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长假就要结束了,今年我哪里都不去,在家猛整了几天酒肉,腰围迅速增厚十公分。阿窝老是批评我喝酒多不好,喝酒多太摧残身体了。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但是,我告诉她,跟出去遇到的风险相比,在家怎么折腾都是小事。
第一天,我窝在沙发上,边刷手机边回想起几年前我带着一家人去月亮山旅行的情景。作为一个职业的记者和摄影师,月亮山于我有很深的缘分和意义。客观说来,月亮山差不多就是我最早发现的,而月亮山今天被开发为旅游热点景区,跟我的发现和不遗余力的宣传密切相关。当然话说回来,对于月亮山,我在主观上也并没有太多宣传的愿望和激情,我只是喜欢把那些与众不同的照片源源不断地发到各种媒体上去,从而换取一点流量和点赞,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把这地方炒热了。家人对我的照片羡慕不已,多次提出要跟我去一趟月亮山。我那两个从事教师工作的女儿和两个从事建筑行业的女婿经过反复谋划,终于决定在那年的“五一”假期跟我上月亮山。
第二天,我们从省城出发,开三辆车,直奔月亮山。当天下午我们在加榜梯田景区露营。长期的野外摄影作业,使我积累了很多的旅行生活经验,我知道假期里的旅游景区不可能有多余的床位,即便有,也贵得一塌糊涂。所以我主张露营。果然,我们当天下午抵达加榜梯田景区时,所有的宾馆和客栈都已经全部爆满。
我带着两个女婿在景区附近的一处山坡上扎帐篷。妻子阿窝则带着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在边上生火做饭。酒足饭饱之后,我拿起相机四处走动,拍照。女婿和女儿对摄影毫无兴趣,他们留在营地里继续喝酒看风景。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把节日过得十分开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就听到了大女儿和大女婿在争吵,具体原因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看到大女婿一脸怒气地驾车离开了。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留在原地不知所措。随后,二女婿和二女儿也争执了起来,他们也驾车匆匆离开了。只留下我和阿窝在营地里发呆。阿窝打电话要求大女婿回来把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带走,大女婿答应了。他的车子很快就折回来停在昨晚停留的位置。
“你暂时不要再跟他吵了,等他这股气过去之后,你再跟他讲道理。”
我交代大女儿。她点点头。眼里噙满泪水。她默默带着两个孩子去上丈夫的车。她母亲拎着行李跟了过去。待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山道那边之后,我招呼阿窝过来帮我收拾行李。
她问我:“然后呢?然后,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我说,往前走。
“去计划乡。”
车子离开加榜景区很远之后,我才对阿窝这样说。
“就是有很多森林的那个地方?”她问。
“对,就是饭店吃饭特别便宜的那个地方。”
任何时候,阿窝都很尊重我。虽然不能说她对我百依百顺,但我们的确从未拌过嘴。奇怪两个女儿却没有遗传她一点基因。
我们驾车离开加榜后,一直在弯弯的山道上盘旋。这一带山区,不是梯田就是森林,风景是很美的。尤其眼下正是育秧季节,山坡上到处是青翠的新鲜嫩叶,十分养眼,空气也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阿窝一边用手机拍摄窗外的风景,一边试图联系两个女儿,但都没有联系得上。我提醒她,现在联系还早了点,到中午再联系可能更恰当。
她接受了我的建议。
中午时分,我们抵达计划乡。在计划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上吃了一碗米粉。同样的米粉,在别处起码要8元到12元,在这里却只要5元。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吃饭特别便宜的地方。
“你们到哪里了?”阿窝终于拨通了二女儿的电话。
“我们都快到家了。”二女儿说。话语里已经听不到怒气。“他的一个同学今天结婚,非要赶回来送礼不可。”
“一个两个脾气都大,我们也不晓得咋个劝你们。送礼很正常嘛,多跟我们说一句话都不行吗?”
阿窝对二女儿略有抱怨,其实是在声讨二女婿。
“你不要管他,他要是有好脾气,可能也不会来娶我。”
“我们在车江侗寨,”大女儿的电话也接通了,“这里有活动,吹芦笙、跳舞,热闹得很,花花和朵朵很开心。”
“然后呢?下午你们就回家去了?”听到大女儿的话语里也没有了怒气,阿窝脸上的愁容顿时烟消云散。
大女儿答复她母亲,对,我们看一下就回去了。她爸爸说那些梯田没什么看的,他今晚上有一个应酬,就吵着要回来了。
阿窝挂断电话,脸上露出了全部释然的笑容。她对我说:“年轻人不想跟老人在一起,我还不想跟他们在一起呢,好了,现在我们两个完全自由了。”
饭后,我跟米粉店老板娘打听这附近哪里有好看的风景可以照相。年轻的老板娘十分热情地告诉我,说沿着公路对直走,一路上都是森林,风景好得很。
“路好走吗?”
我驾驶的车子是一辆普通的家庭轿车,丰田卡罗拉,底盘低,路况不好的地方很难通过,虽然我已经有十多年的驾龄了,而且走过了各种各样恶劣的山路,但我还是尽量避免走那种特别烂的山路。
“你开这个车只管放心走,全部都是水泥路。”
老板娘身着当地苗族服装,看上去又勤劳又善良。我满心欢喜。立即带着阿窝驱车往那山坡上去。
走出小镇不远,果然看见公路两边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风景美不胜收。我们边走边拍照,走得极慢。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找到一个较为宽阔的位置把车停好,然后从后备箱里搬出无人机来航拍。
阿窝负责帮我打开无人机,装好机翼。我负责把手机连接到操控盘上,然后操控飞机起飞、升空,然后俯拍整个森林。
“怎么样?”阿窝问我。
“太美了!”我说,“那几个草包,太没有眼福了。”
阿窝知道我说的草包,是指她的女儿和女婿。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然后赞叹说:
“哇!真的太漂亮了。”
又说,“等下你发一个视频给我,我转给他们看,气死他们。”
航拍结束后,我用手机导航,看看这条公路的尽头是哪里?结果很遗憾,导航里并没有显示这条公路的详细信息。倒是显示了周围几个寨子的名字,什么摆王、阳开、计怀……看到这些地名,我顿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在三十多年前,我曾经独自步行走过这些村寨,我知道这些村寨周围不仅有很美丽的自然风光,而且还有很独特的人文资源可供我拍摄。但眼下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这条公路是否通达这些村寨?也不知道路况究竟如何?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阿窝。她说,既然有公路,肯定会有人经过,我们等下问问过路的当地人即可。
我说,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你看,我们走了那么久,一辆车都看不到,而且,连摩托车也没有。
我们继续驱车前行。
当我们来到一处似乎是山顶的地方时,周围出现了罕见的茂密大树。同时,水泥路也变成了沙土路。我立即下车查看路况。
前方的路,虽然已经不再是水泥路,但从砂石路的路况来看,我们的车子也还是可以通行的。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就是继续往前走,走到那个叫摆王的村子去拍摄,因为我知道,那是月亮山腹地最神秘的苗寨,随便拍摄都可能是大片。
阿窝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我们这一路上走过来所见到的风景,已经足够让她陶醉和震撼。
我们重新坐回车子,然后继续驱车前行。
但是,公路却从此变成下坡路了。而且,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烂。我开始以为烂路是滑坡和水冲造成的,应该不会有很长的烂路。但我没想到,越往前走,路就越烂,简直让人感到绝望。
我用一挡滑行,一直踩着刹车,我感觉到我的刹车片快要冒烟了。
我的心里也越来越烦躁和愤怒。
这个时候,往回走,应该是最正确的选择。但问题是,此时,公路是下坡路,而且是相当陡峭又十分狭窄的下坡路,我的车根本无法掉头。
我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往前开。
结果是,越往前走,路就越烂,也越来越危险。
我向来自诩为脾气极好的谦谦君子,但这个时候,我也很难保持淡定了。阿窝说,要不我们靠边停车给朋友打电话咨询一下?
阿窝的性格向来都是很活泼的,也积极而乐观,这个时候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了。
“往哪里靠边?你没看到这条路只能走一辆车吗?如果前方来车,我们根本无法会车,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停留。”
“不能掉头吗?”阿窝又问我。
阿窝不会开车,所以她才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我没有答复她。但我心里在考虑她刚才的建议,就是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打电话向当地的朋友咨询一下。
“你会查看我的电话簿吗?会的话,帮我查一个叫田茂军的人。”我对阿窝说。
她把我的手机拿过去,弄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该怎么查找电话号码。她没读过一天书,我知道请求她做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为难她了。
前面突然来了一辆拉木头的大卡车,我赶紧找宽一点的地方靠边停住。尽管我们远远就看见那车子后面扬起很大的灰尘,浓烟滚滚,但我还是摇下车窗,打算跟司机问一下路。
但是,很遗憾,大概是因为要加油爬坡的缘故,那司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而是加大油门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这条路的大坑其实不是被水冲成这样的,也不是塌方所致,而是被拉木头的大卡车反复碾压带来的结果。
我在手机里找到了那个叫田茂军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却说这是一个空号。这个叫田茂军的人,原来是计划乡的党委书记,十多年前我来月亮山搞摄影时,他接待了我,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但现在这电话变成了空号,只能说明,他早已调离了这个地方,高升到上级单位去了。
因为公路的凹槽很深,又有各种巨石挡道,我车子的底盘难免不时发出被石头撞击的声音,阿窝也无法保持像往常那样的安静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哀求我再不要往前开了,抑或问我这样下去车子吃得消不?
我看着车上的油表盘,心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即便我的油箱不被石头击穿,也会能源耗尽,变成废铁。
突然,公路边出现了一个岔道。路边没有指示牌。我不得不把车子停下来。
这个岔道,也是唯一可以让车子掉头的地方。我们又面临选择:要么在此掉头往回走,虽然重走这一截烂路对我们来说也是巨大的考验,但既然能够下来,就应该能够上去;要么干脆再往前走,以我的估算,我觉得我们应该已经快要抵达摆王苗寨了,既然都来到这寨子附近了,我们何不干脆一赌到底?
“有车子过来了!”
正当我在犹豫之际,阿窝突然说前面有车子要过来了。
我抬头张望,并没有看见任何方向有车子过来,但的确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我仔细听了一下,感觉车子是从岔道上过来的。随即就看见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岔道上向我所在的位置开过来。
车子摇摇晃晃。车后依旧扬起一股巨大的尘埃。
好不容易来到我面前,我招手示意司机停车。说实话,我觉得在这地方叫人家停车很不好意思,因为那是上坡地段,汽车停下来容易,但起步很难。但司机还是停下来了。他大概也看出了我是外地人,有事要求助于他。
“你好老乡,请问这条路能走到摆王吗?”
司机是个年轻人,模样看上去很机灵。他的车子上印有一行字:“森林巡逻。”我便猜想这哥们大概是一森林警察。
“能,这条路能到摆王。”
他边说边给我递来一支香烟。我摆摆手,示意我不抽烟。其实我应该给他递烟才是。我不抽烟,所以我也没有烟散给别人。
“这里距离摆王还远吗?”
我看着那条破烂不堪的公路,眼睛里大概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嗯,不远了,大概,还有五六里路吧?”
年轻的司机看着我的车,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猜想他应该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了。
“是五六公里?还是五六华里?”
由于常年在山区里行走,我没少跟本地乡亲问路,但每一次他们说的里数,都比实际的路程少很多。
“五六华里。你们从哪里来?要去摆王干什么?”
每次在月亮山区旅行,我都习惯成自然地说着普通话,其实我是可以说本地话的。但说普通话也有好处,就是他们不会对我穷追猛问,说既然你是本地人,为什么车牌号是外地的?
“我们从湖南来,是来旅游的,我以前走路来过摆王,听说通了公路,想再来看看,没想到这条路太烂了。”
“摆王没什么好玩的,你再往前走,有一个岔路,你往右边开,就是水泥路了,你一直走,大概再走十多里路,就可以到一个叫阳开的寨子,那个地方好玩,很多外国人都喜欢来那里玩。”
“前面有水泥路去阳开?”这消息简直令我大喜过望。我知道阳开。三十年前,我也来过阳开。那是隐藏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小小的苗寨,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不料几年前来了两个法国小伙,在那里拍摄了一个纪录片,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流量,于是阳开这个寨子就在网上爆红了。
“嗯,再拐两个小弯就到了。然后你从阳开走计怀和计划,全程都是水泥路了。”
年轻司机说完,就发动了车子,往坡上走了。而听他这么一说,我那一颗纠结得太久的心,此时也慢慢放松下来了。
我也发动了我的车子往前走。果然,我们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处岔道,往岔道走的确是平整好走的水泥路。我立即深感庆幸地对阿窝说,我们不走回头路是对的,因为掉头走的话,我们的车子会更加受罪,关键是,走上坡的烂路,更难走。
阿窝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仿佛雨过天晴。
然后,我们很快就爬上了一个小山包。山对面似乎是另外一重天地:山高谷深,沟壑纵横,与我们身后茂密的原始森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公路的确是水泥路,而且看得出是新修的,但还是过于狭窄了。我估计路面的宽度都不到3米5,所以我依旧不敢大意,处处开得谨小慎微。
当我们翻越小山包,然后从小山包下行到半坡时,突然,我们的路断了:在一处悬崖下,公路塌方,无路可走了。
我立即停车熄火,下车仔细观察路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条公路居然是从悬崖绝壁上凿通过去的。一边是随时有落石的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即便没有遭遇塌方,车子走在这样的地方,都很危险,何况现在还遇到了塌方。
关键是,跟前面我们走的烂路一样,车子不能掉头,也无法后退。我们再次处于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在进城打工之前,阿窝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她从小在山里长大,干过各种农活,胆子倒不小。
她走到公路断头处,发现有村民用硬木架起了一座临时的小木桥,并在桥上铺满了泥土和砂石,上面有车辙。说明,这条路是通车的,至少,曾有摩托车从这桥上驶过。
阿窝问我:“你来看看,我们的车子过得去不?”
我仔细做了一下评估,我觉得,如果仅仅从承受力上讲,那几根硬木是能够承受我的车子的,毕竟我那车子的重量只有一千来斤,但问题是,木桥的宽度太有限了,右边的岩石,可能会阻挡我的车子通行,所以,如果我一定要硬着头皮往前走,我的车子很可能会因为甩尾而坠落悬崖车毁人亡。
我观察了很久,又反复计算着车身与木桥的宽度,最后我决定冒险前行。
我对阿窝说,你到桥的那头去帮我看看,如果我的车轮子歪了,你要及时告诉我。
她走过去了。
我发动车子,慢慢往木桥上走。我的心一直跳得很厉害。说句实话,当时的感觉,比去银行抢劫后听到警铃爆响更加慌乱。但我强迫自己镇定。我对自己说,多少黑暗的人生你都经历过来了,多少艰难险途你也经历过来了,你千万不能在这小小的阴沟翻船,何况,你跟这女人才刚刚过了几年人模狗样的好日子,你得珍惜啊!
我挂一挡往木桥上走。刚开始还算顺利,但车到木桥中间车子竟然熄火了。我再次发动车子,慢慢往前走。眼看车子就要抵达对岸了,阿窝突然说:“停!停!停!”
我熄火停车,拉紧手刹,然后大声问阿窝是啥情况?阿窝说,右边,快要碰到石头了。其实我车子的车身已经有三分之二抵达对岸了,只有三分之一还挂在桥上。阿窝之所以喊我停,是因为我的右边车头马上就要跟一块石头亲吻了。这个情况我之前是看到了的。所以我重新发动车子,然后把方向盘稍微往左边打一点,阿窝点点头,我再慢慢移动,车子就过去了。
我在前面不远处把车停好,然后返身回来接阿窝。我问她:“刚才你感到害怕吗?”
“有点。”她微笑着说。
我说,我也害怕。但怕没有用。我们既然不能退回去,那就只能往前走。
她说,车子如果掉下去我们就完蛋了。我说,那当然。所以我才叫你到前面去帮我看车。我叫你去帮我看车,一个方面是我需要你的引导,另外一个方面也是担心我万一掉下去了,就还有你去给家人报信,否则我们都掉下去了,那就连一个报信的人也没有了。
阿窝说,如果你掉下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也飞下去算了,还给谁报什么信啊!何况,这地方风水还那么好。
惊魂初定,我们又继续驱车赶路。
虽说前方的路还是山路,但平坦了很多,基本上都是在山腰的山弯上盘旋。道路两旁生长着各种类型的杜鹃树,也盛开着各种颜色的杜鹃花。此时夕阳西下,天空彩霞漫天,景色十分迷人。我们就边走边欣赏路上的风景。
大女儿和二女儿也恰好在这时打电话来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今天收获如何?阿窝就把我们一路的历险告诉了她们。她们就说,幸好我们没跟你们走,否则我们也去受罪。阿窝说,你们要跟我们一路的话,我们也不会走这条路。
拐了几个大弯之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叫阳开的著名苗寨。我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然后下车打量远在山脚下的阳开苗寨。阿窝问:
“我们要去那个寨子吗?”
我说不去了。她问为什么?我说,第一,你看,从我们停车的地方到阳开苗寨还有四五里山路,现在天都快黑了,我们走到那里也照不成相了;第二,趁现在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们抓紧赶路,说不定还可以在天黑前赶到计划乡。
“那你咋个还不赶紧上车?”阿窝说。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答复她。我依旧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观景台和远处的阳开苗寨,我想起了十年前我带着老爱和女儿来这里旅游的情景,那个时候,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是老爱,而不是阿窝,协助我做航拍的是女儿,也不是眼前的阿窝。
背靠着迅速黯淡下去的天光,我从裤子荷包里摸出手机来,拨打一个本地号码。运气不错,电话居然打通了。
“喂,喂,喂,是老勇吗?对对对,是我……你和大嫂都在家吧?在啊,那太好了。我现在到阳开。我想今晚去你家歇,你看方便不?方便,好,好,好,那太好了……杀鸡?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车上带的有牛肉和花生……我们两个人,我和我老婆……你煮点饭就行了,菜你不用管,好好好,我们等会儿就到了。”
打完电话,我上车发动车子,继续赶路。阿窝问我给谁打电话?我说一个朋友。她问:“他家在计划乡?”我说,不是,他家就在前面不远的计怀村。我又说,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阿窝问,他怎么个有意思法?我说,以后再慢慢跟你讲他的故事,现在我需要专心开车。阿窝就说,好嘛。
但我还是没能把话憋住。我对阿窝说,三十年前,我一个人来月亮山旅行,那个时候整个月亮山还没有一寸公路,我是步行上山来的,我在这山上走了9天,每天走60里,非常的疲累,有一天来到计怀寨,因为太累,我非常想喝口米酒来解乏,那天我借宿在计怀寨的一个小学老师家,我就问他,你们家有米酒吗?他说没有。我就说,这寨子上可以买到吗?他说应该可以吧。我就问他一般多少钱一斤。他说一般是1元一斤。我就给了他五元钱,说,你去给我买五斤来。他去了半天,回来说买不到,我就问,什么原因呢?他说不知道,反正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有卖的。我以为是当地人嫌钱少了,不肯卖给我,就再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对他说,你再去问问,哪怕10元一斤你也给我买一斤来。他又去了半天,回来还是说没买到酒。我以为那个年代大家粮食紧张,没人烤酒,就说那就算了,我们吃饭吧。于是我们吃空饭,不喝酒。可是,我们刚吃完饭,就有一个村民来问我,听说你是记者,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情吗?我问是什么事情?他说,是这样的,就是我家祖上有块石头,因为会变色,两年前被县政府的人收去了,他们说这个是文物,他们要拿到县里去放着,又说他们会给我补偿一笔钱,但直到现在我没有得到一分钱,我想请你帮我问一下这个事,你看可以不?我问他叫什么名字?来拿石头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一一告诉了我。我这才知道他叫老勇。我说好的,没问题,这个事情我一定帮你打听一下。老勇听了,非常高兴,当即带我去他家喝酒。我就问老勇,刚才我叫那个小学老师来跟你们买酒,你们一个都不卖给他,这是为什么呢?老勇哈哈大笑,说我们苗家的酒都是留给自己喝的,从来不卖给客家人。我问为什么不卖给客家人?老勇又哈哈大笑,说,客家人多狡猾,我们不愿意卖给他们。
“后来呢?”阿窝问。
“什么后来?”
“就是那块石头的事?”
“哦哦,后来我的确到县里去问了,县文物局的人说,他们确实从老勇家收到了一块石头,也的确答应给人家一点钱,但目前县财政困难,没有钱兑现,只能请他再耐心等一下了。然后,我就把这个结果写信告诉了老勇。两个月后,我收到老勇的回信,老勇说,谢谢你老弟,既然国家有困难,那个钱我就不要了,我只要知道那个石头还在他们那里就可以了。我立即给老勇回信,说那块石头是放在县政府大门口的,有好几十块,你们家的是其中的一块,我照的有相片,我洗一张寄给你。又过了半年,老勇又给我回信,说照片收到了,我放心了。谢谢你老弟,你为我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我只有再给你留一坛子酒,等你下次有时间上山来喝了。”
“后来呢?”
“后来,我工作调动,去了湖南,从此不再跟老勇有联系。直到前几年,我跟老爱开车到月亮山旅行,有一天无意中走到计怀寨,我再去拜访老勇,他都已经记不得我了,但是,当我说起那块石头的事情,他立即想起来了。他又招呼我去喝酒,他果然留有一坛子好酒,虽然不一定是专门为我留着的,但他说,这酒已经留得有几年了,都起丝丝了,好喝得要命。”
阿窝知道,老爱是我前妻,我们有三十年的婚姻生活,还有一个可爱的宝贝女儿,五年前,她因为信仰问题突然变脸,狠心把我抛弃,即便我生重病躺在医院里她也不闻不问,我这才跟当时给我做护理的一个苗族护工结缘,她现在成了我的女友。
我把车子开进计怀苗寨,老勇早已经在村寨路口等候我多时了。在确认了车上的驾驶员是我之后,他在我车子前面步行带路,把我领到一个宽阔的球场把车泊好。然后,老勇一直盯着阿窝的脸看,我知道他心里有疑问,就主动跟他介绍说,老勇,这是我新找的婆娘,原来那个婆娘把我甩了。老勇说,难怪,我看半天也觉得不像,我还以为我眼睛花了呢。我说,她叫阿窝,是你们苗家人,心很好。老勇就问阿窝,那你会说苗话吧?阿窝说,会,但我说的苗话跟你们不一样,你们说的我不大听得懂。老勇说,那没关系,只要是我们苗家的人就好。
我从车子后备箱里拿出一大包熟牛肉和一大袋花生米,还有一提啤酒和一箱水果。老勇说,你拿那么多东西送我,我吃不完的。我说,吃不完留给你姑娘吃。老勇说,姑娘不在家,到安徽去了,远得很。我对阿窝说,上次我跟老爱来看老勇的时候,老勇的女儿刚好回娘家来。也幸亏有她在家,我才找到老勇。因为我们在寨上向人打听老勇的时候,都没人听懂汉话。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稍微懂点汉话的人,大概明白了我们的意思,才把我们带到老勇家,但老勇不在家,是老勇的婆娘在家,他婆娘也不懂汉话,但她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我们就打过去,是老勇的女儿接的电话,她详细问清楚了情况,就说,你们在家里稍等一下,我爸爸马上回家。我们后来才知道,老勇当时是在山上的牛棚里伺候牛,听说家里来了客家人,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直到听女儿说到了我的名字,他才放心回家来。“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客家人呢,老勇?”后来喝酒的时候我问老勇,他说,客家人对我们苗家不好啰,不是拿我们去骟,就是来罚我们的款,不是来拉我们的牛,就是来拆我们的房子。我说,你难道被骟过了?他说,如果没被骟,我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困难嘛,一个崽没有,为难死了。我说你不是有女儿吗,女儿一样是崽啊。老勇说,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是干部,这个你不懂,我们农民才懂。
收拾好之后,我们就提着行李往老勇家走去。走过寨子的小巷子时,我低声对阿窝说,你知道吗?前两年,我在湖南突然接到老勇的电话,我以为老勇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因为他是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结果他在电话里跟我拐弯抹角问了半天,最后才对我说:“你弟弟那边如果有多余的崽,就请你想办法帮忙送一个给我,我太困难了,我今年70岁了,如果我再找不到一个崽,我和你大嫂的房子,还有田和土,都要成别人的了。”
听了这个话,我以为阿窝会笑,没想到阿窝很同情地说:“哎呀,都是命啊,太造孽了。”又说,“唉,我们其实也是一样的。如果当初政策没那么紧,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两个女儿。”阿窝曾经告诉我,她16岁进城打工,靠买菜为生,后来嫁给了整整大她20岁的煤矿工人老赵,老赵的工资不高,家里本来一贫如洗,但在他们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就被当地政府罚了款,还抄了家,搬走了所有的家具,连大女儿的存钱罐也被他们抄走了,害得大女儿整整哭了一个礼拜。
我们用手机当电筒走进老勇家。他老远就大声呼唤自己的妻子,叫她下楼来帮忙搬运东西。于是大嫂像一阵风似的飘到了我们面前。她接过我们手上的行李往家里搬。这时候,我注意到老勇家的楼房还是有些变化了。我说,老勇,你家重新装修了?他说是政府帮忙搞的,因为脱贫攻坚嘛,他们家沾了点政策的光。我说,好啊,好啊,现在这样一来,起码是不漏雨了。我想起上次我跟老爱来的时候,我们感觉他家简直就像个牛棚,到处通风漏雨。
大嫂不仅为我们煮了饭,而且给我们炒了一大盘泥鳅。老勇把我们带来的熟牛肉倒在盘子里,端上桌来,摆上碗筷和酒杯,俨然就是一桌盛宴了。
我们边喝边聊。老勇还是耿耿于怀他没有后代。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老勇,你看,我现在比你还不如,你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女儿,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什么也没有。老勇说,你是吃国家饭的,我怎么能跟你比!
酒足饭饱之后,我就说要回车上去睡觉去了——十年前,我和老爱来老勇家,他没有地方给我们睡,我们只好在车上对付了一晚。但现在老勇家毕竟鸟枪换炮了,条件大为改观,他说,你们在我家睡,我打地铺给你们睡。说完,他就吩咐大嫂去给我们铺床。我这才注意到,老勇楼上重新装修出来两间客房,里面有木床,铺上新的床单和被子即可。唯一的不足,就是没有厕所。老勇说,就是厕所不方便,厕所在楼下,但可以洗澡,你们去洗澡吧?你们洗澡了再上楼来休息。
我和老窝分别到楼下老勇家的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上楼分住在各自的客房里。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晚我没怎么睡着,尽管我喝了很多酒,也尽管劳累一天,我身心疲惫,但依然全无睡意。我想起这一生跟月亮山以及跟老勇的神奇缘分,还有过去我带着前妻老爱和女儿在这山上的多次旅行,我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出早已有人写好的舞台剧本,我们只不过是应邀前来参演其中角色的演员。
十年前当我带着家人来月亮山旅行时,老勇对我的家庭简直羡慕不已。那个时候,老爱其实已经有了她的信仰,她也曾把我带到他们教会去了一段时间,但我后来发现,那教会里的人跟社会里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就退出来了。但老爱却越陷越深,以至于她后来以三观不同为由,毅然决然决定跟我分手。我苦苦挽留她三年,最终还是被她起诉到法院,强行结束了我们已然持续三十年的婚姻。
那个时候,老勇对我内心的苦楚完全不清楚,他只知道我们一家看上去恩爱和谐,其乐融融,令他羡慕无比。有一回他悄悄对我说,你婆娘年轻漂亮,她应该还能生吧?我说老勇你咋想的,我老婆都老成这样子了,她怎么还能生?就算她还能生,我也不想生了。
有一次我很严肃地对老勇说,我说老勇,其实你和大嫂才是最幸福的一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啊!我年纪虽然比你小一点,但我在这世上也走过了不少地方,也见识过很多的人,但我从来没有看见有哪个女人能像大嫂这样对你全心全意,那样毫无二心,你就知足吧。老勇就笑着说,你大嫂对我的感情当然没有讲的,她长得丑嘛,我不要她也没人要她。我大声对老勇说,老勇大哥,但愿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如果你心里真的是这样想,我大嫂就太不值得了,我告诉你,像大嫂这样的好女人,嫁给任何人,任何人都会有福气,还有,我告诉你,其实大嫂长得一点不丑,我不怕你笑话,我每次见到大嫂,我心里面都在想,如果我年轻时候遇到大嫂,我也会娶她的,你信吗?老勇哈哈大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大嫂对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我不知道阿窝睡得怎么样?我现在已然把她看作是我的妻子了,也把她的女儿看成是我自己的女儿,但其实,我和她不过是半路夫妻,或者说是患难之交。而且,我们至今也还没有办理任何手续,所以,准确地说,我们现在只能算朋友关系,她的两个女儿和女婿如今也还是叫我叔叔,而没有叫我爸爸。当然,我相信我和阿窝最终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的,我也深信总有一天阿窝的两个女儿和女婿会亲口称呼我为“爸爸”。但是,我能够因此而彻底忘却前妻老爱和女儿吗?
我在老勇的木楼客房里辗转反侧折腾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结果又很快被阿窝叫醒——自从老爱离开我之后,阿窝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为此她辞去了原来在医院里的护工工作,做起了我的全职太太,她就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来护理,所以我的作息时间也全部被她安排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睡懒觉了。
第二天上午老勇带我去参观位于寨头森林里的一处神秘古迹。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表面上看,石头是暗红色的。我问老勇这东西叫什么?有什么作用?老勇说,我说苗话你也听不懂,汉话的意思大概就叫“变色石”吧,它的颜色会变,如果变红,就是好的,如果变黑,就不好。我说,它现在是红还是黑?老勇说,现在是不红也不黑。我就说,老勇,它什么时候变红?你见过吗?老勇说,我没见过,但我们村有人见过。又说,如果我能看见它变红就好了,那我也不至于绝后了。
我跟着老勇围着那堆变色石默默转了几圈。我最后问老勇村里人什么时候来祭祀这些石头?需要杀猪宰牛来祭祀吗?老勇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个人平时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祭,但如果遇到大的事情,就要全村人一起来祭祀了。我问什么是大的事情?老勇说,比如那年中国跟美国打仗,我们村有三个人去当兵,因为他们带了这里的一块小石头过去,结果三个人都没有被美国人打死,全部活着回来了。又说,有一年,我们村跟邻村的打架,我们村人也从这里带一块石头过去,结果没有一个人受重伤,而那个村的人死伤蛮多,那个时候,我们全村的人都来祭祀。
我说老勇,你看这样好吗?我今天也给这几块石头烧点纸钱,然后,我许下一个愿望,如果愿望实现,我就回来大祭,你看可以不?
老勇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答复我。
他背着手,默默走上山坡,似乎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一群山雀突然从那堆石头背后惊飞起来,呼啦啦飞向深远的天空,密密麻麻的黑点子像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梦境。
又有树叶从高高的枫树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让我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张已然错过了最佳拍摄时机的绝美照片。
【作者简介】潘年英,1963年生,祖籍贵州天柱,现居湖南湘潭。在《上海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花》《花溪》《天涯》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和散文。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法文和英文在国外出版。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 《解梦花》 《敲窗的鸟》《昨日遗书》《青山谣》《故乡信札》《木楼人家》,中短篇小说集《寂寞银河》《伤心篱笆》《桃花水红》《金花银花》,散文集《我的雪天》《边地行迹》《山河恋》《画梦录》《芒冬花》《顿悟成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