还想跟他说说彩虹桥沙滩,说说玎玎的耳朵,可张了几次口,都被他打断了。
玎玎受伤了。我知道了。我看到了。
明癑,你帮我吧,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我给你钱。
拜托了,你上班,就把她交给楼下盘姨婆,就像素红之前那样。
我得把素红找回来。素红回来了,就好了,一切就好了。
京林一句接一句,滔滔不绝,不留缝隙,说话的密度和数量胜过三年来任何一次跟明癑说的话,言辞恳切,急促,伤感,还有几丝慌乱。他说走就走了,而且真的给明癑转了一笔钱。
他慌什么呢?后来,明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
厂里流言四起,京林的第一个老婆被拖出水面,在京林认识素红之前,她就从他们七楼的阳台一跃而下,把头拍到水泥路面,把一摊扁而薄的记忆垫在老厂人的大脑底层。
虐妻狂魔?有人猜测。
他对老婆其实还不错,马上有人反对说,他老婆连猪肉多少钱一斤都不晓得。京林对前一个老婆怎样,明癑不知道。他对素红的好,是明癑亲眼所见的,买菜做饭带娃,样样都做。可他们之间又仿佛有一个神秘的黑洞,很多往事在明癑的脑海里翻涌。比如,京林不顾素红反对,把素红的母亲送养老院。老太太什么都不记得了。每次去看望,都见她满院转圈认门牌号,不断嗫嚅着:晚霞路177号,晚霞路177号……
素红说那是她们家以前的住址,老太太只认得她和她家的门牌号。
母女俩在一起时,手总是紧紧地攥在一起,老太太的嘴一瘪一瘪满是委屈。
在从养老院回来的公交车上,素红把头靠在明癑的肩上默默地流泪。京林坐在另一排座位上刷手机,偶尔望一眼素红,像望一个遥远的梦。
他就喜欢那种神经兮兮的,两个老婆一个性情,好像都不是这世上的人。老工人说。
万物只是一个瞬息,留不住。素红曾说,死了,倒是干净。
玎玎呢?老太太呢?你不管啦?
所以现时我还挂在树上。她望望怀里的小玎玎,又抬眼看看头上的桃花。桃花又肥又艳,那时是去年三月,产后的素红苍白似纸张,桃花深沉的影子一层一层摞在她单薄的脸上。
两个月后,京林再次从古城回来,但身后没有素红。他推门进来,带着旅途的风尘,还有古城特有的那种忧伤的消逝感。
你头发白了一半。明癑脱口而出,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而他面无表情。她想,一只失去了旅伴的孤雁,从远方回来,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他说他翻遍了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树洞,就差入屋翻楼板了。古城那条大河每捞起一个人,他都跑去仔细辨认过,即使那是一具男尸。他说没有她,真的没有她。两个多月,捞起十几个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我都看过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声音嘶哑,语言里仿佛已没有了波澜。
她就像一只老鼠,藏在古城楼板的某个缝隙里。京林说。
老鼠?明癑惊愕地看他一眼。
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像一只老鼠吗?他问。
她好看的。车间工友都喜欢她。你也喜欢她的,不是吗?她说。
我说的是,现在。她现在就是一只老鼠。他提高了声调,显得有点不耐烦。
明癑想起那时素红从身后走来,她常常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窗外进来一阵风,打着旋,扫过明癑的脚下,窜到五斗橱底下。素红消失了,寂静无声,仿佛她从不曾出现过。
素红真不是现实里的人,她是梦里的人。
但她留下了玎玎。玎玎跟她长得很像。细瘦的,易惊的,湿漉漉的圆眼睛,让人想起草丛里的小动物。明癑想,如果是老鼠,那也应是可爱的小白鼠。前段时间,明癑还真给玎玎养了一只小白鼠,鼠屋安在阳台那里,尖嘴,红眼,粉嫩的小鼻子,直立起来,小小的前爪摁在鼠笼上,请求投喂食物。玎玎天天都要跟它玩,笼里笼外,唧唧咕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京林回来看见阳台的这个小东西,不高兴。
你们养了一只鼠?
竟然养了一只鼠?
你们为什么要养一只鼠?
那么骚,那么臭,不许养,不要养了。他拎起鼠笼,要扔掉它。
玎玎小小的手臂箍着明癑的脖子哭,她不太认得她爸爸了。她拒绝接受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人,这个要扔掉她心爱的小白鼠的人。
这是京林刚回来时的情形。
后来,他没能把小鼠扔掉。明癑也没能离开。本来,明癑是打算离开的,京林既然回来了,她就没必要再住在这里了。把玎玎交还给他,她回她的女工宿舍。京林去找素红的这两个多月,她跟自己论证过很多遍。阿31c2adf5fdd53596c6351064f6a86ca4e6638bf5df9c9dd7e7b5b1f61602ca45珍也说,明癑你一个大姑娘,不好老住在他那里的。然而,玎玎不给她走,她把明癑的一只鞋紧紧抱在怀里,哭得很大声。她寂静的世界里,纯净得只有明癑,这是她双耳失聪两个多月来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最直接的意识。
明癑一只脚穿鞋,一只脚赤足,出不了门,走不了路。
京林。她求助他。
她需要适应,我离开她有点久了。京林说。他把鼠笼提回阳台,抱起玎玎,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而玎玎哭得更汹涌了。
你傻啊,你其实可以走的。你应该走的,为什么不走?阿珍后来责备她。
出事了不能全怪我们,是他们主动叫你帮的。你不必牺牲这么多的。阿珍说。
两个多月,够了。她说。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明癑说。
关于彩虹桥沙滩的事,京林没有责怪,一句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听明癑讲述,就如同进门那会儿明癑脱口说出他头发半白的事实时那样,就如同她在复述网上那种司空见惯的小题大做的蹭热点的所谓新闻时那样。
如果胸中有一湖水,经受两个多月烈日的炙烤,应该也枯了吧?明癑想。
明癑说她是为了玎玎,但阿珍不信,觉得她要么太天真,要么太矫情。
阿珍或许对,也或许不对。而且,说是为了玎玎,仿佛也不太对。
明癑很小的时候,一个午夜,妈妈把她单独留在小床里睡觉,然后怒冲冲地奔到邻村的一个寡妇家里堵爸爸,爸爸从后窗逃跑了。在黑夜里,他慌不择路,跳过一个高坎时掉到坎下,摔断了腿。妈妈又怒又气又急不能不把他送医院,等妈妈猛然想起家里的她,飞奔回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看到小床里小棉被小枕头都被她啃破了,白色的棉絮到处都是,还有一些飘落到地上。把她从棉絮中扒出来,撬开她的嘴巴,从里头拽出一团湿漉漉的棉絮。此后,妈妈去哪儿都带着她,包里总备着一堆糖饼糕点,并且神经质地不停地往她嘴里塞食物,也不管她饿不饿,说,吃呀,吃呀,再吃一口呀。妈妈得了喂食强迫症,而她却得了恐食症,吃什么都像在嚼棉絮,塞多少就吐多少,瘦得像一根筷子。在她还不到7岁时,妈妈终于不再强迫她,跳进村口的大浪河,抛弃了她。邻村那个寡妇当了她的后妈,她开始毫无节制地进食。后来她变得很胖了,还是那样毫无节制,只有往嘴里塞东西,那种被抛弃的感受才会消失。
癑癑,吃呀,吃呀,再吃一口呀。妈妈说。
癑癑,吃呀,吃呀,再吃一口呀。妈妈一直说。
每次明癑决定要离开玎玎,搬回女工宿舍住时,夜里就会梦见她妈妈不停地往她嘴里塞食物。
一天夜里,她还梦见素红,素红站在茫茫的白雾里向她招手,嘴里说着什么,她向她走过去。京林突然拎着行李箱出现在素红身后,用他猿臂似的长胳膊一把将素红拦腰夹住,噔噔噔下楼梯。素红没有挣扎,细胳膊轻烟似的顺从地攀着京林的肩背,却把一只眼睛镶在京林拎行李箱那边的腋缝里,盯着明癑。这是京林带素红去古城治疗抑郁症那天早上出门时的情形。
明癑猛然惊醒,后背冒出一层冰冷的汗。黑暗里,素红那双眼睛还在幽幽地盯着她,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钉进她心里。
4
又三个月,素红仍无消息,玎玎对京林已不再陌生,慢慢恢复了父女关系。
素红生日的那天上午,没什么征兆,明癑的刀具突然锛了口。
如果声音不对,可能是刀口锛了。师傅素红曾教过她如何去发现刀具锛口。
刀锛了口,加工的缸盖座圈就可能漏气,气门就可能在工作时发生中心偏移,这是不行的。素红在时,有事没事就会检修一下刀具,发现问题,就立即拿给京林修磨,所以她几乎没产生什么废品。
明癑的废品也不多,但她这天出了废品。出了废品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她被愤怒的班长领到废品区,才发现她的刀具锛了一个隐秘的小口。
削磨金刚石的刀具削铁如泥,吹发可断,本不该去摸的,但明癑忍不住去碰了一碰。一条细细的血线噌地冒出来,她掐住出血的食指,回想上一秒的感觉,精致的冰冷的锋利的,而后隐隐的疼痛爬上来。
刀锛了口,你就去找他。入职第一天,素红就告诉明癑。
明癑拿着刀具去找京林,南窗还是那样黄,场景跟她刚认识京林时一样:外面机器轰轰的响声犹如瀑布,橘黄灯光下却一片宁静———穿蓝色工作服加护目镜的京林仍在低头修磨———这一次,是一把极小的比绣花针大不了多少的细径麻花钻头,比他在家里餐厅角落那个工作台上的还要细小。这样小的钻车间似乎用不着,也许他是为了修炼心手相随的感觉,也或许那是他帮人家做一点私活。但对于他来说,没有公活私活之分,只有刀具的不同。刀具就有很多种了,有加工外表面类的,如车刀、刨刀、铣刀、锉刀等等;有螺纹加工类的,如丝锥、板牙、螺纹铣刀等等;有齿轮加工类的,如滚刀、插齿刀等;还有切断类的,如带锯、弓锯等;还有孔加工类的,比如扩孔钻、镗刀、铰刀,钻头等。还可以分得更细,比如钻头,又分为扁钻、深孔钻、扩孔钻,还有麻花钻等等。每一种刀具的磨法都不同,京林醉心于研究各种磨刀方法,但他最痴迷的是磨麻花钻。所有刀具里面,麻花钻最难磨,扭来扭去,手随心动,稍有差池,就磨坏了。明癑在京林身边站了许久,他都毫无察觉。他眼里只有他的钻,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灯光下,他修长的手指仿佛涂了一层蜜蜡,每一条纹路每一个毛孔里的每一粒铁屑都闪着润泽的金光———只要进入这一片黄,这一片光,他身上就仿佛笼罩着一层迷幻的魔力。
哦,来了一片月光。
明癑想起他说过的话,心仿佛又一次被旧铁器轻轻砸了一下。
灯光里,砂轮仿佛静止,细钻在他手里也仿佛凝固。但明癑知道,砂轮在飞速旋转,钻柄会随时带着钻体出击,纤细的刀刃在急切地等着与砂轮碰撞,被削磨,被击碎,在火花飞闪中抵达生命的巅峰。此时,他与钻融为一体,钻就是他,他就是钻。他知道从哪个点开始去触碰飞旋的砂轮,知道如何削出完美的弧度———他最爱修光刃。
修光刃就是副切削刃的极端形式。他曾说。
当时他拿着一个手指粗的麻花钻,演示如何把一个侧刃的刀锋修磨到极致。
极致,完美,是一个真正匠人的本质追求。他说。
这么小的钻,有什么好磨的呢?明癑在心里嘀咕着。但她没有打扰他,知道他沉浸在修磨艺术世界里时最讨厌被打扰。她耐心地等他自动发现她,然后把刀具递给他。
京林,今天是素红的生日,照例办吗?临走,明癑问。
京林瞪她一眼,他不喜欢提到素红。这三个月,谁提素红他都冷眼相待。
我明天要搬回女工宿舍住了。明癑说。
好。他接过她锛了口的刀具。
下班,从楼下盘姨婆那儿把玎玎接到家,明癑环顾屋里这些有点旧了的木茶几、木沙发、木餐桌,突然有些难舍,快半年了啊。在五斗橱顶上,摆着玎玎的百日照,小女孩趴在影楼的布艺沙发上,头发细软稀少,眼睛弯成半月,把手里的红苹果递过来。在拍这照片时,明癑就蹲在影楼的三脚架下逗她笑。
哈母,玎玎,看。玎玎拽着明癑的裤脚也要看相片。哈母,是干妈的意思,这是玎玎特有的发音。从小耳聋的孩子一般意味着哑巴。玎玎如今能说出几个不太标准的词,这是明癑努力几个月的结果。平时只要有空,明癑就让玎玎一只小手摸着她的喉咙,另一只小手摸着她的嘴唇,同时她也把一只手放在玎玎喉咙处,另一只手放在玎玎的小嘴唇处,教她吐音,教她说话。玎玎首先会说的是哈母(干妈),第二个学会的是她的名字,竟然说得很正,可能是平时见明癑说多了。
京林回来了,手里提着许多菜,明显办桌的意思。
开桌了。山茶油炒牛肉,土豆红烧肉,油渣炒菜花,红菌乌鸡汤,三菜一汤,都是素红爱吃的,都是往年她生日必做的菜。酒则是素红前年秋天用山葡萄自酿的。玎玎的饭菜单独做,提前喂饱,她已坐在小床上安静地翻看绘本。她很喜欢看绘本,可以独自看两个小时,直到困,直到睡着。
明癑折回一枝红色的桃花。腰身细如桃枝的素红,总在生日这天折一枝红色的桃花,说她命属桃花,出生那年春天特别冷,但落地当天,院子里含苞多日的桃花突然开了。那天天上飘着细雨,从窗口望出去,灰蒙蒙中浮现一片红。她母亲告诉她的。素红从没见过她的父亲。她是母亲与春天的孩子。
桃花插在素红的影青仿宋瓜棱瓷瓶里,那瓶是素红结婚前夕挑选的平安瓶,她希望她与京林能平平安安地一直走到老。瓶子有着细长的颈,南瓜棱似的长肚子,全瓶不描一花一叶,不着一墨,瓷光隐隐,低调中透出高贵。
器皿有无感情,靠养,人与器长久相伴,器皿才会获得独特的气质。素红说。
明癑斟了三杯酒,素红那杯放在桃花下,花影静静地落在酒里。然后,她和京林默默喝酒,没有碰杯,各喝各的,仿佛碰杯的声音会惊醒花影。他们喝了很多酒,尤其是京林,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明癑这才发现,原来京林这样能喝,且没有过敏。
素红为什么说他过敏,不许他喝呢?明癑纳闷。
她为什么还不回来?素红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团。
在老厂里,不少工友认为素红已遭不测,但明癑偏向于京林的看法,她是躲起来了。砰!京林的酒杯重重地落到桌上,不知不觉,他又三四杯酒下了肚,眼里爬上红血丝。别喝了,素红说你喝酒会过敏的。明癑说。
别提那只“老鼠”。他瞪她一眼,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衬衣领子。
明癑发现,他竟然还把那颗横扣死死扣在“塑料模型脖子”上。这几年她却是把这颗扣子看习惯了。我要是你,我就把那鬼东西扯断,扔掉。她把一块又大又肥的红烧肉塞进嘴里。它让你吞不下肥肉?他冷冷地说。
碍眼,看不惯。明癑打了一个酒嗝。平时她是不敢怼他的。
京林不再理她,喝酒。明癑也喝酒,她在跟他较劲,其实她已经很痛苦了,脑袋突突地疼。突然,她站起来,把一把剪刀扔在桌上,然后一把揪住自己的耳朵,吼道:你剪吧,把这两只没用的作孽的东西剪下来吧!
剪下来,切两切,给你下酒。快剪!她说。
他抄起剪刀,嘎地拉开,架到明癑的耳朵根。明癑本能地一哆嗦。京林咣地把剪刀扔回去,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到,底,想,干,吗?明癑说,道歉,我……我想道歉……
我不接受。他说。他变得狂乱起来,抓了几把头发,吼了起来。
我接受你,谁来接受我?我接受你,谁来接受我?哈,呃呃呼……他爆出一串奇怪的笑声。
他的怪笑,类似深海鲸鱼的那种孤寂的叫声。仿佛要甩掉什么,抠掉什么,而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毫无用处,反而加剧了他的痛苦,一如庞大的鲸鱼甩不掉吸满其腹部的寄生藤壶。明癑曾在网上小视频里看到过一条大鲸鱼,跃出水面时姿态非常优美,可是它的腹部和脖上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那些藤壶,从介虫形幼虫开始就吸附在它身上,用它们的管状空腔,令人惊骇地侵入鲸鱼的皮肤深层,一辈子寄生在那里,直至死亡,或者鲸鱼死亡。而鲸鱼别妄想弄掉它们,拍打水面,摩擦礁石,都是徒劳的,只能造成更深的疼痛。
藤壶,是一条鲸鱼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深深痛苦。
那他的藤壶是什么呢?
素红吗?不,素红都离开他了。反而他可能是素红的藤壶。
突然,怪笑声戛然而止,京林眼里冒出奇怪的光。明癑,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她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嘣的一声,他衬衣领口上那一粒白色塑料横扣已绷落,衬衣领子被扒开,喉结下的那一部分露出来。那里有一串伤疤:密麻麻的“肉虫”浓淡小大不一,呈带状缠住他半条脖子,褚褐色,胀,发红。
明癑突然觉得很冷,浑身的寒毛竖起来,她抱起胳膊。
害怕,是吧?他问。
她摇摇头,站起来说玎玎好像睡熟了,她要抱她到床上去睡。京林却拉住她,说我刚看过,她在小床睡得还不太熟,换床会弄醒的。
你坐着,别动。京林说。
他说,素红也很怕,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你也要走了。你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给我喝酒,说我喝了酒会发疯。就是这里痒,痒得发疯。你看,发红了,是不是?他两只手在那里疯狂地抓挠,明癑看到有血丝渗出来。
想知道这是什么伤疤,是吧?他又问。
是老鼠咬的,没想到吧?你们都是老鼠。阿璃,素红,你。你们都在咬我,每天都在咬我,一轮一轮地咬。狂抓一通后,他轻轻抚摸着那些令人不忍直视的东西。
他的目光看向深远,看向他很小的时候,他说阿爷的玻璃酒瓶,没睁眼的小鼠没有毛,又粉又胖,它们的肚子发胀,像一堆粉红色的小气球泡在酒里。化肥厂,知道吧?三十几年啦,山啊,树啊,草啊,老鼠呃……床底的老鼠洞,一大片,密麻麻呃……
老鼠洞,玩过没?他问。
明癑摇摇头。
……撒尿,对,撒尿。你吐口水也行,对着一个洞口,啐———就是这样,一下就进去了,很准的。有时某个洞里,会有半个馒头。你知道吗?小孩子的眼睛是看不见脏东西的,比如老鼠屎呃……小孩子总是一个人,阿爷去哪儿?不知道。哥哥去哪儿?不知道。小老鼠也有很多朋友,老的少的,几十个。黄的,灰的,毛毛的,滑滑的,嘴尖尖的,尾巴长长的,从床底跑出来,在屋里跑来跑去,小孩子也跑来跑去,他捉不住它们……新的小鼠从洞里爬出来,眼睛滴溜溜,小孩子趴在那儿,小鼠爬上手背,爬到脸上,头上,脖子上,一个,两个……那晚的月亮很亮,小孩子在月光照不到的床底下,睡着了……月光真白啊,月光里飘游着带血的甜腥气。
小姑娘,这是秘密……他竖起食指在嘴边晃了晃。
关于京林的童年,以前素红也讲过一点。他父母是化肥厂的工人,因车祸突然双亡,那时他才三岁,他哥十岁,两人后来跟着祖父。祖父还带着他叔叔家的两个孩子。他婶疑心老人偏心,讨厌他们哥俩。她做包子馒头卖早餐,晚上需要先揉面,发面,还要做包子馅,炒花生芝麻剁肉切酸菜……祖父和哥哥都要去叔叔家帮忙,家里就只有他一个小孩子……
小姑娘,你在想什么?他抚了抚她的头发。
在想什么呢?明癑什么都想,也什么都没想。她感到沉重,感到痛苦。沉重是因为京林儿时的遭遇,痛苦是因为她在这沉重之中,忽然得到了一种平衡。他的鼠疤,她的肥胖,她们之间,没有了白马王子,都是土鸭子。这平衡就像一线偷来的光,给她心灵幽暗的角落带来光亮,可同时也带来羞耻感。
你是一个卑劣的人,你的内心也有藤壶。她对自己说。
都一样,都一样,你们这些虚伪的女人。京林低吼。
滚!他用力推明癑走。
可明癑太胖了,又喝了那么多酒,身子很软,他一推,明癑就倒。明癑一倒,就开始吐。明癑一吐,京林也跟着吐。两个人挤进浴室,一个抱着马桶吐,一个抱着泡脚桶吐。屋子里塞满了被胃液浸蚀过的酒肉菜混合物的酸臭气。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明癑不知道。等她醒来时,天已微微发亮,她发现自己赤裸着躺在一张大床上,旁边是光身的京林。开始,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一秒,才醒悟,她翻身跳下床,胡乱套上衣服,冲出门去,一路狂奔。
老厂大院刚刚苏醒,那些参差不齐的职工住宅楼,那些高矮不一的榕树桂花树紫荆树,还有那几条在垃圾桶旁觅食的流浪狗,它们闪烁的目光纷纷透过白色的雾气在她身后追赶。
女工宿舍看似静悄悄,却暗藏着抽水马桶的水声。
怎么这么早?也没等我去接你。阿珍还没起床,揉着眼睛问她。
晚一点玎玎醒了,就又走不了了。明癑爬到自己床铺上。
阿珍,你帮我跟班长请个假,我头痛得厉害,要在这儿睡一天。她说的是真的,她脑袋眩晕得很厉害。她依稀记得,昨夜在浴室吐完后,两人跌跌撞撞把玎玎的小床推进儿童房。那时玎玎睡得很香。她和京林在争论着什么,好像在争要不要把玎玎抱到床上睡,抱到床上会不会把她弄醒?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们踉跄着,推搡着,互不相让。再后来,她就记不清了。
5
明癑不再跟京林打照面,她避开他。加工车间那么大,要避开一个人并不难,何况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南窗下的“无声电影”里修磨刀具。他就是一个电影里的人。明癑想,他也许更不想见到她。
阿癑,刀郎越来越怪。阿珍说。
怎么啦?
以前他还讲几句话,现在一句也不讲了,脸重重的。去领了刀具,我们都怕他。阿珍说。
一天下班,明癑看到盘姨婆跟几个同样头发花白的大妈在大院小公园溜达,可她没有看到玎玎。她没有带玎玎吗?她为什么不带玎玎?明癑满心疑问。
盘姨婆,玎玎呢?明癑急切地问。
哎呀,阿癑,可算见你了。盘姨婆说。
玎玎啊,我还要问你呢,我带极好的,怎么就送走了呢?她说。
送走?明癑一愣。
是啊,说让她伯母带。那个小京,又不爱说话,说抱走就抱走了。盘姨婆说。
几时送的?
哟,快有两个礼拜了。
明癑掰指一算,那是在她走后第二天,京林就把玎玎送化肥厂他哥家了。她没有回女工宿舍,直接到京林家。京林还没回来。他家钥匙一直还放在她的羽绒服口袋里。她用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一抹泛红的夕阳斜照在那张诡异的反方向的有点旧的木沙发上,明癑恍惚看见素红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对面白虎山上那颗尖利的“左獠牙”。前段时间她住在这里,天天擦这沙发,从没想过要把沙发摆正,她觉得素红总有一天要回来坐的。京林也没动,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素红,姐,对不起。她走过去,对着沙发上那抹夕阳深深鞠一躬。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而一度消失了的空寂又无边无际地飘浮在空中,弥漫在整个老厂上空。
明癑坐在长沙发上等京林。
没多久,门外响起钥匙相碰的金属的叮叮声。京林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点肉,一点青菜,没有水果,没有甜点。看见明癑,他点点头,把肉菜放到厨房,然后坐在窗前他的高凳上,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窗对面的白虎山。他黑白间杂的头发很硬,是一根根短发直立的平寸头。白虎山离得并不远,走路只需十几分钟,共有三个山峰,高大的主峰在中间,山势向前低缓,到最前端突兀地拉起两个陡峭的小石峰,看起来,像一只大老虎仰天长啸,龇出两颗尖利的獠牙。老厂就偎在白虎山脚下,京林的房子正对着那颗“左獠牙”。有时,明癑莫名冒上一股冲动,想要爬上“左獠牙”最尖的尖顶上,吹一吹上面凌厉的风。她认为那上面的风一定是凌厉的。
你认为,她伯母会比你更会照顾玎玎吗?她问京林。
你吃不吃饭?他从高凳上下来,去厨房量米煮饭。明癑跟过去,看见他接连放了两杯米,那是两人的量。他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她想。
你交代他们教玎玎说话的方法了吗?我教过你的。她换一种较委婉的问法。
他看她一眼,拧开水龙头,水噗地喷出来,溅了他一身。他说,我哥三班倒,我嫂天天在菜市口卖鸡蛋煎饼,你认为他们有时间有心情教吗?我都没跟他们讲。停了一停,他又说,顺其自然吧。既然怎么活都是受苦受难,又何必在乎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听到声音?听不见也许更好。
颓废的想法,看来他的抑郁症并不比素红轻。明癑想。
你去看过她了吗?
没。
那明天你带我去,我想看看玎玎。她说。
好。
他把电饭锅插上电,按了“香糯”煮饭模式,开始洗青菜。这是一种叫“一点红”的野菜,其实是蒲公英的花蕾和嫩叶子。他一定是在路边那个叫蓼青的卖菜阿婆那里买的。那个阿婆天天钻到老厂后山墙边杂草丛中找野菜,十分好卖。她靠拣野菜竟养活了一家人。明癑敬佩蓼青那种野野的劲,不管刮西风还是北风,她都能承受。
我走了。明癑说。她觉得发生过那种事,再跟他单独吃饭,会很尴尬的。
好。京林也不留。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来到化肥厂,在菜市口的煎饼摊前,明癑看到一个光头小女孩依偎在一个壮实的妇女脚边,抓着半个鸡蛋煎饼在啃。
哈母。光头小女孩一见她竟尖叫着扑上来。
真的是玎玎,明癑心里一酸,差点掉泪。
这才十几天工夫啊,她的头发呢?她头顶那两朵神气的蘑菇小辫呢?她小脸上的肉团呢?她眼睛里如湖水一般静谧的光呢?都哪儿去了?明癑紧紧地抱着她不安的、委屈的、被抛弃的小猫似的小玎玎。
太忙了,没空帮她梳头,剃了省事。京林的大嫂一边摊煎饼一边说。
她说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七点钟准时出摊。她出来了,玎玎也就得出来,不然家里没人看。所以,她的手推车上,有油、酱、面、煤炉、小桌小凳,还有睡眼惺忪的小玎玎。
以前,给玎玎梳小蘑菇辫子,是素红每天的重要功课,有事没事,把玎玎抱起来放在膝上,进行她的梳头仪式,边梳边唱旧时女儿出嫁唱的《梳头歌》:一个罩儿四只角,四只角儿吊菱角。菱角开花我当女,菱角结籽我出阁……唱得很柔,梳得也很柔,听的人和看的人心里化成水。
后来明癑帮玎玎梳头,她虽然没唱出来,但心里头有那样的期待,仿佛玎玎真是自己的女儿,她看着她长大,送她出阁……
哈母,哈母。玎玎紧紧地搂住明癑的脖子。隔了这么多天,突然又见到干妈,玎玎又欢喜又委屈,眼泪汪汪地闹着要回家。
哈母,家,家。她说。
明癑看看京林,京林也看看她,又对玎玎抿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抱住。
大嫂,我们把玎玎接回去了啊。明癑说。
说完,她就低头往回走,她有点控制不住泪了。
这是明癑突然下的决定,她没有征求京林的意见。她实在等不及了。
6
回来的一段时间,明癑夜里老是梦见自己跟什么人打架,醒来却模糊,只有一堆乱纷纷的影子在晃,而且老感觉很累,脑袋昏沉沉的。还有,她身上还常会出现一块块淤青的印痕。
是“鬼压床”,你被鬼掐了,农村人都知道。阿珍说。
你和玎玎睡的那屋阳台,就是京林前妻阿璃跳楼的地方。她说。
你胆真肥。阿癑,还是回来跟我们住吧,你脸都有些肿了。阿珍劝她。
皮肤好像是变松了。明癑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她想,我还不到25岁呢。
明癑和玎玎那屋窗外的是西阳台。西阳台一头是玎玎的白色鼠笼,里面有一个白色的老鼠跑步机,小白鼠总是在里面不停地跑,仿佛只要坚持就能跑到宇宙尽头。另一头是素红养的疯狂生长的多肉植物,挤满了两个多层花架。花架的角落,有一株鬼针草,小白花多得张牙舞爪。
明癑开始了恐惧,天一黑就去关阳台门。躺在床上,她会想起婚后的素红迅速抑郁,像影子那样贴墙而行的样子。闭上眼睛,各种轻飘飘的影子在黑暗里穿来穿去。玎玎睡着了,轻微的鼻息均匀、干净、安宁、温暖。明癑侧身,伸出手臂,环着她,获得宁静,重回梦中。
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明癑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确切地说,是被梦里的一个声音惊醒。醒来发现一个瘦长的影子立在床前,她吓得发出凄厉的尖叫。别喊,是我。我来看看玎玎。这个人捂住她的嘴,原来是京林。然后,他就软绵绵地飘回他的卧室。
玎玎睡得很好。明癑头昏昏的,渐渐重新入梦,忽记起刚才京林是光着上身的。她赶紧察看自己,衣裤都穿在身上,放下心来。她忽又想起刚才的梦,她梦见素红了。
你听你听,你细细听……梦中的素红躲在一团雾后,声音也呈雾状。
不,这不是第一次梦见素红。在那刹那间,明癑脑里闪过无数相同的梦境,她有点不安。为什么之前总不记得?为什么脑袋越来越混沌?为什么京林会出现在床前?她睡前锁了门的。不过,他有钥匙。
你听你听,你细细听……素红的声音还在。
吱吱吱……明癑听到有个动物在叫,声音细如银针。小白鼠?梦里素红是叫她细听阳台小白鼠的声音啊。阳台门打开了,地上有一方棱形的很亮很白的月光。是京林打开的,还是自己忘了关?明癑听到外面小白鼠微弱细碎的吱吱声,它生病了吗?头痛极了,困极了,带着许多疑问,她终于睡着了。
工间休息,几个女工蹲在车间外花圃前劝阿珍,阿珍最近失恋了,心情很灰,夜里常失眠,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吃了安眠药又整天昏沉沉的。
我头痛死了。阿珍把手机扔到花圃里的草上。
干脆今晚去喝几蛊吧。明癑提议。
这不单是为了阿珍,她自己也需要放松一下。自从玎玎出事之后,她就没有好好地放松过一次,闷死了。尤其是从化肥厂把玎玎接回来之后,京林弄了一个作息计划,安排她和玎玎的一切生活细节。比如说,夜里九点必须喝一杯热牛奶,停止所有活动,上床睡觉。牛奶由他负责冲调,九点一到,热乎乎的牛奶准会递到明癑和玎玎的手中,时钟一样准确。玎玎的是苹果状双耳红陶瓷杯,她的是月光白骨瓷马克杯,准不会弄错。
你俩的肠胃功能不同,身体需求不同,奶水配比不同,要分清。他说。
他微笑着看她们喝完,如果她们杯底一丁点残液都不留下,他就特别满意。喝了牛奶,明癑和玎玎在他的注视下,很快就睡着了。有时候,明癑睡得还特别沉,连打雷刮风下雨都不知道。
他变得温情,如同以前对待素红。明癑却深感不适,觉得自己一个小普工,长得又这么胖,不配获得大名鼎鼎的磨刀大师傅无微不至的照顾。再说了,她喜欢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她决定这么去做。
她去南窗找他。那幕“无声电影”还是老样子,橘黄灯光,蓝色工装服,黑框眼镜,只是没有护目镜了。他不是在砂轮机上磨刀,而是站在数控磨刀机的电脑板前设计参数。最近厂里生产任务重,车间的墙上,各个班组排班表都排得满满的,流水线昼夜不停,刀具磨损得厉害,有的寄回生产厂家修磨。紧急的,就排着队等京林磨。京林整天不是研究刀具材料,就是制订修磨方案,设计参数,要不然就钉在机床前磨呀磨的。这天他磨的是一把立方氮化硼刀具,方案是昨晚在家拟定的,他需要做各种调整,以达到最佳效果,修磨出最精密最耐用的刀具。他痴迷这个工作,说钻进去了,就什么痛什么苦都忘了。人痛苦,是因为所求的得不到,要解这个痛苦,就要钻到一个可求的领域去。他说。
今晚我和阿珍几个聚一下,晚点回家。她对他说。
不要喝酒,九点前回到家。他说。
明癑哪天能喝酒,哪天不能,甚至喝多少,他也是有规定的。但酒一旦喝上,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这天晚上,明癑特别来劲,一喝就喝多,后来还去KTV吼了半宿,又喝了许多啤酒,还有奶茶之类的饮料。当她捧着咣啷咣啷的水桶肚,踩着月光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京林在等明癑,没开灯,坐在窗边的旋转高凳上,一半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半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个身处阴阳交界的人。明癑被吓得不轻。
你九点没回,没喝牛奶。他说。
你也是一只老鼠。他喉咙里发出锉磨刀具那样的声音。
他从高凳上下来,人是软的,好像病了。她扶他进屋躺下。
素红。他拉着明癑的手。明癑没出声,静静站着,等他睡着了,悄悄地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地向门口退去。
滚!他却突然坐起来,又发出锉磨刀具那样的声音。
你滚,滚出这个家!他用手指着明癑,脸上是痛苦的表情,接着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明癑发现,小白鼠竟然死了。这只小鼠,昨天早上就蔫蔫的,不太吃食。她怕玎玎伤心,没敢让玎玎知晓,偷偷地把发硬的小鼠埋到楼下花圃里,又迅速跑到市里买回一只十分相似的新鼠。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跟先前无边无际的空寂相反,空气里仿佛塞满各种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影子、电流、磁场等等。明癑感觉脑袋嗡嗡的,她着了魔似的洒扫,其实家里根本不脏,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拿抹布这里抹抹,那里擦擦。
你看不见,并不是不存在。网上说它们可以吸附在任何物体上。明癑说。
多余。坐着。不要动。京林反对她做这些事。
不。明癑说。
你带玎玎下楼玩吧,别在这里碍我的事。她又说。
他们下楼去了。明癑的清扫工作更加肆无忌惮。她一个一个柜子整理,把衣服叠整齐,把物品按类别归置,把过期药品扔掉,冰箱进行除冰清洗。平时,她是不做这些事情的,她并不爱搞卫生,但这天莫名其妙,连五斗橱里的东西都扒拉出来清理。在最下层,满当当全是京林的荣誉证书,有各种技能比赛获奖的,有各级劳动模范的、各种先进的,红彤彤的令人敬佩。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获得一个。她十分敬畏地一本一本拿出来擦拭,抚摸。红皮,黄页,黑字,尤其是横线上的“京林”两个字,怎么看怎么舒服。
当她把最后两本证书也拿出来时,一个白色的小瓶子突然滚出来。她拿起来一看,安眠药,生产日期是今年2月。
明癑想,那就不是素红吃的,她去年秋天就失踪了。刚才她整理药箱时,箱子里有很多碘酒、绷带、云南白药之类处理外伤的药品,还有治感冒、肚子痛的,补充维生素的,就是没有安眠类的药。为什么单独藏这里呢?她很纳闷。
谁失眠了?谁需要吃药?
京林?他吃药没必要偷偷摸摸啊。
玎玎吗?不可能。给小白鼠?不会的。
难道……她不敢往下想。瓶里还有半瓶药,她倒出一粒,白色的,小小的,薄薄的,跟药箱里那瓶维生素B一模一样。舔一舔,是苦的。说明书上写着不良反应,嗜睡,头昏,乏力,跟明癑每天的状况是一样的,跟最近因失恋嗜安眠药的阿珍的症状也是一样的。
明癑想起这段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打不完的架,那些乱纷纷的影子。
西阳台传来新买的小白鼠在它的新居里发出的兴奋的吱吱声。
她想起那只突然生病很快就死去的小鼠,想起它又细又长的小尾巴硬硬的,冰一样冷。她还想起京林每晚九点把两杯热腾腾的牛奶分别放在她和玎玎的手里,微笑着看她们喝完。他检查她们的杯底,目送她们进房睡觉……
她想象那情景,在她的月光白骨瓷马克杯里,他依次放入一片苍白的小药片,加两勺乳白色的奶粉,再把清澈的滚烫的开水倒进去,然后用一把不锈钢长柄调羹轻轻地搅拌。杯子里,乳白的奶粉迅速溶化,小药片也很快融掉,水不再清澈,变浓,变浑,变成白腻的颜色,再也分不清奶粉、小药片、水。喝下去,舌头也分不清苦和甜,只是喝下去……
明癑瘫坐在地上,冰凉的汗水雨似的从后背淌下。
7
1、2、3……35,一共35粒。
明癑把瓶里的安眠药全部冲进下水道,把35粒维生素B换入瓶中。
她决定赌一次,换了药。
夜里九点,京林仍然准时调配两杯牛奶,分别放在他们面前,一只苹果状双耳红陶瓷杯,一只月光白骨瓷马克杯,里面看起来完全一样,白腻的颜色,飘散出牛奶的发腻的香。明癑端起她那杯喝了,然后带玎玎进房睡觉,一切都仿佛跟往常一样。不知是不是没吃安眠药的缘故,还是因为心里藏着事,她总睡不着,总感觉会有什么事发生,结果什么也没有。
一连几个晚上,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也连着几个晚上没怎么睡,黑眼圈严重,像画了两只大墨镜。
这天晚上,天上升起一片半月,月光很白很亮,喝了牛奶,明癑早早把阳台门窗关好,带玎玎躺下,并且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睡得特别沉,半夜她又梦见了素红,素红依然躲在一团雾后,声音依然呈雾状。
你听,你听,你细细听……素红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
你听,你听,你细细听……素红不停地摇,重复着同一句话。
素红很着急,明癑想叫她,但她发不出声音,要睁开眼睛也做不到。
素红———后来,她拼尽力气一喊,猛然惊醒。醒后发现身上很重,一个呼吸沉重的人把她压在身下。她尖叫起来,抓起枕头下的剪刀,扎这个人。那人惨叫着滚下去,爬着逃了。她用桌子把门顶上,然后蹲到床角,哆嗦了一阵子,突然想起玎玎,她扑过去,发现小玎玎居然丝毫不受打扰,一只胳膊放在被子里,一只胳膊放在被子外,鼻息咻咻的。她真想摇醒她,搂紧她,她需要抚慰,哪怕只有一小点。她想,幸亏玎玎听不见,要不然会吓死的。
接着,她发现了床上和地上的血渍,睡裙上也有,手上也有……她开始剧烈地发抖。
多么可怕,我杀人了。我竟然杀人了。
天啊,我把京林杀了!她突然意识到那人是京林,而且只能是京林。在这之前,她什么意识也没有,只有恐惧。她不可遏制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刚才一共扎了几剪刀?好像扎在胳膊上,扎在肩膀上,还扎在哪里了?她颤抖着擦拭剪刀上的血渍。在睡前那一刻,她脑光一闪,把剪刀塞到枕下。
她不停地擦那些血渍,床单、裙子、手、门上、桌子上……可那些血印子就像她身上那些青紫色瘀斑,总也擦不干净。天亮了,她还在奋力对付桌上的两个手指印,那是她推来顶门时留下的。那些血渍渗到木头的纹理里了。她跪在地上,擦了很久,没有水,纸巾也没有了。她就用口水去湿润,抓起裙角去擦,她吐了一口水,又吐了一口水,吐了很多口水。后来,她喉咙干烧,嘴唇裂开,吐出来的是血……
哈母。玎玎醒了。
哈母———哇———玎玎爬到她背上,看到血大哭起来。
她想她应该出去了,必须出去了。
她推开桌子,打开门。外面却没有京林,也没有躺着一个死去的人,只有一摊暗红的血。血一直拖到药箱那里,地上是凌乱的药瓶子,碘酒,绷带,创可贴,云南白药的瓶子是空的,盖子不知被扔哪里去了。
屋里空荡荡的,她想起昨晚听到的翻箱倒柜的声音,瓶子相碰的声音,剪刀的声音。她还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后来是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在窗边,明癑爬上京林留下的那把白色的旋转吧台高凳上坐了坐,又在素红留下的那把反方向的单人沙发上坐了坐。她看见对面白虎山上起了雾,雾气缠在“左獠牙”的腰间,隐约露出一点山脚,一点山尖,看上去既不陡峭,也不锋利。此时那只是一头没牙的老虎。
起风了,茶几上京林留下的纸条被吹得扑扑地响:明癑,对不起。不用找我,我去找素红了。
【作者简介】唐丽妮,广西岑溪人,现居柳州,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广西文学》《儿童文学》《中国诗歌》等刊物,出版小说集《那年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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