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从图像学研究的第一阶段,对汉画像胡床的特点进行阐述,然后根据画像内容进行图像志分析,结合汉代山东孝堂山画像石与东汉西王母画像砖的拓片,考证论述胡床的大概构造,综合分析汉画像胡床受环境等的影响,并从相关文献中了解古人对胡床文化的观念转变及古人的坐姿演变。
关键词:图像学;胡床;汉画像;坐姿演变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东省社科规划2021年度重大基础理论研究专项课题“广州十三行外销品艺术价值及创意传播研究”(GD21ZDZYS01)、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乡村振兴视域下‘大岭村’非遗文创设计体系与活态传承研究”(GD20XYS05)阶段性成果。
一、汉画像胡床的前图像志描述
前图像志描述是图像学研究的第一阶段。对汉画像胡床的视觉图像进行分析,探讨胡床客观存在物理材质上的视觉事实,即胡床的外形、材料等。古代胡床是一种家具,起源于胡人,因此得名。在古代,“床”是指坐具而非卧具,胡床又被称为“交杌”。胡床足部的外形落地呈倾斜状,足部交叉倾斜放置,才能保持平稳,所以又被称为“交床”。
汉代山东孝堂山画像石中有胡床的形象,如图1所示。画像石中侍女环抱之物的造型与胡床相符,主要被贵族使用。东汉西王母画像砖中也有类似的胡床出现,如图2所示,说明汉代的胡床从侧面看是交叉的形状,如图3所绘草图,从正面看是既没有交叉又没有靠背的坐具,如图4所绘草图。由上可知,胡床是地位等级较高者使用的坐具。有理由根据山东孝堂山画像石与东汉西王母画像砖中胡床正侧面的形态,推测得知胡床的完全样貌,如图5所示。胡床床架较低,大致高度到达人体的膝盖处。推测该床架多采用类似于木头等结构稳定的材料制作,四腿通常雕刻精细,床面宽大舒适。假设床面也是采用类似于木头的硬性材料,一方面增加了重量,不符合侍女环抱手持胡床优雅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无法吻合胡床的收合功能。因此,胡床床面覆盖的应为一种能够横向承重、方便折叠的编织物或布料。
对汉画像进行深入分析,需要站在传统经典与专家学者的肩膀上,以拓宽研究者的眼界,弥补实际经验的不足。依据《佛本行集经卷第八》:“复有五百诸天玉女,各各手执诸天胡床,在菩萨前,引道而行。”在此文献中,胡床所在的场合是仙界,能够被诸天玉女手持。为了迎合玉女飘逸的形象,势必会选择轻巧的制作材料,即吻合笔者对胡床的推测:胡床整体重量是轻便可携带的,胡床床面是一种能够承受人体重量的软性材料。关于胡床的前图像志考证床面材料的结论,属于直接和间接证据的推测性结论,这也符合胡床实际发展的规律。
汉画像胡床是一种全面崭新的表现形式,淮北市费寨村画像石楼阙图中也出现了相似的家具形态(图6)。建筑中央有两人对坐,右侧的贵族形象双手放在上侧的家具上,此家具与图2坐具形状相同。将二者进行对比可以发现,汉代胡床确实已作为高级场所频繁出现使用的家具,为汉代山东孝堂山画像石中模糊存在胡床这一说法增加了肯定性,也再次与杨嘉媛、盛洁两位研究者的观点不谋而合。通过对比发现,两个汉画像图的相同点为胡床都没有靠背的统一母题,但胡床对应的主人公身份有所不同,且使用胡床的坐姿也不同。
《索隐》曰:“跽,其纪反。跽者,长跪,两膝枝地。”古人称正坐为跪、跽。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对“居”字注曰:“跪与坐皆厀著于席,而跪耸其体,坐下其脽。”跪与坐都是两膝跪地,脽则同古人的臀,是古人保持危坐耸立,将身体并坐于小腿上的一种姿势。图6的贵族则是跪坐,将双手放在胡床床面,为跪,也叫跽。而图2中东汉西王母画像砖展现了不一样的坐姿,这是一种坦然大方垂足坐在胡床的形象,表现为踞①。
二、汉画像胡床的图像志分析
图像志阶段为研究其图像寓意和隐含的内容,主旨在于根据原典知识陈述特定主题,对汉画像中的主体人物、胡床的文献资料内容展开研究。一些佛经中也有关于胡床的描述,如《续高僧传》卷二十五:“有持胡床者,乃对融前踞之。”《续高僧传》卷二十八:“乃于庭前结坛,坛中安高座,绕坛数匝,顶礼升高座。远不得已,于是下据胡床坐听。”由上可知,“据”同“踞”,二者坐姿对应的坐具为胡床。南北朝萧察《床诗》言:“衡山白玉镂,汉殿珊瑚支。踞膝申久坐,屡好为频移。”②说明胡床具有轻便携带的特征,有利于人的肢体伸展,具有舒适久坐的功能。《藏山和尚语录》载:“灰头土面。独坐胡床。惭愧家丑。早向外扬时。”③同时结合《毗尼母经》卷八和《法苑珠林》卷四十二等文献,都指出胡床的普遍容纳人数,即具有唯一人可坐的特点。
东晋干宝在《搜神记》中言:“胡床、貊槃,翟之器也;羌煮、貊炙,翟之食也。自太始(汉武帝年号)以来,中国尚之。贵人富室,必备其器,吉享嘉宾,皆以为先。”表明胡床通常流行在贵族圈,且以嘉宾为先的方式表示尊敬。另外,东汉汉灵帝时期《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众多学者皆认可胡床通过胡人传入中国,并在东汉时期流行于贵族之间,受汉灵帝喜爱并产生皇室效应,而后京城贵族普遍效仿。结合图6,再次印证了汉代胡床流行于上层阶级,且以贵客为先,但普通百姓家中尚未普及。另外,胡床在佛经文本《毗尼母经》卷八的记录:“其毗尼母经,大周录云:东晋太安年符兰译,出法上录。谨按帝王代录,于东晋代无太安年,其太安年乃在西晋惠帝代。其法上录寻之未获。年代既错,未可依凭。又检文中有翻梵语处皆曰秦言。故是秦时译也。今为失译,编于秦录。”由于文字直面印证梵语处都是秦言,早期资料未经太多版本转译流传,可信度较高。此佛经记载胡床在秦朝时就已经出现,与《后汉书·五行志》的灵帝喜爱胡床的说法有一定的顺承关系。
三、胡床的图像学阐释
西汉陆贾在出使南越国时,面见南越王,《陆贾传》言:“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于是就有传闻陆贾生气愤地蹶然起坐,并对南越王指责说:“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文中“箕倨”同“箕踞”。众所周知,“蛮夷”是粗鄙的代名词,表明“踞”的姿势不雅。颜师古注之曰:“谓伸其两脚而坐。”可知,“踞”在西汉时期被视为有失礼节的行为。《史记·高祖本纪》言:“不宜踞见长者。”传达的礼仪规矩是不能以“踞”面见长者,否则不符合古人习得的修养,会被认为不尊敬长辈。例如,荆轲知道他刺杀秦王失败后,倚靠柱子无奈以笑,做出箕踞辱骂的动作,以表示对秦王最大的嘲讽与不敬。综合以上文献可知,蹲踞、箕踞和夷踞都是不雅的行为,是一种不恭不敬的坐姿。
图6跟图2中的坐具形状一致,将二者进行对比可以发现,胡床属于高级场所起到支撑作用的家具范畴。此外,笔者还发现了古人在坐姿演变过程中由“跪”变为“踞”。从跪坐与踞坐的对比可知,在汉代,跪坐与礼节更相符。在如此恪守礼节的汉代,正坐讲究端正严肃,是不能够凭着几案倚靠的,上千年的礼制传至汉代,“踞”一直被认为是一种非正式且慵懒失礼的行为,那么其也与知书达理的贵人、西王母二者的身份不符。
根据图像志分析的要求,胡床所对应人体的“跪”“踞”的姿势,要结合具体时代背景及更多资料的综合分析,挖掘汉画像背后的政治政策、经济市场等对其产生的多方面影响。
另外,有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胡床流行到中国的路径与原因。从政治层面来看,汉武帝时期不断开疆拓土,丝绸之路的开通促进了各民族人们的交流互动,胡床才有机会在中原地区流通。《礼记·王制》言:“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文献表明,古代执政朝纲对年老者有特殊优待的政策,五六十岁的人可以自行在家乡的范围执杖,七八十高龄的人在国家范围中上朝执杖,可见几杖的使用是有条件的,优待的使用对象则是五六旬以上且身份尊贵的人。《礼记·曲礼》中还说:“谋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谋”字表明几仗的设计意图,是一种便于长者上朝的工具,大都被尊敬有身份的老者使用。出于“几仗之设”的意图,胡床就有条件正式出现在宴请宾客的正式场合。出于尊长,除了“几杖之设”外,还有以胡床供给或辅助年老者凭靠与托扶,所以胡床与“机、案属”的作用一样,能够给坐者安定牢靠的舒适感。“几仗之设”与胡床礼仪则进一步解释了汉画像胡床所对应古人坐姿产生“跪”“踞”演变的原因。徐锴曰:“几,人所凭坐也。”此处与藤田丰八的观点相同,皆认为“坐”与“凥”作同义使用④,实际上就是“跪”同“凥”。胡床形似“几”字,床面狭长且能够承受人身体的重量;中间中空,给跪坐的双膝留有空间。床腿成对安稳摆放,是一种简约但能够托扶瘦弱老人的辅助工具。从文字本身来看,“凥”字形象地表示了一个人虽然双膝著席、股胫相叠正坐于此,同时“尸”字也代表人的身体力量倾斜凭靠在“几”上。“凥”的字形是古人对胡床采取“跪”姿这一动作的最好解释。胡床、几、杖三者因能够为年老者提供依靠搀扶的功能,必然跟随主人出席于国家朝政或家庭宴会的众多场合,胡床也由几杖敬老、尊老的意义向更高层次延伸。因此,在图6、图2中,胡床用来招待贵人,出现在高级场合是合理的,也与身份高贵的客人、西王母的身份相符。
另外,在汉代儒家严肃教义的思想禁锢下,东汉末期,汉灵帝因个人对才艺的爱好,设置“鸿都门学”并招揽大批受儒学士大夫排挤的寒门才子,企图与儒学的独尊地位相抗衡。儒学士大夫遭受了Ysq8uA/GHGC6A31wjMQ4vg==两次“党锢之祸”,宦官及其相关政治势力的扩大,导致当时灵帝宫中生活出现了明显的世俗化,胡床等民间俗物才有在宫中流行的可能性。“党锢之祸”后,受到打压的儒家士大夫们分化为留念汉室者、归隐山林者和谋取自身权贵者三个群体。汉末中坚力量的分化自然加速了东汉的瓦解,国家面临的窘境使得汉朝犹如强弩之末,难以崛起。
汉末时期,战乱频繁,多元的文化信仰如佛教、玄学、道教成为解读古人坐姿演变现象的多个视角,可以解读胡床形象背后人体坐姿所隐含的思想内容。尤其是佛教思想,极大程度改变了长期以士大夫阶级为主的儒家抑制文学艺术自由创作的局面,文人们与佛教的无常说、生死观等产生了精神共鸣,并在文学作品中不禁杂糅了佛教思想。此外,士大夫在儒学和佛教两大文化体系中所起到的作用,实则与古人坐姿演变有着紧密的联系。如三国时期阮籍因丧母,散乱头发坐于床,箕踞没有伤心哭丧(两脚张开,两膝微曲而坐)的样子。有人对于阮籍这般举止表示疑惑,裴楷解释说,阮籍不是信奉儒学之人,散发踞坐情有可原,可以不遵从传统的孝道哭丧制度。除此之外,刘伶在屋内纵酒裸体的事迹,同样映射出了玄学时期众多崇外道(非儒学)之人在继续瓦解传统的礼仪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胡床家具不仅只是作为一种外来家具,还伴随着士人阶级释放自我、浪荡不羁的行为象征。
从经济层面来看,汉末时期,胡人在中原地区生存活动,带来了与当地人使用的不同物件。同时,江淮、西蜀地区是汉代使者无法前行但商人频繁活动的地区,这些活动为胡床在民间市场的流通提供了机会,加之汉灵帝皇亲国戚的附会作用,加速了古人“跪”“踞”姿势的转变。胡床的流通受皇亲国戚的赞同、传统礼仪的冲突、封建思想的挑衅、肢体动作的惯性等的影响,偶尔也会涉及古人对胡床的价值观念。胡床作为金钱或外来商客交换的工具,被画家以汉画像的形式记录了下来,其经济效应也是古人坐姿“跪”“踞”演变的原因。
据考证,图6画像中的胡床在高级场合出现所对应的古人坐姿为“跪”,这是最正式高雅的一种坐姿。可见,这仍是一种权威姿势,是一种符合当时贵族或者有身份者,并顺应古人礼仪传统观念的坐法。汉画像胡床反映了古人“跪”“踞”的演变过程,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胡床汉化现象。汉代初期与晚期的时间跨度较大,由于受胡床的流行、胡床的价值观念、国家政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古人才开始对胡床使用“踞”的姿势进行了重新审视,得以让胡床在更高级别的场合发挥其利用价值。
四、结语
通过对汉画像胡床的图像内容的综合分析,探索和理解了胡床背后古人坐姿演变的文化现象。首先,笔者根据汉代山东孝堂山画像石与东汉西王母画像砖拓片中的胡床正侧面的形态,得知胡床的样式和突出特点。其次,在图像志阶段的研究围绕胡床本身的特点,深入探索有关胡床的古籍资料记载,发现胡床自秦朝时就已经出现。而汉画像中流行的胡床形制是对秦朝文献记述的一种承接关系,关于胡床的多层文献资料与图像相吻合,可以明确胡床具有轻便携带、舒适久坐的特点,流行于贵族圈且多以贵客为先。最后,从时代背景政策、思想及经济多重因素,考证胡床合理流行于贵族高层并通过汉灵帝及文人士大夫等形象的展现,不仅实现了其作为地位等级较高或接待贵宾的家具价值,还将古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举止与前期的大相径庭体现出来,打破了自古以来的封建礼教模式和信仰文化,这也是胡床异于其他家具的价值内容。
这种从图像考证胡床对应古人坐姿的演变,符合当时的贵族身份,顺应了古人礼仪传统观念的坐法。胡床汉化的过程,解读了胡床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故事和思想内涵,道出了中国古人起居方式转变的原因,也充分阐释了一种人们从席地跪坐开始转变为垂足而坐的演变过程。
注释:
①踞:蹲也。足部曰蹲,居也。二字为转注。今足部改居为踞,又妄添踞篆,训云蹲也。总由不究许书条理,罔知古形古义耳,立部竣下亦曰居也,亦同义而讹为偓竣也。盖俗本之纷乱如此。说文有凥,有居。凥,处也。从尸得几而止,凡今人居处字古只作凥处。居,蹲也。凡今人蹲踞字古只作居。
②萧察,后梁宣帝,字理孙。梁武帝孙,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幼好学,善属文,尤长佛理。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31年),封岳阳郡王,官东扬州刺史。
③关于胡床记载另一处:毎旦及午盛食,常献佛及僧,岂非好事。更有余钱买取一胡床及一油单,食讫澡豆净洗置胡床上。
④“跪耸其体”则臀与上身皆直立;“坐下其脽”似指臀部著于小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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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丹凤,广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