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怀夕正在电脑上看二战纪录片,听到钥匙插进锁芯,“咔哒”一声,门开了,儿子欢欢出现在门口。十八岁少年,已蹿到一米八二,站在那儿,像竿劲竹。那件浅灰蓝常春藤短袖衬衫,是她喜欢的学院风,让他穿出了几分雅痞。只见他身子一让,让进一位穿碎花雪纺裙的高个女孩,女孩弯腰换鞋,长发遮面。怀夕直直走过去,这是?高三的欢欢脸上的青春痘粒粒反光。阿姨好,女孩手一捋,长发流泻一肩,一缕恍惚的笑意从苹果肌掠过。怀夕右手掐腰,矜持而审慎地点头,暗道,下巴尖得能锥死人。未等她问话,欢欢一拽,女孩趔趄着身子进到卧室,欢欢反脚一蹬,门“砰”地关上。
牙,锐利地疼痛起来。
怀夕的激素脸不明显,因骨质疏松牙齿松动变形,一发急牙就发难。以前同学?女朋友?前额鼓胀胀地疼,她抓起钢琴上的半截木梳,轻敲头皮,推开李仲明的书房,儿子他……李仲明正用刀划开一个大包装箱,取出三个小包装箱,打开一个,是三脚架,还有一个附件盘。这是?她问。他把看过的说明书递给她,原来装载一些附件,比如目镜。她拿起来,瞅一眼,又放回去。李仲明打开那个长纸箱,外面有两个抱箍,她狐疑地打量,他像献宝似的说,主镜筒,折射式望远镜。阳光从窗户筛进,有一粒掉进他眼里,细碎的光在他眼里欢快地跳舞。看,他骄傲指着上面的标志,不能直接观测太阳,不加滤镜的话,会对眼睛造成损伤。她摸了摸那,金属的冰凉,一股黑色的气体在心里乱窜,她手一搡,还有心思捣鼓这个?儿子把女生都带进房了!
什么?他眼都要鼓出来了。
怀夕反手拽着他来到欢欢门前,她吸口气,胸口像砌了层水泥,吸不动。她把右耳朵贴门上,欢欢汩汩的笑声,像干旱已久的田地在吃水;女孩咕咕的笑声,像屋顶上鸽子的盘旋不定。她举手敲门。吃水声和鸽子都停止。她又敲,门开了,欢欢不耐烦地打开门,身子往门框上一靠,双手往胸前一抱,咋了?她把欢欢拽出房,他反身把门关上,见他处处“金屋藏娇”的架势头,李仲明好不焦躁,劈头问道,你把谁带回家了?
管得着吗?欢欢斜眼看他。小兔崽子!见李仲明作势上前,她把他推开,问,同学,还是女朋友?你说呢?她——知道你情况?这句查问惹怒了他,他颈上的青筋鼓起来,像钻进去一只蚂蟥,我什么情况?他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后退,退到卧室,背抵墙。欢欢的喉咙嘎嘎响,就像金属在扎紧嗓子,声音从缝里爬出,我什么情况?怀夕舔了舔嘴唇,我说错了。那只“蚂蟥”停止跳动,右手把左手四个手指包住,一摁,关节发出怕疼似的脆响。她父母闹离婚,这段时间心态不好,你可别刺激她。欢欢嘴里喷出一束气流,“噗”地吹起戳眼的蓝色长发,一甩,头发向一边倒伏,掀起一浪蓝色风暴。“闹离婚”“心态不好”,像两只小兽,在怀夕头脑里蹦跶,踩痛了每条神经,她嘴一张,蹦出一句让她后来肠子都悔青的话,这么大一个学校,还不够你找,偏找……
偏找什么?快走到房门口的欢欢攥起拳头返回,他咬着后槽牙,颈上的“蚂蟥”一拱一拱,你还嫌弃人家,你的优越感从哪儿来的,你以为我们一家子有多健全?欢欢一伸手,她的黑框眼镜“啪”一声掉地下,在一只阿迪达斯运动鞋的碾踩下发出细碎的呻吟。怀夕眼前一暗,视网膜里糊成一团。
你个兔崽子,李仲明举起拳头,还没等落下,欢欢手一揸迎上去,像把五齿钢叉,迎面架住那气势汹汹的拳头。也没看见欢欢怎么动作,就见李仲明的胳膊被别在身后,欢欢一使劲,疼得李仲明哇哇直叫,原地转圈。你,你,你……他的脸由白到红,由红到紫。放手!怀夕低声呵斥,老李,和儿子好好讲话!你又装好人了?欢欢往前一送,李仲明踉跄着,差点栽倒,他用左手握着右手,小心地活动关节。没事吧?怀夕关切地问,这个兔崽子,下手够狠的,手腕都红了。她的手还没碰上那片红就被李仲明一推,滚,你养出来的白眼狼!还不是你的种,怀夕脱口而出,说完恨不得咬了舌头。
啪啪啪。欢欢鼓掌,接着演,按夫妻情深的剧本,千万别露出狐狸尾巴来。啧啧,刚才那一幕多感人呀,那当初干嘛闹到法院去,好玩吗?你个……李仲明又要上前,被怀夕抱住。欢欢抖着腿,抖出一句:呸,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轰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吱溜”的尖啸声,爆炸带出的碎片异常巨大,纪录片中士兵捡起一块边缘平滑的锯齿状铁片,目测有30厘米。怀夕过去关了电脑。真好,亲手奶大的儿子向她开炮,向她的灵魂深处发动猛烈攻击,炸开那些防御的栅栏,恐惧、不安、怯懦、卑微、软弱,甚至不为人知的幽暗与阴晦,一一暴露。
门,开了条缝,露出裙角,怀夕的心猛地一跳,脸烧着了,强烈的羞耻感。对不起欢欢,妈妈错了,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此时此刻,只有认错才是保有尊严的唯一方式。
你呢,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欢欢指着李仲明。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生下你。欢欢哈哈大笑,你不就是精子提供者吗,对这个世界你唯一的贡献就是这个,你不觉得可悲吗?没有幸福感长年累月心情不好也不让家人心情好制造不幸的人你就是黑洞是根源……你在单位当驯服的羊回家就变成大灰狼我小时候怕得发抖现在不怕你了……欢欢被密集的语句呛得咳起来。
李仲明脸色苍白,不停地抽纸巾,擦拭额头上不停冒出的冷汗。怀夕把手攥成拳头,随他的动作一舒一收,欢欢,别拿你爸的血压和心脏不当回事呀!啊,欢欢大叫一声,整个人弹跳起来,他的心血心脏,哼,他的就高贵我的就要受到践踏?你们考虑过我吗,从小到大,我的耳膜视网膜脑垂体受到多少蹂躏幼小心灵留下多少阴影面积,我忍得太辛苦了,看你们表演看够了,有些画面我想忘记,偏偏又勾连起来……他双手掐上她脖子,可恶的怪兽,我要把你们统统掐死。孽障快放手她是你妈妈,李仲明来掰欢欢手,哪里掰得开,他急眼了,抽下皮带,要往欢欢身上搠,怀夕呜呜着双手乱摆。他提着裤子举着手机说,再不放我就打110了。
李怀欢。女孩走了出来,手像撸猫一样,抹着欢欢的后背。欢欢眼里的红意慢慢褪去,手松了,他伏在女孩肩上,呜呜咽咽,像个受伤的小兽,我控制不住……我陪你,女孩说。隔着欢欢的肩膀,女孩的目光和怀夕的撞在一起,清亮的眸子照见怀夕的狼狈。怀夕看着在女孩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的欢欢,泪水又急又沉地坠下。欢欢把女孩拽进房,不一会儿她端着茶杯攥着手机出来,蹲下身,阿姨,李怀欢……怀夕一把捧她的手,好孩子今天多亏你,我现在不会当妈妈了,我张口就激怒他,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阿姨,李怀欢现在不是统一的,他撕裂成两半,他要独立,就要开除父母;伤害到父母,清醒后又会内疚,这种撕扯耗去了他全部的能量,他总处于低能量状态。
怀夕把头摇成拨浪鼓,告诉欢欢,安心做自己,我不要他内疚,父母没有不能原谅的。她调出二维码,好孩子,加下微信。
女孩叫杜丽玲。怀夕说,玲玲,真羡慕你爸妈,有你这样贴心的小棉袄。杜丽玲咬了咬嘴唇,倒好水端着茶杯进房。夫妻俩一个活动手腕,一个小心扭动脖子,都不朝对方看。
2
派出所老黄带着实习生小罗上门,怀夕慌忙架上从抽屉翻出的旧眼镜,笑迎上去。李仲明取出软中华,散烟。老黄接过,架在右耳上,小罗摇头。
老黄一摆手,小罗把本子合上。还哲学研究生,连个小兔崽子都摆不平?老黄训了两句,现在的孩子,唉……老黄摇了摇头,我见得多了,问题多半出在大人身上。有时间,带儿子到第四人民医院去看下?老黄在李仲明肩上重重地一拍,改拍为抓,按摩似的抓了两爪,带着小罗走了。
李仲明蹲下来,双手抱头,蹲在墙角,说,空调温度太低了,打高点……他的嘴唇发紫,牙齿发出缝纫机走动的嗒嗒声。怀夕机械地找到遥控器,胡乱摁了几下,要不要考虑下老黄……闭嘴!李仲明吼。怀夕双手捧脸猛一阵揉搓,系上围裙,打开冷冻室抽屉,取出鸡翅、鸡块、牛肉,到厨房解冻。“驯服的羊”“大灰狼”?李仲明喃喃自语,扶住墙,撑起身子,垂头向书房走去。
打青春期始,欢欢吃东西开始挑剔,对色、香、味都有高要求。他说,生而为人,太多情非得已,再不享受下口舌狂欢,活着有啥趣味?但凡看不上眼,立马翻脸,罢食,筷子掰断,砸过来,点外卖。怀夕严格遵循“下厨房”视频上的制作步骤,精心炒煎炖煮罢,给欢欢发微信:儿子,你有眼光,这女孩我喜欢,带她出来吃饭吧。手机欢快地“叮”一声,怀夕把这个“嗯”字看了又看。“哐啷”一声,刀入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身劲,勾火,颠勺,一气呵成,葱爆肉鲜嫩出锅。到卫生间梳洗,迎面看到镜子里那张兴奋的脸,一怔,曾几何时,她如此卑微,被臭小子折辱一番后回应一个字,就让她如此满足?
桌上都是欢欢的最爱:可乐鸡翅、清蒸鲟鱼、酸辣土豆丝,虾滑、金针菇、鹌鹑蛋、香菜做配料的牛肉火锅。欢欢伸手抓了只鸡翅,往张大的嘴巴里填。怀夕打了下他,说,洗手。欢欢一努嘴,他在前,玲玲在后,两人进厨房,嬉闹声四处泼溅,李仲明抱着大纸箱从书房出来,把眉头拧成个“川”字,每道沟壑深得能夹死苍蝇。
欢欢往玲玲碗里搛菜,玲玲把碗举高,说,“会吃成胖猪的”。欢欢说,小胖猪更可爱。李仲明用胳膊肘拐了下怀夕,走,到新房看看。怀夕把手罩嘴边,咳了下,玲玲,回家我开车送哈。一只手不耐烦地往外一挥,她识相地快走几步,带上门,追上李仲明。
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李仲明一把扯过怀夕,就像儿子拽女朋友进门一样,他把她拖拽进地下车库,摁亮车钥匙,解锁,把纸箱放后备箱,拉开车门,像塞捆稻草样把她塞进副驾驶。他绕到驾驶室,关门,拿钥匙发动车子,仪表盘亮了,橘黄、朱红、湖蓝,闪着柔光。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出小区,驶向徽州大道。双手握住方向盘,密集的话语就像机关枪扫射过来,准婆婆感觉如何看你已提前进入角色了嘛,现在就开始巴结不觉得为时过早?哼,手机瘾戒掉尽快复学才是当务之急,学业才是主旋律,这孽障正经事不做谈恋爱有什么好急的……
怀夕摸了摸喉咙,那里肿了一块,那些奔涌到那里的话,都被阻隔在那儿,进也不是,撤也不是。仿佛脖子生锈了,一微米一微米,她慢慢扭动脖子,以不可察的度数磨过头,研判这个“绝对正确”之人。他在研究遥远的天体时,有没有一刻产生“我是不是也有错”的念头?她把右手插入口袋,梳齿嵌入掌心的锐痛让她的脑子恢复清明。
老黄说的……她的脑子盘旋着一个念头。李仲明铁青着脸。
3
看到那幢小洋楼,怀夕喊,停。
因她的延误最终错失那套附赠一百平米地下室的小洋楼,这个指责是事实。
今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两口子散步,信步走到售楼部,听说有配套一百平米的小院子和一百多平米的地下室,她和李仲明目光一碰,焊接处火花四溅。
看房之后,怀夕筹划让果园、花园和菜园三分一百多平米小院子,李仲明说地下室高度足以分成两层,家里共三层,他住最底下那层,都不需要上一层和二层,完全自洽。说这些话时,他眯起眼,脸上每道褶皱都清晰呈现出一只昆虫对黑暗洞穴的全部激情。有天晚上,她梦见他头上长了触角,身后拖条尾巴,嘴变成鸟喙,从梦中尖叫着醒来后她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围墙不高,怀夕踮脚看向那套小洋房。现在,一百多平米的院子已被规划成菜地,青青红红的西红柿、线椒、香蕉紫茄子,水果黄瓜和长长的豇豆从架子上垂挂下来,还有一大蓬紫色的扁豆。浇水的水龙头旁放着泡着菜籽饼肥的红色塑料桶,随风传来一阵沤粪的隐隐恶臭。
我的地下室……李仲明奋力摇晃着她。他今生唯一一次有机会拥有的地下室啊。这小洋楼太好了,是独栋,不需要和邻居打交道,从地下车库,通过一扇门,就进到地下室;也可以坐电梯,从大门进到一楼。售楼部的人说得很清楚,这块地拿得便宜,才附赠地下室,在别处都要花钱买。以他俩的经济实力,无疑买不起这种连院子四百多平米的小洋房。失落和遗憾像眼袋明晃晃地挂在他脸上。
她的身体像晒干的花生,一摇就咣咣响。李仲明把爪子从她肩头撤下,发出一串哀嚎,时也运也命也……
上衣右口袋抖了下,像揣了只小老鼠。她用右脚尖蹭地,一下,两下,三下。再换左脚尖。放进口袋中的手越攥越紧,攥住那半截梳子,一阵尖锐的疼痛。经由鲜红血液的润泽,木梳形成一层泛红的包浆。
咳咳,随着两声咳嗽,踱过来别着手一脸警惕的保安,李仲明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往车的方向走。怀夕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小菜园,朝保安笑了笑,指着那个院子:差点儿成为业主。保安“哦”了声,说,不买亏大了,三号地铁线通到这里,现在值三百万。她心里打了个突,竟然翻倍了。夕阳给李仲明的背影镶了道铁锈红的边。
得知那套小洋楼被别人买去后,李仲明无比沮丧,折中的办法是买套高层。怀夕想不通的是,恐高的李仲明竟然买了最高层33楼。新房装修由他一手操办,现已接近尾声。
一走近33层新房,怀夕倒吸一口冷气:老板桌、老板椅,桌上的文竹,窗台上的金边吊兰,墙角的滴水观音,包括给花草浇水的喷壶,完全copy了他的办公室。他往老板椅上一坐,她就像在向他汇报工作。
餐厅也是这种布局。
他按响就餐铃,她和欢欢次第进来。他要求就餐讲秩序,注重仪式感。咳咳,他清了下嗓子,喝一口用胖大海泡制的茶,开始餐前训话,人中处的脓疮泛红。餐桌即办公桌,母子俩坐在对面的办公桌,肚子里在唱空城计,对着已不冒热气的饭菜不时咽下口水,他的餐前训话富有激情,一声声撞碎在餐桌上不锈钢餐具上菜肴上碗筷上,在耳朵旁嗡嗡作响,声音如此有规律,她和欢欢忍不住抄起筷子,在瓷盘上敲节拍:强、弱、次强、弱……
她捂住胃,想象的画面吓住了它。
一打开书房,她一下子捂住嘴:地上厚厚一层黄沙,窗前已架上望远镜。
你想想,在戈壁滩上观察火星……李仲明调节着目镜,枝形吊灯的光打在他脸上,梦幻般的迷离。
幽静的夜晚,李仲明待在打造出的“戈壁滩”,不断地调节着望远镜,观察星辰。欢欢口中那职场上的“驯服的羊”,家中“大灰狼”都将远离他而去,他成为自己……
欢欢上中学时,李仲明经常做噩梦,大叫一声坐起身,怀夕被惊醒,给他揩额头上的汗,抚他的后背,问他怎么了。他掀开被子,从床头拿起一盒软中华,粘一支在嘴角,“啪”一声摁着打火机,点着烟,烤烟特有的焦香弥散开来。他说,他梦见,一只狼追着他跑,他怎么都摆脱不了。
她的心一颤。
有一次,他打电话让她送丢在家中的文件,她路过常委办公室,见他垂手侍立一侧,她从未见到那样的李仲明,头低着,腰佝着,整个人矮成半截,领导似乎在训斥他,而他一脸笑容,一个劲地说,“是是是”“对对对”。她顺着墙踅摸到他的办公室,把文件放到办公桌上,连电梯都没乘,顺着墙根溜下楼。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无意中偷到一个真相。
我毕竟是一介书生……李仲明像吃了生柿子一样咂着嘴,那种苦涩蔓延到怀夕的口腔。一串烟圈从他口中吐出,他的脸掩在烟雾后,借着这烟雾,他才把那些话吐出来:伤害了你和儿子,我好恨……李仲明一拳捶在桌脚,桌上的杯子摇晃起来,他剧烈地咳起来,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被涌到嗓子眼里的话噎的。
老婆,你说,我还配称作“读书人”吗?
李仲明书架上有个羊头狼身的陶瓷,半个月前他到景德镇出差,他亲自在小器作制作的?怀夕俨然看到这只无法命名的生物,走出丛林,徘徊在荒野,发出阵阵悲鸣。它丧失与狼群正面交锋的勇气,不围观“狼”的厮杀或狂欢,躲入洞穴,仰望星空。
怀夕全明白了。一直以来,她心头都有个谜团,李仲明为何时不时半夜爬起来,开车到新房去……
4
车子开回地下车库,怀夕迟迟不下车,看一眼李仲明生铁一样的脸,要不要考虑下,老黄……他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向方向盘。
两年前,欢欢办了休学手续,24小时手机不离手,上卫生间、冲澡都带着手机,黑白颠倒,作息不合理。夫妻联手,想改变欢欢,让他建立早睡早起三餐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请数学和英语家教,让他休学在家而不耽误功课。他们没收他手机,遭到他的拼死反抗。有一天,他床头墙上一行红字:不自由毋宁死。看着他用纱布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左手,怀夕耳朵以上一圈脑袋一阵酸麻,继而左腰,右肋。这之后,一听到开窗户的声音她就心惊肉跳。手机里推送的新闻,一条条让她心惊肉跳。
李仲明不信邪,撸起袖子,准备亲自辅导欢欢数理化。他用A4纸打印一份详细的学习计划,刚贴上欢欢床头,就被一把扯下。他没收了手机和平板,欢欢冲进厨房,举刀相向,曾经的纯良少年血红着眼睛,叫道,砍死你,我再自杀,或者坐牢。
一次次对峙,一次次败退。李仲明不仅没戒除欢欢的网瘾,让他走上正常的学习轨道,反而搞砸了。有段时间,欢欢连三餐都不出来吃,更别说户外活动了。光线、风和声音都令他不能忍受,他日益狂躁,拉上窗帘还不行,他用厚被堵住窗子;楼上有个五岁小娃娃,动不动在家里拍皮球,一听到楼上传来的声音欢欢就说蜜蜂钻进脑袋里,双手抱头往墙上撞,要把它们撞死……
有一次,欢欢留下遗书,半夜离家出走。怀夕发疯般地找遍凤城,最后在小时候玩捉迷藏的地方找到他,躺在草地上,他说,妈妈,我就想这样躺着,看看天空,闻闻青草味,心里会好受些。她也躺下来,和欢欢一同把目光投向遥远的星空。半夜时分,天上出现了流星雨,那些黄的、红的光点,像一个个小精灵,欢快地落入她和儿子的怀抱。欢欢说,妈,就为了眼前一瞬的美好,我决定不放弃,人间值得。她拉过欢欢的手,发现胳膊上全是牙咬的血痕。他时常手抖,抖到无法控制时,他会用力去咬,他怀疑血管里的血疯了,它们想跑出来,被风吹凉……
欢欢要去做心理咨询,李仲明一听就发脾气,吼道,不成器的东西,这是装病来逃避学业,症状获益,我当年……这段时间,欢欢明显好转,李仲明说,我说的吧,消费抑郁呢,和我斗?嫩了点!我睡着都比他眼睁着精明。
可能是玲玲的现身说法,松动了李仲明的脑筋,他总算同意下午带欢欢去看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科,确诊:重度抑郁,重度躁狂,中度强迫。
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九十斤的李仲明伸手封住医生领口,我儿子咋就重度抑郁了?他大声读自评表,“经常感到神经过敏、心中不踏实”;“头脑中有不必要的想法或字句盘旋”;“容易烦恼和激动……”将SCL-90症状表扯得粉碎,雪片般撒向医生,都是啥狗屁问题?
医生甩手走了,碎纸纷纷坠落。怀夕抱住李仲明,学玲玲的样子,把他当成那只走失的猫小乖,从头部沿着后背轻轻抚摸,待他平静下来,把他往门外拽。妈的,你们用破表格诱导孩子,老子揍死你。走远了,李仲明还回头咆哮,狗屁表格,狗屁专家,骗子。有病人在一边指指戳戳,怀夕心里一阵阵发紧。
欢欢早早上车——他觉得丢人吧。坐上车,李仲明安慰欢欢,别信那些白大褂胡扯,青春期情绪不稳,阶段性情绪感冒罢了,每个人都有。欢欢“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
怀夕说,要不,我俩去中医院看看?早该去了,欢欢说。
走进中医院,迎面看到穿着病号服的人目光呆滞地散着步,李仲明收住脚步,目露惊恐。怀夕拉他的手,他在抖,这抖伴随着辛酸传递到她心里。咽下酸涩,她把声音努力放得低柔,我陪你,我也做。
做出的结果:李仲明强迫症,她焦虑症。一家子都病了。
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说,要相信科学。他问李仲明,可愿配合治疗?见她一脸热切,李仲明闷闷地缴了费,两人分别坐在德国进口专业仪器上,把头伸进罩子里,花了近一千元,忍受近40分钟嗡嗡响声,问效果,答,狗屁。
得知心理咨询每小时三千至五千,李仲明炸了,“狗屁”“发家难财”,一迭声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5
回到家,四个人安静地吃了顿晚饭。玲玲陪欢欢上网课,怀夕把李仲明一拽,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社区文化活动中心,乒乓球室,一对头发斑白的老人正打得激烈,还有人握着球拍在排队,等着上场。台球房、书画室、图书室,到处都是人。她羡慕这些人,对生活怀着永不厌倦的热情,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既有烟熏火燎的烟火日子,又有文学艺术修身、体育健身。她家呢,三道门,三面墙,阻隔了三颗心。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欢欢上小学时,李仲明不能适应他曾经无比渴望的岗位,开始躲避一些场合,必要的应酬,密集的人群,让他害怕。她问他,到底怕什么?这儿,那儿,他的手把空气戳得滚烫,可怕呀,到处都是摄像探头,到处都是窥探的目光,到处都是“切切察察”,每个人都不怀好意……她怀疑他的视网膜病变,带他去看眼科,鉴定结果,两眼都5.0。
在阅读空间,怀夕抽出《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这本被誉为“英国国民级心理咨询入门”,看到“父母自我态、成人态、儿童自我态”时,突然想到有一天,儿子说,妈妈,我总觉得成人世界太假了,不想长大。那时她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幼稚。回想起这一幕,她恨得想踢自己一脚:你放过了多好的交心机会。从那之后,欢欢心里就竖起一面墙。亲爱的儿子,为娘真的知道错了,说错了很多话,做错了很多事,希望有一天,你打开心门,咱娘俩好好谈一谈,重新探讨下“儿童心理状态”如何向“成人心理状态”过渡。儿子,我和你爸爸相处不和谐,家庭氛围不好,你承载了父母的阴影面,我和爸爸都欠你一声迟到的“对不起”……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残阳如血,西门外的栾树叶子被中午的骄阳烤焦了,在向晚的轻风中尚没有回过神来,一嘟噜金黄花挨着一嘟噜赤红果,一阵风吹来,扑簌簌落一层黄瓣红蕊的碎花,右手捡起一粒碎米一样的黄花,托在左掌心,五瓣,红蕊,这么小,也开得如此热烈,奔放。
夫妻俩一路沉默。李仲明不时抬起头,痴痴地仰望星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怀夕看到的是婚姻伊始的甜蜜:
大学毕业,皖南山里妹和皖中放牛娃,花800元买了一床“皖宝”牌席梦思,搬到单位分的80多平米的三室一厅,对领导同事,就说“回老家办喜事”;对亲友,就说“旅行结婚”。一楼小院,两人亲手种了两棵奶油葡萄树,小树撑起荫凉,他拉二胡,她唱黄梅戏,小鸟飞到墙头,叽喳伴唱。结婚头三年,一聊聊到大半夜,一个说,另一个津津有味地听;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梦中接着聊。那时真他妈年轻啊,一个眼里映着另一个身影,一颗心惦念另一颗心。
万家灯火。远远看到灯光从欢欢的窗户里透出来,她久久凝望着那扇窗户,玻璃上贴着通红的圆形剪纸,灯光晕染在上面,看起来无比温馨,让她心里一暖。她想把这一刻延长,再延长。
半年前,经好友王忠实的推荐,李仲明把欢欢送到专门教导叛逆孩子、戒除游戏网瘾的机构。她不放心,怕他们简单粗暴对待,机构老师说,家长,温室养不出扛打的树苗,入社会就得遵循丛林法则,成年就得练扛打力耐挫力。李仲明说她“妇人之仁”,她说,那就练吧。
可能是脱离父母管制的诱惑太大,欢欢去了。才两天,打来电话,你会后悔的。怀夕吓了一跳,儿子这是什么意思?狗屁,李仲明“哼”了一声,他要上天?
怀夕和李仲明把欢欢从那家教育机构接回家,发现欢欢性情大变。折腾头发,染成黄,染成蓝,染成红黄蓝三色;文身,文的不是龙,而是壁虎;打了好几个耳洞。看得她心一抽一抽。欢欢一直在挑战父母的忍受极限。他恨父母,不该送他进那种地方?他明显在报复。眼里容不下沙子对吧,那就换石子往你眼里揉。欢欢眼里的红意浓稠炽烈。
到底遭遇什么,欢欢从不提。
两人坐电梯回家,怀夕的电话铃响起,陌生号码,她迟疑地接起,喂?请你好好管管你家李怀欢,我家杜丽玲就是个傻姑娘……怀夕的心猛地一个起跳,跳到半空中,正想向您请教,您怎么把玲玲教育得这么懂事……
欢欢正躺在床上玩手机。你干的好事!见她进来,他一骨碌坐下来,眼都红了。怀夕惊讶地张大嘴巴,他越发气愤,说,不是你给老师打电话,玲玲妈怎么会找上门?
我没有,她急着解释。还装!每次相信你们,就发现上当,你们太让我失望!门砰地撞上。
玲玲,我们约定,不轻言放弃,好吗?
怀夕攥着手机合上眼。醒来时,发现躺在床上,手机显示凌晨一点十分。李仲明不在,他在那“戈壁滩”用望远镜眺望星空吗?刚刚,她做了个好美的梦:欢欢奔跑在一群青少年中,抱着篮球,三步跨篮,回头,向玲玲露齿一笑。“加油,欢欢。”她莞尔一笑,笑出一脸的水意。
【作者简介】陈家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六部,作品散见于《莽原》《清明》《伊犁河》《时代文学》《安徽文学》 《当代小说》《海燕》《六盘山》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