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变成人的水鬼

2024-08-07 00:00郑世琳
山西文学 2024年8期

[编者语]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小说是《不想变成人的水鬼》,1995年出生的作者郑世琳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当念念过惯循规蹈矩的生活,想试着把盗版娃娃的胳膊安到头的位置时,一只不循规蹈矩的水鬼闯入她的生活,这只水鬼不想投胎做人,讨厌别人叫它“水猴子”,只想过漫无目的的生活,每天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看月亮,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嬉戏,念念羡慕水鬼的生活和长头发,为了让自己的头发快点长,她吃了很多藤藤菜(奶奶说藤藤菜有助于头发生长) 。面对奶奶的不理解“人应该结婚生子,鬼应该投胎做人”,水鬼只是笑了笑,不作回答,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见,没人知道它是变成人了,还是用自己的方式过完“余生”。

这篇小说有种蜡笔画的感觉,既有天真明丽的色彩,又有沉着厚实的艺术效果,没有清晰的线条,色彩之间是渐变的,且不乏用心绘制的生动细节,读来有种稚拙而纯粹的美感,那柔柔的山风似乎真的穿过稻田与河流,吹向与它照面的人……

(顾拜妮)

念念把盗版芭比娃娃的头、胳膊、腿拆了下来,然后又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安回去,念念很喜欢零碎残肢挤回身体的一瞬间,榫与卯,天衣无缝的一瞬间,好像一切都得到了完满,阴晴圆缺遂了人愿,常常令念念感到畅快与惬意。正在念念试着想把腿塞进胳膊的位置,胳膊按进头的位置时,水鬼来了。

水鬼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只不想投胎做人的鬼,她现在喜欢无所事事、漫无目的的生活,每天坐在青苔岩石上看月升月落,不知今夕何夕,看拂晓与黄昏在水中嬉戏,看炊烟如何缓缓升入苍蓝的天空,然后逐渐消散,把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她把茂密的长发挽起缠转,扎成了辫子,辫上错落插缀着几株淡紫浅蓝的花朵。水鬼的长发是念念见过的最长的头发,莫名会令念念联想到草长莺飞、杨柳垂枝的季节,念念很是羡慕,有次吃晚饭时,桌上摆的是藤藤菜,村里最不缺的就是藤藤菜,它好像只要有水,就能折了又长,生生不息流连成一片,奶奶告诉念念多吃藤藤菜,头发就能长长了,念念深信不疑,那天晚上吃了特别多,虽然她对藤藤菜并不喜欢,当然也说不上讨厌。

水鬼不愿投胎,就想一直做只闲散游鬼,违了六道规矩,只能每年中元贿赂黑白无常,放自己一马。“家里有蜂蜜吗?”水鬼问念念。念念想了一想,点点头,朝后屋跑去,房间昏暗狭窄,天光幽微,些许的光沿着墙角床檐曲折延展,落在斑驳的墙壁上,磨砂玻璃上一片昏黄如颜料,满窗都是枝繁叶茂的绿意。念念抬起大木柜的盖子,拿出一纸盒蜂蜜,这是过年时亲戚送的礼,大红打底,金光织边,节日里喜庆暖和的气息犹在。水鬼却白了一眼,“这种超市里卖的蜂蜜,一看就是假货。”水鬼决定去找村里河那边的养蜂人,念念听说过他,以前和妻子都在皮鞋厂打工,儿子刚出生就查出白血病,后来自己也患上白血病。念念所在的小镇皮鞋厂密集,当时的人们只觉得自己生下来就该做皮鞋,直到后来发现做皮鞋的人大量得白血病。他一边慢慢保守治疗,一边开始养蜂,在念念的印象里,无论书上电视上看到的,听说的,命途多舛的人才会养蜂。水鬼游着蓝幽幽的鱼尾回去了,波光粼粼似落霞,翩跹如扇的尾鳍浪花般云卷云舒,忽而盛开,忽而凋零。念念记得童话书里小人鱼的尾巴因不能行走,才喝下海巫婆的药水变成人腿,每一步都在刀尖上流血,可水鬼运气太好了,一条鱼尾巴在地上游走自如,念念常常觉得水鬼鱼尾游动的样子有点像蛇,可她到底没说出口。念念扭了扭娃娃的头,把蓬蓬裙的裙边拉了拉,再把娃娃的双腿一扯,劈了个一字马,想象是在平衡木上练舞。

台阶上依然是和煦的阳光,树叶间微风习习,阳光似乎也晃了晃,一棵野草从湿润石缝里长出新叶子。小猫悄悄伏在台阶下方,一动不动,敛住呼吸,连纤长的胡子都丝毫未动,突然往前一扑,一只鸟的脖子被咬住了,小猫叼着鸟迅速穿过地坝,躲到厨房里去了。念念跨过门槛时,正看到小猫跑过地坝,嘴里的浓郁羽毛一闪而过,是黑色的。念念在台阶上玩过家家,荷叶秆上、水边的竹篱笆上随处可见田螺蛋,她把田螺蛋放入银白蚌壳中打碎,做成粉红色的粥,这是念念最喜欢的一道菜,因为是粉红色的。她对粉红色的喜爱炽热到可以修改记忆,以前看芭比动画片《天鹅湖》女主角参加舞会光彩熠熠的公主裙是蓝色的,她就特别可惜,要是粉红色的,就更好看了。以至于在她的记忆中,公主裙是粉色的。直到后来电视上重播《天鹅湖》,她才发现自己像修剪枝条一样,修剪了记忆。

忽然天空传来轰隆异响,抬起头,是飞机,念念从来没看见离自己这么近的飞机,机身的零件部位都清晰可见,而且还是电视里演的战斗机的样子,念念没有家里遥控器的掌握权,被迫跟着爷爷看了很多抗日战争片,还有军事节目。念念昨天刚在学前班里听过飞来峰的传说,一座山像长了翅膀似的,会飞来飞去,半夜降落到一个村落,那个村子的人全都在睡梦中被压死了。念念很怕飞来峰降临,也怕飞机砸到自己头上,可飞机好像在朝自己开来,念念丢下没做完的马齿苋凉菜赶紧跑,跑向正在地里除草的奶奶。锄头一下一下拨开野草,露出新鲜的泥土,长得深的野草就锄得深一些,长得浅的,一拨就顺走了。可飞机像在跟着念念,跟着她来到地里的半空上。念念跑到奶奶身边,指了指头顶的飞机,“它会落下来吗?”奶奶抬头看了看,把草拨到一块,“不得,估计哪里要打仗了。”层层叠叠交相掩映的柑橘树叶间遮挡住了身影,若隐若现,由远及近,是水鬼游了过来,抱着一个棕黄土罐,念念猜是蜂蜜。停下来闲聊了几句,奶奶问道,“为什么不想做人,就像人应该结婚生子,鬼应该投胎做人啊。”水鬼笑了笑,没接话,聊到别的事上了。念念知道她是故意的。

很久之后的一天,在下雨,雨把一切都打湿了,像一卷湿淋淋的水墨画,屋瓦是湿的,木檐是湿的,细枝条是湿的,窗玻璃是湿的,连呼吸都是湿的。远方的山像在雨雾中流动,细雨迷蒙中,披着斗笠的农人走在草叶潮湿的田坎间。枝叶上、青果上沾着快要滴落的雨水,摇摇欲坠。屋檐下的小猫揣起两只手,听着轻丝细雨声快要睡着了,眼睛时而微张,时而闭上。

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空气湿润得鱼儿们在门窗里游进游出,游到念念的床帐边,忽闪忽闪着光,像一只只梦游的萤火虫。小猫卧着身,四只爪子伸长挥舞着,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垂落蚊帐。剔透的空酒瓶中插着一束青枝绿叶的枙子花,花香在雨水中更浓郁了。念念把晚饭花捻碎,轻轻在指甲上涂上嫣红色,感觉指甲些许凉丝丝的,指甲是染红了,可手指肚也染红了,念念有些苦恼,却也无奈,就这样吧,还是好看的,然后她再给水鬼的手指染上晚饭花,涂到第三颗指甲时,水鬼兀然自言自语,“鬼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呢?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子呢?”念念诧异了一下,难道人可以不结婚生子吗?水鬼一直觉得自己做鬼最自在,做人简直是在受罪,完成一件事之后,永远有下一件事等待继续完成,没有尽头,事事难熬事事熬,就像陷入千山万岭里的一山放过一山拦,像钝刀割肉一样慢慢割伤、流血,忍受痛苦与折磨,直到血流尽的那一刻,才终于死去,然后继续出生循环,经历一世又一世的生老病死。明明做鬼最舒服,为什么非要做人呢?为什么无论人还是鬼,都生来就认定做人比做鬼好呢?水鬼絮絮念叨着,念念也给不出答案。后来雨接连下着,下得太久,天上的星宿都一颗颗掉落了,落了一地的糖果,念念捡起来,含在嘴里,黏糊糊的,还蛮有嚼劲,清甜中带一点微酸,许久念念实在嚼不碎,干脆直接咽了下去。

把衣服的最后一针线穿过,打的结依然不完美,留线不是太长,就是短了,所幸一件深绿色落地长裙算是做好了,念念给娃娃套上,往下拉开,裙子边缘有些不齐,拿剪刀再修剪一下,不错,又多了一条新裙子。这个盗版芭比娃娃是从集市小摊上买来的,赶场时还是一如既往地挤,念念在背篓与扁担间穿梭,集市门口黄铜铁盆里满是暗红的龙虾,缓慢地移动剪子与脚,暮气沉沉的样子,摊主知道念念这种小孩不会买,所以当念念蹲下来仔细观察龙虾时也没理她,继续抽着烟,目光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念念很想摸摸龙虾的壳,看起来很坚硬,有些潮湿,水渍残留的痕迹,令她感到新奇,但怕它的剪子把自己手指剪断,到底按捺住了。再旁边是三无洗发水依次摆开,这么多花样百出的名字得亏他们取得出来,但看了一会儿,念念发现他们特别爱用“兰”字,里面各种“兰”。又一次走到了玩具摊前,在念念的认知里,这是小镇的中心,整座小镇从这里开始延伸展开。第一眼看见的依然是白纱羽毛环绕的香妃头饰,知道上面镶嵌的宝石、流丽的珠帘都是塑料做的,但看到这些晶莹耀眼的配饰,还是忍不住目光灼灼地盯着。还有黛蓝蝴蝶发夹,蓝色翅膀一闪一闪的,翩翩欲飞的姿态,真像一簇蝴蝶停落在了木柜上,暂时休憩着,随时会飞走,会离开。这些念念都想买下来,好像戴上它们,自己就能变成仙女了。但念念知道,奶奶是不允许自己花钱在这些东西上的。奶奶从三五个盗版芭比娃娃中选中了一个,拿起娃娃向摊主询问价格,念念没注意大人间的谈话,眼睛盯着那只娃娃看,它安静而神秘地微笑着,金色王冠与红色靴子突兀而又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念念不喜欢娃娃的裙子,但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做裙子。

当念念手指交替着给娃娃编辫子,心里浮现出某个想法时,奶奶正挑着水走过地坝,塑料桶微微晃荡,水面上漂浮着一片树叶,随着水波流转,偶尔有水溅到地面上,留下痕迹,但不久就被太阳逐渐晒干,成了薄薄的一片,直至消失。

念念觉得自己都特别勤快地洗头发,让头发干干净净的,娃娃也应该经常洗头。放下端来的水盆,娃娃的长发在仍然晃荡不止的水中散开,随着水的起伏漂漂浮浮,像地里清晨雾中的苞谷须,越看越像,然后打上香波,这样头发就能又干净又香了。但第二天,念念就发现了不对劲,娃娃的发尾毛茸茸地卷成了一团。配套的小梳子太小,不顺手,念念用自己的梳子给娃娃梳了起来,娃娃太小,梳子太大,映衬之下,梳子倒像某种巨大的刑具,可花丝似的卷成一团的发尾,大梳子都梳不到底。不知是不是洗发水广告看多了,在念念的认知里,能一梳到底的长头发才是好头发。念念把娃娃的发尾提起来,使劲想梳清楚,一提,娃娃的后脑勺就露了出来,没有头发,是秃头,平时只是靠头顶的一圈长发遮挡着罢了。念念望着一团乱麻的发尾叹气,干脆剪了吧,这样头发就又变得柔顺平整了,能一梳到底的柔顺平整。水鬼吃惊地把剪刀递给了念念,看着念念利落地手起刀落,扑簌簌的声音下雪似的,金黄卷发落了一地,不由得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梢。可惜后来念念坚持每周给娃娃洗头发,发尾变卷,继续剪,几次重复之后,终于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

娃娃刚买回来还新崭崭的,现在已经玩得破破烂烂,脸颊上有了一块脏脏的痕迹,怎么也擦不掉,左胳膊也找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念念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只能等着某天左胳膊自己突然出现了,就像她丢失的橡皮擦、粉红色钢笔、暑假作业,会在某一个时刻,在某个熟悉而又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既惊喜,又有些遗憾,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事情早就过去了,毫无意义了。

念念摇着娃娃的右胳膊,眼睛盯着左胳膊缺了的那个洞,想到水鬼说过“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海角,在那里,所有失去的事物,都能找到”。念念钻进了柜子里,这个小木柜装着念念的各种玩具,白色狮子狗的绒毛永远梳不顺,像漩涡一样打着一个又一个的结,当然现在它已经成了灰色狮子狗。红兔子其实是书包,因为它永远软塌塌的,所以念念每次都得往它身体里塞空墨水瓶、坏闹钟、小算盘等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让它在过家家时坐起来。熊猫怀里的青绿竹叶装饰掉了,怎么都粘不回去了,于是竹叶就成了过家家里的一道固定菜式。念念找到了地球仪,在粉耳朵山羊的后面,但她还是坐在柜子里,把门关上,突然自己与世隔绝了,柜子上空的破洞透出一道微弱的光,光里有浮尘在漂动,念念恍惚间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永远在柜子里,和自己的玩具们在一起,有一种时间被凝固的快乐与安详。直到奶奶叫她,她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爬出了木柜。

念念专心地捧着地球仪查找,这些密如繁星的地方中,会不会有一个地方叫海角?离自己家远吗?不远的话,也许可以走一趟。刚开始还耐心地找着,后来越来越不耐烦了,索性随意看看,想象在地球仪上周游世界。她并不知道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只是觉得哪个地方的名字好听,那里就应该是个好地方。念念最想到希腊,看看人鱼的尾巴和水鬼的尾巴是不是一样的。

午后的时间总是格外悠长,念念不作声地躺在床上,其实她已经睡醒了,只是懒得睁开眼罢了,窗外的阳光照得房间透明了,她能感受到阳光的倾斜,但她只想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叶扁舟浮于湖上,风乍起,微如细语,点点涟漪漾开,小舟悠悠荡荡。她浮想联翩,想到了夏令时节阳光如轻烟漫无边际地笼罩了莲叶荷田田的池塘、山川与河流,想到了水鬼坐在桥下的阴影处乘凉,她边唱歌边编着辫子,细长的晚饭花耳坠轻摇慢晃,顾盼生姿,绮丽幽蓝的鱼尾和着拍子在河水中如水草摇曳,破碎的金子似的阳光洒落一河,和歌声一起漂浮升腾,沿着河水如一枝藤蔓,绕过青山,流向远方。念念在透明的阳光中缓慢呼吸,眼睛闭着,耳朵却无法闭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让她“看”着这个家,这片土地。小猫睡在窗台上,肚子起起伏伏,偶尔伸了伸腿,打了个哈欠,就继续睡了,但念念明白,小猫也是和她一样只是假寐,一有声响靠近,眼睛微张,叫上一声。蝉声下雨似的时高时低,有时淅淅沥沥响成一片,有时星星点点地滴落,只有时钟慢条斯理地匀速走着,一副世事与己无关的样子。奶奶熟悉的脚步声从堂屋传来,是午睡醒了,奶奶提起开水瓶,温热的水流到搪瓷杯底,溅起几点水星子,落在压有竹席印子的手背上。推开门后的木栓,咯吱一声,念念能感受到天光刹那间照亮堂屋,墙上各种材质的画历也清晰了。左边墙上的观音是白衣飘飘,拿着柳枝瓷瓶的,和电视里的一样。但右墙上的观音则踏着海浪,紫衣蓝带,身旁环绕着很多胖乎乎的可爱孩子,有的骑着大红金鲤鱼,有的乘在展翅仙鹤上,画历上写这叫龙珠观音。还有不知名的小明星画像,长得是喜庆漂亮,赏心悦目,但确实也没名气。墙上最多的是每年的日历,记录着芒种、白露、霜降二十四节气,念念甚至发现过十多年前的日历,重要的日子会被爷爷奶奶用红笔特地圈画出来。但念念从来没在村子里找到过一张贴得完美无缺的画历,不是某处没展贴平整,就是哪里裂了一道缝,或者边角没粘牢,像后院的樱桃树叶卷了起来,当然,更多的是孩子淘气,趁大人没注意,撕了一小块边角。奶奶坐在老旧的躺椅上,手中的蒲扇慢悠悠摇着,风是热的,带来树木花草的气息,奶奶身体微微前倾,打量着从屋前到远方的菜地、水田与池塘,专注地,像在思考着什么,也许是苞谷什么时候该收得了,谷子还有多少天变黄,灶台的柴快没了,等太阳落坡了,可以捡一些回来。路旁有行人走过,和奶奶打了声招呼,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强烈的光线下认清是同村的人,“坐到耍下嘛。”过路的人笑着摆摆手,“不耍了,还有事。”就继续边聊边走了,声音忽起忽伏,逐渐走远了,恍惚了。偶尔也有汽车经过,碾过路旁石子的轻微声响清晰得像就在她的耳畔,但又很快戛然而止。

水管是粗重的生铁做的,深黑,年头过久,有些地方褪成了红褐色,有些地方已经在掉铁锈了,念念忍不住摸了一下,一手的铁屑渣子,但很脆,一捻,就成了纷纷扬扬的粉末。每根水管都刻着笔直的线条痕迹,偶尔会冒出几个小气泡,但也无碍,水管流畅地从山坡上直架到坡底的河流,使劲拍几下,会听到嗡嗡的遥远的回声,也许是传到了坡顶与河水深处,一想到河水深处,那些光线都照射不到的地方,念念就很好奇,又有些天然的惧怕。水管仅容一只脚的站立,有的位置离地很高,有些危险,可村里好几辈的孩子小时候都喜欢在水管上走着玩,就像马戏团表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兴致盎然。念念和水鬼来到水管的起点,坡顶的石碑处。那块石碑应该已经立在坡顶很久了,深黑色的一整块,巨大,青苔栖身,石碑靠近山崖的部分生长着郁郁葱葱的蕨类植物,叶片纤细而碧绿,终年潮湿。以前念念还不识字,不知道石碑上写的什么,就看见上面几个大字,下面很多小字。念念跟着水鬼走上了水管,这里是高处,脚边就是柑橘树顶端青嫩的叶尖,树林铺展开去,密不透风,像脚边的草地,念念感觉自己似乎有武侠里的轻功,能腾云驾雾地在树尖上行走。虽是高处,但这里明显已经有好多人走过了,水管上留下了一两个隐约的脚印。念念很喜欢柑橘花,把花蕊抽掉,专门去吃花心,会有一种清甜味,当时念念吃过各种各样的花,树上、野草、菜地里的花都试过,发现还是柑橘花最好吃,如果念念是蜜蜂,一定最喜欢绕着柑橘花嗡嗡转悠。念念倒不是特别喜欢柑橘果子,因为需要特地用小刀剥皮,念念对一切麻烦的事都本能地排斥,就像做饭洗衣做家务,琐碎,且从不被承认,可家务好像天生就该女人来做。所以念念最喜欢香蕉,不用小刀剥,也不用麻烦地清洗,直接就可以吃。可惜念念所在的地方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并不盛产香蕉。脚边的叶子上还黏连着蝉蜕的薄壳,念念一度非常喜欢漫山遍野去捡蝉壳卖钱,头发上沾满了雨水露水,后来发现又累又挣钱不多,就放弃了。水鬼在念念前面游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念念的思绪也时断时续着,想象自己走在彩虹上,走在天空上。但彩虹也不是总好走的,偶尔一两处地方爬上了缠绕不清的白茨藤,紫色蓝色的果实小巧可爱,但细细密密的刺最是扎人,念念小心翼翼地屏息着绕过。

柑橘树林再往下走,是成片的水田,银亮亮的,像一面又一面的镜子,众镜相照,天光云影共徘徊,云影后面有阳光,照着整片云像在发光,边缘微微透出些许的暖黄色,广阔的天空像是凝固了,只有一只白鹤在孤独地飞着,也许是天空太大,它飞了好久也飞不到天际,一声声凄厉地叫着,连念念都察觉到了它的徒劳无功。突然传来异响,念念回过神,是水鬼掉进水田里了。水鬼站起身来,粲然一笑,“水田里的水居然是甜的。”

她们就在田坎上坐了一会儿,泥土软绵绵的,会从手指缝里溜出来,很适合过家家时拿来捏汤圆,路旁间或有椭圆形柔软的胡豆叶片,念念摘起一片叶子试着吹口哨,口哨声并不好听,但在空旷的水田里,竟有几分凄凉。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水鬼,念念想起水鬼的俗名是“水猴子”,但水鬼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嫌难听,谁叫,她就吓谁。念念还是弄不清,她怎么会掉下来,她那么神奇的鱼尾巴,上天入地的,每次念念掉牙齿,都是水鬼游到房顶上放的,毫不费劲。有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田,惊落了荷叶上的水珠,幸好不是癞蛤蟆,念念很怕癞蛤蟆,听说它会喷射毒液,把人的眼睛毒瞎,她也怕蚂蟥,虽然只是软乎乎的一小块,但会吸人血,以前拨开浮萍看到一只花蚂蟥吓得惊叫,后来电视剧里一个片段,棉被里藏了蚂蟥,每天吸人血,吸得人病恹恹的,快断气了,给她留下了恐怖的阴影。念念起身看了看,附近没人,摘了一朵荷花递给水鬼,还有一枝荷叶当作遮阳伞,虽然漫天都是层云舒卷,并无太阳。听奶奶说,可以折荷花,但不能折荷叶,因为这样莲藕就坏掉了。念念随手拔了身旁的草,编成两个草帽,帽子上冒出一两根草节,也不在意。她编东西一向不好的,像女孩子家心灵手巧地折纸船、千纸鹤、手链什么的,她永远折得松松垮垮,不得要领,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出来的成果总是奇形怪状的。

池塘边是稻草做的小房子,屋顶倾斜,只有一张草席,空气里是水稻田的一年四季。念念和水鬼有一次曾到这里守鱼,躺在草席上看漫天的星河,潇潇暮雨刚过,星空离自己很近,仿佛一地的碎玻璃,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鱼塘里偶尔传来声响,也许是鱼儿浮出水面在呼吸,它们也许也在看星空吧,如果自己也是一条鱼,在水里看星星,星空会不会是微澜荡漾的,流淌着水影。水鬼挥舞着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晃着,假装在用光影作画,但光到不了多远,短短的一节,就渐次消失了。远方的群山灯火三三两两,是山上的人家还未熄灯,山上的人家看山下这边,是什么想法呢?山顶一片橙红色的光蔓延,山那边就是城市,城市是没有夜晚的。

水管尽头是青石板桥,桥面离水很高,且无护栏,每次过桥念念都专心只走中间的石板,再过一块石板,就是空荡荡的河水上空了,但她又止不住地想,在桥上落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呢?念念怕半空的桥面,却不怕临水的桥底,日常爱玩的游戏就是抱着桥柱,从一块石板跨到另一块石板,其实稍微不小心踏空,就会落到河里的,念念当时还不会游泳,却乐此不疲。当时念念还不知道,村里的孤寡老人生病了,没钱治病,是从她玩游戏的桥底走进河里的。青草乱树的河岸边有人在洗衣服,泡沫漂到河中心,然后逐渐散开不见。三个不认识的人腰系着竹篓过桥,竹篓年长日久,已成深褐色,挂着一缕未被注意的水草叶子飘飘荡荡,竹篓里应该很多鱼了,也许还有蛇。念念惊了一下,默默看他们走远了,看到打蛇过路的人,念念都不敢出声,害怕蛇听见了从竹篓里爬出来。

念念是一个人走回家的,收割后的稻田留下一簇簇短小的稻茬,水稻湿润的植物气息依然萦绕着,偶尔有小虫跳跃,突然的一瞬,然后消失在了草垛间,蜻蜓高高低低地飞着,有时停在草叶上,像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弯过一条小路,是一座废墟房子。一面石墙修得有四层楼高,屋檐上雕刻着飞鸟、猛虎与精羊,藤蔓萋萋,白墙黑瓦,空气中漂浮着幽森的凉意。即使只剩下石头了,依然能从残存的部分,想象出它曾经的样子,那是念念在电视上才看到过的古代高门大院。念念一直疑惑,村里的房子都是小小的,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房子,而且还是废弃的。后来问了奶奶才知道,这一片其实都是地主的房子,后来房子分掉了,某天突然起火了,烧得只剩些石柱木梁,其他就不清楚了。如果水鬼在这里就好了,可以问一问这座地主房子是怎么回事,她在村子的时间最长了,比爷爷奶奶的上几辈都长,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了,但她好像对人间的世事纷扰毫无兴趣。

后来,过了很久,念念都没有找到那只左胳膊,连整个娃娃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就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娃娃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和娃娃玩过家家了,就像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水鬼什么时候不见了,大家猜测她可能投胎去了,终究是要做人的,哪有鬼一直做鬼,不投胎做人的。黄昏时节,一朵巨大的云如深海鲸鱼遨游于暮色四合的天野,无声无息。远方微微起伏的山影比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更深一些,像一只卧睡着的野兽,好像夜色降临时,就会醒来,奔走。群山的天空上已经有一两颗星子隐现,田野上荒草生烟袅袅升起,融入天空,落山风从稻田河流那边吹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地坝上闲聊,偶尔用蒲扇拍打几下蚊虫,说着说着,又说到别的事上了,有邻居向着自己家阳台的十几只鸡磕头,他不让磕,还每天磕,他打算明天上门找村长去。蛙鸣和不知名的虫声已经依次唱起,整座村庄都轻盈起来了,像是浮在青雾中,半醒半睡着,还有树与树之间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只有念念觉得,水鬼不会投胎做人的,她只是去了海角,和娃娃在一起,在那里,所有失去的东西都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