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探析

2024-08-08 00:00石庆环景德龙
求是学刊 2024年3期

摘 要:进步主义时代以城市改革者为主体发起的“乡村生活运动”,是美国联邦政府“乡村振兴”战略的开端。从1908年成立的乡村生活委员会到后来组建的乡村生活协会,改革者逐步把“乡村生活运动”推向高潮。“乡村生活运动”改变了美国的乡村生产生活方式,促进了农业现代化,带动了乡村文化、教育和社会多方面的改革,并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进步主义时代的改革成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乡村生活运动”中,城市改革者与农民之间形成了良性的互动关系,进一步加快了美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步伐。但遗憾的是,美国“乡村生活运动”最终并没有完成“乡村振兴”的使命,而且运动发展过程中仍出现一些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对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的研究,也有助于理解当时美国乡村振兴与社会变革之间的多元互动关系。

关键词: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乡村振兴”战略

作者简介:石庆环,辽宁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沈阳 110036);景德龙,辽宁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沈阳 11003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0 世纪美国地方政府公务员专业化历史进路研究”(21BSS003)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3.015

诚如美国学者塞缪尔·海斯所说:“美国的历史是新旧之间不断互动的历史。”①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美国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的关键时期,工业化是美国经济和社会进步最重要的动力,然而,工业化却带来了美国农场主的“原子化”趋向,农业和工业在国民生产中占比拉大,城乡互动割裂以及城乡之间对立出现。更为严重的是,工业化极大地挑战了美国乡村生产生活的传统模式,使迷失的农民沦为工业化的陪衬者,并进一步导致美国乡村文明式微。②尽管此时美国进步主义时代社会改革已相继展开,但仍缺乏一场能够全面关注和解决乡村问题的社会运动,分散的农民缺乏组织者和领导者。在这一背景下,美国“乡村生活运动”便应运而生。这一运动推出的探索美国“乡村振兴”的第一套改革方案,抓住了乡村问题的核心,改革直指当时乡村生存生活环境及农民社会地位等问题。美国“乡村生活运动”从19世纪末开始到20世纪中期落幕,期间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在美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因此,对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的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这一时期的美国城市社会变革,也有助于理解其乡村振兴和社会变革之间的多元互动关系。

关于进步主义时代美国“乡村生活运动”问题,国内外学者均有关注。国外学者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威廉·鲍尔斯(William L. Bowers),其关注的视角是运动的领导者问题。他认为,美国“乡村生活运动”是由城市改革者领导的,故并不能真正实现基于乡村现实的改革。①而国内学者对于美国“乡村生活运动”的研究,多是对《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文本的解读。②如果进一步观察就会发现,上述国内外学者研究美国“乡村生活运动”的成果,多在于辨析“乡村生活运动”是否属于进步主义时代社会改革的范畴,是否出于对“杰斐逊旧式自耕农”的怀念等问题。但在笔者看来,美国进步主义时代的“乡村生活运动”既是对新时代改革的回应,又是城乡利益多元互动的结果,因此,从这一视角观察,或许更有助于全面理解美国进步主义时代的社会改革。

19—20世纪之交,美国工业生产力快速发展,并很快跃居世界第一,但垄断资本主导了“镀金时代”美国的政治和经济走向,政治腐败和社会不公等乱象引发了垄断阶层与普通民众之间的矛盾。正是在这一矛盾运动中,社会改革者推动着美国社会的重构,由此诞生了美国“进步主义运动”③,通常也将这一时期称为“进步主义时代”。随着1901年西奥多·罗斯福(以下简称“老罗斯福”)总统入主白宫,进步主义运动更是向纵深发展。但值得注意的是,乡村农民却在进步主义运动中成为“失落”的一个群体,其政治影响进一步减弱,乡村社会生活问题复杂难解,传统乡村变迁与城市发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进步主义时代是美国由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与这一过程相伴而来的是工业化对传统农业社会的解构,各阶层利益的再分配,社会分化与集中并行,美国农业发展和地位下降。从政治层面观察,19世纪70年代的格兰其运动、80年代的农民联盟和90年代的平民党都试图带领农民摆脱工业化及商业化对农业的冲击,但这些运动都未能达到预期目标。尽管如此,这仍然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在这个充满挑战和变幻的时代,美国农民对传统乡村社会的怀念和对农业兴衰的关注”④。与此同时,代表传统农业经济的政治领袖布莱恩在1896年大选中的失利,又进一步说明孤立的农民无法成为进步主义时代美国政治的代表,而代表新兴城市政治势力的麦金利在大选中的获胜,则标志着城市政治势力的崛起。从经济层面观察,在美国社会转型过程中,乡村没有享受到工业化所带来的红利,“农民由于其孤立性、产量少和缺乏资本,必然会在社会生活的发展和经营方面受到阻碍” ⑤。并且“乡村精力充沛的人和钱都流向了城市”①,导致城市人口不断增加,城乡差别拉大。1880年,美国城市人口占全国人口总数的28.2%;到1900年,增加到39.7%;而到1920年,这一比例迅速增加到51.2%。②与之相反,这一时期美国不仅乡村人口在减少,而且乡村社会也正发生着巨变。

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社会的变迁,又经历了乡村文明衰落的过程。20世纪初,工业主义在美国社会成为主导思潮。在工业化过程中,农民对传统乡村文明排斥和抗拒的现象较为普遍。乡村农民对于枯燥农场生活产生的不满情绪在逐渐高涨,他们抱怨道,“乡村没有家庭手工业,没有艺术,没有歌唱,没有管乐器、小提琴的声音,没有民族舞蹈,没有摔跤或拳击比赛,没有镰刀或摇篮的技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一个人在健康的竞争中与另一个人衡量自己的力量”③。由此可知,工业化背景下的美国传统乡村文明正在衰落,乡村生活的吸引力下降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乡村人的眼光已经超越了他们自己的传统,进而转向了城市的制度,转向了城市的学校、教堂、图书馆、商店和娱乐设施。④对城市生活中杂耍、公共舞蹈、游乐园和画展的喜爱,使其逐渐忘却了割麦子、切苹果、榨糖、制棉被等传统的健康劳动活动。⑤尽管这一时期乡村城市化现象已经折射出美国城市化进程迈入快车道,乡村城市化所代表的城市生活方式深刻影响着美国乡村社会变革与发展,但传统的乡村保守观念并未真正改变,于是传统乡村“自耕农”与城市“白领阶层”的博弈便在所难免。

随着进步主义时代城市改革运动的推进,针对乡村改革的呼声在美国社会也不断发酵。对此,进步主义运动的支持者已意识到,“如果允许美国的小城镇和农场消失,对美国的生存至关重要的一些珍贵的东西将会丢失”;他们认为,“回归土地也是解决城市贫困的一种方法”⑥。这使老罗斯福总统不得不承认,“美国的农民没有享受应有的进步和繁荣”⑦。老罗斯福总统还进一步强调,“城市生活最近取得的巨大进步并不是我们文明的全部衡量标准,因为我们的文明归根结底是建立在乡村生活的健康、吸引力、完整性以及繁荣之上的”⑧。由此,一场由老罗斯福总统发起的美国“乡村生活运动”便拉开帷幕。

1908年8月10日,由老罗斯福总统发起成立了乡村生活委员会,这便成为美国“乡村生活运动”的开端。该委员会的主要目标是调查美国乡村生活状况,并收集有关乡村农场生活的信息,进而宣传乡村进步改革思想。根据“乡村生活运动”研究专家威廉·鲍尔斯的观察,该运动的支持者主要是来自赠地学院以及州和联邦农业部门的官员,换言之,“乡村生活运动改革者是一个新兴的专业阶层的成员,他们有兴趣在乡村变革中扮演角色,他们倾向于在乡村推广人道主义或社会福音的观念”⑨。纽约州农业学院的海德·贝利教授担任乡村生活委员会的主席。“乡村生活委员会的任务,就是教会农民和他的家庭如何幸福舒适地生活,以及如何使他们的职业获得经济上的成功。”①因此,对于当时的美国乡村改革,农民充满了期待。

在老罗斯福总统的部署下,乡村生活委员会对美国乡村进行了广泛调研。委员会于1908年底在全国各地的赠地学院、黑人学院、教堂和农场举行了30场听证会议,传达总统发布的公告,以委员会名义撰写有关乡村生活方面的问题通知,发送给农业部和其他机构等。在广泛的乡村调研基e9860f6c86c442d24a4ccaa81f845c8d础上,1909年1月,《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的最终版本提交给罗斯福总统,并由国会通过。报告不仅疾呼“美国乡村社会机构正在衰退”②,而且剖析了导致乡村衰退的原因:“缺乏任何适当的农业信贷体系使农民可以随时公平地获得贷款;缺乏必要的劳动力;缺乏将劳动男子与土地相连的制度和激励;缺乏对农场妇女负担和狭隘生活的改善条件;缺乏足够的对公共卫生的监督”③。委员会主席贝利教授也阐述道:“乡村生活委员会的工作就是找出乡村问题所在,并为农民实现经济与社会地位的改善提供条件和指明方向。”④为此,《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规划了美国“乡村振兴”将要采取的具体措施,如包裹邮寄、联邦道路建设活动和联邦公共卫生行动等内容,并重点构建了一个崭新的乡村社会组织体系和乡村社会生活体系。报告呼吁乡村重新定位教育系统,使成人和儿童都能得到应有的教育。此外,还包括重建乡村教堂,增强社会组织力和凝聚力,提高农民对乡村生活的满意度的内容。乡村生活委员会还重点推动经济合作引导乡村社会复兴,使人们对乡村生活更加满意,并帮助农民获得现代化的便利生活,如电和电话的推广等。⑤报告还指明了“乡村生活运动”的未来发展方向,即“敦促举行地方、州甚至全国性的乡村发展会议,目的是将教育、组织和宗教的利益联合起来,组成一个重建乡村生活的进步运动。乡村的教师、图书馆员、牧师、编辑、医生等,可以同农民联合起来,对乡村问题的各个方面进行研究和讨论,通过适当的方式把一切关心乡村生活的机构、组织和个人联合起来,形成一场伟大的乡村建设运动”⑥。

1909年《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发布之后,美国乡村社会改革进程进一步加快。1919年1月,乡村生活协会的成立,又把美国“乡村生活运动”推向了高峰。1919年1月6日,以“面向乡村生活计划的乡村社会问题”为主题的乡村生活协会第一次会议在巴尔的摩南方饭店召开,来自美国30个州的175位代表参加了大会。此前的乡村生活委员会成员也参与到美国乡村生活协会的运作中来,前委员会成员巴特菲尔德成为美国乡村生活协会主席。在其倡导下,此次会议呼吁发起一场积极的、统一的“乡村生活运动”。乡村生活协会尤其关注“乡村孤立;乡村家庭:包括儿童培训、家庭经济、家庭和社区、乡村住房、农场所有权和租赁;乡村教育:包括从学童到农业大学,再到公共图书馆;乡村政府;乡村慈善和家庭福利;乡村卫生;乡村休闲、乡村规划:包括道路和公园;最后还涉及‘道德和宗教’等社会问题”⑦。在此后多年,美国乡村生活协会保持运行并开展乡村振兴活动,通过每年定期召开全国性会议来讨论乡村改革相关议题。同时,乡村生活协会的组织者经常将会议主题与相关主题或类似利益集团的全国会议联系起来,从而使更多人能够参加会议并得到美国社会的关注,进而增加乡村生活协会的知名度和信息传播,不断加强相关团体和组织的合作。

由上观之,美国进步主义时代的“乡村生活运动”,不论就其设定的宏观愿景目标还是采取的具体微观举措,都反映出这场运动对世纪之交的美国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影响,并揭示出促成运动顺利展开的多种社会因素。

其一,乡村农业生产效率的提升,已成为“乡村生活运动”中首要关注的问题。学者丹博姆认为,组织和效率是现代化的价值观,是国家成功乃至生存的关键,农业现代化(或者农业工业化)着重在于提高效率。①这一时期的美国农业现代化进程,得到了联邦政府的资助和推动。联邦政府愿意支持农业经济和社会改造,并支持以改造为目标的“乡村生活运动”②。联邦政府通过财政补贴等手段,为农业现代化发展创造条件,例如,美国农场使用的汽油拖拉机的数量从1911年的约4000台增加到1920年的约246 000台。③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同时节约了人力,用机器播种小麦谷粒的时间是以前手工播种的1/5到1/4。一个人用现代收割机可以用旧方法做8个人的工作,而现代脱粒机已经取代了14—29名农场工人。在9种更重要的作物中,过去两代人的劳动效率平均提高了500%,而大麦的劳动效率提高了2200%以上。④这些都代表了农业现代化在促进美国农业效率提高方面显示出良好的效果。这些实际的例证都表明,这一时期“乡村生活运动”中的农业生产效率的提高,打破了美国传统旧式自耕农低效的、单打独斗的局面,为美国农业现代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其二,进步主义时代的乡村教育改革,是“乡村生活运动”的重要目标之一。这一时期的教育改革,将乡村教育模式和城市教育模式的互相融合推向深入,学校成为乡村社区的代表。乡村社区通过教育调查、教育会议讨论、乡村课程改革、乡村图书馆建设、乡村学校道路建设等主题,探索乡村社区教育的新模式。此时的乡村学校已成为乡村社区的社交中心,在学校举行的拼写比赛、嬉戏和牡蛎晚餐,对于乡村社区来说既是社交消遣,也具有社区整合功能。⑤面对汹涌而来的城市化浪潮,乡村改革者们提出,“乡村教育应该适应乡村人民的社会和职业需求,应该包括文化和实践的内容,诸如健康、休闲以及职业教育等”⑥。在乡村教育课程改革方面,乡村改革者也认识到,“仅仅有识字、算术、历史和公民的基础课程远远不够,还应该开设音乐、艺术、体育和其他丰富的课程,而这就是乡村学校更热闹、更有趣的地方”⑦。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时期美国乡村学校合并运动和农业赠地学院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其三,与乡村社会生活相关的教会改革,也成为“乡村生活运动”的重要改革方向。当时乡村生活委员会主席贝利教授就指出:“教会是最古老、最完整的组织,它深植于大多数人的情感之中。”⑧著名的乡村改革者吉福特·平肖认为,“乡村教会等机构对农业发展和农村现代化也有着促进作用”①。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也承认,“乡村生活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道德问题”②。由于美国从殖民地时代业已形成的宗教传统和社会文化价值观,乡村人对教会和教堂的依赖较重,并且,大多数人完全由教区控制,教会是种族或社会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③由此看来,乡村教会改革是当时改善乡村社会生活的重要媒介,而乡村教会与社区服务相结合的模式,则成为乡村教会改革的突破口。教会改革家沃伦·威尔逊在长老会进行的改革,便是这一时期是乡村教会改革的缩影。在威尔逊的推动下,长老会成立了美国教会中第一个全国性的乡村生活部。威尔逊还创建了一个由长老会、卫理公会、公理会、浸信会和贵格会组成的非宗派教会。在联邦政府层面,当时的乡村教会改革还得到了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重视和支持,在1915年的乡村生活会议上,威尔逊总统发表了一篇题为“乡村教堂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媒介” ④的演讲,进一步推进了乡村教会改革。

其四,推动乡村生活面貌日益向“城市化”转变,进一步带动了美国“乡村生活运动”的发展。尤其值得提及的是,当时乡村基础设施建设的扩大,为乡村社会改革注入了更大的活力,例如1916年,美国国会根据《联邦公路法》拨款正式修建邮政公路,官方负责的乡村邮政体系的建立,这不仅便利了乡村通信往来,而且加快了城市与乡村信息的传递,改变了此前农民孤立、闭塞的状态。这一时期乡村图书馆数量的倍增,激发和引导了人们阅读的习惯,并且,改革者还将图书馆打造成为乡村社区的社会中心,培养乡村人对乡村社区更大的责任感。⑤与此同时,美国汽车产业的爆发式发展,为乡村生活变革提供了更大的动力支持。1920年,仅乡村就有近250万辆汽车,超过30%的农民至少拥有一辆汽车。⑥随着政府乡村振兴改革政策的不断实施,美国农民在当地就可以购买更多的家具、厨房设备、特色食品和其他会使他们生活更丰富、更方便、更现代化的商品,逐渐过上了与城市人一样的现代化生活。由此不难看出,“乡村生活运动”与乡村现代化正在发生着紧密的联系。

从某种意义上说,“乡村生活运动”既是美国进步主义时代社会改革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又是联邦政府实现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早期社会实践。一方面,它是美国工业化、城市化发展的必然选择;另一方面,它也促使乡村社会生活逐渐摆脱乏味的单一模式,传统的城乡边界被打破,标志着美国城乡社会融合速度的加快。尽管20世纪20年代后美国“乡村生活运动”渐趋沉寂,但与进步主义时代城市改革运动一起,在完成美国农业现代化和建立“杰斐逊式农业国家”的社会理想方面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历史影响深刻且久远。当然,我们也应看到,这一时期“乡村生活运动”尚且存在着联邦与地方二元运作模式、农业区域化及发展不平衡和长远规划缺失等问题,并由此引发了“乡村生活运动”与“改革式运动”的相关讨论。在这个意义上说,研究美国“乡村生活运动”与“城市改革运动”的混融问题,理应从多元视角辩证分析。

美国“乡村生活运动”加速了美国乡村及农业现代化进程,把城乡经济互动推上了高峰。经过这场运动的洗礼,“农民既是企业家,又是杰斐逊式的自耕农。传统的、低效的、孤立的、无组织的美国农民,正面临着一个重视变化、效率、相互依赖和组织的未来”①。伴随农业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美国农业生产总值快速增长。“美国的农产品总额在1910年达到近90亿美元,仅玉米一项就价值15亿美元,这笔钱足以免除美国所有的有息债务,买下1909年世界上所有国家开采的所有金银。”②在《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中更是频繁地出现关于推进乡村现代化的内容,诸如扩大美国教育管理机构,使其能够达到刺激和协调该地区的教育工作的目的;报告还关注农民在关税立法、铁路监管、公司控制或监管和投资投机、河流立法方面的权益以及沼泽地的利用;增加联邦政府在监督和控制公共卫生方面的权力等。③传统的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互相学习借鉴,映衬出进步主义时代美国社会变革的历史画卷,标志着美国建国后传统与现代之间一场规模庞大的“经济互动”行动的大幕徐徐拉开。

“乡村生活运动”时期的乡村改革,仍然遵循从联邦到地方的二元运作模式,结果出现了农业区域化及发展不平衡的现象。如上文所谈到的,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源于老罗斯福总统的推动,是一场自上而下的乡村改革运动。“政府有责任提供有效的手段,提高贫困地区和富裕地区农业的满意度和利润”④,并通过乡村生活委员会的调研报告,联邦政府可以介入乡村改革的方方面面,因此,“乡村生活运动”带有明显的联邦主义色彩。在詹姆斯·威尔逊担任农业部长的16年(1897—1913)中,美国农业部成为联邦政府在农业上实现统一管理及科学生产的机构,并且联邦政府通过一系列涉及农业相关的法案,在制度设计上建构了美国农业发展体系,其中著名的是美国国会在1914年通过的《史密斯-利弗合作推广法》。通过这一法律,在各州和县内建立起农业推广体系,完成了农学院、农业试验站和农业推广站三个体系建设,进一步促进乡村农业现代化转型升级;而乡村生活委员会提出的美国农业信贷问题,则推动美国国会在1916年通过了第一个联邦农业信贷法,并在美国建立12家合作社性质的联邦土地银行和一个私人控制的合资土地银行体系。⑤“乡村生活运动”的发起者还通过广泛的乡村调研,组成联邦、州和各级组织机构,甚至还包括国际团体,通过举办多种会议,推进乡村改革运动。例如,每年一度的全国乡村生活会议,向那些表现出最好的乡村生活方式改革者颁发奖项。当然,我们也应看到地方主义在“乡村生活运动”中的影响。关于这一点,正如丹博姆指出的,“农民在理论上是商业主义者,但在实践中他们仍然是传统主义者”⑥。这一时期地方农业合作社组织蓬勃发展,从1900—1920年,全国共有近1万个农民合作组织,⑦但这些合作社通常都是地方协会等地方性组织。这一时期美国还出现了农业区域化和发展不平衡现象:拓荒者把大平原上大片贫瘠的土地变成了主要的小麦种植区和牲畜区,中西部地区将少量的种植区、畜牧区和本地区城市的各种易腐食品结合起来;而东部的农民则更注重为附近的城市中心服务。由此不难看出,农业机械的普及彻底改变了中西部和平原地区的农业,催生了大规模的创业农场。但相比之下,南方的劣势越来越明显。1900年,南方农业农具价值下降至1860年的一半以下,南方的农业现代化速度也被北方和西部甩得很远。①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中出现的南北不平衡现象,成为美国农业挥之不去的阴影。

“乡村生活运动”愿景目标的模糊性与离散性,也导致了美国乡村振兴实践和效果的有限性。就此问题,威廉·鲍尔斯认为,这场运动的改革者“没有接触过农场的实际情况,良好的道路并没有把乡村社区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是使农民与城市有了更多的接触”②。此外,乡村的免费递送并没有阻止人们离开农场,但却消除了农民去乡村邮局取邮件时所进行的社交活动。在乡村教育改革方面,将自然学习纳入小学阶段,将农业教学纳入中学阶段,并加强学校建设,提高了乡村学校的教学水平,但这似乎并没有像改革者所要求的那样促进农民对乡村生活的热爱。③相反,农业现代化使乡村生活变得更孤立、更机械化,乡村生活严重缺乏娱乐精神和团队合作实践。④同时,“乡村生活运动”愿景目标的模糊性与离散性,还体现在乡村教会改革中,乡村和城市的保守基督教团体对教育改革的接受缓慢。⑤上述种种例证表明,持续近半个世纪的“乡村生活运动”及其成果,与其所设立的乡村振兴目标和理想仍相距甚远。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乡村生活运动”中的城乡互动,在彼此博弈中往往陷入“拉锯战”状态。对于乡村年轻人而言,汽车、电影和收音机结束了他们单调无聊的乡村生活,将其带入了繁华的城市,最终使他们对农场生活不满意,渴望放弃乡村生活。但与之相反的是,这一时期的大多数美国人依然迷恋“农业神话”,认为“美国精神的成长在情感上源于农业,源于农民和乡村生活”⑥。这种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在美国“乡村生活运动”中,尤其在乡村改革者身上亦有所体现:一方面,他们积极倡导乡村改革和农业现代化,进而建设杰斐逊式的理想农业国家;另一方面,由于改革者们的城市背景,致使他们没有接触到乡村的实际情况,与农民的关系疏远,因而未能提出切合实际的改革建议,使改革很难达到预期目标。关于这一点,丹博姆也注意到,“经过‘乡村生活运动’,乡村社区是否真的像城市人所认为的那样已经解体,还有待观察”⑦。进一步说,这一时期的乡村居民被证明不太容易受到城市现代性信息的影响,并且他们更倾向于在20世纪早期继续维持在独特的乡村文化模式中生活。⑧由此不难看出,当时美国乡村和城市的多元互动仍然存在不平衡现象,这也成为后来许多农民抵制“乡村生活运动”的一个重要原因。

结语

通过以上的阐释与分析,我们看到:“进步主义”语境中的美国“乡村生活运动”,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就如学者乔治·沃尔特·菲斯克所说:“如果乡村生活要为农场男孩和女孩发展提供一个永久满足的机会,这些条件必须得到满足。孤立和苦差事必须以某种方式克服。农业必须变得更有利可图。乡村生活的社交和娱乐方面必须得到发展。乡村社区必须社会化,乡村学校必须真正适合乡村生活。农场母亲和女儿的命运必须变得更轻松、更幸福。”①尽管“乡村生活运动”在其发展过程中也曾出现过各种问题,并未完全达到预期目标,但这一运动对于美国农民经济与社会地位的改善、乡村社会的变革和农业现代化,都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并重新定位了乡村与国家的关系。换言之,“乡村生活运动”是进步主义时代美国健全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历史进路,就此而言,“乡村振兴”并不是城市精英群体的“独角戏”,而是城乡多元互动的“大合唱”,更是国家治理体系的建构与完善,并由此使“杰斐逊式农业理想国家”又得以重新回到美国公众的主流视野中来。

客观而言,“乡村生活运动”是美国现代化过程中城市化扩张的典型案例。在全球现代化过程之中,乡村衰败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在这个意义上,美国进步主义时代“乡村生活运动”,本质上仍然是在工业化浪潮之中挽救在传统思想中被寄予田园牧歌式的诸多美好愿景和政治理想的乡村,同时也是政治精英对于政治目标的实现过程,客观之中使得乡村组织结构纳入了国家治理体系,完成了美国农业现代化。但值得注意的是,经历进步主义时代的“乡村生活运动”,美国城乡之间的矛盾依旧存在,二者在理念上的分歧如影随形,只是这种分歧处于美国经济上升期表现得并非十分明显,而美国社会一旦出现震荡,二者之间的矛盾便不可避免地加剧美国社会撕裂。进步主义时代社会改革以来一百年多年的美国历史,也一再证明这一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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