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作家，是俯瞰芸芸众生的神

夏日炎炎，难免心气烦躁。为解烦闷，我又从书架上拿下了那套书——作家陈彦撰写的、曾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主角》。

遥想当年，这套书入手之后，甫一翻看便大为惊艳，像是在书的海洋、故事的森林中发现了宝藏一样，手不释卷，甚至挑灯夜读。几年过去了，如今再读，依然很快坠入其中，被书中的故事、人物牵动了思绪。

基于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谈谈这部作品。落笔之前，脑海里忽然跳出一句话——若干年前刘震云评价王朔的那句：上帝正握着他的手在写作。

此情此境此心，多么符合！《主角》，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一部神作。

小说以秦腔一代名伶忆秦娥的冷暖人生为叙事核心，钩沉了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半个世纪以来秦腔院团的浮沉兴衰，描绘出形形色色的梨园众生相，也从侧面勾勒出了我们国家发展、社会转型的深层脉络。

首先最让我惊叹的是，《主角》是人物命运和职业背景交织得密不透风的一部作品。——容我做个不恰当的对比，现在很多小说或者影视剧为什么太“水”、不好看？因为在它们当中，人物的职业几乎是作为一种背景板存在的，主要是为了在此基础上讲述人物的情感、矛盾、争斗。至于主人公是企业家、艺术家，还是成功的外科医生，都无所谓，只要经济和地位上处于同一“圈层”，大抵便都是可以使用的身份，只要在写作时对内容作一些设计调整即可。

《主角》却不是这样。它写的是秦腔——"一门古老的传统戏曲艺术，而且职业描写极为专业精到，相关内容庞杂丰富、浩如烟海。哪怕是对秦腔一无所知的读者，只要读进去了，怕也要变成半个秦腔爱好者，至少也会被鼓动起对秦腔的兴趣来。

作者的这种专业能力，来源于其非同一般的职业功底，因为即使剥离了小说家的身份之后，陈彦也是作为剧作家、戏曲理论家而存在的，他的戏剧作品屡获国家级大奖，是一位在舞台上徜徉了半辈子的“高段位”专业戏剧人。阅读过程中，我甚至不止一次地猜想，他是不是就是小说中“大隐隐于市”的高人秦八娃的原型，但凡出手创作，便能搅动乾坤，推动一代名伶的戏曲事业更上层楼。

从这一点上说，《主角》是很难被其他小说所企及的。因为小说写得好的人，不一定是某个职业领域的权威专家；对某个职业领域有精深研究的人，又不一定能把小说写得这样好。更何况这个职业领域是有着“戏曲鼻祖”之称的秦腔呢，一开口就是山河悲壮、崎岖命运，哪个职业的历史感、沧桑感可以比拟？

小说写的是戏，但也绝不仅仅是戏。《主角》之所以那么与众不同，不只是因为在戏曲的专业性方面可以封神，更重要的是，作者思考问题深，格局大，站位高。

互联网时代，读者能够看到的艺术作品在数量和品类上明显更为丰富，但快节奏生活带来的浮躁之气也在侵蚀着创作者和读者的神经，再加上资本的无穷威力，于是乎，市场上“爽文”“爽剧”大行其道，主人公像是上了发条一样“升级打怪”，历经百转千回，最终到达成功的彼岸，这已经是读者和观众一边暗暗嫌弃一边又高度接受的一种套路了。

某种程度上说，《主角》也有“爽”的元素，主人公忆秦娥奋斗的一生显然具有强烈的励志色彩，但励志只是它要表达的内涵的一部分。作者意不在此，他写的是，一个人哪怕极为成功之后，也要经历波折、低谷，甚至被生活刀凿斧砍的重重磨难；他写的是艺术舞台上一个金光灿灿的主角，在人生的舞台上，是何等的失意、坎坷、落寞，但她始终坚守着初心；他写的是人性，是善与恶之间的互斫，是社会缓慢而前行的流动。

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剧情以外的剧情，总是比剧情本身要丰富出许多倍来。他要写的，是“伴随着戏剧而涌动的生活”，是“力图想把演戏与围绕着演戏而生长出来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牵动的社会神经，来一个混沌的裹挟与牵引”。

这是一盘大棋，下得好了，真有石破天惊之感。以成书的效果来看，作者的期望显然达到了。

不仅是深度、厚度，《主角》最吸引人的，还在于对人物命运的设计。有时候，读者甚至能够从中捕捉到一种类似于神性的清醒、透彻与悲悯。

这就要从许多细节说起了。以忆秦娥为例，在学戏之初饱受折磨，但是甫一登台，就一炮而红，然后是持续地红，从县到省，从国内到国外，一步步红得发紫，红得无人能出其右。大多数时候，主人公都是在体会“无敌是何等的寂寞”，但是在故事的收尾部分，忽然写道，她因为年龄渐长，被戏曲新秀取而代之了，原来的“贵人”、领导也弃她而去，重新包装起另一个“小忆秦娥”来，甚至这个取代者还是她的养女、徒弟，这真是让人惊呆又无话可说的反转！但细细品咂，似乎也只能是这样了，哪有能在舞台上站一辈子的主角？

还有全书最大的反派楚嘉禾，为了和忆秦娥争主角，哪怕自己技不如人，业务功底差着十万八千里，哪怕忆秦娥以德报怨，对她颇为照顾，也不妨碍她在耍阴谋诡计方面奇招迭出，一次又一次地把忆秦娥推向人言可畏的污水坑。作者如果不是对人性之复杂、幽暗有着透彻的认知，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角色设计呢？

好多时候，我也被作者的悲悯之心感动着。

胡三元和胡彩香，这是书中的一对“意难平”。这里先插一句，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20世纪那个特殊的年代，奇奇怪怪、畸形扭曲的婚姻关系多了，但这样“端直”（《主角》中爱用的词）出现在一部重量级大作里，篇幅较多并且还让人心生恻隐的，倒是极少见到。胡三元和胡彩香基于性格和命运的错位，一对有情人渐行渐远，终于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胡三元这个不疯魔不成活的“戏痴”，一生潦倒，在世人的眼中，要家庭没家庭，要单位没单位，大牢倒是结结实实地蹲了好几次，实在是让人替他着急。可故事的最后却暗示道，胡彩香生的孩子和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就是作者的慈悲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于黑暗中留下一道缝隙，让些微的光亮照了进来，这就让人忍不住想“美美地”（《主角》中爱用的词）拍一拍大腿，也唱上一板了。

同样的还有胡彩香的命运。故事的最后，当年和她为争主角斗得死去活来的米兰，专门把她邀请到美国百老汇的舞台上演出，几句伴唱震撼全场，一位寂寂无闻的基层演员，奇迹般地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忆秦娥只有一个，胡彩香却是成千上万，这样的设计，是对她们泯然众人的人生最大的慰藉呀！

还有忆秦娥的三段感情：初恋封潇潇，和忆秦娥你有情我有意，却阴差阳错地没有走到一起，最后变成了“半废人”“酒蒙子”；刘红兵，忆秦娥的第一任丈夫，一个血肉丰满的纨绔子弟，因为出轨而被忆秦娥“蹬”掉，最后在自暴自弃中油尽灯枯；石怀玉，忆秦娥的第二任丈夫，一个天真有趣、富有野性与创造力的艺术家，间接地“害死”了忆秦娥的傻儿子，最后在被毁掉的忆秦娥画像前刎颈自尽……真是悲怆而坎坷的人生。但最后，他们和忆秦娥之间的纠缠、误会、伤害，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得到了和解。甚至连小说中标准的恶人，险些侮辱了忆秦娥的伙房师傅廖耀辉，也在生命的最后得到了忆秦娥的原谅。她慨叹：“人啊人，无论你当初怎么鲜亮、风光、荣耀，难道最终都是要这样可可怜怜地退场吗？”这是忆秦娥在经历了人生悲欢之后对生命归处的认知。作者借助忆秦娥之口，对芸芸众生表达出深深的悲悯之情和大爱。

纵观全书，大大小小有二三百号人物，不仅主角和“大配角”写得浓墨重彩，其他人物，如“忠孝仁义”老艺人、几任团长甚至一些“边角料”角色，也都各有特点，形象立体丰满，绝无脸谱化与重复。至于文字，更是大俗大雅，八百里秦川的方言俚语，生动幽默，一开口就像倒金豆一样，个顶个地响，常看得人捧腹。没有一对看透人生冷暖的慧眼，没有一双精于编织命运的辣手，没有一张嬉笑怒骂入木三分的“狠”嘴，是断写不成这样的小说的。而能把语言文字“耍弄”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一种神力吧。

七八十万字的《主角》，上半部时常让人想笑，下半部总是让人想哭。悲欢离合，宠辱荣枯，是傻是精，都是一辈子，仅来一次的单程票，谁又能不思考着、共鸣着，从而感同身受呢？从这一点上说，它实在是有着《红楼梦》式的丰富、博大，深刻、警醒，有着勾人魂魄的生命气象了。

看完小说，合上书卷，回到现实世界，人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眼前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忽然多出来几许不适应，闭上眼，还是崎岖难行的黄土地，锣鼓镲呛啷啷响起，一唱三叹的秦腔余韵萦绕在耳边。

好的是，艺术作品一旦嵌入人心，那个世界就永远存在了，胡三元、胡彩香、忆秦娥，都在另一个维度空间里活着、苟延着、闪耀着。这种感觉真好！这，就是故事的魅力吧。

心静自然凉，专注可解忧。沉浸在《主角》人物的一颦一笑中，盛夏高温之苦竟真的不知不觉消散了。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