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笔记（组诗）

编者按 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无疑，牛庆国在对黄河的书写中，倾注了浓烈的人文意识与赤子情怀。这一组《山河笔记》，让亘古黄河携带着自己的脾性、命运、情绪，在字里行间百折千回，浩浩汤汤。由此，牛庆国也完成了诗人与河山的两在和两忘。山西诗人方宁的作品，短诗，长句，萦绕着一种娓娓道来的温和气息，仿佛一个人在耳边轻言慢语，倾诉着尘世中的一幕幕所见所闻。在组诗《夏天系不住风》里，我们看到作者对细节的把握和放大能力。也就是说，毛文文在修辞上，做到了情景交融、虚实相生，他没有拘囿于物的物性和人的人性，而是不断在陌生化中贯通物与我的边界。钱十一的这一组短章，灵动、自在，在方寸间闪转腾挪，好似一组微雕。王童诗歌里的声音，是高亢有力、酣畅淋漓的，俨然一个旷野中独自放声的男高音，一行行文字尽显风雷之势。

黄河片段

每次遇见黄河

风都把我吹出哗啦啦的水声

风以为我就是河的源头

我看见的羊皮筏子

像是黄河的喉结

黄河把有些话咽在了心里

一群群的小鱼

模仿着摇曳的麦穗

黄河是一辆运送麦子的马车吗

带走吧 留下吧

有些事

黄河曾犹豫了好久

那天的落日

仿佛一个忽然的想法

掉进黄河上游

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

长发猎猎

是一个人 也是一群人

逆流而上的星辰

想给一条河流重新命名

有时 黄河会低着头

从我面前缓缓走过

他也有疲惫的时候

但我无法抚平他额头的皱纹

迷途 决口

千回百转

一条河 只想走自己的路

却这么难

对着黄河大喊几声我爱你

但那时我并不懂黄河

有些承诺 像小小的石头

打了水漂

当一个人混同于草木

岸边随风起伏的

就都学着流水远去的模样

大雾起时

走在岸边的每一个人

都是神仙

大雪落黄河

每一把雪

都能攥成一块昆仑玉

大河家

背着柴火的藏族妇女

坐着羊皮筏子过来

又背着夕阳过去

她看见河里除了蓝天的倒影

就是蘑菇一样的石头

远道而来的僧人

双手合十

恍惚间 把河心的一个漩涡

看成了莲花座

那些小小的波纹

是否来自他的唇间

我来时 有人正提着红灯笼

在察看水情

乱石中 几棵白冰草

告诉他水的流速

和温度

岸上红岩的火红

是否温暖过那个大隋的皇帝

和他瑟瑟发抖的妃子

在这里 我所有的想象

只有一个方向

台地上的玉米秸秆

在风中欢呼着又一场胜利

黄河上游

1

烧陶的烧陶

磨玉的磨玉

铸刀的铸刀

只为完成一个遗址

惊喜

可以临摹

只是为什么要用那么厚的铜锈

作为刀鞘

一条以黄土为底色的河流

蜿蜒了再蜿蜒

走了那么久

还在朝这边张望

2

原来文化是分层的

可以被掩埋

可以被挖掘

有些需要保存

有些需要生锈

最深的那层叫做化石

3

从这里长出来的每一种植物

都有所提示

比如一朵蒲公英对着蓝天的摇曳

比如一片冰草的剑拔弩张

而在这里弯腰锄地的那个人

偶尔会捡起锄头下的一块陶片

扔到地边上的草丛里

他身后的一行白杨树

正举着各自的鸟巢

像举着陶器

走在去博物馆的路上

关山深处

1

在圪垯川遗址

一只小小的黑甲虫

从一个坑道跑到另一个坑道

那么急切

有时还磕磕绊绊

它是想看看丢失了什么东西

还是去报告什么消息呢

关山深处

我听见了一只虫子的惊叫

2

街亭的草

知道这里的险要不

街亭的花

是否听说有人在这里犯过大错

躲在树丛中的那块老石头

我怀疑它有篡改历史的嫌疑

3

遇见一个彩陶收集者

他身上有陶的气息

他说 孤儿

和那些走失的亲人

都找到了他

他和每一件彩陶都有辈分

4

都几千年了 草还是草

风还是风

白云的碎片下

马的鬃毛迎风飞扬

我看着一匹马时

马也看着我

我当然不是那个牧马的秦非子

我只是路过这里

看看这片古老的草场

5

月光下 寂静大过关山

秋风过处 森林和零散的树木

一样孤独

星光扑面而来

那是山下的万家灯火

想起经过那里的一所学校

就想有孩子的地方

一定有神

就像有山的地方就有月光

有月光的地方就有苍茫

在河之南

1

阳光平铺直叙

绿色也平铺直叙

正如中原大地的日常幸福

正午时分 一列高铁穿过郑州

悄无声息

坐在高铁上的那人

忽然想起黄河也经过这里

眼前就汹涌澎湃

2

夜深如梦 月光如草

当风吹过河南的一片高粱地

就从头顶红缨的方阵里

吹出铠甲之声

有人抬头 数了数北斗七星

第八颗是唐

第九颗是宋

3

听见涛声的佛

不是人把石头凿成了佛

而是佛从石头里走了出来

但有些佛龛是空的

佛可能去了山下的人间

草就替佛站在那里

我看见有人经过 拜了拜

那些庄严的草

4

龙门石窟是佛的一个驿站

一条河带着人来 也带着人去

大佛对我好 小佛也对我好

佛说 牡丹是四月的事

此刻听听树上的蝉鸣也好

再过一会儿

河面上就会吹来今秋的风

5

黄河漫过的土地

有着金碧辉煌的黄

古都的灯光

一直在泥土的深处亮着

大堤上整齐排列的梧桐树

像是出来巡逻的侍卫

我向他们打听过黄河的泥沙

和朝廷的消息

6

一条问道而来的河流

它就是道

当它拐过最后一道弯

就离大海不远了

但有一个人

却从大海去了源头

【作者简介】牛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热爱的方式》《字纸》《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北斗星下》《持灯者》《祖河传》《哦，黄河》等。作品入选 《大学语文》 《新华文摘》等多种选本，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以及中国人口文化奖、鲁藜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西北军事文学》优秀诗人奖等奖项，曾被评为《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