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反
又写关于赵树理的文章,便翻阅新版《赵树理全集》(董大中主编,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发现《“锻炼锻炼”》中有一个注释。当小腿疼在社员大会上交代问题时,她骂了杨小四一句。接下来,赵树理如此写道:“她一骂出来,没有等小四答话,群众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哗’的一下站起来:‘你要造反!’‘叫你坦白呀叫你骂人?’”注释加在“造反”处,云:“‘造反’,《火花》发表时作‘起反’。”(第2卷,第341页)
于是我给董大中先生写信,先交代这个注释,然后说:“其实我在看大众文艺版时也发现了这个注释,未查以前的版本是不是这样。现在想问您,这个注是您加的还是原来其他人加的?‘起反’是晋城那一带的方言,赵树理这么用是没问题的。改成‘造反’便于读者理解,但我觉得也让表达失去了一些味道。”董老师很快回复:“你说的《“锻炼锻炼”》那个注释,我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起反’是方言,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会在注释中说是方言,现在这样注,给人原来排印错误的印象。”
在我的印象中,晋城话是不怎么说“造反”的,但“起反”却说得很普遍。查《现代汉语词典》,“起”作动词,有“发动、兴起”之意,如“起事”“起兵”。“起反”应该就是在这层意思上用起来的。
一个人气势汹汹过来吵架,晋城人会说:“干甚呢,你还想起反?”
小孩子调皮捣蛋,上房揭瓦,晋城人又会说:“小日母你还起了反了,我一脚踢死你!”
赵树理就是在这种语境下使用“起反”的,他用得很地道。改成“造反”,意思大致不差,但比较硬,不如“起反”软和。词典中对“造反”的解释是:“发动叛乱;采取反抗行动。”
同时,若把“造反有理”改成“起反有理”,感觉也不对。“造反”显得气宇轩昂,声势浩大,“起反”就弱了许多。
整工夫
赵树理在1955年发表《三里湾》之后,不久又写出一篇《〈三里湾〉写作前后》。此文首发于《文艺报》1955年第19号,自然也被收入好几个版本的《赵树理全集》中。《全集》中此文下面有一个注,注云:“1985年日本学者、和光大学教授釜屋修从《三里湾》日译者之一冈崎俊夫的家中找到了赵树理的一封信、一篇《代序的序》和本文的打印稿原件。从中可知,本文系应前苏联《外国文学》杂志之约而写,为《三里湾》俄译本代序。赵树理在寄给冈崎俊夫此文打印稿原件时作了几处改动。本书据《三复集》,以寄给冈崎俊夫的打印稿作参校。”或许是因为“参校”之故,此文有十多处校对,但有个别校对弄错了,应该是编校者不懂晋城话所致。
例如,赵树理说:“过去在茶馆里说书的评书艺人是每说一段收一次费的;而听众又有些是有闲阶级(可以说是职业听众),每天可以误上整工夫来听书。”查始发刊物《文艺报》,赵树理这里说的就是“整工夫”,但《全集》中却改成了“整天工夫”,并作注道:“‘天’,打印稿缺。”(参见北岳文艺版《全集》第4卷,1990,第285页;大众文艺版《全集》第四卷,2006,第382页)。
这是一个明显的误校。
晋城话中是有“整工夫”之说的,例如,张三问李四:“有没有工夫跟我去锄会儿小苗?”李四说:“没有整工夫啊。”所谓“整工夫”,就是相对完整的时间。这个时间不固定,可以是一前晌或半后晌,也可以指两小时或仨钟头。
“误上整工夫”是一个很地道的搭配和表达,但改成“误上整天工夫”就不对了。而且,此句前面有“每天”,再来个“整天工夫”,逻辑和情理上似也不通。因为评书艺人说书,是不可能一说一整天的。
顺便指出,把此文中的“打擂”改成“打擂台”,感觉也不对。赵树理说:“例如有一本说秦琼打擂的评书,说秦琼一上了擂台就被早已要捉拿他的官府捉进狱里去,……”《全集》改成了“秦琼打擂台的评书”。省略“台”而单说“打擂”,在晋城话中是通的,普通话也这样说,何况说“秦琼打擂”,表达也更简洁。为什么以为这是赵树理漏了字,专门加一个“台”字呢?
赵树理被称作“当代语言艺术大师”的时间是1956年,其始作俑者是当年的“文艺总管”周扬同志。周扬把赵树理列于茅盾、老舍、巴金、曹禺之后,通称他们为“语言艺术大师”,自然有其特殊用意,但于赵树理而言,我觉得这个称号还是恰如其分的。对于“语言艺术大师”的文字,还是不要轻易改动为好。
得劲/不得劲
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召开前夕,赵树理写了篇《会师前后》,算是祝词,发表在当时试刊的《文艺报》上。他一下笔,就用上了晋城老土话:“会师之前,虽然大家都在艰苦作战,但正因为各有‘艰苦’,仗打得有点不得劲。”文章写到末尾,他又说:“要说我们过去的仗打得有点不得劲,那么会师之后,正是我们打‘得劲’仗的时候。”实际上,早在《李有才板话》中,赵树理就用起了“不得劲”。其中老恒元对刘广聚说:“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点不得劲,想早点歇歇!”
这里的“得劲/不得劲”,原来我以为是晋城方言,但查《现代汉语词典》,它们都有解释。得劲有两个义项,一是称心合意,或顺手;二是舒服合适。不得劲解释有三:一、不顺手,使不上劲。例如:陈登科《活人塘》:“老百姓虽说摸不着底,可也看得出黄狗有点不得劲的地方。”二、不舒适。例如:茹志鹃《高高的白杨·妯娌》:“红英站着,正感到浑身不得劲。”三、不好意思。例如:老舍《四世同堂》:“看看那些出来进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与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劲儿。”(例句来自“百度百科”。)
“不得劲”出现在这么多作家笔下,可见它并非晋城话所独有。
尽管把“得劲/不得劲”归入晋城话有些勉强,但我还是觉得只有用晋城话说出它们时,似乎才能把其中的舒坦或不舒服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就是在“得劲/不得劲”声音熏陶中长大成人的,似乎也很早就领略了这两个词的妙处。
比如大热的天,喝了一碗凉透了的绿豆汤,喝汤者一饮而尽后很可能会跟一句:“真得劲儿啊!”这种感叹,类似于现在的年轻人说“特别爽”。
小时候,我因常吃高粱面或玉米面圪条,常常烧心。一烧心就上头,一上头就圪脑疼,于是便跟老师请假,半后晌回家,不上学了。这时候奶奶就会问我:“又不得劲儿了?”
在晋城话中,无论是“得劲”还是“不得劲”,后面通常都是要加儿话音的。当然,十里不同俗,十里也不同音,我就听到过不加儿话音的说法。
回到赵树理,我总觉得他在作品中、在开会作报告的大小场合中不断用“得劲/不得劲”来描述人物或自己的心中感受时,其实已把它们普及开来了。例如,他在1960年8月6日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理事会(扩大)上发言,题目是《谈“久”——下乡的一点体会》。谈到最后,他说:“脑子里活材料积累得多了,写起来一联系就是一嘟噜,往往会使人产生一点得劲之感。”
您瞧,又是“得劲”。这里的“得劲”应该是下笔左右逢源,如山涧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孙谦说:“赵树理没用过一句山西的土言土语,却保持了极浓厚的地方色彩。”(高捷编:《回忆赵树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页)这个说法是不对的。赵树理当时确实没用所谓的“方言写作”,但偶尔也能捎带出一点晋城话。不熟悉山西方言晋城话的外地读者,自然也能明白其含义,但要读出其中妙处,读得“得劲”,恐怕还是上党革命老区一带的读者最有感觉,也最能心领神会。
不歪
拙文《不成样子的缅怀——“童庆炳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推送后记》中有句“写得不歪”,引起了一些恐慌。
最初我在“征求意见稿”中夸一位远房师妹,说读过她的文章之后,觉得写得不歪。意见征求过去,她疑心生暗鬼,问:“不歪”是啥意思?是说我写得“尚可”?或者是写得太“正统”?
我大笑,于是给她解释一番。
但征求完意见后,我把夸她敲打她的话都删了,只保留了写方锡球教授那处。
我说:“当我读到结尾句‘我忧郁地低下头,再抬头,就看到站在一旁的程正民老师泪眼矇眬’时,就觉得笔法果然老到,桐城派韵味呼啸而出。但我有必要夸他吗?于是我惜墨如金,淡淡地说了四个字:‘写得不歪!’”
这个“不歪”,很可能也让我们的老方同志比较晕菜,估计他心里嘀咕:这究竟是夸我呢还是骂我?
是夸,但这是我们老家一带的夸法。
在我的印象中,晋城人是不大习惯说“很好”之类的“普通”话的,他们夸人夸物夸事,往往喜欢“不歪”。
某人家境殷实,贫下中农会说:“人家那小日子过得不歪。”一脸的羡慕嫉妒恨。“日子”在晋城话中完全是另一种读音,我无法描述。
大姑娘眉清目秀,葱俊挺拔,媒婆便有了说道的理由:“人家可是长得不歪呀,你还挑甚呢?”
农村唱大戏,有人遇到鬼打墙,走了一黑来,第二天他问:“唱得怎么样?”“不歪。李玉和宽音大嗓门,唱得真不歪!”
在“不歪”前加上一个“真”,便可强化语气,增加分量。老式晋城话中没有“很不歪”这种说法。用“很”修饰“不歪”,别扭。当然,更不可能用北京人喜欢说的“特”或“倍儿”了。“超”是新新人类用语。
语气更强烈时,就成了“真真不歪”。为了验证记忆,我上网搜索,马上就弹出一个晋城媒体做的报道,题目是:《晋城人这个元宵节“闹”得真真不歪!》。
为什么不说“好”,而是用一个否定式的“不歪”来表达其赞叹呢?我不知如何解释。在我的猜想中,晋城人可能都比较低调,所以言谈话语也会适当搂着,能喝一斤喝八两,结果就把“好”搂成了“不歪”。但“不歪”又比“好”有感情色彩,里面透着亲切、关怀和糊涂的爱,还有晋城人的那种咋咋呼呼。
晋城有个名叫聂尔的家伙,读书多,工散文,围棋段位高。有一回喝酒,话题集中到他“写得不歪”那里。有朋友夸我:你写得也不歪嘛。我说:聂尔写得是真不歪,我不会写。我记得三毛死后,有媒体公布了她写给贾平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您老人家的书是写给我这样的人看的,我的书是写给普通老百姓看的。聂老师就是那贾平凹,充其量,我三毛而已。
朋友说:夸得不歪!好像有套路。
我用袖口抹一下嘴,说:我在夸夸群里当过卧底。
不当活活
这个词最初是从我奶奶那里听到的。
东根儿圪洞有位老太太,晋城话叫老婆儿,常常拄着拐棍儿扶山墙,从我家屋背后颤巍巍地走到赵家圪洞,来跟我奶奶相会。奶奶一见她就说:
“不当活活呀,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走不动路了?”
“一步挪四指,硬圪挪过来了吧。眼活儿也不好,你家墙根儿底下有几块半头砖,差点吃一跌。”老婆儿说。
然后,她们就坐在我家院子里的石桌上,东家长,西家短,提起簸箩斗动弹,喷得一疙瘩劲。我在《奶奶的记忆》一文中对此场景有所描述。
后来,那个老婆儿去世了,奶奶便开始寂寞。有时她会在小屋里自言自语:“唉,她怎么还不死?不当活活呀!”
奶奶通常是用第三人称自责,仿佛是对生命成为累赘的一种感喟。
1992年,奶奶不在了,随她而去的还有“不当活活”。此后许多年,我就再没听人说过这个词。
2009年过年回家,我去崔庄看我姑姑。姑姑一见是我,吃了一惊,说:“不当活活呀,你怎么今儿个敢来?今儿是打春呢。”姑姑还严守着“打春不见娘家人”的古训,所以她吃惊。
我却喜出望外,不仅是见到了多年没见的姑姑,而且也听到了那个消失多年的语词之音,仿佛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度数不够。应该是十年久旱逢甘霖,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童生金榜题名时。
与姑姑告别时,我说:“姑姑你要好好活着,俺奶奶活了八十九岁,你一定能活过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农业学大寨时你听说过这句话吧?”
“不当活活呀,这回见了俺孩儿,兴许就没有下一回了。”姑姑显然没有那么乐观。
一语成谶。一年多之后,姑姑走了,享年八十五岁。
那一阵子我很伤感,于是写《姑姑老了》一文,以祭奠她行之不远的魂灵。其实,那也是在温习她口中的晋城老土话。
唉——不当活活呀!
我在《过年回家》中说过:
我至今无法确定“不当活活”的准确涵义,它分明有“不该活”的意思,但“活活”二字一重叠,又把“不该活”的自责给冲淡了。似乎不满中有怜惜,自怨中有自嘲,仿佛怒其不争,却又哀其不幸。而这句话一旦被当年的奶奶和现在的姑姑说出,那里面似乎就注入了长长的忧伤和深深的无奈。我相信那既是奶奶和姑姑对生之艰辛、死也来之不易的感喟,很可能也是她们奉行的人生信条——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许她们对生命的理解就这么朴素。
如今我想说的是,“不当活活”这一感叹,或许还隐含着晋城人的生活哲学和生命哲学。因为每当这声叹息在我耳边回响,萨特式的“存在”与“虚无”就开始显山露水。它们肩并肩,手挽手,相互搀扶着,又彼此抱怨着,直到絮叨成低到尘埃里的颤音,如同大提琴曲《觞》一般如泣如诉,如同故乡的深秋一般凄美。
台湾诗人周梦蝶写道:
风尘和忧郁折磨我的眉发
Z44PTk0dz7JQMhVE6gpVdTEQPUeaUBgLQBCW14Z1o9w=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就是这样凄美。
虼蚤
球友小王忽然发我半页《红楼梦》图片,其中的一句话是,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他在虼蚤处划曲线,然后说:“虼蚤——晋城土话可能包含了各个时代的官话。”
小王是晋城人,北京高知理工男。
一句虼蚤让我浑身痒痒起来。
我在《我的三次高考》里说,1979-1981年,我在晋城一中读复习班,一年到头都是睡在一个大教室的地铺上——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褥子铺在麦秸上,床单再铺到褥子上,就成了所谓的地铺。“我记忆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是,每当我身板下有异物游走,我都会捅醒睡在我旁边的兄弟,然后一起将褥子掀起。这时候就会发现许多只跳蚤在麦秸丛中派对狂欢,此伏彼起,仿佛运动员扎堆儿跳蹦床。后来我看到一则资料,说跳蚤是世界上的跳高冠军,它跳出的高度是自己身长的350倍,相当于一个人跳过一个足球场。
当时也想写成虼蚤来着,但虼蚤是晋城土话,怕人看不懂,就改成了跳蚤。
但跳蚤就能懂吗?尤其是对于现在的年轻人。
所谓能懂,我的意思是,你得见过它,它得咬过你。
因为虼蚤这种小玩艺儿似早已绝迹。至少从我上大学起,四十年里我好像就再没见过这种东西。
童庆炳老师晚年谈及做学问,喜欢讲一讲“体制论”和“单元论”。2014年3月的一个晚上,他为文艺学专业的硕、博士生做讲座。谈到“单元论”时,他先举例,然后又进一步发挥道:做学问要像捉跳蚤那样,一个指头去摁才摁得住,如果满把手去捉,跳蚤就逃之夭夭了。
讲座结束时我做总结,说:此前开会,童老师就详细讲过“单元论”,如今他又把自己的思考深化一步,发明了一个“跳蚤论”。因为童老师,跳蚤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学术话语,它真有福气!
众皆笑,童老师也乐了。
其实,当童老师说出那番话时,我首先想到他是摁过跳蚤的。他出生在福建连城的大山里,估计小时候也没少与跳蚤为伍。但客家话会把跳蚤说成虼蚤吗?
正如我说“写论文”可以说成“写材料”一样,做学问其实也是可以晋城话(化)的。比如,我们可以说:你摁住那只虼蚤了吗?
词典中对虼蚤的解释是这样的:昆虫,赤褐色,善跳跃,寄生在人畜的身体上,吸血液,能传染鼠疫等疾病。亦称“跳蚤”。
踅亲戚
清明节那天早上醒来,想起一句晋城话——踅亲戚。
其实许多年来,我都不知道这个“踅亲戚”的“踅”字该写作什么。晋城话中,学、踅、雪、血等字发音,都是一个音调,且都开口较大。而在日常生活中,“踅”字也几乎不用,我便无法把“踅”与“亲戚”联系到一起。但那天早上一拍脑袋,“踅”字开始显山露水。
查字典,“踅”有两个涵义,一是来回走,二是中途折回。
于是立刻断定,“踅亲戚”只能是“踅”,取第一义,不可能是别的字了。
问妻子,阳城可有“踅亲戚”这种说法?妻子想了想说,阳城人是“串亲戚”。
晋城人似乎也说“走亲戚”,但留在我童年、少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却是“踅亲戚”。
小时候,我踅亲戚踅得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姥姥、姥爷家。
姥姥家在十里开外的金村公社北村大队。但晋城话中,“北”与村庄名连在一起时,发音就成了“不”。于是北村是“不村”,我们村成了“水不”。
北村在水北的南边,去那里须经过水西、砖道岭、后掌洼。走进水西村,我就想起那里曾流行一个十砍十不砍的顺口溜:“一不砍队长王金祥,做了只茅棺没耳biang……”,置身后掌洼,又会想起“后掌洼,不简单,小脚老婆把地翻”。而走在砖道岭,仿佛是《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放眼东山上,那上面有“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夺人眼目。学过大寨后再下几面坡,就到北村姥姥家了。
姥姥是小脚女人,却也时不时会来我家走动。她与我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说东家道西家时,我的耳边就响起《朝阳沟》的唱段:“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知心话。”“亲家母咱都坐下呀,咱们随便拉一拉。”晋城离河南近,那时候,我从有线广播和收音机里听得最多的,除了革命现代京剧,大概就是河南豫剧了。
大概十一岁那年,我送姥姥回家。出了水西村上大坡,她得走一阵儿歇一阵儿,坐在坡头上,呼哧呼哧直喘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她已病入膏肓。
我一到北村,姥爷常常要亲手杀一只鸡,然后做成鸡肉包子,让我美餐一顿。姥爷做饭是一把好手,包子馅自然也调得味道鲜美。但我天生对鸡肉似有抵触情绪,不敢吃也吃不多,白费了姥爷的一番工夫。
后来姥姥、姥爷先后去世,我每年去北村踅亲戚的次数就少了下来。
清明节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想弄清楚姥姥、姥爷去世的准确时间,但她只记得是腊月、正月,哪一年却已记忆模糊。
“你姥姥是我生了小前几个月后不在的,姥爷是在你姥姥老了三四年后。”母亲说。
1975年,1978年?我推算出了两个大致的年份。
母亲还说:“那时候踅亲戚拿的都是假馍馍——用白玉米面做的馍馍,蒸得崩花流心的,你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上一箢篼假馍馍,顶多再加一包油纸包着纸捻系着的糖果点心,基本上就是那个年代踅亲戚的标配。
做生活
我的家乡有句方言土语,许多年来我都是只闻其声,不知道也从未想过它的正确写法,直到好几年前我读程小莹的长篇小说《女红》(《小说界》2014年第1期),看到满纸飘着这样的句子:
那些纺织厂的男人——那些有精巧技艺的钳工、电工、电焊工、机修工……还有几件男人吃饭家什——扳手,旋凿……男人做生活,细纱机的保全、保养、检修。她就喜欢看男人做这样的生活。
她特为去看过马跃做生活,到空调室的检修工场。
不过,她真正做生活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喜欢唱歌跳舞,人也长得好看,便有许多工厂业余文体活动要参加。
如果工厂仅仅是“做生活”的地方,那几乎就死定了。
没错,就是例句中“做生活”!看到上海人也说着山西晋城的老土话,我连忙搬出《现代汉语词典》,果然在“生活”的第五个义项处看到了相关解释:“活儿(主要指工业、农业、手工业方面的),例如:做生活。”我又上网查,百度百科里就收有“做生活”的词条,那里的解释是:“吴语词汇,干活、工作、做事的意思。”其例句也更加丰富:《水浒传》第四十一回:“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见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刘半农《三十初度》诗:“江河过边姊妹多,勿做生活就唱歌。”等等。
而在我的老家晋城,“生活”是可以指向方方面面的。张三问李四:“热天火燎的,你怎么还要下地?”李四说:“地里还有些生活。”七斤嫂擅长飞针走线,九斤老太见了就夸:“你这生活做得可真不歪呀!”赵树理在《李有才板话》中写道:“老杨同志到场子里什么都通,拿起什么家具来都会用,特别是好扬家,不只给老秦扬,也给那几家扬一会,大家都说‘真是一张好木锨’(就是说他用木锨用得好)。”(《赵树理全集》第二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86页)扬场是一个技术活儿,农村里能做好这样生活的人也通常不多。县里来的老杨居然还会扬场,说明生活做到了家,这样的好把手怎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我在《不成样子的缅怀——“童庆炳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推送后记》中曾经夸过高竞闻等六位硕、博士生同学,我说:“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们任劳任怨,精益求精,活儿做得相当漂亮!活儿做得漂亮是个什么概念呢?你们可以读读《绿化树》,看看张贤亮是怎样描绘海喜喜的。”说这番话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生活做得好”,但这个说法太冷僻了,便只好用“活儿做得漂亮”取而代之。而我能想到张贤亮笔下的海喜喜,却是在他去世的2014年重读其作品的意外收获:
再说海喜喜,这个体力劳动者也有值得我羡慕的地方。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即使他干端坯递泥这样的简单劳动,我马上知道他非常有眼色;泥炕面的时候,他的步骤也和我一样合乎劳动运筹学的原理,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完泥活以后,自己的身、手却很干净,几乎纤尘不染。在农村,是很讲究这点的。比如说,有的姑娘媳妇和面,和一斤面会有二两沾在手上、盆上、案板上。而受人称赞的姑娘媳妇就讲究“三光”;和完了面,手光,盆光,案板光。劳动也是这样。干净、利落、迅速,是体力劳动的最高标准,正如文学中智慧的最高表现是简洁一样。这不是光靠经验能达到的。没有干过农业劳动的人,以为那只要有力气就行,熟能生巧嘛。其实不然,我见过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农,干起活来仍是拖拖沓沓——当地人叫“猫拉稀屎”,和写了一辈子文章的人还是行文啰唆相同。
需要稍作解释。
章永璘——即第一人称叙述中的“我”——是位读书人,但是,当他被打成右派后,他却不得不开启“学做工”模式。他读书(比如读《资本论》)是行家里手,而一旦要“做生活”,自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海喜喜的对手。从他的情敌海喜喜那里,同时也从和面“三光”的巧媳妇那里,章永璘感受到了劳动之美。
那么,章永璘(或者张贤亮)的工作——读书写小说——可以称作“做生活”吗?如果按词典解释,脑力劳动似乎是要排除在外的。但是,在我父母的心目中,我这个脑力劳动者却享有体力劳动的同等待遇。假如我十天半月没把电话打回去,父亲就准会打过来。他张嘴就问:“最近没来电话,是生活太多?”
而生活多少,也是母亲关心的事情。2019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母亲劝我道:“你揽的生活太多了!以后能不能少写点?你老是写写写的,看把你的圪脑写坏了。”那个时候,我也正在治疗睡眠障碍焦虑症,头晕脑涨的,圪脑确实不好。而母亲则坚定地认为,我的“神经病”是被生活累垮的。她觉得我生活多,又没学会偷懒,必然要过度用脑,这才是我患病的主因。
但问题是,读书、教书、写书,这就是我要做的生活。或者是在我这里,“做学问”就是“做生活”。假如我不去做这样的生活,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就像海喜喜一样,生活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做好。把生活做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做到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那才是境界。
豫剧艺术大师常香玉就做到了境界。我的老家紧临河南,小时候听收音机,尽是河南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比如豫剧《朝阳沟》。于是,常香玉的唱腔、选段常常长驱直入,把我迷倒在地,因为她唱得珠圆玉润,酣畅淋漓,把豫剧之美推向了极致。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所有这些都源于她对豫剧艺术的深度敬畏,因为她信奉“戏比天大”。
仔细想想,“做生活/做学问”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些读书人所唱的一出人生大戏?“戏比天大”又何尝不能成为我们乃至所有从业者的警示语和座右铭?
我曾经在课堂上反复提及路遥,尤其是他那篇《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更是到了“年年讲、月月讲”的地步。为什么此篇随笔被我看重?因为那里面隐含着“做生活”的全部秘密。为了写出《平凡的世界》,路遥准备了三年时间,包括大量读书(近百部长篇小说,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等知识性小册子),翻阅1975-1985年十年间的五种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和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而为了“深入生活”,他“开始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兴趣。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有些生活是过去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过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争取短时间内熟悉。”(《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页)记得许多年前我读到这里时,不由得啧啧感叹:路遥的生活做得可真是细啊!如果我们的博士生能像路遥一样舍得下力气,还何愁写不好博士论文?
但实际情况是,常常有人写不好博士论文。据说童庆炳老师在世时,每到四五月间,他的血压就会升高。何以如此?主要是论文给闹的。那个时候,他通常会看一堆博士论文,每每发现选题新意不足者,论文写作敷衍者,做成资料汇编者,他就会生气撮火,结果血压噌噌往上蹿,低压99,高压160。而在我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生活做得不好。
年轻气盛时,我也对我的学生发过火,起因自然也是对他们做的生活不很满意或很不满意。记得有一年博士论文预答辩,我宽音大嗓门,把我的两个学生狠狠批了一通。听众立刻私下议论:赵老师今天发飙了。我也曾给我的学生群发邮件,说要善待自己的文字:“女孩子出门时可能很注意梳妆打扮,要洗脸,要梳头,头上要抹桂花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利落之后才觉得可以见人了。对待自己的笔下文字要像对待自己的穿着打扮那样上心。须知:文章一旦拿出来,那也是要见人的,岂有让它蓬头垢面之理?”如今我更想说的是,“善待”既是态度问题,也是能力问题。如果不把能力提上去,态度再好也是白搭。而能力提高的秘密,或许就隐含在我们挂在嘴边的“诗学”里。
巴赫金写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童老师的遗著是一本《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我在文艺学专业招博士生,方向又是“中西比较诗学”。长久以来,我们只是了解了“诗学”的基本意思——诗学就是文学理论,却对它的其他意思浑然不觉。于是,当黑尔姆林关于“诗学”的解释向我走来时,我确有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之感。他在《阿多诺的批判诗学》中说道,美学涉及理论,诗学关乎实践。而在希腊语中,“诗学”就有“生产制造”的意思,所以,如何做事情或是如何创造作品是一个诗学问题。为了把这个问题落到实处,他特意借用奥斯汀《如何以言行事》(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一书中的说法,认为阿多诺的“批判”是施行话语(performative utterance)而非记述话语(constative utterance),是干预文化境况的一种尝试。而所谓的“批判诗学”,就是如何把“批判”这件事情做好(See Steven Helmling, Adorno’s Poetics of Critique, New York: Continuum, 2009, pp. 5-6)。
说得太好了!
我们知道,李渔曾把作品的结构放在首位,结构如同“造物之赋形”,“工师之建宅”——这是一个诗学问题。那么,写博士论文又何尝不是一个诗学问题?也就是说,你在写作之前,是不是也要考虑“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写作之中,是不是也该想到“文章自古千秋业”,然后“三国红楼掂复掂”?完稿之后,“披阅十载”固然太长,但披阅三月,增删五次总可以吧?而定稿之时,是不是也该像路遥那样,“每一个字落在新的稿纸上,就应该像钉子钉在铁板上”(《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27页)?假如这些生活做到了位,论文写不好才怪呢!
如此说来,写论文类似于搞创作?
是的,这正是我想表达的意思。然而,当我悟出这个道理时,却分明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了,比如李长之。他在《关于写散文》中说:“我写论文,有一个特点,就是视如创作。我一定等待灵感来时,好像一气可以把握整个文字的面貌——内容和形式——了时,才激动着写下来。这种文字往往有好几年的酝酿。……写论文要像写创作,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李长之文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页)
而我所关注的阿多诺,更是把写论文视如搞创作的典范。当然,在他的心目中,“论文”显得太死板、太僵硬、太教条也太无趣了,“论笔”(Essay)才是他心仪的文体,而“把第一哲学转换成哲学论笔体”则倾注了他毕生的雄心。面对阿多诺笔下的论笔,布克-穆斯忍不住感叹:这哪里是写论笔啊,分明是在“谱写”它们!阿多诺的“言辞艺术作品通过一系列辩证的反转与倒置表达了一种‘观念’。那些句子如同音乐主题一般展开:它们在不断变化的螺旋中分裂开来并自行旋转”(Susan Buck-Morss, The Origin of Negative Dialectics: Theodor W. Adorno, Walter Benjamin, and the Frankfurt Institut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7, p. 101)。在我看来,他把思想“谱写”成论笔,就好比运动员站在10米台上,完成了向前翻腾四周半屈体的跳水动作,这是要比一般性的文学创作难度系数更高的创作。明乎此,也就明白为什么许多人甘愿做他的门下走狗了。阿多诺确实很难,但他又难得很酸爽。
而自从明白了“诗学”就是“如何用语言做生活”(这是我对奥斯汀书名的方言式译法)之后,我的那些“生活”也果然成了“神火”,一下子变得流光溢彩了。因为在我们老家的发音中,“做生活”就是“做神火”。
【作者简介】赵勇,山西晋城人,现供职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著有《赵树理的幽灵:在公众性、文学性与在地性之间》《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人生的容量》《刘项原来不读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