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书法中的自然之趣

2024-08-06 00:00张悦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4年6期

摘 要:魏晋时期是我国历史上艺术思想大解放时期,魏晋风度成就了一代书风。东晋王羲之的出现,将整个魏晋书法艺术推向了高潮。他信手流淌、“天然去雕饰”的书风,不仅是他为人自在洒脱气质的外化,还是他情感的自然流露。书法作为人们表情达意的载体,也从过去的记录功能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以《丧乱帖》为例,探索王羲之极其丰富的内心情感,分析王羲之书法作品背后整个魏晋书风中的自然之趣。

关键词:王羲之;行草书;魏晋书风

王羲之是中国书法史上最著名、成就最高的书家代表之一,他的行草书作品作为里程碑式的存在,不仅仅是因其高超精湛的技法,更是因为他作品中的真情流露与自然的情感传达。以《丧乱帖》为例,通过此“窗口”,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魏晋时期独特的书法艺术魅力。

一、《丧乱帖》的时代背景与魏晋书风

(一)时代背景

魏晋南北朝时期,又称三国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的时期。该时期战乱频发、生灵涂炭,长期割据的局面及政治上的动荡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一个较为宽松的环境,也激发了人们对宇宙、自然的思考,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情志上。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期望,便对精神世界展开了追求。在这种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下,众多文人雅士开始想要摆脱束缚,追求精神上的超脱与解放,“越名教而任自然”[1]。这时,书法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文人雅士寄托情感的载体。王羲之的《丧乱帖》就是这种时代背景下伤痛情感的产物。魏晋风度是对自然的追求,也是对人主体意识的凸显,而书法艺术作为文人墨客精神世界的外延,不再只是承担记事作用的工具,而变成了“文以载道”的个人意志的传递。在这一过程中,书法不再被禁锢,逐渐从单纯的实用性变成了个人情感的抒发。人们开始强调个性、重视人格,反对矫饰与刻板陈规,繁文缛节也不再被歌颂,“天然去雕饰”的审美观开始被推崇。

(二)“心性流淌”的魏晋书风

正是魏晋文人的风度,才造就了这一时期名家辈出的新局面。书法逐渐变成士人情感表达的载体,技法也不再是单纯评价书法好坏的尺度标杆。越来越多的书家在书写时加入了当下的情绪,将技法及对笔性的掌握汇聚到笔墨中,形成不可复制的艺术品,这样写就的才是笔墨与灵魂俱佳的艺术作品。又因统治阶级的争斗和战争连绵,文人士大夫逐渐摆脱了过去思想的禁锢,出现了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

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发,百姓深受折磨,尤其在“八王之乱”发生时,北方士族百姓为了躲避战乱,纷纷渡江南下。王羲之也跟随家人南迁,一日接到友人的书信,听闻山东祖坟被毁,一时间觉得内心悲愤交加,苦闷难言[2],于是便挥笔写就《丧乱帖》这一传世佳作。在魏晋时期,士人书写多用信笺,篇幅短小,书写内容也多与日常生活相关,或是与友人、家人等交流问候的书信,因此,在形式和用笔上多流于自然,不会刻意矫饰。

二、《丧乱帖》的书法风格

(一)章法

《丧乱帖》全篇行草结合,首行的书写节奏较为缓慢,用笔扎实,气质凝重安静,节奏沉稳有力,甚至有行楷的意味,章法没有过于连绵。第一行最后一个“极”字虽为草书,但整体字势趋于平稳。作者在由行入草的过程中,酣畅淋漓地展现出真实的内心世界,到后面随着情绪波动而逐渐加快行笔速度,书写节奏与情感表达达到了一致,使观者产生共鸣。通篇笔势一拓直下,但整体行气却没有过于激烈的波动。第二行前三字仍延续之前的平稳风格,“离”字整体加重,浓墨中彰显情绪,与下面三字形成对比。从第三行起便开始有了牵丝连带,随着情绪起伏,字与字之间的血脉更加连贯,字势也开始有了变化,倾斜程度变得更大,笔画连带逐渐增多。第四行墨色较重,尤其“痛贯心肝痛”几字,随着情绪的递进,这种痛彻心扉也跃然纸上。其中,“痛贯”二字牵连,“痛当”二字虽然笔画分开,但是仍有相连的笔势,最后的“何”字极具动感。整行气息连贯,节奏分明,在抑扬顿挫的节奏中表达了作者强烈的感情,如同音乐般铿锵有力。从第五行开始,逐渐具有草化倾向,也更有动感和更大的情绪起伏,书风开始变得奔放,从字迹中可以明显看出王羲之内心的悲愤之情。

此帖前半部分上松下紧,形成空间上的反差。从后半部分可以看到行距发生变化,较前半部分字距、行距都更近,上下字间不再是字字独立,而是有了更多的呼应,行气也更加连贯。由行书入草、由规整到洒脱、由静止到动态,字组的安排也显得更加和谐。在第五行中,“奈何虽”三字由小变大,一字更比一字更宽,一气呵成中彰显劲道的笔力,同时使行气产生变化,而不是字和字的单纯罗列,独具匠心。从第五行起,字轴线也逐渐开始有了偏移,整体向右下方欹侧,不再是垂直的竖线,逐渐产生摆动。这种摇摆更是从侧面反映了作者情绪的波动,不同于开篇行楷的稳重。后半部分虽不失平衡,但却多了几分难掩的情绪,逐渐达到人书合一。这种丰富的变化在后三行中有明显的体现,草书比例增大,节奏感也大大增强,几乎字字连带。其中,作者在“毒”“益”的浓墨重彩中展现了沉痛的哀思,“临”的左半部分笔力较重且墨色较浓,与作者的情感表达相一致,这便体现了自然书写的奥妙。此外,整篇作品中间部分墨色较重,上下部分轻盈笔画偏多,墨色较轻。与其说是刻意布局如此,不如说是作者在技法到达稔熟地步后,情感到达巅峰后不由自主地流露,最后外化在纸上,便成就了这“天然去雕饰”的和谐章法。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3]意为如果单字排列均匀,字距雷同,像算子一样平整写在纸上,就不再是书法了,而变成了单纯的点画堆砌。

王羲之《丧乱帖》的章法给人以空灵之感,且重墨处不聚集,这也是与其他书法作品的不同之处。王羲之匠心独运,将浓墨处散开,放眼看去只觉得有多个着力点。同时,采用隔行加重的方法,凡重墨处,次行周围必有避让,然后穿插错落,由此往复,也就避免了雷同。空灵之余,还给人以呼吸感。行与行之间也极其注意避让,上下字之间自然承接。在最后一行,作者行笔速度明显加快,墨色较轻,并且出现了枯笔,这也与行文中间的高潮部分形成对比,避免了全文节奏雷同,而是有高低起伏、抑扬顿挫的变化。

(二)结字

从《丧乱帖》整体来看,其结字具有“二王”书风以往的平衡之美,但是不失变化。除了第一行前几个稳健的结字和左右两行差不多平齐外,其余都有倾斜。正如王羲之在《书论》中所说:“有偃有仰,有攲有侧有斜,或大或小,或长或短。”[4]字势不定,有侧有正,大小长短间皆有变化,才能算得一幅佳作。王羲之这种具有千变万化却又纯出于自然的结字,始终为后世学习的范本。

具体而言,此作结字呈现出左低右高的特点,重心多落在字的左侧,使字的整体更有灵动的美感,不对称反而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在不平衡中体现平衡。倒数第三行中,“毒”“深”二字都体现了这一点,字的右边明显高于左边,增强了字的动势。另外,字的疏密对比也较明显,如“离”字,其左半部分厚重,笔画粗壮且有力,形成块面感,与之对应的右半部分轻快灵动,有强烈的透气感和呼吸感,笔画也以尖入笔为多,更显飘逸自在,整体字势倾斜,中宫收紧,可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即结字时凡厚重处,形成块面感,使密处更密,轻盈处则留有大量空白,笔画较细,寥寥几笔,勾丝连带。把厚重密实与轻巧欢快都做到极致,却不显违和,大密大疏,皆是趣味。结字如王羲之本人所说:“横贵乎纤,竖贵乎粗。”[5]在字的笔画安排上,横画相对于竖画来说更加纤细灵动。放眼《丧乱帖》整篇作品,也大致有此倾向。除了第一行的“乱”字、第四行的“病”字等特殊情况外,大部分文字皆符合此规律。同时这些别出心裁的结字也更加体现了自然书写的特点,不拘泥于定律,只是率性而发、率意而为。

除此之外,结字的穿插也是《丧乱帖》中的显著特点,字与字之间的承接、避让关系也是王羲之在丰富的书写经验下,极为精妙的自然安排。例如,他将上一字密集处理,下一字便做简化处理,对字形的安排以及左右、上下疏密关系皆格外考究。以“痛当”二字为例,其作为一个字组,中轴线恰好可以重合,“痛”字方笔、方折居多,外轮廓有棱角,下部空出部分恰好被“当”字的竖画填补,这一竖画的轻盈也与上面的厚重形成鲜明对比,其外轮廓的圆滑、转折处的提案,也与“痛”字转折处形成虚实对应。

到行文后段,文字多以草书面貌出现。王羲之在字的草化处理上,有些笔画相较于行书更加简省,但却在行笔过程中更加富于变化。例如重复出现的两个“奈何”,王羲之采用了不同的结字方式,使局部不会显得单调重复。同时,他的行笔速度加快,笔画连带增多,增强了作品的整体感和连贯性。

(三)笔法

写文章靠辞藻来达意,而书法靠笔法来传神。王羲之的笔画干净,力透纸背,沉着有力但不失妍美,自然流畅不造作。魏晋南北朝作为民族大分裂和大融合时期,书体演变由汉隶向行草过渡,篆书、隶书逐渐退出主流舞台,楷行草书体渐渐兴起。正是由于这种交汇融合,为书家作品面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王羲之作为承前启后的代表书家之一,其笔法中也有丰富的变化体现。此作与《平安帖》《姨母帖》等相比,虽然没有过于明显且丰富的篆隶笔法,但在一些横画及左右延伸的横势中仍存有些许隶意。此外,在一些厚重的笔画中,还体现出篆书的稳健。

王羲之在行笔过程中,使用绞转的笔法较多,该笔法从隶书中演变而来,使作品显得中正而不失流美,笔画收放自如。这种笔锋不断变化、掠过纸面的绞转过程,也使该作品中曲线居多、方折较少,为整幅作品增添了柔美之感,且变化更加丰富。

在《丧乱帖》中,前半部分因行笔速度较慢,多使用铺毫,中锋居多,行文至情至性时,便如快马入阵,到“肝”“痛”二字开始产生飞白,甚至下面一字“当”出现了破锋的情况。到后半部分,提笔增多,按笔较少,尤其是二十三个连续的草书,飞白更是大大增多,用笔疾且健,动感十足,侧锋变多,笔力变重。这与开头处的重笔遥相呼应,收尾处“顿首”二字皆是顿笔、挫收。这种笔意令人回味无穷,仿佛是掩面而泣、如鲠在喉的伤痛,也像乐曲收尾的重音,余音绕梁,引人深思。此帖整体笔势先抑后扬,由静入动,前面的理智自持与后面的情绪波动形成强烈的反差。

三、《丧乱帖》中自然情趣的体现

《丧乱帖》是情、文、书皆俱的佳作,全篇没有刻意布局,也没有着意安排,只是笔随情动。在面临祖坟因兵乱被毁的境况下,王羲之感时伤怀,一时间情难自抑。全篇行云流水,没有因过度安排而显示出的拘谨和僵硬,只有情绪的流淌,加之高超的艺术手法。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哪怕右军此作距今已经过去一千多年的时间,但是这种透过笔墨的情真意切的文字,依然能够感染世人。两个重复的“顿首”,是王羲之力透纸背的伤痛,我们也能通过此幅手札,贴近王羲之的心灵深处,而在此刻,书法艺术的绝妙之处便开始显现。在王羲之的笔下,折射出的是伤痛下仍不失风骨的散逸晋人形象。《丧乱帖》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相比,哪怕少了些精妙秀美,但是却更加令观者享受到浑然天成的美感,晋人的韵味在此刻也得到了体现。正如苏轼所说的“我书意造本无法”,“无法”有时比有法更难,因为考验的是书家真性情的流露。虽然人们可以模仿《丧乱帖》的技法,但是外在的“形”易得,内在的“意”难寻。在魏晋书风中,一点一画皆有意,一横一竖都是情。法度可学,但情感不可复制。这种在不可再现情况下诞生的作品,都是时移世易后,连作者本人都无法再次复现的孤品。晋人复归自然、潇洒闲逸的人生态度,也与自然归一的书法哲学相吻合。

四、结语

纵观王羲之《丧乱帖》,从章法、结字、用笔到用情,都堪称心手相应的范本。其结构之精妙、用笔之空灵、用情之深切,都极大程度体现了以王羲之为代表的整个魏晋书风自然洒脱、不滞于物的特点。这种情、文、书的交融,让后世对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书法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与体会。

参考文献:

[1]张广村.晋人尚韵的美学内涵及形式表现[J].中国书法,2018(12):177-179.

[2]池月.浅析王羲之《丧乱帖》[J].书画世界,2023(6):78-79.

[3][4][5]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7,28,33.

作者简介:

张悦,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