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国家要形成人工影响天气新体系。她心里默叨着临睡前看过的新闻,试图伸展一下僵硬的身体。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他像一堵墙一样一动不动地横亘在那里,让她连翻个身都不能。
她又开始猜测他是否真的睡着了,刚才她听见他粗重的呼噜声。他的呼噜声总是很大,很响。他自己认为是腺样体肥大的缘故,也说过要去动手术的话。很简单,跟割扁桃体差不多。他说得轻描淡写,不过一直没去。她猜是肌肉松弛压迫呼吸道所致,之所以迟迟不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害怕。他连打针都怕,怕得要死,怎么会去动手术呢?不过她没说,说不得。
她不用看,也知道他躺在那里的样子:一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小脑袋,像冬瓜一样圆滚滚的大肚子,肚子下边两条弯曲分节的腿,一只大蜘蛛。她也是,稍微不同,一只枯瘦干瘪的母蜘蛛。想到这两个形象,她没有忍住,咧开了嘴。
不过她很快就收拢起笑。她的身体一直那样蜷缩着,受不了。人老了,真是一点办法没有,身体各部分的弹性完全没有了。
她又忍不住想起年轻时。那时,柔软的身体轻盈、灵巧。腿想怎么打弯,就怎么打弯,头可以轻而易举地向后扭180°,胳膊像绳子一样灵活,不管鹞子翻身,还是大鹏展翅,抑或小燕飞,全都不费吹灰之力。可现在,别说做那些了,连手脚在一个地方搁久了,也吃不消。
她又盘算着是否该将他叫醒。倘若贸然将他叫醒,他也许醒后,再也睡不着。她曾听他抱怨过。
不过也许他已经醒了,他的呼噜声听上去不像刚才那样响亮了。他总是在一阵像连珠炮似的呼噜后,鼻子和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呼噜声也戛然而止,之后又是很长的一声,那很长的断断续续让人提心吊胆的一声,好像一根颤颤悠悠的线,让人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在哪里断掉,之后,呼噜声又开始大作。
她忘记了他的呼噜声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抑或更久的时间?一开始,他只是喝了酒才打呼噜。他总是喝很多很多酒,他的酒量不像看上去那样大。每次喝了酒,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惊天动地的呼噜声似乎将房子都要震塌了。那些邻居一定听到了,不可能听不到的,那些楼房之间只隔着薄薄的墙壁,连大一点的说话声都能听到。
他们是他震天动地连珠炮似的呼噜的受害者。她也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她被他没完没了惊天动地的呼噜搅得睡不着的时候,曾在心里诅咒,希望那一阵连珠炮似的呼噜声在中断后,再也不会响起,像绳子“咔嚓”一声铰断,或松脱的悬崖塌陷。不过那恶毒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便被她及时掐灭。那跟谋杀没啥区别。
她讨厌他喝酒,讨厌得要死,那几乎是她和他之间所有问题的渊薮。他不想喝酒,他们喊他,他不能不去。面对她的不满,他摊摊手,满脸无奈地说。他总是这样,架不住别人的撺掇。他是好人,做事踏实,可靠,很少计较,在那些狐朋狗友眼里。在她眼里,他是一只行走的垃圾桶,或者一个移动的酒罐。
开始以为是酒的原因,不喝酒的时候,他的呼噜声听上去会小得多,或者偶尔出现。后来即使不喝酒,他的呼噜声依然响亮。她慢慢猜测出了呼噜声的源起。
她勉强支起身,将头凑近他,想从他的鼻息上,探知他是否醒着。他的呼吸声听上去均匀、舒缓,她无法断定他究竟是睡了还是醒着。或许她可以将他的身体往那边推推,她快要受不了了。人真是奇怪,越是睡不着的时候,便越觉得束手束脚的,身体就好像被什么缚着。
不过说真的,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往外面靠靠呢?这张两米的大床,对他们来说,足够宽敞了。当初他们一家三口,睡的也不过是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张大床将他们的原本只有几个平方米的房间,占据了一大半。
她和他一开始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两间屋,一间用来做厨房兼饭厅,另一间用来做卧室。卧室里除了放一张床,还有角落的两把椅子。有人来了,座位不够,便直接去床上坐了。之后因为工作调动,他们搬过几回家,房子跟着换了几回。那些房子,有稍微宽敞一点的,有逼仄一些的,都无所谓,房子不是他们的,只是在里面暂时落落脚。
直到她后来进城上班,买了属于他们的第一套房子。那套两居室的房子,说不上大,但是住着很舒服,他们在里面住了很多年。后来儿子结婚,他们忍痛将房子卖了,又加上一部分积蓄,换成了两套。儿子那套三居室的是新的,他们这套六十来平方米的两居室,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房间返潮不说,墙皮还总是一个劲地掉。
她决定要伸手推推他了,她的脖子在那里僵硬得快要受不了了。
她已经将手伸出去了,伸出去的手却没有落下。她在伸出手的一刹那,又感觉到他可能醒着。虽然他嘴里依然响着呼噜声,不过那呼噜声或许是他的伪装。他在醒了后,有时不想跟她说话,便会像那样闭着眼,让嘴里的呼噜声装模作样地响着。
他讨厌别人在他睡觉的时候跟他说话或者打扰他。睡不着,闭上眼,养养也是好的。他喜欢“静养”。退休后,他便不怎么出门了,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而待在家里时,又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他喜欢躺在床上。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静养总是没错的。那些都是他的口头禅,似乎他真能活那么久。她不想活那么久,如果活那么久,够可怕的,连想象一下都可怕,两只四肢僵硬什么也不能做的大蜘蛛。
她在黑暗中默默地观察他一会儿,他的呼吸声没有改变,可她不想等了,放在半空里的手又酸又麻,而身体其他部分不得不配合她的手,那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攀着蛛网斜歪着身子的大蜘蛛。她一边想象着自己的样子,一边又咧嘴笑了。不知道他看到了,会不会笑出来。他以前很喜欢笑的。他在开口大笑时,爽朗的笑声也像他的呼噜声一样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很有感染力。他的朋友和同事都喜欢他的笑,他们也经常说起他的笑,然后由他的笑,说起他的人。不过现在,那番风采没有了。他很久没有像那样发自内心地大笑了,事实上,他连笑都很少有了,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笑的,即使看到有什么好笑的事,他也只是瞪着一双木鱼一样的眼珠子,像蔑视似的,又像敷衍似的,将嘴咧咧。
她放下悬在半空里的手,在他一边的腰上轻轻地拍了拍。可他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是睡熟了吗?之前即使他睡熟了,她那样拍拍他,他也会即刻醒来。有时甚至不用她动手,她动动身子,或者咳嗽一声,他那振聋发聩的呼噜声也会戛然而止,然后急急忙忙地坐起,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忙不迭声地抱歉,抱歉他的呼噜声太大,惊扰了她。
可是这次他连吭也没吭。她从他的喘息声判断,他应该睡得不是很沉,倘若睡得很沉,他的呼噜声听上去会很响,像轰隆隆的炮声。
她又屏息静气地听了听,然后立刻断定,他并没有睡着。虽然这判断除了来自他的喘息声,更多依赖的是她的感觉,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很多时候,她都是仰赖自己的感觉,而不是理智或者其他。而她的感觉,一次也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这次没有流露要打扰他或同他攀谈的意思。她不管了,现在不仅她的脖子,她的背也僵硬得快要受不了了。于是她又伸手,捅了捅他的胸。这回手上加了一些力道。
他依然没有动,原本均匀的呼吸听上去却紊乱了。那个时间很短,短得有些不起眼,像蜻蜓点水,随后,他又迅速将变得紊乱的呼吸调整顺畅。不过就是这个短暂的不起眼的小小的改变,让她抓住了,也让她坚信之前的判断,他的确没有睡着,同时也传达给她一个信息,而他之所以这样做,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
他在掩盖什么?他究竟有什么要掩盖的?在有了那个让人吃惊的判断后,她的大脑像机器的齿轮飞快地转动起来,依稀的过往仿若细小的微尘携带着嫉妒和不满再度降临。
多年前,他疯狂地迷恋上一个女人,怕她察觉,他说话、行事都极为隐秘。殊不知他的隐秘和谨慎,反而暴露了他,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声色不露———那是她的长项,也是天生的本领———然后通过一条不为人知的渠道,如剥茧抽丝地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女人是他天真而可爱的下属———派过去刺探情报的人说———鬼知道那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天真可爱,她听了消息后愤愤不平地想———学历又高,还肤白貌美,正待字闺中。她在将他们的事情了如指掌并将证据凿实后,亲自出马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了那个女孩,那女孩自知事情败露,心生怯意,等她再用一点小小的伎俩,编织了他的几个虚假而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癖,女孩去意已决,并很快通过自己的关系调走了。
其后的一切如她所愿,某天晚上他回家落寞的神色让她明白,她小小的计谋已取得了成功,之后的几天,她在家里为他张罗了几桌饭菜,又主动为他呼朋唤友。等他在其后的几个周末被一群狐朋狗友簇拥着觥筹交错时,他和那女人之间萌生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意,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那都是久远的往事了,那时他年轻,意气风发,手里攥着一点小小的权力,不乏眉来眼去投怀送抱的女人,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行动不便手脚不听使唤的大蜘蛛了,对一些L7XjWSARoaRM8yN0TdB9TS9uxbZHiObWCuwtSFPsldc=事情也看不出有多少热情了。有时电话在那里兀自“嘟嘟嘟”地响,也不知道起身去接,究竟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不过谁知道呢?
她又朝他捅了捅———她实在忍不住了———这回是肋部。那是他的敏感点,也是他的“死”穴。之前她只要在他那里动一动,他便开始在床上打着滚地笑———连眼泪带鼻涕一起出来了———再举着手磕头如捣蒜地向她告饶。他求她放过他,这时不管她说什么,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科玉律,也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有求必应,不管那要求是不是无厘头或者多么不合情理。那时,她便成了高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或者他需要小心翼翼供奉在壁龛中的神明。那办法屡试不爽,包括他们在婚姻中亮过的几回红灯。
一个人选择了婚姻简直等于选择了冒险。她后来回忆自己几次说谎的经历,还时常感觉脊背发凉,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谎话,不像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个人怎么能眼睛眨都不眨就将谎话说得那么逼真而让人深信不疑呢。倘若那些谎言被他识破并被他揭穿,她将颜面无存,而由此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或“雪崩”的场景必将显现,一定是这样的,毫无疑问,她是那样爱面子的一个人,将面子看得比她的命都要重,怎么能容忍自己的谎言被他揭穿呢?不过她有时也想,他未必真的就没有识破,他那么聪明,那么老成练达,甚或可以说洞悉世事。而她事后也回想过,那些看似精心编织的谎言,经不起任何推敲。
就像那年暑假。她经不起女同事L三番五次的蛊惑,也是自己心里想去,答应了L,对他却谎称学校组织郊游,然后伙同L以及几个年轻的同事,迫不及待地跑到一座荒岛上野营。在那座偏僻的海岛上,他们像一群野人一样喝酒、吃蛤蜊、打牌,狂欢到深夜。
还有那次,她为了跟自己心仪的一位朋友吃饭,那位朋友那天恰好邀请了她和几位同事,她不想失去跟朋友把酒言欢的机会,而故意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放了他的鸽子,事后却声称忘了。
更不用说她因为斗气而跟他说的谎话了,那简直数不胜数。那些谎言幼稚得可笑,就像肥皂泡一样,一戳就破,可是他从未揭穿她。那些貌似精心编织却又破绽百出的谎言,让她在疲惫而麻木的婚姻中获得了短暂的休憩,同时也一次次伤害了他。而结果也像她赢得每一次胜利一样:她同他的战斗宣告结束,属于他一个人的战斗却刚刚开始,他需要时间除却心里的块垒,让堵塞的心重新变得畅通无阻———那段时间,也许是五天,也许是七天,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太长会让人受不了,而太短,他心里的块垒还未全部清除———然后她会及时出现,将手放到他的肋部,从下往上数,数到第五根肋骨时,他的鼻翼会轻轻翕动,犹如蝴蝶翅膀的扇动,这是他要忍不住咧嘴前的标志,等数到他的第七根肋骨,他便一边在床上打着滚哈哈大笑,一边举着手向她求饶了。这时,她便明白自己又一次涉险成功了。
果然,这次他也没能抵得住她在他肋间的轻轻一捅,虽然嘴里只是含混不清地“嗯哼”了一声。那含混不清而又犹豫的一声,让她坚信了那点,他在极力地忍着,而他极力忍着的原因,正是为了掩盖和守护那个秘密。
该死的,他究竟有什么秘密好掩盖的?都这把年纪了。她在心里轻啐了一声,她不能再考虑下去了,她要叫醒他,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他往那边靠靠。现在不仅仅她的脖子和背,腰和下面部分也要麻掉了,她必须要舒展一下身子了。她不能不舒展一下身子了。
她开口叫了他,然后跟他说了自己的意思,他只是含混地“哦”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
难道他没听清她的话或者没弄明白她的意思吗?她相信自己已经讲得够清楚了。
不过她心里又有些犹疑不决。随着年龄渐长,他的听力的确有下降的趋势,她跟他说话或者讨论什么事情时,总感觉到吃力,有时她以为自己说得明白无误了,他却依然不得要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不得不一遍遍地再说,一次比一次更大声地说。仿佛她的话要经过一台陈旧的传输器,再经过不灵光的编译器,然后通过弯弯绕绕的不顺畅的运输线路,才能抵达他那台老化的接收器。他呆滞得就像一头在那里满不在乎慢慢嚼食的老牛。
一个人衰老的速度让人惊异。一个孩子会像风一样疯长,一个人衰老的速度却比风还要快,好像石头从悬崖加速坠落。
她再对着他大声地说,让他往外面靠靠。他又跟着慢腾腾地“哦”了一声,身体却没有跟他的回答同步,似乎他那台老化的接收器在接到她的信息后,还要再倒回去,重新确认一番。
最后他磨磨蹭蹭地让身子动了一下。不过他的身体刚刚往外面挪动了一点,立刻像撞了墙壁的皮球,又弹回来,而且跟她挨得更近了。
她终于又挣扎着坐起来,她的腿要抽筋了。她跟墙之间那点窄窄的空间,根本无法容得下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死死地占据着那巴掌大的地方不放,也不肯往另一边靠靠。
她感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管他有什么企图,也不管他要掩盖什么,她不能忍受他将她限制在一个局促的空间里而不闻不问,她无法忍受他的冷漠,她一点也不想忍受他的冷漠。她必须做点什么,让他知道。
她开始在黑暗中打量着他那像匍匐的蜘蛛一样的身体,想着该从他的哪个部位下手:腿,还是那圆滚滚的肚子。
她感觉从他的腿动手比较容易一些,他的腿干瘦,没有多少力气。于是,她朝他伸出了脚,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腿蹬了过去。不过她遇到了比她的蹬力更大的反作用力。他似乎预见了她的行动,提前做了防范。她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他又“嗯哼”了一声。那饱含着无奈和试图抵抗的“嗯哼”一声,像是表示知晓了,又像是表示不情愿。
他究竟有什么不情愿的?那么大的一张床,他为什么就不能给她留出一点地方让她翻个身或者伸展一下手脚呢?莫非他的犟劲又上来了?
他那像牛一样的犟脾气,年轻时还没有显现出来。一开始,两个人不管干什么都还有商有量的。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显露出了端倪。他不会明着反对她,而用消极的战术,消磨她的锐气,不管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好像龟行。到最后,简直要同她势不两立了,明的暗的一起来,她说东,他偏偏要说西。她指南,他则非要打北。
不过他的犟劲上来时,多半是有原因的,要么对某件事情不满,要么是她招惹了他。可这段时间,他们一直过得很安生,没有发生什么不快,她也没有招惹他,而且他最近的胃口也不错。晚上吃饭时,他居然主动跟她要了一碗罗宋汤,之前他从不喝那些东西的,他对那些汤汤水水的,没兴趣。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他就像一只潜藏在暗处窥伺的蜘蛛,一俟有风吹草动,便以霹雳之势,果断快速地出手,绝不拖泥带水。他快速果决雷霆般的手段,她领教过几回。
第一回,其时他们结婚不久,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但他爱的方式让人感觉压抑,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天早晨,她在他睡熟还没有起来时,偷偷地在他的枕头下面,塞了一张纸条,纸条里,引用了《致橡树》里的话:她“不想做攀援的凌霄花”,她“要做一棵橡树,一棵独立的橡树”之类的,然后离开了。她去汽车站买了票,要上车了,突然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她扭头看了一眼,那该死的一眼,将她钉在了那里。他站在她的身后,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盯着她。
第二回,她同他出席一个宴会。那宴会于他意义非凡,然而她不满于宴会中庸俗的人,连带着对他产生了不满。她悄悄地从宴会上溜走,打车要去一位女友那里诉苦。然而她刚刚伸手打开出租车的车门,他一把拽住了她。
第三回,也是最后那次。她感觉到了极度的虚无,她觉得世界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虚无的,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无意义的。她厌倦了一切,觉得一切也都无所谓了,决定放逐自己。
她开始在每个周末到来的夜晚,买上一张票,然后随机坐上一班开往某座远方城市的列车,她用这种颓废的方式来消解、对抗“无意义”的现实。
那天夜里,她在开往西部那座沙漠城市的列车上,忽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那个可疑的身影距她的座位不远,故意将帽子压得低低的,帽子下面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她认出了他。
她绝望得要死,最后放弃了,认同了自己的命运。在她看来,就像孙猴子逃不出五指山,不管她怎样逃,如何逃,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几十年的时光,兜兜转转。他们经历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从眼波流转到软弱到木讷再到生硬。而他的脾气也变得扑朔迷离,让她感觉越来越看不清了。有时她以为看透了他,可是很快又发现他的另一面,另另一面。他不是一面的,也不是两面的,而是多面的,就像多棱体的组合。在这个多棱体的组合中,每部分又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这部分是忧郁的蓝,那部分是容易生气的黑,再一部分或许是颓废的黄,而另一部分可能是生气勃勃的绿。
她有不痛快的时候。有时她想痛痛快快地告诉他,他们的爱完了,结束了,然后一甩手走掉。然而年复一年,她的心劲在慢慢消失。那么老了,还折腾什么呢?有时她又会泄气地对自己说。
是的,她老了,老得身体一点弹性没有了,老得各部分的关节如同竹竿一样僵硬,老得她不得不在这里受罪,她在那里生气地想着,然后再想到让她痛苦的源起:她之所以如此难受,全是因为他。
她又开始注视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那肚子正好可以做一个支点。“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将地球撬起来”,那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还是牛顿说的?她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仅剩的那点墨水,也随着记忆的衰退而渐渐消失。管它是谁说的呢,先让自己痛痛快快地舒展一下身子再说。
她又要伸出腿,朝他那圆鼓鼓的肚子蹬过去了,突然发现下面有什么冰冰的,凉凉的,不知道是一只蟑螂,还是一只百足虫。屋子里面返潮,从来不缺那些东西,她隔一段时间便要给屋子里喷喷药,或者在床底、角落处放几个樟脑球,可说不上什么时候它们又会顺着窗子的缝隙或者从下水道里爬进来。
她大着胆子拿手摸摸,她害怕那些软体的或者多足的东西,它们会给她带来生理不适。她没有摸到它们,却发现手指黏糊糊的,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她的手指举在那里,大脑在一阵短暂的空白后,再像倒带似的,慢慢倒回去,似乎要对那个确定无疑的事实再次确认,她在回想一会儿又思索一番后,得出了那个让人吃惊的结论:他溺床了。
原来他一动不动像一只僵死的蜘蛛一样盘踞在那里,是因为他溺床了,而他在竭力掩盖他溺床的这个事实。
这个意外的发现,先让她生气,继而又让她差点失声笑出来,随即一颗心忍不住又揪起来,她需要对整件事情捋一捋,虽然她还不确定这对她意味着什么,但这是一个严肃的非同小可的问题,她隐隐感觉。
首先,她要确定的是:他溺床了,这事不是假的,而是真的,它确凿无疑地发生了。还有,这事之前没有发生过,是第一次。那么后面的问题来了,有了第一次,是否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果是这样,她的麻烦来了,而且这麻烦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她再联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她将不得不围着他,为他洗内裤、换床单、擦洗身子……
他真的衰老到连撒尿都不能控制的地步了吗?她突然又想起他昨晚喝了一碗罗宋汤,他如果不喝那碗罗宋汤,是否便不会溺床?
她在那里浮想联翩地思索着时,身下那湿漉漉的一团又在慢慢往这边洇过来,而这像在提醒她,他和她不能一直躺在那张黏糊糊、湿漉漉的、浸了尿液的床单上。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刚才极力的掩饰表明,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溺床了。而且她相信,他宁愿死,也不想让她知道他溺床了。
她明白他那可怜的自尊又作祟了。他太看重那个了,似乎那比他的命还重要,她有时恨不得将他那该死而微不足道的自尊掏出来,扔到大街上,谁会在乎他那点可怜而微不足道的自尊呢?
床单上的尿液还在一点点洇过来,她不得不像个大虾似的弓起身子,可身后的墙却紧紧地顶着她,她的脑子转而又飞快地思索起来,她得想办法让他和她一起从这该死的礮境中摆脱出来。终于,她抬起胳膊,捣了捣他。
嗯哼?他的嘴里又像不情愿地吐出那两个字。
我可能被什么叮了,她先拿手挠了挠胳膊肘那儿,随后脖颈,胸,你能帮我挠挠后面吗?她一边在那些地方难受地挠着,一边用征询的口气问,这该死的胳膊,都够不到后面了。她说。
好的。他像如释重负地回答道,身体抬了抬,那股刺鼻的尿臊味跟着被搅动起来,他察觉了,随即将lqEcmAMmOuFGwa3bezUo8ct8LWLu303dgzmIVSrpE6c=抬起的身体悄悄地放下去。
她为了回避那股冲鼻的气味,勉强转过了身子。
一定是小咬飞到屋子里来了,她一边像享受似的被他挠着,一边说,前几天,我想透透气,打开了窗户,那种黑色的小咬,你知道,连声也不出,只管将吸管扎到人的身上,让人又疼又痒的。
她将背扭动着,指挥着他,让他这里那里挠。
刚换的涤纶床单也有些不舒服,你没感觉到吗?当他还在那里挠着时,她又有些烦躁地将身子在下面的床单上蹭了蹭。
嗯呐。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湿漉漉的身子,小心地挪了挪。
我前两天洗过的纯棉的床单这会儿应该干了,她继续说,我去拿过来将它换上,否则这让人痒得都快要受不了了,她说着,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在自己的身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挠着。
她爬到了床尾,在那里摸索着找到自己的鞋子。
准备往外走了,她又转过头,用恳切的口吻跟他说,麻烦你替我将那条该死的床单拿下来,好吗?
嗯呐。他迅速地坐起来,片刻没有耽误。
她到了阳台上,站在那儿听了听,外面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正准备站在那儿再聆听时,屋子里的灯这时亮了。
她又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然后从晾杆上取下床单。当她走到屋里时,他已经将床单从床上拿下来了,下面的褥子,也翻过来了,她发现了。
她心照不宣地和他一起将拿进来的床单一起铺好,再躺到床上。
现在宽敞多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在睡着之前,她又回想了一遍事情的过程,想到了以后的遭遇,又想到第二天早晨,他会在她起床前,悄悄将换下的床单放到洗衣机里。
她想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作者简介】潘欣寒,有小说在《延河》《西湖》《滇池》《北方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海燕》《都市》等刊物发表。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