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找一个唱评剧的人,是个老太太。当年,方圆百里都听过她唱的 《报花名》,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她穿上戏服,再把头面扮上,漂亮极了,美极了。看过她戏的人,都说她和评剧大师新凤霞神似。据说,当年新凤霞大师曾手把手教过她半年。还说,她拜师时颇有传奇色彩。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在别人的一次次转述中,事情会被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然后离真相会越走越远。
我在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工作,学校要举办“非物质文化进校园”。这些年我陆陆续续把一些民间大师们的技艺转化为文字传播,在这个圈子里还算有点口碑。很快,活动的内容和参加活动的大师都安排好了。内容算得上丰富多彩,有剪纸的、有烫葫芦的、有锻铜的,还有茶艺、八段锦。
年轻的处长在手机里表扬我:“老同志就是不一样,看这办事效率……”
我等着他下面的内容,手机那头却是嘟嘟声。
过了一会,他又打我手机。
“其他都没问题,能不能再加个项目?”
“什么项目?”我问。
“戏曲,最好是评剧。”
“评剧?花为媒?新凤霞?”我头脑里把这点仅存的戏曲知识快速地串联在一起,耳边忽然飘过了新凤霞大师清脆甜美的声音:花开四季皆应景,俱是天生地造成。
评剧?花为媒?新凤霞?当年无人不知的剧种、四处传唱的经典、无人不晓的艺术家,现在竟没几个年轻人知道。处长还很年轻,我为他知道评剧而感动。
他声音低低地说:“新来的院长,手机铃声就是花开四季皆应景,俱是天生地造成。我查了一下是评剧《花为媒》里的词,《花为媒》你知道吧?”
我张嘴就说:“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
“您懂得真多。”电话那头恭维。
“你会唱吧?”他问。
“我只会听。”我回答。
“那务必找一位会唱评剧的老师,评剧老师一来,咱们活动就开始,评剧老师不来,咱们只能等。有评剧老师压轴,活动就成功了一大半。”
于是,我就去找一个会唱评剧的人,一个老太太,当年,方圆几百里都听过她的戏。我也听过她的戏,那时我还没上学。我坐在第一排,她一开口,就是满场掌声。虽然不知道她唱的是啥,但就觉得好听。算了一下,她应该有七十了。有人告诉我,她住在后街民主路的巷子里,原来那里是副食品公司。具体是哪一家,就得我自己去茫茫人海里寻找了。
吃完午饭,我在操场上散步,偌大的操场就我一个人,难得的静谧。五月的太阳一改往日的温和,已经变得严厉起来。走着走着恍惚起来,索性坐在草地上打盹。
“花开四季皆应景,俱是天生地造成。”忽得听到这么一句,我一激灵。操场上没有其他人,我以为是幻觉。再仔细瞧,有个女生在一棵树下摆着兰花指。
“你会唱花为媒?”我问。
女生吓得一激灵。回头望我。
我张嘴就唱:“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
“词都对,调都不在板上。”
女生噗嗤一笑。
“现在会唱戏的孩子可不多。”我说。
“从小跟着外婆学的,外婆会唱,她年轻时是演员,新凤霞大师的徒弟。”
我疾步向她跑过去,她忙往后退,差点撞树上。我啰里啰唆和她说了一通,她终于听懂了。
学生带着我,去找她的外婆。她正在做饭。我盯着她看,看她脸上岁月留痕:没有光泽的皮肤,老年斑,皱纹……。就是一个在街上见到的最最普通的老太太。我在记忆里拼命打捞:她还不是老太太的时候,漂亮极了,美极了,真像仙女下凡,凡间少有。年轻的人爱不够,就是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年迈的人见她都眉开色悦也得点头。
“老师你坐。”声音也是非常普通的声音。
“后来,我到门市部卖咸菜,一直卖到退休,老伴的身体一直不好,早就不唱了。”她声音低沉,边说,边看锅里煮的稀饭。
“那您能不能讲讲当年和新凤霞大师学戏的情景。”
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楚了。”
我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花为煤》。
她的手不自觉地跟着音乐摆起来。她唱了起来:
“我一言说不尽春夏秋冬花似锦,叫阮妈却怎么还有不爱花的人……”
唱到这里,老人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卜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各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