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朝时期,书坛多变,上承元古雅之余绪,下启清恣肆之先河。明代书法承、启之间的重要节点是“奴书”之辩,其源起于明初书家不思变化而执迷于赵孟頫书风的桎梏,对于摆脱明代早期“台阁体”风气和促进“吴门书派”的崛起起到重要作用。介绍“奴书”之辩前的明代书坛状况,运用文献研究法,梳理明代“奴书”之辩的大致内容,而后采用案例分析法和图像分析法,分析明代“奴书”之辨对当时书家书法实践的影响。
关键词:明代书法;“奴书”说;吴门书派
一、“奴书”之辩前的明代书坛
元时,赵孟頫以一人之力筑起了“复古”的大厦,后来形成了“赵派书家群”,他的影响贯穿了其后的整个元朝。南宋沿袭北宋写意书风,只知学苏、黄、米而不知“尚意”,致使书坛一团死气;赵孟頫“复古”思想的提出是为了革此弊事,元明之交的书坛与南宋何其相似!
元末明初的危素是当时继康里巎巎之后的书法代表人物之一。观危素书迹,如《跋〈高峰和尚行状〉》,其字形用笔只得赵孟頫神韵,鲜有己意。危素的书法在元末明初书坛中具有代表性,这是元代发展的历史惯性造成的。明太祖为了复兴中华文明,采取了一系列严厉的文化政策,各文艺门类创作都以朝廷意志为准绳,对书法产生了负面影响,即书风的单一和僵化。统治者在宫廷中设置中书舍人,主要服务于朝廷日常书写事务,审美受制于统治者的喜好。于是书法的刻板书写“台阁体”格外盛行,对当时书坛产生了巨大影响。明代早期书坛上涌现出的“二沈”“三宋”,皆是这种情况的集中体现。程朱理学在明初被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创作的自由。在以上因素的综合作用之下,形成了这种了无生趣的书坛局面。
这种现状一直持续到明代中叶,直到朝廷的文化管制渐渐放松,江南地区的经济开始发展,书法发展的中心也逐渐从北京转移到江南地区,其中以“吴门书派”为代表。“吴门书派”的书家注意到了这种书坛环境,并开始了关于“奴书”的大讨论。
二、明代“奴书”之辩概述
早在明代之前,就有了“奴书”的概念,大体可总结为只与古人相似,而无自身意趣。如米芾云:“古人书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1]因此,明代书家对于“奴书”也围绕在这个概念周围进行讨论。
中书舍人出身的“吴门书派”先导人物李应祯率先破题“奴书”之论,据文征明记录:“(李应祯)尝一日阅某书有涉玉局(苏轼)笔意,因大诧曰:‘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2]李应祯对于“奴书”的抨击十分激烈,强调即使写出的书法与王羲之书法面貌相同,也不是自己的。从表面来看,其观点似乎与米芾“奴书”之论相似。此外,王世贞还记载了李应祯更加激进的言辞:“(李应祯)先生以书开吴中墨池,其腕法甚劲,结体甚密,而不取师古。往往诮赵吴兴以为‘奴书’,故其玉润亦不尽满之。”[3]可见,李应祯写字不师古法,并对赵孟頫的书法十分不满,认为其对古人的模仿太深入,所以称其为“奴书”,即使是珠圆玉润也不能使其书法圆满。将这些言论放到整个书法史上来观照,则显得十分偏激。因为师法古人是书法学习的必要阶段,也是千百年来的共识,而李应祯言语中对于师古持反对的态度,自然是不合理的。
同为“吴门书派”的祝允明言道:“太仆资力故高,乃特违众,既远群从(宋人),并去根源,或从孙枝翻出己性,离立筋骨,别安眉目,盖其所发奴书之论,乃其胸怀自喜者也。”[4]祝允明此言认为李应祯的书法水平和资质都很高,可以不从众、不学古,此“奴书”之言是李应祯对自身书法十分得意才说出来的话。值得一提的是,李应祯为祝允明的岳父,故祝枝山对其的批评较委婉。孙矿的批评却是单刀直入:“司寇公称贞伯眼底无千古,至目赵吴兴为奴书。然余尝见其数札,大约从二沈来,亦间作宾之(李东阳)原博(吴宽)脚手。夫学古人,何名为‘奴’?”[5]孙矿批评李应祯学“二沈”等同时代人物,眼里没有古代经典,又讥讽赵孟頫是“奴书”。学习书法必然是先继承后能有创新,那学习古人又怎么能称为奴呢?此外,祝允明在考察了历代“奴书”之论后在《奴书订》中言:“觚筦士有‘奴书’之论,亦自昔兴,吾独不解此。……而后人泥习耳聆,未尝神访,无怪执其言而失其旨也。遂使今士举为秘谈,走也狂简,良不合契,且即肤近。为君谋之,绘日月者,心规圆而烜丽,方而黔之,可乎?啖必谷,舍谷而草,曰谷者‘奴餐’,可乎?学为贤人必法渊赐,晞圣者必师孔。违洙泗之邪曲,而曰为孔、颜者‘奴贤’‘奴圣’者也,可乎?”[6]从中可以看出,祝允明对从前的一些“奴书”观念表示质疑,认为这些“奴书”观念比较肤浅,是让学书之人放弃真正的精华而去追求一些渣滓,实在是舍本逐末。祝允明的观点与其他“奴书”理论相比,他对于学书的继承和创新秉持着十分辩证的观点,认为学习书法师法古人是十分重要的。尤其不能舍精华而逐糟粕,昭示着他对于当时只学时人现状的不满,饱含了批判的情感。这些观点对祝允明自身创作实践起到了指导作用,也基本奠定了明朝“奴书”之辩逐步走向正轨。
在“吴门书派”早期人物陨落后,书坛名家只剩文征明健在,从而形成了“吴门子弟”学习文征明之风。王世贞认为这种推崇、追风的书法皆是“吴门书派”的“奴书”。在明中后期,书坛又出现了仿创之风,赵宧光称之为“书奴”。
到了明代末期,董其昌对“奴书”观念进行了发展。“惟赵子昂临本甚多,世所传《十七跋》《十三跋》是已。‘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山谷语与东坡同意,正在离合之间,守法不变,即为‘书家奴’耳。”[7]董其昌认为,如果只学习古人而不能出新,则为“书家奴”。从此段论述可以看出,董其昌认为入古不能出新是断不可取的。纵观董其昌的一生,他一直在吸收各家名帖,化为己用,追寻魏晋之根源。
从明朝中叶起,关于“奴书”的大讨论贯穿了此后的明朝书坛。从“吴门书派”的先导李应祯极力反对“奴书”和师法古人的偏激到祝允明考察古人“奴书”的观点,得出应该辩证地看待继承古人笔法和创新的关系。即使当时有影响力的二位书家激起了人们对“奴书”批判的风气,明朝后来的“奴书”现象也并未被根除,甚至出现在“吴门书派”之下。值得一提的是,董其昌难以接受赵孟頫的书法,于自己书论之中常常出言讥讽,是因为他认为赵孟頫书法是只有复古而没有出新的“奴书”。总而言之,明代“奴书”的大讨论指导和矫正着明朝书法实践,使得帖学书法在即将进入黯淡之时,孕育出恣肆的大字行草书的奇葩,成为明代书坛最具特色的书法成果,影响后世数百年,直至今日仍然盛行。
三、“奴书”之辩下明代的书法实践
“奴书”之辩的兴起在明朝中期,其影响下的书法实践也从此时开始。“吴门书派”的李应祯虽然可以说是“奴书”之辩的发起人,但其书法起初属于“台阁体”范畴,充斥着“二沈”的影子,遭人诟病。后来,他又以好古铸就书法之路,学习颜真卿、欧阳询等名家。他是明代较早宣称不可“奴书”的,而后来的“奴书”之辩则逐渐走向了理性。
在徐有贞、沈周、李应祯、吴宽、王鏊等先锋书家的努力下,传至祝允明、文征明,“吴门书派”才扛起了明代书法复兴的大旗,一举摆脱了明朝前期近百年的低迷状态。这段时期“奴书”之辩下的书法实践主阵地自然是在江南“吴门”之地。
在祝允明“师古不泥”的“奴书”之论思想总方针下,他借助“吴门”善于学书的大环境,用自身的书法进阶之路演绎了何为“师古不泥”和“入古出新”。祝允明在45岁之前的书法实践中,主要在自己的书法中融合各家笔法,但是其书法作品的风格难以做到统一和融会贯通。可以说,这是祝允明前期的积累阶段,不断“师法古人”,尚未达到其“奴书”之论所说的“师古不泥”和“入古出新”的境界。他晚年在《书述》中说:“书理极乎张、王、钟、索,后人则而象之,小异肤泽,无复改变,知其至也。”[8]祝允明继承古人的说法,把张芝、王羲之、钟繇、索靖奉为书理之极,是其一生都在追求古法的佐证。
祝允明的小楷如《孝女曹娥碑》《初唐诗》等,皆取法魏晋,追慕钟繇和“二王”,且风格特征与钟繇和“二王”的书法风格有着明显联系。同时,他又吸收了唐宋的笔法,并以行入楷,致使其形成了用笔敦厚朴实、结体宽博、古雅闲逸的书法面貌。
此外,祝允明还在大字行草书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明中期的造纸技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加之当时高屋巨栋建筑的建造为大字行草书铺平了道路。祝允明晚年的大草已入佳境,以《草书摸鱼儿词一首》(图1)为例,其用笔老练劲道,行笔流利洒脱,自如不羁,正欹对比,满纸云烟纵横,跌宕起伏。此时的草书已经没有了早年风格不统一的稚嫩。祝允明在大行草方兴未艾的时代,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大行草实践之路。对此,王世贞言:“行草则大令、永师、河南、狂素、颠旭、北海、眉山、豫章、襄阳,靡不临写之绝。”[9]从王世贞之言可知,祝允明的取法十分广泛,涵盖了晋、唐、宋之名家。祝允明基本上师法“二王”一脉,从其作品中可以看出浓厚的“二王”法度,但已经从“二王”的小字变成了大字,对“二王”笔法进行了一些改造。另外,祝允明的草书作品《济阳登太白酒楼却寄施湖州》中还饱含着黄庭坚的书法韵味,点如嘈嘈急雨,圆转萦绕,长画劲挺。他曾言:“人与物也,高下悬殊,其必有受斯谓之性,谓之性,斯必有恒,乃同也。”[10]从祝允明草书作品的奔放不羁可以看出,他的草书创作与思想解放有着密切联系,与明朝前期压抑的程朱理学思想环境下的书法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祝允明学书一生,临池一生,变化一生,也入古出新一生,为明代书法史贡献了璀璨的一页。
“吴门书派”的文征明以其耄耋高寿揽得“吴门”半壁声誉。他行书学习“二王”一脉,后独成一家;大字行草书学习了黄庭坚长枪大戟、大开大合之风貌;小楷独领明代之风骚。文征明的书法成就是明代在解放“奴书”观念之后取得的。然而由于文征明的书法生命周期过长,后世“吴门书派”也没有再出现书法水平较高的书家,使得“吴门书派”又陷入了“奴书”的泥淖,遭受到了时人的批判。
董其昌一生在书画领域著书立说甚多,是一位帖学大家。赵孟頫为纠正南宋书法不学古法的颓势而提出复古,但由于时代局限性,赵孟頫未能做到入古出新,被董其昌认定为“奴书”。又因董其昌极其厌烦“奴书”,所以董其昌在其书论中大力批判赵孟頫,更是发出了对赵孟頫“不置眼角”的言论。董其昌一生临摹取法对象甚多,认为魏晋过于遥远,且资料甚少,于是借道唐宋以求晋韵。他一生先后临摹学习的书家有王羲之、王献之、李北海、颜真卿、杨凝式、苏东坡、米芾等。从作品《东方朔答客难》可以看出,董其昌在追求“二王”晋韵以外,还有颜真卿、米芾书法的影子。这正是明代“奴书”之论观念影响下的入古出新、融百家之长并化为己用的典范。
在明代“吴门书派”落幕以后,明代思想解放运动随之而来,在书法界引起了相当大的变革,与明代前中期共同构成了璀璨的明代书法。
四、结语
在经历了明前期“台阁体”风气和政策的钳制以后,李应祯、祝允明等书家提出了“奴书”之辩。随着“吴门书派”的崛起,明中期及以后的书法开始走向复兴,止住了明早期书法的颓势,开启了明中期的书法探索之路,涌现出了如祝允明、文征明等书法大家。而在“吴门书派”衰落以后,再次出现了竞相模仿文征明的“奴书”现象,同样有人对此进行批判。可见,“奴书”之辩为明朝书法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纠偏作用。明末排斥“奴书”的董其昌成为帖学最后一颗耀眼的明星,不仅灿烂了清代康、雍、乾三朝,还对当代书家的书法创作产生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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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董其昌.容台集:论书[M]//崔尔平.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228.
[9]王世贞.艺苑卮言[M]//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82.
作者简介:
田亚,硕士,安顺市平坝区文化馆助理馆员。研究方向:中国书画。
吴英豪,硕士,信阳艺术职业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国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