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贞的工作有了微调。她事先没想到,才几米远的岗位平移,竟大幅度提高了自己的身价,正如丈夫齐修远对她说的那样:“你呀,你是萝卜缨子掉尿盆里,扎撒得不行不行。”
季淑贞供职的那家饭店,主要卖馄饨和叉子火烧。饭店规模不大,位置却好,它坐落在繁华之地青泥洼桥商业街上,往东不远,是大连商场,往北不远,是工人文化宫。每天中午饭店都被食客塞得满满。排队开票的,排队打饭的,都一直排到店门外边。店门里边,每张饭桌都有人围观。严格说不是围观,是心里头猫咬狗啃地等座位。
她是饭店里的开票员,文化不高,但态度认真,从未出错。
有段时间,打饭窗口那边,经常吵吵巴火的,严重影响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弄得饭店领导,那时候叫主任,很是恼火,撤了原先的打饭员,把她给换上了。
那年月,少一口馄饨汤,火勺上蹭掉几只芝麻,都值得大闹一场。
起初她还不太愿意。窗口不好干哪,你得眼快、手快、脑子快,你这边慢一寸,打饭的队伍就得长十尺。遇到没事找事型的,你还得压住茬子才行。
何况一天下来,腰酸腿酸胳膊酸,你说她怎么能愿意。
可是不久,她愿意了。打心眼里愿意。
窗口累是累点儿,可是,你懂的吧,勺把子跟印把子,也有相似的一面嘛。
勺子是死的,可人是活的,给谁多添点汤,给谁多添一两个馄饨,这种事,打饭员还是有自主权的。
不出仨月,七大姑八大姨烂眼角的二舅母,也包括街坊邻居和小学初中同学啥的,都知道她出息了。他们有时去大连商场购物,或者到工人文化宫看电影,总要就便往她这里扎一头,开二两馄饨票,至少能多喝一碗馄饨汤,赚个水饱没问题的。
当然也有人在她这里捞到了更大的实惠,老袁就是其中一位。
老袁是一家房产维修队的队长。维修队的几个人常来吃饭,日久混个脸熟。老袁天生嘴巴巧,打饭夹当的几句闲嗑,也能唠得像糖精水似的稀甜稀甜。
她手上的勺子往老袁的碗里边一倾再倾,老袁心知肚明,经常偷偷感谢她几眼。
那天中午她暗中咬牙,往老袁的碗里边多添了三个馄饨,然后,然后强作镇定开了口,问老袁能不能,能不能给她家修修房子。
她家住在岭前,不属于老袁那个维修队的服务区域。这一点,她知道,老袁也知道。
老袁犹豫一瞬,说:“可以,不过事先得去你家里瞅瞅。”
她霎时笑成一朵大丽花,赶紧接话:“今晚下班,我带你去。”
岭前曾经是一方大名鼎鼎的地界,追本溯源地说去,它跟日本对大连的殖民史,有着撕扯不开的血肉关联。
1920年,居住在大连的日本侨民,有五万多人,到1945年日本投降前,已增至二十多万。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住在岭前以及相邻的南山附近。郑孝胥、张宗昌、阎锡山等民国年间的大人物,都曾经在这里闲居或暂住。二战结束,日本侨民大量回国,岭前一时空旷无人,转年,人民政府发起“城市平民大搬家”运动,居住在寺儿沟的居民和大连港、造船厂、染料厂的职工大量迁入。齐修远的父辈,就是在那场大搬家运动中移居岭前的。
岭前一度是大连七大行政区之一。1959年行政区重组,岭前被撤销建制,所辖七个街道,全部并入中山区。
季淑贞求老袁给她家修房子那会儿,岭前区已被撤销四五个年头了。
季淑贞家住在一栋陈旧的和风建筑里边,两层小楼,墙体呈灰色,墙皮部分脱落,门窗框上的油漆也已斑驳。
楼里总共住了六户人家。狭窄的木质楼梯,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不停。过道幽暗,塞满杂物。水房,厨房,都是公用的。
她家在二楼,五口人住一间屋子,大约二十多平米。
她想在房屋中间砌一道薄墙,或者立一道筚子。此外,要是能把那扇半圆形的窗户改为长方形,再好不过。
“孩子大了,全家人住一间屋,有些事不太方便,老袁你说是不是?”
老袁睃她一眼,点点头:“嗯,孩子大了,有些事确实不咋方便。”
她的脸腾一下红了。齐修远看得真切,在心里头狠狠踹她一脚。
这回老袁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不到一周,老袁就带领他的维修队,用卡车运来在别处施工剩下的建筑材料,为她家修房子。老袁在施工中发现,这栋老楼竟有现成的煤气管道。老袁把她扯到门外,小声说,他在煤气公司那边有掌权的熟人,需要的话,可以给这栋楼通上煤气。老袁和她都不知道,早在1909年,岭前一带的日本人住宅,就已经用上煤气了。
老袁的话,给了她巨大的惊喜。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她一刻也不敢耽误,挨家挨户报喜,未几,整栋小楼都洋溢着大年初一的氛围。
没几天,煤气真的通了。
她从此不再是以前的季淑贞了,她旧貌换新颜,比这栋楼里那个省级的“三八红旗手”,还要红出一大截。
楼里原先有两位“大能耐”,一位姓庞,一位姓邹。老庞是造船厂的技术员,腕上戴一只上海牌手表,胯下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见人就说:“阿拉是上海人,阿拉不吃大饼子,吃大饼子拉嗓子。”自打楼里通了煤气,老庞在她面前,再也不提“阿拉是上海人”,在齐修远面前也不提了。
老邹是大连港一个什么作业组的组长,整天板着脸,见谁都视若无物。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老邹不光主动跟她打招呼,还三天两头跟她说:“他婶,有事你吱一声哈。”捎带着,老邹对齐修远的态度也有明显改善,有一回还主动给齐修远敬了一支大生产牌香烟。
季淑贞两口子注意到两位大能耐的言行变化,喜不自胜,晚上入睡前开过多次研讨会。他们先是用嘴巴小声研讨一阵子,之后又用身体,再小声研讨一阵子。
开研讨会的日子,好开心哪。
【作者简介】侯德云,1966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作家》《作品》《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轻轻地爱你一声》《美人尖》等,获第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小小说)理论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多种奖项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