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灰椋鸟

2024-08-07 00:00:00迟迟
山西文学 2024年8期

我发现我不再喜欢男人是从离婚以后,他在法庭上气定神闲地说,我打的是孩子又不是你。要知道他是从孩子身上活生生咬下两块肉来,带着皮和血。一个男人被称为男性和人类的最后一个特征被狗吃了。后来我又发现,我厌恶的不仅是他,其他的一些男性只要一靠近,我就会剧烈呕吐。我一眼就能识别他们身上的某一种或是几种缺点,因为它们都在他的身上被验证过。

我是不后悔同他离婚的,我后悔的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也离婚了。我悉心照看孩子,照顾老人,家里的事无一不用心去做,我还认真工作,爱惜自己的人品和名声。我无数次自问,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也离婚了?好像我是那些因为某种说不出口的原因,比如出轨或者患有某种隐疾的女人。我和这个社会里的其他人一样,潜意识里是非常小看出轨的女人的,同时又认为男人出轨不是什么大事,女人应该给予充分的谅解。可我是另外一个更难以启齿的原因,那比出轨更令我感到羞耻。

于是我抑郁发作。这个词是医生告诉我的。我只知道自己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每天醒来一睁开眼就哭,哭完了就继续睡。我能躺着不动连续三天三夜。除了上厕所以外,不吃不喝。我躺着不动的时候身体向左,双腿蜷起,双膝紧贴胸部,脑袋也不在枕头上,而是无力地靠着胸脯和膝盖。我感觉我真像一条冬眠的蛇,就那样盘着。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我这种状态好像是一种病。我怕死,我死不足惜,可我还要给年迈的父亲母亲和幼小的孩子做个榜样,装也得装出积极生活的样子来。于是我去找了医生,开始接受正规治疗。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悄悄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它是抑郁造成的。为了证明自己是可以拥有幸福婚姻的,是有能力把日子过好的,我还加入了一个婚介所的高级会员群。这其实也是父母的催促起了作用,因为他们总唠叨等他们老得快离开人世的时候,不想看到我老了以后没有依靠。婚介所里的红娘小爱收取了昂贵的服务费,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她为我介绍了各种不同类型的男士。

第一位男士,我跟他聊上是8月25号,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要去他所在的城市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这座城市在3700公里以外,需要坐两小时高铁,三小时飞机,一个半小时汽车。小爱发来照片问我要不要见一下这个人,跟我是同行。我看着半只脑袋秃得像女人胸衣掩不住的乳房,泛着浅赭色柔和的光,没来得及细看那秃顶下面的部分。包括能证明人性格的眉毛,深藏着思想的眼睛,表露出态度的鼻梁和显示出情绪的嘴角。我直接说,行吧,见就见吧。不过我把时间安排在了会议的茶歇,在酒店大堂的茶吧里。

那天,那里已经坐了几对男男女女等人或者闲聊。我穿过一个披着深咖色空调衫和烫着栗棕色波浪卷发的女人的后背向那个显眼的头顶走去。他看见我先是震了一震,然后慌忙站起来,想要做出迎接的动作却只是下意识略微动了动胳膊肘,嘴唇翕张了一小下没有出声。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我的嘴唇。他鼻子轻微抽动了一下。我想是我看起来很年轻的脸让他觉得意外。

我们坐定了开始聊天,他离异单身,工作稳定,这两个基本条件让我很满意。更重要的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见面结束后,我才发现他就坐在我后面,隔了两排的地方。无聊的长会,并不能针对某个现实问题展开讨论,一般情况下是某几个人制定出方案,他们所谓的前期研究也就是这几个人碰到一起说说那事,甚至可以没有数据,没有实例,也可以不预估后果。在他们眼里一切都会是正确的,朝着他们预期的方向前进的。方向非常重要,而不是结果,结果如何都无所谓。

在这种枯燥的过程中,我眼瞅着他发来的一条又一条信息,每条都像是小作文,他使用最华丽的语言,仿佛这样就可以表达他最真切的意愿。对,是意愿,而不是想法。所以他的话除了表面的热烈,内在却含有很强的目的性,就像我在会议上听到的那些,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我虽然隐隐约约觉得缺少那么一点点什么能够深入到我的心的最底层,但是这表象足以打动我。

比如他是这样说的:

不求你为我感动什么,但求你能够更多懂我就好。可以肯定地说,我只是一个用心感受生活,懂得对生活的热爱、创造和珍惜罢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在一起,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不敢苛求奢望太多。

你是我心中女生的天花板,不会有人值得我多看一眼。看别人一点点,即便是一个念想,也是对你的一种亵渎。请你给我以爱你的信心,娶你的勇气,长相厮守在一起的信念。你的时时刻刻,你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的生命里。

有一点请放心,我的认真,是基于彼此的认真。如果哪一天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绝不会有任何的抱怨和非议,爱的前提是彼此的喜欢。对感情,爱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性。崇尚彼此间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不离不弃。

我只想,能好好地爱你,一心一意地对你。有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幸福小世界。如果,你真正地感受到我们在一起的甜蜜,也就不存在对所谓过去的疗伤了。之所以现在你还能感受到余痛,只能理解为你还没有完全把我对你的爱,装进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我的爱,还没有真正地把你融化。

事实上,我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有过渴如雨后荷花似的一份渴望。只是为你,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把我装进你的心里,让我的爱为你点燃,当我们两个人成为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而甜蜜。现实一点说,无外乎就是彼此之间对爱的一份纯真及家庭的责任,能抵得过岁月及柴米油盐的洗涤侵蚀。

让我们尽情地去爱吧!

会后我便连夜返程。因为除了父母和孩子,没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他也不是。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认为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也不明白他怎么能写这样一封又一封冗长的信来表达情意,但他的浓烈的像桑果酒般的情绪的确把我感染了,我很动心。

当我问及他为什么离婚,也许我这样问有些不礼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我必须要弄清楚。好像我的原因是可以简明扼要对外言说的,而他的则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复杂的、莫测的。起初他还一句一句有板有眼地回答,后来不知道被他自己说的哪个词激怒,像饱胀的气球被针刺破了般爆裂开来。他说,单位不知道哪个小人背后诬陷他,告他的黑状,竞争副科长失利后老婆提出了离婚。还有一层原因是老婆的娘家人对他一贯不满,他怀疑是她的那些娘家人蛊惑了她,让她离家出走逃跑了,而后又逼迫她离了婚。

听到这里我开始胸闷,想起我的孩子他爸对我和我家人的种种猜疑,我虽然也有些感慨,现在的男人都是怎么了,他们从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寻问题,总把根源归结于对方。但他不间断的甜言蜜语使我来不及细想,我无法抗拒。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同我说过这样多这样贴心的话,他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都像多彩糖豆砸中我将我融化,我整日沉浸在他的语言营造的愉悦之中。那几天我的表现应该挺让人觉得可笑的。我一反常态,整天把笑容挂在嘴角,可能是我一辈子笑过的最多的时间。我在做家务或者工作的同时,许许多多美好的想象充盈着我的脑袋,我的面前也时常展现出一幅幅我同他彼此恩爱相扶到老的画面。这种想象仿佛是一种承诺,女人通常会把想象当作承诺,我们受不了男人给的承诺,比如我一定会娶你,比如我爱你一辈子,比如我和你白首不相离。这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经由男人的嘴巴说出来就好像真的快要实现了似的。

我听不到自己内心的警告,好像是同真相隔着一道门,但我自己不愿去推开它。我所站立的这边像个巨大的充满胶质的浑浊的球,我悬浮在球的中心,像一只待毙的甲壳虫,放弃了挣扎。我完全是自愿的,再一次飞到他所在的城市,迫不及待找到他。我脱衣服的速度比他还快,天晓得我有多久没干那事了。可他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在床上左等他不来,右等还不来。他不是应该比我更积极,更渴望吗?我一边开始呼唤他,一边在屋子里到处找他,当我推开卫生间的门,他正坐在马桶盖上,拿着我的手机愣在那里。我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他说我帮你把手机调成静音,以防一会儿被来电打扰。

他说出了这话,我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是在看我的微信聊天记录,有没有同其他男人也保持这种关系。其实我是可以让他继续看的,因为他想的那种事情并没有可能发生,我只要让他满意,并在他的满意之下与他共浴爱河。这不也是我想要的吗?那么,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对待我们的第一次交媾。可我突然无可救药地想到了我的前夫。他曾经不相信我要同他离婚是因为他虐待孩子,他认为我是出于感情的背叛,于是想了各种办法跟踪我。而且也是这样偷偷地,背着人操作。

我突然觉得卫生间里好暗,吸顶灯哧啦闪了一下,没过一会又闪了一下,仿佛是立在无止境的黑暗和光明的交替中,我感到浑身发冷,那种恐惧感又回来了,它们在胃里聚集,团成一个难以消化的坚实的球,硬生生挤压着沿着食道往上涌。我把勉强咽下的飞机餐吐了一地。

我抬头看看灯,又低头看看他。他满脸惭愧,但我知道那是表演出来的。

之后我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而且不能平躺。一旦平躺在床上,脑袋里就会立刻浮现出一件又一件往事,山岩一般挤压过来,我会感觉到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不小心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紧握着拳头,拇指朝外,放在身体两侧紧贴着胯骨。在睡梦中我太紧张了。隔着模糊的灰绿色玻璃,一个男人站在里面拍打着玻璃窗,好像是我的前夫,又好像是他。那窗子那么窄小,又那么高,我想他是费了不少力气踮起脚尖站在那里。因为我在外面只看到他的半张脸。那半张脸上露着一对狡黠的瞪起来圆圆的快要凸出眼眶的眼睛珠子。目光中带着一点点狠毒,那种狠毒断断续续地戳透玻璃窗直射过来。仿佛他可以预见这目光之毒箭马上就会射伤我。四周暗沉沉的,他也知道四周暗沉沉的,正是暗箭伤人的好时机。如他所愿,我在梦里被这目光刺伤了,先是感到恐惧,然后才是疼痛,我的身子仰面向后倒去,跌入那无底的黑暗。我的生命包括希望像裹在棉花包里,在这深渊中沉重地、却又悄无声息地坠落下去。

这种梦境循环不断,连续出现了七天,每晚我都不能安然入睡,只能坐着,靠着沙发或者床头,我很快就犯了颈椎病,颈椎病折磨得我整日昏昏沉沉,从天灵盖到太阳穴再到脖颈,甚至连食道和气管都是僵硬的,没有任何弹性,只能吞咽下一些细碎的食物,连喝水也是。如果我不经意之间喝了一大口水,它会在喉咙凝结成块,向下滑的过程中卡在那里。

在我对他产生类似对我前夫的恐惧感之后,我着实歇了一段时间。五周以后,天气转凉,小爱又联系我。这次我没有马虎,仔细端详了照片,他是那种看起来精瘦干练,眼神直接而又坦诚的人。他在距离我303公里外的省会城市,高铁两小时便到了。他各方面的情况应该优于第一个人。至少我看来是这样的,尤其是在距离上又近了很多。

那天我特意到了省城,坐在宾馆房间里,一只手扶着笔记本,正从一只水杯散发出的雾气中想心事。过去的种种在时间的疗愈下,仿佛已然从生命中消失,一个个幸福的场景正从背景是黑色但前景却生动鲜活的画卷中一一出现。痛苦已离开我很远,我仿佛是站在一个春天开始的地方回望冬日的沉寂。特别是在那样一杯茶的袅袅热气之中。

他给我发信息说到了,就在我楼下,车里。我进到车子里面,尽量自然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双腿交叠,右腿的膝盖窝温暖地包裹着左腿的膝盖,我把两只手交叠放在那里,使得两腿之间的空隙更为填满。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山谷里,看起来前些日子天气好的时候这里似乎是热闹过,房子很多,街巷很多,在原有村落的基础上形成了民宿聚集区。大多数店铺门窗紧闭,没有人气,只有一间根雕馆从仿古窗棂里透出橘黄色的光。几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在另一家气枪射击馆门口打气枪。气球爆裂的声音惊飞了远处山脚下树丛中的几只鸟。

我和他走在某一条巷子里,我穿的裤子过长,我一直担心它有没有拖着地面,有没有被蹭到灰尘。我的衣服很短,是那种只到腰部,毛衣下摆的螺纹口可以很好地显示出我的腰肢。我冷得把两只手臂交叠在一起。他走在我旁边,双手插在裤口袋,下巴颏略微收起,似要瞪大了双眼警惕地向上和向左右两边看,精确地搜寻熟人的影迹,以至于我可以想象出此时他额头肯定堆满皱纹。他试了两次要把外套给我,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我竟然拒绝了。

太冷了,我又饿,我提议我们回城里去。他说要找个地方请我吃饭,我又拒绝了,我还不知道如何同一个男士单独吃饭。在大庭广众之下。于是我说,给我一袋饼干,我晚餐吃得少,再来一杯热茶。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他带我回家,点个外卖在家里吃,这样可以避免尴尬,我同意了。

穿过夜色和拥挤的车流,他指了指右手边那个亮着微光的窗口,说到了。正当我欢喜并想象我们似乎有可能发生点什么时候——事实上无论这个男人是谁,我是渴望发生点什么的,以弥补我在前一个人身上的遗憾。他说他要停一下车。但是在车库入口他轻微地哎哟了一小下,我由于当时大脑正处于兴奋的想象当中,并没有注意到。我认为他坐在我左侧的驾驶位上,躯体略微紧张了一下是因为到他的家了。当然到谁的家里谁都会紧张的,像我们这种离异再度交往朋友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在乎邻居的眼光。因为有很多好事的邻居每天比我们自己还关心我们。

停了车,在上楼梯的过程中他突然说,你看见刚才那个女人了没有。我感到有些茫然,我说没有,在哪里,没发现有什么女人啊。他说就是刚才车库口拐弯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是我的邻居,住在我们家楼上。这时候我仍然没有意识到什么。我认为碰见一半个邻居不是很正常吗,不至于影响我们接下来的事情吧。上了楼,进到家里,他的家布置得很温馨,书房里堆满了书,是我喜欢的。客厅的墙上有西藏带回来的牛角和油画,茶几上摆放着一大束紫丁香,地板很干净,一切都刚刚好,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端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很远就能闻到与众不同的清香,他说这是紫苏、薄荷、蜂蜜调的。我惊叹不已,我从未喝过,这样鲜活。这杯茶的温度让我意识到我此刻是真实的。他还说,若是我的那位女邻居在,里面肯定会放更多的东西,比如枸杞,比如玫瑰花瓣。

我没注意到他家里的地板为什么那么干净。后来外卖来了,一份菠菜粥、一份南瓜粥、一份荷塘藕片。我用外带的黑色小勺子转着圈搅动那碗粥,偶尔喝一两口。他不停地问,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吃这些行不行啊,要不要再来点什么?至少问了三次。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他面前的那碗粥已经喝完了,当我抬起头准备把筷子伸向那盒荷塘藕片的时候发现,发现藕片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他趁我夹菜的工夫拿起手机很快地输入了什么,最后大拇指点击了一下,肯定是发送键。他在和别人聊天。

他问我吃饱了没有。其实这粥挺好喝的,只不过我吃饭比较慢,我很想慢慢品尝,并同他继续聊天。但他这样问了,我只好说我吃饱了,于是主动把剩下的粥推到一边,盖了盖子,把筷子勺子扔进垃圾袋里。他很快收拾了,打开门,走了出去,在夜色里把这袋垃圾扔掉了。我猜他是走了一段很远距离找了个社区公用垃圾桶扔的,因为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他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剩下的那半杯紫苏薄荷茶喝掉了。我不想浪费这么好喝的东西,它好像是我回忆里的一部分。我和他刚刚开始,却已经想到了今晚就已经在我的回忆里了。

我主动提出要回去,他挽留了我一下,并没有坚持。于是我站了起来,他一把把我拉进了怀里,却也只是抱了抱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我们并肩出了家门,又沿着来时的路找到了车库,钻进车里出了小区。在车驶出他家小区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有只垃圾桶,突然想到被他扔掉的那袋垃圾,那是证明我曾经来过这里的唯一证据。

我知道我们就要结束了,这是一种隐隐的感觉,却真实。我的左手手心向上,轻轻搁在座位上。他趁等红灯的时候又在发信息。我预测他放下手机准备重新握住方向盘的时候,他的视线会路过我的那只搁着的手心向上的手。那只手指头微微舒展开来,形成一个含苞待放的花朵,手掌心深深的纹路交错着就是花蕊,有吸引一只男人手的无穷魔力。他的视线的确路过了它。我轻轻动了动手指,像一种召唤。他这样对女人很有经验的男人一定知道我这只手想要传达的秘密。他转头看了我的侧脸一眼,又把头转回去,换了左边那只手开车,把距离我近的那只右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这是我设计的,我和他的最后一个动作。

他再一次看向我,很奇怪,我竟然笑了,是那种温柔的,满足的笑容。他说,你像个小女孩儿。我说,圆满了,咱们俩的关系圆满了。他似乎没有听懂我所说的圆满的含义,他仿佛是从我的主动邀请握手的动作里看出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尽管同一个女人的关系刚刚开始这个念头足以带给一个男人兴奋和喜悦。但是在我的心里已经画上了句号。

我们刚分开,应该是我刚转身,他的车子刚刚拐出酒店门前的停车区驶上大路,他便给我发来了消息。他说,你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没容我来得及回复什么,他紧接着又发了一句晚安。我看了一下表,刚刚八点十五分,这是一个离睡觉还很早的时间。我也回复了他,晚安。为了让他安心进行接下来的事情,证明我不会打扰他,他有足够的时候同车库门口那个女人,也就是他的女邻居相处,不必担心我会不断发信息打扰他,于是我发了晚安。

他两次不合时宜地看手机、发消息,两次在谈话中间突然提及车库门口的女人,还有不明显的被按捺着的焦急心情,被我捕捉到了。他并没有意识到。我暗自窃喜和庆幸自己的敏锐,能注意到对方身上的细微变化,洞见他那些不易被人察觉的内心。同时也感到悲哀。一方面为自己的敏感,另一方面为奔波在两个女人之间的他。

这次不是男人怀疑我,而是我开始怀疑男人。

我又一次寻爱失败,回到自己的城市里。有一天下班我回家,看到一只灰椋鸟从左边的矮楼后腾起,它展开灰色的翅膀划过我左侧仰头正望的那片天空。一个穿着深咖色大衣的女孩子正被一个骑着脚踏电动车的男孩子用前车轮挡在了那条路的入口处。电动车转向把上挂着防风带和黑色的头盔遮住了他的脸,只露了两只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眼。他质问她为什么要同他分手,她说还不是你整天不理我微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他又说老子一整天都在忙,这句话中间还夹着脏字。那女孩无力反驳,她微含的胸脯和紧拽着手包的手明显说明她是畏缩的。我怕她吃亏,就站定了不走,扭过去大半边身子用眼睛紧盯着他,我以为路人的注视会令他迅速离开,可他也扭过脸来盯着我,而且那力道似乎是比我还大,颇有僵持直至我败下阵去的杀气。我当然败下阵去了。走进旁边那间小吃店,我的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解决,靠里边的方桌旁坐着四个人,两个青年男女,两个年老男子。靠着窗户的穿着对襟中山装,有点像七十年代老师打扮模样的人开口了。他说,闺女你命中带磨难,不过只要你肯宽容,你后半辈子就会享福。那个女孩子一脸茫然,那个男孩子则不住地点头。

虽然胸口又觉得堵得慌,但我还是吃完了我要的那碗饭,在深秋的风和落叶之中走回了我住的地方。我住在那个胡同尽头。我突然想去看一下我的前夫,就像他以前每天都要去看我一样,当然也是不能让他知道,也要悄悄地去。我躲在他单位对面的一棵老榆树后面,那里有个地下排污口,没被遮挡的井口臭不可闻,熏得我戴了口罩也不管用,我只好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捂在口罩上。我也像那个骑电动的男孩子一样,只漏两只眼,我当然没他那么理直气壮,我弓着背,把眼探出去,等他出现在单位门口,看着他走了进去我再撤回家。

他之前就是这样等我的。有时候我上班去得很晚,大约八点半或者九点,他很有耐心,不看到我他心里不踏实,总感觉没有他的时候我是在同别的男人私会。一开始他一天看四趟,早晨上班、中午下班、下午上班和傍晚下班。后来他发现我中午的时候不出来,猜我是在单位里吃饭,后来变成一天两趟,早晚各一趟。他怎么会让我落入别的男人之手呢,哪怕好似真的落入了,他也要看着我落入。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我看不清楚,于是向前探了探身子,被一截松动的下水道井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向前踉跄了几步,扶住了另外一棵树,就是刚才那棵的下一棵。然后那个人似乎听见了什么,朝我这边望望,他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我已经重新躲进了树的阴影之中。

我这何尝不是一种窥视呢,我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我,卸掉腔调和伪装以后的我,隐藏着的那个我在我的审视下一览无余。我的那些胆怯、阴暗、猥琐,一一铺摆在面前。同我的前夫无异。我轻蔑地笑了笑。我从我的想象里看到了自己这一笑。想到这里,我心底里徒然升腾起巨大的迷雾般的悲哀。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好了,我会把他赋予我的这些胆怯,阴暗,猥琐种在心里,带到我的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带到我将死。也许我死了,仍然要带着它死去。可我不想带它。

我盯了半天,天都沉沉黑下去了,整条街只有靠南那边是一溜单位的办公楼,有的高有的低,但值班室都透出灯光来。我盯得有些累了,视线下降到盯着那些灯光投射到马路上的影子上。如果他出现,那影子里面是会有他的影子的。至于我能不能辨别出哪个影子是他而不是别人,那不必担心,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我的脚指头都冻麻了,我立刻想到他盯我梢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那天我一无所获,只能回家。

小爱为我介绍的第三个是经济学教授,他就住在我所在的小区,我们很近。他说他在16楼,我没问是哪栋楼的16楼。照片上的他有着厚实的脑袋,感觉里面一定装了很多知识和智慧,他的眼底长着很厚的卧蚕,肥实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善言辞却忠实可靠的人。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婚了,他也没有问我,彼此一眼认定的人是不需要太多解释的。我们彼此都会这么认为。

很奇怪,我们彼此都知道距离对方很近,但都没有主动邀请见面,只是在微信上聊了一次,感觉很好。不见面就不真实,不真实就不设防,不设防就会聊得很畅快。我们在微信上无话不说。有一次他问,虽然我们没有见面,你认为我们是新朋友还是老朋友呢?

我回答,是老朋友了!说完把按在键盘上的左手和鼠标上的右手收了回来。

不知道是新和老这两个词,还是撤回手的时候无意瞥见了自己的手。我把两只手背并排摆在一起仔细端详。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关节都有点变形了,食指竟然比中指还略微粗一点,大拇指布满皱纹。这已经不是一双娇俏纤细灵动的手。比手的实际年龄要大很多。

他又说,这就对了!缘去缘来皆天定,不由你来不由君!这句话把我逗笑了。

我说,你倒是想得开。

他说,人何苦为难人。

他又问,那你觉得像咱们这样的老朋友,该干点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仍然没有提要见面的事。他也没有。

他接着说,那我们就这样干吧?我很奇怪,我问,干什么?怎么样?

他回答,就这样,聊着天做爱。我不知道聊着天如何做爱,那对我是巨大的挑战,我拒绝了。

但我认为我们之间是有思念的,他还时常问候我,我也时常想起他。我想他的时候我的心就沉浸在一片思念的海洋,只不过它是深灰色,照出我们各自的过往——那些个场景里,我们身边围绕着原来的那个人,但我们却孤独地坐在被称为家的某一个角落,我们和他(她)彼此不说话,保持长久沉默是我们与他(她)相处的基本模式,或者说我们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仿佛我们不开口便是爱着的,一旦开口爱便会瞬间转化为厌弃。我们清楚地知道,无论同我们共处一室的这个人是谁,我们对于他(她)的厌弃感不会消失,甚至会越来越严重。我们性别不同,经历和过往不同,尽管我们有着相同的渴望,那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尽管我们早已推断出无论我们寻找的那个人是谁,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那就是我们的渴望抵不过最后的失望。我们对于家庭的努力和对幸福生活的努力会变得越来越无用,无力感控制着我们。

那天又是个寂寞的日子,每次忙碌过后,像是阶段性的,总有那么一两天会感觉到孤单。我洗过澡,身体洁净。可能是因为过于洁净而觉得缺少点什么,于是我主动约他,我们通过文字聊天的方式激发彼此的欲望。当喑哑沉闷的呻吟声在空荡荡的起居室中响起,我吓了自己一跳。在一阵阵的眩晕中,那声音穿过一层一层的空气和空气中悬浮着的灰尘,撞击在四面墙壁、家具以及被我关掉的吸顶灯上,再反弹回来。反弹回来的声音又抚过下一波声浪,洪水一般蔓延进我的耳朵里。我清楚感受到我的孤独感也同样到达了高潮。

我同他就像两个伐木工坐在电锯的两端,你拉过来我拉过去,我们靠对方的行动反射来确定自己的行动。试想如果没有对方语言的刺激,我们将会保持沉默。直到最终这棵爱之树轰然倒塌,我们的爱情也随之结束。说白了,就是我们很想爱一个人,却又不知爱谁。很想恨一个人,却又恨不起来。

我们从不试着耐心去了解一个异性,总是分析找出企图与我们靠近的异性们性格上的弱点,好像这一点掩盖了其他,同时决定了我们自己命运的悲哀。就像我对他的轻视同他对我的是对等的,互相的。我们彼此把对方架到一个道德的完美的十字架上去鞭挞,并为这个形象袒露出的些许不堪而痛心疾首。从来没有像对待其他对我们没有非分想法的人那样去施以温柔和悲悯,我们称它们的想法为非分之想。可其实我们都是情感世界里的弱小者,之前我们偏要在异性面前做出强大的胜利者的模样来,以此获得可怜的自信。从巨大的自卑中生长出来的自信,深渊一般将我们湮没。现在我们看透了这一点,可以不去在乎对方的性别,也就可以避免对方身上的缺点可以伤到我们。我们可以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我无可救药地对异性死了心。

相反,一个皮肤白皙有着细长单眼皮的女人,一个穿了一件中式小袄和阔腿裤的女人,一个趿拉着拖鞋松散着有弹性发卷的女人,一个头发短短的拥有像男孩子一般鬓角的女人,则更能引起我的欲望。

我可以发现我在街头看到的每一个女人的优点,并把这些优点无限放大,我感觉到她们的真挚、可爱、善良,我可以想象出她们的美好,可以深切感受到那些美好远胜于男人。

我看到她们性感一面的时候就像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在空旷独居室里的这个孤独的女人。

我发生这些变化的时候,窗外的麦地依旧是麦地,池塘中的水不断减少,车辆来来往往,风吹过去行人缩紧了脖颈。他们(她们)依旧是他们(她们),世界在每个人身体里穿行。

【作者简介】迟迟,本名韩莉,1977年生,山西晋城人,教师。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都市》《鸭绿江》《当代人》《乡土文学》《太行文学》《漳河文学》《吕梁文学》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