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宋以降,禅宗语录和儒家语录大行于世,流风所及,许多文士在古文写作中也自觉或不自觉地效仿语录形式,或者掺入语录中的常见用语。这种做法相当普遍,但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迄至清代前中期,“语录不可阑入古文”成为一种集体认同。在此过程中,方苞个人思想和文学实践所起的推动作用不容忽视。这一古文观念对于端正学风、维护古文体性、推动清代古文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它有绝对化的倾向,因而又有其局限性。古文发展的事实证明,在合适的场合适当借鉴、采用语录形式,不仅不会伤害古文之体,相反会给古文的表达带来别样的趣味和效果。
关键词:语录;古文;语体;方苞;桐城派
作者简介:余祖坤,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暨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 43007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语录类文献整理与儒家话语体系建构及传承的研究”(20&ZD265);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代别集所附古文评点研究”(20BZW119)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3.012
语录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著述方式。唐宋以降,禅宗语录和儒家语录大行于世,流风所及,许多文士在古文写作中也自觉或不自觉地效仿语录形式,或者掺入语录中的常见用语。这种做法相当普遍,但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甚至出现了“语录不可阑入古文”的明确主张。探讨此说的生成背景、过程,分析其理论宗旨及得失,不仅有助于正确认识语录和古文的关系,而且也可以从一个新的视角深入观照古文的发展历史。
一、“语录不可阑入古文”说的生成过程
自南宋以迄明清,语录的表达方式广泛渗入古文。究其原因,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因为在这些时代理学兴盛,语录写作蔚然成风,不少文士形成思维惯性,遂将语录的表达方式带入古文之中;二是由于阳明心学和商业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明代产生了追求通俗、浅近甚至戏谑的文学趣味,一些并不固守正统古文观念的作家自然热衷于吸纳语录中俚俗活泼、充满机锋和谐趣的语言;三是因为语录对写作才能和知识储备的要求要比古文低得多,①所以许多不具备古文写作才能却心存著述欲望的文士就选择了“以语录代古文”这条捷径。
客观地说,这种现象不宜简单地予以否定,但事实上,它在各个时代都遭致不少人的反对。反对语录阑入古文的观点至少可以追溯至南宋。魏了翁《答池州张通判》云:“惺惺,此是语录中如‘活泼泼’‘满腔子’之类,皆用世俗语。铭词用此,稍欠经雅。”②认为如果铭文中用世俗之语,势必带上语录之气,有欠雅正。此类见解至明代渐多。宋濂在《剡源集序》中指出,“辞章至于宋季,其敝甚矣”,并对专务“剽掠前修语录,佐以方言”而不重法度的为文之道提出了明确批评。③可见在他看来,语录不讲布局谋篇,脱口而出,率尔而成,近乎日常口语,与古文严密浑成之体迥然不同。孙矿在《与余君房论文书》中写道:“《易·文言》曰‘修辞’,《左氏》引夫子语曰‘慎辞’,‘辞’正是文章本色。议论而辞不工则是语录,叙事而辞不工则是小说。如元晦语录,论事情每极痛快,使人踊跃,然不可入文章家者,正缘辞不工耳。”④认为语录往往文辞不工,故不能等同于古文。这与宋濂的看法十分相似。王夫之论及明代文风时亦指出:“隆万之际,一变而愈之于弱靡,以语录代古文,以填词为实讲,以杜撰为清新,以俚语为调度,以挑撮为工巧。……语录者,先儒随口应问,通俗易晓之语,其门人不欲润色失真,非自以为可传之章句也。以此为文,而更以浮屠半吞不吐之语参之,求文之不芜秽也得乎?”⑤所谓“以语录代古文”,也是指搜抽语录以资谈柄而缺乏充实内容、不讲修辞和文法的为文之道,王夫之认为这是文风弱靡的表现。
相对而言,明代反对语录阑入古文的声音还比较零散,但至清代前中期,反对的声音趋于集中和强烈,不仅有士人阶层的参与,而且得到最高统治者的支持和主导。清代古文家沈廷芳是方苞众弟子中影响较大的一位,在其所作《方望溪先生传》一文之后附有一则篇幅很长的《自记》,其中转述了方苞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久不讲。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或杂小说家,或沿翰林旧体,无一雅洁者。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⑥在这里,方苞明确提出了“语录不可阑入古文”的理论主张。四库馆臣对前代作家以语录入古文的做法多有批评,也透露了反对将语录和古文混同的做法。如评宋林之奇《拙斋文集》云:“此集所载诸篇,皆明白畅达,不事钩棘,亦无语录粗鄙之气。”⑦评元胡炳文《云峰集》云:“其杂文乃平正醇雅,无宋人语录方言皆入笔墨之习。”⑧评宋人陈著《本堂集》云:“宋代著作获存于今者,自周必大、楼钥、朱子、陆游、杨万里外,卷帙浩博,无如斯集。惟其诗多沿《击壤集》派,文亦颇杂语录之体,不及周、楼、陆、杨之淹雅。”①评宋代陈仁子《牧莱脞语》说:“多以表启骈词、语录俚字入之古文。”②此类例子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还有很多,无法一一列举。四库馆臣的意见体现了清朝官方对于语录及其阑入古文的排斥态度。相比四库馆臣,李绂反对语录入文的态度更加明确和坚决。他在《古文辞禁八条》中将古文掺杂语录之语列为第一禁忌:
“语录”一字,始见于学佛人录庞蕴语,相沿至宋,始盛其体,杂以世俗鄙言,如“麻三斤”“干矢橛”之类,秽恶不可近。而儒者弟子无识,亦录其师之语为语录,并仿其体,全用鄙言,如“彼”“此”字自可用,乃必用“这”“那”字;“之”字自可用,乃必用“的”字;“矣”字自可用,乃必用“了”字。无论理倍与否,其鄙亦已甚矣。……南宋以还,并以语录入古文,展卷怃然,不能解其为何等文字也。③
又,陆心源说:“盖古文有理有法。理明而法不足以文之,则弇鄙而不辞,语录之文是也;法立而不积理以出之,则放诞而无止,策士之文是也。”④陆继辂说:“夫文者,说经、明道、抒写性情之具也,特文不工则三者皆无所附丽。故札记出而说经之文亡,语录出而明道之文亡。何者?言之无文,则趋之者易也。”⑤这些言论都透露出认为语录空疏不文、反对古文掺杂语录的观念。
由上可知,“语录不可阑入古文”在清代前中期成为一种较具普遍性的观念。不过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在这一群体的和声中,方苞的声音最为响亮,最具影响。由于方苞以编选古文、四书文等行为参与了清朝思想秩序重建的工作,且又是桐城派的重要开创者,文坛地位甚高,因此可以认为他对“语录不可阑入古文”说的形成与传播起到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张德建指出,方苞的“义法说”与清代的文学规训紧密相关,“清代统治者建立了一个以权力为中心的话语体系,方苞服膺于帝王权力,并通过致力于古文理论的建构与之相配合,共同营造了一个文学权力话语体系”⑥。这是很有见地的。“语录不可阑入古文”也是方苞配合清代统治者营造文学权力话语的一个具体表现。但在这个过程中,方苞不是完全被动的,其个人的思想、抱负以及文学实践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方苞面临的思想和文坛局势,与韩愈的时代颇有相似之处,而二人应对时代问题所采取的姿态和行为也有内在一致性。方苞所处的清代前中期,新政权亟需筑牢统治根基,因而十分重视思想整顿和文风建设。顺治、康熙、雍正、乾隆诸帝都曾多次下诏,重新强调“文以明道”的观念,大力倡导“清真雅正”的文风。⑦二十余岁即有很大文名的方苞,生逢其时,遂自觉响应朝廷的号召,主动承担起复兴儒学、维护道统的时代重任。为实现这一目标,他自觉效仿韩愈,也选择了“以文明道”的路径。他所有文学、学术行为的背后都蕴含着重建国家思想秩序的宗旨,体现了鲜明的国家认同意识和道统传承意识。沈廷芳评价他说:“方先生品高而行卓,其为文,非先王之法弗道,非昔圣之旨弗宣,其义峻远,其法谨严,其气肃穆而味淡以醇,湛于经而合乎道,洵足以继韩、欧诸公矣。”⑧这与韩愈“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⑨的宗尚明显是一脉相承的。康熙三十五年(1696),万斯同曾语重心长地对方苞说:“子于古文信有得矣,然愿子勿溺也。唐宋号为文家者八人,其于道粗有明者,韩愈氏而止耳;其余则资学者以爱玩而已,于世非果有益也。”这番话给方苞以很大震动,他后来说:“余辍古文之学而求经义自此始。”①方苞当然没有放弃古文,而是在关注古文的同时兼重思想和学术,坚持走文道合一的道路。通过方氏此言可以推断,像韩愈那样做一个道统的传承者,主动承担起所处时代儒学复兴领路人的责任,乃是他毕生的愿望。李光地拜相后,方苞问他:“自入国朝,以科目跻兹位者,凡几?”李屈指得五十余人。方苞说:“甫六十年,而已得五十余人,则其不足重也明矣!望公更求其可重者!”②可见方苞把弘扬儒家之“道”作为自己的使命,至于权位则不为其所重。戴名世在为方苞文稿作序时,称他“叹时俗之波靡,伤文章之萎,颇思有所维挽救正于其间”③,由此也可看出方苞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不是普通文士,而是韩愈式的传承和维系儒家道统的思想巨人。事实也确实如此,“通过与徐乾学、李光地及满族学人仕宦高层的交游,方苞由文而学,由学而仕,由文学侍从而至学林卿相,经过自身几十年勤勉励行,一代宗师地位稳固确立”④,以至姚鼐说,“望溪先生之古文,为我朝百余年文章之冠,天下论文者无异说也”⑤,可见方苞在清代前中期文坛的地位与韩愈在中唐文坛的位置确有很大的相似性。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思想的变革往往伴随着文体的重构,甚至有时候二者实为一体两面的关系。最典型的例子自然要数韩愈发起的中唐古文运动。刘真伦即明确指出:“中唐时期的古文运动不是儒学革新运动的工具,而正是儒学革新运动本身。”⑥受韩愈革新文体、以文明道的启发,方苞也把古文文体的重构作为他参与国家思想秩序建设的重要路径,而强调古文“语体”⑦的纯净,则是他重塑古文“文体”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清代思想、文化重建背景下的语录观念及其历史意义
宋代以降,理学大兴,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王阳明等的语录著作得到广泛传播,广大士人纷纷效仿,于是语录之作层出不穷。语录在理论著述和教学活动中虽有简捷明快的优点,但许多士人把阅读语录当作为学的一条捷径,最终导致专习语录而经史子集各部原典束之高阁之不良风气的产生。南宋庆元二年(1196),吏部尚书叶翥等上书曰:“二十年来,士子狃于伪学,汩丧良心,以六经子史为不足观,以刑名度数为不足考,专习语录诡诞之说,以盖其空疏不学之陋,杂以禅语,遂可欺人。”⑧叶翥等斥道学为伪学,全盘否定一切语录的存在价值,显然是一种偏见,但他们所说当时很多士子“专习语录”而“以六经子史为不足观”的空疏学风,应该是有其事实依据的。这可以从同时期其他文献中得到佐证。据陈傅良《右奉议郎新权发遣常州借紫薛公行状》记载,薛季宣曾告诫学生“毋为徒诵语录”⑨,这实际上从反面透露了“徒诵语录”之风在南宋的流行。又,周密《齐东野语》云:“世又有一种浅陋之士,自视无堪以为进取之地,辄亦自附于道学之名。裒衣博带,危坐阔步。或抄节语录以资高谈,或闭眉合眼号为默识。而扣击其所学,则于古今无所闻知;考验其所行,则于义利无所分别。此圣门之大罪人,吾道之大不幸,而遂使小人得以借口为伪学之目,而君子受玉石俱焚之祸者也。”①顾炎武《与友人论门人书》亦云:“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②凡此等等,都表明专习语录而弃六经子史不读的空疏学风在宋代以迄清初的广泛流行;这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警惕和批评,于是“语录”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空疏”的代名词。
古文虽重“明道”,但须言之有物,不可托诸空言。方苞《杨千木文稿序》云:“古之圣贤,修德于身,功被于万物;故史臣记其事,学者传其言,而奉以为经,与天地同流。其下如左丘明、司马迁、班固,志欲通古今之变,存一王之法,故纪事之文传。荀卿、董傅,守孤学以待来者,故道古之文传。管夷吾、贾谊,达于世务,故论事之文传。凡此皆言有物者也。”③这即是说,古文写作,不仅要博通经史、诸子,而且要深明当世之时势、掌故等,如此方能臻于丰赡实用而不至流于空疏浮泛。方苞明确强调古文须“言有物”,而语录却被贴上了“空疏”的标签,那么他自然就极力反对将语录文字掺杂进古文文体之中了。
历代层出不穷的语录,自然良莠不齐,由于一些质量低劣之作的泛滥,语录遂被贴上另一个负面标签——“不文”,即被认为鄙俚浅易,不能称之为“文”。朱熹弟子黄干指出,语录乃门人所记其师与众弟子问答之语,“未必尽得师传之本旨,而更相传写,又多失其本真,甚或辄自删改,杂乱讹舛,几不可读”④。魏了翁曾引谯仲甫之语说:“今士习之敝,不本之履践,不求之经史,徒剿取伊洛间方言以用之科举之文。问之,则曰:‘先儒语录也。’语录,一时门弟子所传抄,非文也。”⑤明代杨慎说:“至宋时,僧徒陋劣,乃作语录,始有喝捧咄咦之粗态、屎厥狗子之鄙谈。今以宋僧语录上比罗什之经论,不啻玉石。宋之儒者亦学僧家作语录,正犹以俚音市语而变易乎正音。”⑥又说:“近世以道学自诡而掩其寡陋曰:‘吾不屑为文。’其文不过抄节宋人语录。又号于人曰:‘吾文布帛菽粟也。’予常戏之曰:‘菽粟则诚菽粟矣,但恐陈陈相因,红腐而不可食耳。’一座大笑。”⑦这些言论表明,在很多人心目中,鄙俚浅近、不讲究文法技巧确是相当一部分语录著作的通病。
以语录为文的现象在明代最为突出,不唯书信、游记等私人性较强的文体,甚至不少奏疏、公移中也掺杂有语录中的常用语。如唐顺之《牌》中有云:“今年大旱,百姓受了苦,官兵讨了便宜,倭子失了利。”⑧海瑞《禁革积弊告示》云:“今日做了朝廷官,便与家居之私不同。”⑨杨嗣昌《遵旨奏明酌议世职疏》云:“似这等多有吃杀的,不独是丧了他本身,将朝廷大事多误了。”⑩其中迭用“的”“了”,显然是受语录写作风气影响所致。袁宏道给友人的信中,“快活”“一着”“世间不紧要人”等表述也明显是语录的印迹。杨起元《复周柳塘先生》云:“若只管分别人的是非,却是自家心中先不平了,如何到得天下平的地位也?”不仅运用“的”“了”这样的口语字眼,而且其内容也是语录中的常见话题。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一风气并没有随着明朝的灭亡而中断,而是继续绵延至清代。如钱谦益文有云,“太淑人仁心为质,合于佛之慈悲……殆佛家所谓减分布施也”①,“乱后废业,老归空门。世间文字,杳如积劫”②等,明显表现出喜好杂用佛教语录中语言的倾向。又如汤斌《答黄太冲书》云:“窃以学者要在力行,今之讲学者只是说闲话耳。诋毁先儒,争长竞短,原未见先儒真面目。学者不从日用伦常躬行实践,体验天命流行,何由上达天德?何由与千古圣贤默相契会?如此,即推奉先儒与诋毁先儒皆无当也。”③文章不仅纯系说理,殊乏辞采,几乎近于白话,尤其是“说闲话”之类的俚俗之语,与古文典正雅洁的旨趣颇不相谐。再如汪琬《钝翁前后类稿》卷三九《李屏山鸣道集说辨二十四则》、毛先舒《巽书》卷二《偶书凡十一则》、魏际瑞《魏伯子文集》卷四《偶书(一)》等,都是以语录掺入古文的例子,且都有说理枯燥的毛病。这在清代前中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语录不可阑入古文”的观点正是在清朝文化重建和文风改革中针对这一现象而提出的。
在此过程中,方苞发挥关键作用的一个具体表现就是他没有停留在对文章积弊的揭示上,更可贵的是他为消除这一积弊进行了积极的理论探索:在他看来,古文是一种雅洁纯粹、“清澄无滓”④的文体,绝不能有世俗芜鄙之气,而语录多用方言俚语,且大多文法粗率,一些末流之作甚至有枯燥陈腐之病,渗入古文作品之后,必然造成古文文体的芜杂,破坏古文语体的纯净,因此,他主张严守古文语体和语录体之间的界限,以维护古文语体的纯正典雅。方苞的古文,简练、朴质、不繁冗、不芜杂,给人以谨严峻洁、典雅纯粹之感。这种风格的形成当然是多种因素决定的,但方苞坚决维护古文语体的纯净,不将语录阑入古文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方苞力主“语录不可阑入古文”,不仅使他本人的古文粹然一出于正,而且对桐城派后学产生直接而深远的影响,经常被转述和推演。据梅曾亮回忆,姚鼐就曾说过,“为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牍气”⑤。这从姚鼐《述庵文钞序》一文中可得到佐证。该文批评当时文章家“言义理之过者”,说:“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⑥又,其《复曹云路书》写道:“鼐又闻之:‘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出辞气不能远鄙,则曾子戒之。况于说圣经以教学者,遗后世而杂以鄙言乎?”在姚鼐看来,语录作为一种著述形式,“其辞芜杂俚近”,不能称为真正的“文”;宋儒语录“以弟子记先师,惧失其真,犹有取尔也”,后人自作己文,则当讲究修辞和文法,而不应鹦鹉学舌,杂语录之言以入文,因此他建议曹氏“凡辞之近俗如语录者,尽易之使成文”。⑦后来,吴德旋也坚定地说:“古文之体,忌小说,忌语录,忌诗话,忌时文,忌尺牍;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⑧曹肃孙在《与贾运生先生论文书》中说:“六经四书皆天地间至文,自讲学者好读语录,而古文之统遂绝。……善乎方望溪之论文曰:‘古文义法,不可入语录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南北史佻巧语、诗歌中隽语、后人小说家语。’数言道尽古作者之秘。”⑨由此可见,经由方苞明确提出,“语录不可阑入古文”的观念成为桐城派的一个传统。桐城派古文大多讲求雅洁充实,反对空疏粗鄙,与这一传统的存在显然是有直接关联的。
更重要的是,方苞这一观念对整个清代中后期的古文也产生了巨大影响。方苞被称为“国朝二百年来作者之冠”①,在清代文坛地位很高,影响很大,加之他积极配合朝廷整饬文风,且门人弟子众多,所以他的理论主张和古文作品得到广泛传播,在当时起到了矫正文风的作用。章太炎曾说:“明末猥杂佻侻之文,雾塞一世,方氏起而郭清之。”②吴孟复也认为:“说‘桐城派’主要是方苞对明末清初散文有所变革,是符合实际的。”③“桐城派在散文上的革新,第一点就在于:分清语体,使散文保持语言形象的特色。”④二人都肯定了方苞在维护古文语体方面的贡献。不难看出,他们的言论中都包含了这样一个看法:“语录不可阑入古文”说在清代的古文发展中起到了积极作用。
三、从抵斥到借鉴:古文与语录之关系的现代省思
对于任何一种文体的创作而言,古人认为:“定体则无,大体须有。”⑤就是说,每种文体都有其相应的写作原则和体制规范,但又不能视为死法。古文与语录是两种不同的著述形式,各有其独特的体性,不可混淆,因此,“语录不可阑入古文”说作为一条古文写作原则,总体上有其合理性,但又不能太过拘泥,否则会导致写作思维的狭隘和僵化。事实上,在特定的情境之下适当引入语录的形式和语体,不仅不会伤害古文文体,相反会增强古文的表达效果。
其一,从思想内容上看,语录本是阐发义理的一种有效形式,自在北宋产生之后,一直绵延至清代,其间涌现出难以计数的相关著作,说明它具有独特的功能和存在的价值。事实上,语录是一般士子研习儒家原典、训练说理工夫的入门书、参考书。何基说:“学者读书,以四书为主,而用语录以辅翼之。大抵集注之说,精切简严;语录之说,却有痛快处,但众手所录,自有失真者。但当以集注之精严,折衷语录之疏密;以语录之详明,发挥集注之曲折。”⑥认为语录可以和儒家原典及其注疏相互参证,相互结合为用,这就公正地指出了语录的价值。长期阅读语录,受其理论熏陶和思维训练,对古文中的说理是有益处的。如彭任《草亭文集》中的《恒言》一文,全系说理,其中有云:
德莫盛于阴德,恶莫大于阴恶。为善不求人知,行德不欲人闻,此便是切实为善。不好名自无忌心,无忌心便善与人同,是谓之阴德。若有求知于人之意,即此一念,大本已失,更为何善?且纵有善,为人所称扬于外,已消泄其本源矣,况声闻又或过情乎!有心为不好事谓之恶,恶苟不掩人,人知其非,是当时身受恶名,为不齿于人,便已辱身贱行矣。若不善,人不得而知,且反来令誉而居之不疑,此人生大不幸事,此所谓色厉而内淫,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是谓之阴恶,是谓之有名无实者不祥。人固可欺于一时,鬼神必阴谴责之矣。⑦
显然,此文无论是标题还是内容都与儒家语录相近。但在前人“善恶”观念的基础上又提出“阴德”“阴恶”的概念,认为“行德不欲人闻”才是真正的大“善”,为恶而“人不得而知”比一般的“恶”更危险,是更大的“恶”。说理新颖,颇有警世作用,因此称得上是一篇质量较好的古文,不能因其中杂有语录因素就完全否认其价值和水平。
同为桐城派中人,方东树对语录的态度与方苞颇不相同。他在《〈重刻刘直斋读书日记〉序》中曾对宋儒语录作过比较客观的评价:“尝论古今道术源流,唐韩子之于宋程、朱,犹之伯夷、伊尹、柳下惠之于孔子,亦于其言精粗浅深辨之而已。顾韩子之言以文,程、朱之言多出于门弟子所录,小儒颇病之,以为其体沿于释氏,后人习以著书,俚俗浅近,不应《尔雅》读。夫言,第观其于道有离合否耳,词之工拙,时代为之,非所害也。苟其言足以质圣人而无疑,轨诸子而独粹,虽著书无文,抑岂文士离经诡正、浮华龌龊之言所可共帙同机而读乎!某性颛愚,自壮至老喜观语录诸书,尤潜心宋五子,服膺既久。中间仕宦远涉,夷险纷薄不一,而未尝稍辍业。”①方东树认为宋儒语录虽乏文采,但自有其思想价值,远胜过那些离经叛道、一味调弄辞藻的浮华之文,因此他“自壮至老喜观语录诸书”。方东树的古文长于说理,与程朱之学甚相契合,在嘉道文坛上独树一帜,这与他喜读语录不无关系。其《原恶》一文中“夫一念之动,为善为恶,其心知识用,每乘之过量而不自觉。白起、辛灵、韦虚皆同此机,只争一念耳”②诸句,显与宋儒语录风格相近,但这并未影响《原恶》成为一篇成功的古文。这也证明,适当借鉴语录的理论观点和运思方式对于发挥古文的议论功能是有助益的。
其二,从表达形式上看,语录的议论多采用独白和对话形式,篇幅大多短小精悍,具有简捷爽利的风格特点,若在适当的时候用于古文创作中,可以避免说理繁琐和沉闷。张之洞《创建尊经书院记》采用师生问答的形式,主要叙述尊经书院的创建宗旨、教学理念及方法等。为了直观感受此文的特点,不妨摘录数段如下:
诸生问曰:“先生之与台司诸公及诸乡先生创为此举,何意也?”曰:“若意谓何?”或对曰:“振恤寒士。”曰:“噫!何见之左也。使者,教士之官,非振贫之官也。全蜀学生三万人,院额百人,振百人,遗三万人,何益?月费岁止数十金,即益以膏火,未见能起其贫也。”“然则何为?”曰:“为读书。”“读书何用?”曰:“成人材。……”
诸生问曰:“先生之本意既得闻矣,学者之要如何?”曰:“在定志。……”
诸生问曰:“志在读书矣,宜读何书?”曰:“在择术。”“宜择何术?”曰:“无定。……”
诸生问曰:“术听人择,何为必通经乎?”曰:“有本。……”③
很明显,此文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与儒家语录极为相似。文学史上的书院记大多采用叙述和议论相结合的表达方式,而此文则别出心裁,借鉴儒家语录中的师生问答形式,生动拟构了历史情境,读起来既鲜活又亲切,给人以亲临其境之感。而如果采用传统的说理方式行文,则难免熟套和枯燥,不会有现在这样明晰生动、新人耳目的效果。当然,这种破体为文的做法只能偶尔尝试,如果一再用之,势必使古文真的陷入俗滥无文的境地。
其三,从语体上看,语录并非都是俚俗之语,其中也有意味隽永的格言警句,对古文语言的锤炼甚有启发;更何况,俚俗之语用在某种特定情境下恰恰可以造成生动活泼的氛围。要之,在需要的时候适当借鉴、采用语录中的用语,对于古文的修辞是有一定积极作用的。钱基博曾评唐顺之《荆川集》云:“集中书牍最多,大半肤言心性,多涉禅宗,而喜为语录鄙俚之言,殊为不取!”④今天看来,这一评价似有苛刻之嫌。唐顺之书牍文确实多有“语录鄙俚之言”,但并非一无是处;有时故用浅俗之语,非但不让人觉得不妥,反而有一种别样的趣味。如《答王遵岩》有云:“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饭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⑤有友人欲代为唐顺之刊刻文集,且为之求序于王慎中,而唐顺之自觉己作不堪传世,不欲刊刻,故写信向王慎中解释,说了上面一段话。由于二人关系甚密,所以唐顺之不必板起面孔说话。适当掺入少量白话,使此文营造了一种轻松的谈话氛围,产生了一种诙谐幽默的艺术效果,透露了作者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语录往往贴近生活,善用譬喻,很多时候能收到庄言正论无法达到的效果。王阳明《传习录》云:“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①生动精辟,深入浅出,简直就是一句脍炙人口的格言。此类语句虽系俗语,但用到古文的恰当地方,不仅不会破坏古文之体,相反会使之更加鲜活生动。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亦可证明此点。他在此文中批评华而不实的文风,说:“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②首句虽系俗语,但恰恰是这句俗语使文章产生了既生动又辛辣的效果,给读者留下鲜活难忘的印象。再如龙启瑞《约束家人手谕》中有云:
学政衙门,最贵弊绝风清。凡跟随于我之人,大抵皆小心谨慎,不至作奸犯法。但恐他人以钱财诱尔,尔等心贪其利,遂不顾天理良心,不管我主人声名,不计你长久衣食,为其所动,跟着他人一同作弊,或在外招摇撞骗,此便是自绝生路。我主人断难姑容,一有访闻,定行从严责逐,无论新人旧人,事同一律,尔等第一所当警!尔等试思,为此等之事,所得之钱虽多,然一犯出来,不惟脱了饭碗,且虑陷于国法,何如长在我处。将来通盘计算,所得之钱岂不比此更多?且此等不义之财,尔得之亦不安,必有飞灾横祸,暗中折损。凡各种钱财,皆当如此看,方可望有收场。③
此文的写作目的是教育和约束家人,由于作者与他们关系较近,而且他们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不宜用文诌诌的表达方式。袁焦喜《此木轩论文杂说》云:“以文言代俗句,最难,求其言之文而全失其意,或精神不出,则不如直写俗句之为愈也。”④龙启瑞深谙此理,因此采用通俗浅近的表达方式,从而使文章显得既真切又得体。
上述诸例说明,古文与语录之间的壁垒并非不可打破,在合适的场合适当借鉴、引入语录,不仅不会伤害古文之体,反而会给古文的表达带来别样的趣味和效果。更何况,古文的内涵和体性理应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若完全排斥语录,则不利于吸收新鲜血液。“语录不可阑入古文”只能作为一个大体上的原则,而不应视为任何时候都不能变通的禁律。
方苞的古文理论取得了很高成就,对古文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但也有人指出其不足,认为失之于“隘”。吴闿生就说过:“顾桐城义法,论者本病其隘。天下之事物无穷,生人之才智亦日新而未有已,安得尽以古人之绳墨裁之?”⑤方苞力主“语录不可阑入古文”就是“隘”的一个具体表现。好在部分桐城后学并不完全遵循其主张,而是依据时代的变化不断开拓合适的语言表达方式,从而推动了桐城派古文的持续发展。如方东树《左忠毅公家书手卷跋尾》有云:“呜呼,佛经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生灭异住,刹那不常。统观明事暨公始末,俯仰皆为陈迹,讵不信夫!矧此一纸之书,安保其不终化为飞烟,而又可常抱玩也哉!虽然,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若据现在以徇斯须于世界,则如上所陈,亦尚非骈拇淫僻之行也,而又何议焉?”⑥这里的“刹那”“现在”“世界”皆系禅宗语录中常见的俚俗之语。又如方宗诚《复曾节相》云:“设令夷酋断欲入都,中堂急宜奏请皇上坚持定见,一面派兵严防,一面谕总署勿再有应允,坚守前说,候李中堂至即可带兵入都,与之再议。”①这里的“一面……一面”也属俚俗之语。由此可见,桐城派后学以他们的创作实践证明语录和古文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结 语
总体而言,“语录不可阑入古文”说是有其针对性和合理性的,是古文创作在多数情况下必须遵循的一条原则,但它有绝对化的倾向,因而又有其局限性。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许多理论主张的提出都有其来龙去脉和时代背景,对于其价值与意义,需要放到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去理解,而不能简单地贴上是非对错的标签。古文是政统和道统的载体,是士人的身份标志,而语录的盛行尤其是佛教用语、方言俚词的广泛传播及其大量渗入古文,势必造成思想、文化的多元,冲击朝廷正统权威与精英士人阶层在思想及文学权力上的主导地位。从这一意义上看,“语录不可阑入古文”说的提出是统治阶层和士人阶层为捍卫其文学权力、凸显其身份标志的一种途径。而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它明显有狭隘和偏颇之处,不利于思想的活跃和文学语言的发展更新。后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等人呼吁打倒贵族的文学,正是为了打破贵族和精英士人对文学的垄断,推动思想解放和文学的自由发展。客观地说,中国古代浩繁的语录著作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只要善于学习,其诸多思想和语言在今天依然具有巨大的借鉴价值。
[责任编辑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