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东北题材电视剧具有独特的空间特征与文化内涵,在近年国产剧市场中备受青睐。《漫长的季节》通过空间叙事立体地展现了时代的多元风貌,深刻揭示了权力关系对空间的形塑。该剧对群像人物的集体刻画与人性描绘,体现了历史变革中人的主体性自觉与精神价值。在扎根现实的基础上,注重对生命价值和尊严的宣扬,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召意义。
关键词:漫长的季节 空间叙事 群像塑造 超越性价值
近年来,随着双雪涛、班宇、郑执等“新东北作家”群体的小说被改编为电视剧并掀起热议,“东北题材”彰显出真实而鲜明的魅力。这类电视剧作品以20世纪90年代市场化改革浪潮中的东北城市为主要场域,以个体经验重构集体记忆,从而打破了固有的东北文化想象,呈现出更加多元而立体的东北叙事。《漫长的季节》作为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将独特的东北地域文化与群像人物叙事结合,以现实主义手法和空间叙事折射出当代东北社会发展史,揭示了个体在困境中的自我救赎和人性光辉,为东北题材电视剧创作作出了有益探索。
一、空间叙事与现实主义多元镜像
作为媒介,空间能够以镜像的方式反映社会物质和精神变迁,从共时性角度体现特定历史时期的人际关系、生产关系,成为“意义、价值、意识形态或文化规范形成以及产生效应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1] 电视剧空间在反映地域风貌、塑造人物、烘托氛围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东北”这一兼具文化和身份认同意义的空间概念,在当代中国影视剧中呈现出丰富的美学意指,产生了一批以东北地域文化为特色的电视剧。其中以《插树岭》《马大帅》《乡村爱情故事》《刘老根》为代表的东北喜剧,描绘了富于时代特色的东北农村生活图景;另一类则扎根90年代经济体制转轨的大背景,以现实主义手法刻画东北工人群体在改革中经历的生存挑战与精神情感的重构。作为后一类剧集的代表性作品,《漫长的季节》揭示了东北在改革浪潮中的历史性变化,同时将人物的情感结构和社会关系置入其中,使空间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感。《漫长的季节》中的叙事空间具有多元性和关联性,在剧情推进与人物塑造中具有重要功能。既重点刻画了公共空间如工厂、娱乐城等,同时又融入对家庭空间的呈现。多层次的叙事空间一方面立体展现了时代风貌,另一方面则形塑了剧中人物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成为理解剧中社会现实与人物的重要途径。
(一)工厂空间
作为新中国成立后重要的工业基地,东北的地域发展被打上了工业文明的烙印。工厂作为最典型的工业组织形式和生产空间,也是东北地域文化与工人生活结合的场所。《漫长的季节》建构了“桦钢”这一工厂空间,通过家属院、厂医院、澡堂等符号的植入,使这一空间富于年代感和现实感。剧中的桦钢是20世纪90年代国企的缩影,陷入无法盈利、裁减人员、拖欠工资的困境。在此空间内,通过工厂管理层与工人群体的冲突,折射出集体主义的衰落和工人群体的困境。
剧中以宋玉坤为代表的管理层在国企改制和重组中操持着巨大的权力,他徇私舞弊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并且男女关系混乱。这一典型的反面人物体现出虚假、伪善等与人的本质相背离的否定性品格。与之相对应的是以王响为代表的工人群体,作为曾经的工厂主人他们的话语权日渐衰落。在“下岗”的阴影中王响不得不改变自己刚正不阿的作风,到处托关系送礼企图改变“命运”。如福柯所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2],剧中的工厂空间渗透了权力的运作,揭示了时代发展对空间的改造以及对人的精神际遇的改变,为后续人物的行为提供了合理动机。
(二)家庭空间
家庭空间既是社会秩序的延续,同时也是个体建构身份认同的核心场域之一。家庭空间集中体现了人伦关系,其中父与子在家庭伦理关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东北题材影视剧往往在家庭空间内设置“落魄父亲”形象揭示父权的困境,如《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李守廉、《钢的琴》中的陈桂林、《胆小鬼》中的冯国金等,“落魄父亲”形象作为符号象征着父权的式微,与大环境中工人阶层话语权的衰落形成同构,同时暗含了子一辈的反叛与崛起。
《漫长的季节》以对比的形式呈现了两组父子关系,重点展现了代际之间的冲突、化解以及父辈的认知转变。剧中第一组家庭关系是王响与王阳构成的传统父子关系,王响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对儿子满怀深沉的父爱但作风独断专制。王响坚持让王阳进厂当工人,当听说王阳去维多利亚娱乐城应聘时爆发了激烈的家庭冲突。作为子一辈的王阳莽撞叛逆,不愿生活在父辈的圈层中。两代人的思想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价值观的对立,王响认为进厂有正式工作才体面,王阳却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平庸的生活,不愿被困在没落的桦钢。其次是在精神层面难有共鸣,王响认为王阳的诗歌不符合“合辙押韵”,将其改得面目全非,暴露了两代人在审美趣味和精神世界的隔阂。第二组家庭关系是王响与王北的平等式父子关系。王响为了弥补作为父亲的遗憾,在对王北的教育中尊重他的兴趣和选择,鼓励王北追求自己的梦想,展示了去权威化的现代家庭关系。父子关系的转变既是王响主体认知改变的结果,同时也体现出时代转型对人伦关系的塑造和改变。
家庭空间是私人情感交流的重要场域,《漫长的季节》通过父子关系的改善、温馨和睦的家庭关系的重建为剧情建立了情感支点。通过王响对儿子态度的转变以及厚重父爱的呈现,折射出中国家庭从传统伦理向现代伦理的转变,同时也呼唤着人伦之和以及新型家庭伦理的建构。
(三)边缘空间
影视剧中的边缘空间是脱离社会主流价值认同的空间,通常集合了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为角色提供了多样化、差异化的生存体验。通过对边缘空间的刻画,能够更加全面、真实地展现社会现实,深刻地揭示时代变革时期普遍的精神危机和人性撕裂。
剧中的维多利亚娱乐城是被资本操控的、脱离道德法制的边缘空间,这一空间呈现了90年代社会急剧分化的现实。首先,维多利亚娱乐城是罪恶的滋生地,桦钢厂长宋玉坤在此收受港商贿赂,二人合谋侵吞国家财产,导致大批工人下岗失业。其次,空间内的利益驱动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殷红出于个人私欲背叛了沈默,亲手把沈默推向了犯罪的深渊。另一方面,《漫长的季节》并未平面化地展现边缘空间内人物的道德沦陷,而是肯定了这一空间中底层人物闪现的人性光辉,凸显出底层人物在权力压迫下无私、善良与真情流露的一面。剧中贤良传统的巧云为给儿子治病,选择到维多利亚娱乐城陪酒。作为反面人物的殷红出于对巧云的同情,主动替她挡酒和招徕生意,流露出小人物之间质朴的温情。在边缘空间的叙事细节中突出人性的价值,使本剧在暴露与批判社会问题的同时,体现出人道主义情怀和价值引领功能。
二、群像塑造与人性刻画
电视剧中的群像塑造创造了散点化的透视效果,有利于将复杂的人物关系融入剧情,推动人物之间的网络联结,使各个群体的不同面向一一展开,从而立体地展现世态众生相。《漫长的季节》塑造了一批与时代脉搏相连的群像角色,同时又在个体叙事支线中对人性进行深入刻画,彰显了历史与社会进程在人的精神中留下的痕迹。
(一)女性群像与主体性自觉
时代变革期,女性在经济基础、情感及个人价值实现等方面往往经受着最强烈的冲击。本剧打破了女性标签式的单一属性,从女性经验和创伤中揭示了女性的主体性自觉与局限性。《漫长的季节》全景式塑造了沈默、殷红、美素、丽茹、巧云等一批鲜活的女性人物,刻画了受制于时代和命运枷锁的女性在苦难中如何寻求人性尊严和自我救赎。这些女性中一类受制于家庭悲剧,以沈默和殷红为代表,她们的命运或因年幼失怙,或因原生家庭的缺陷无法形成健全的人格。沈默被沈栋梁侵犯典型地体现了父权对女性的控制,沈默不仅无法得到殷红的真正同情,反而被殷红背叛出卖给港商。至此,沈默从寻求女性力量互助转向以暴制暴的复仇之路。沈默的“黑化”既是主体意识觉醒的结果,同时也揭示了女性弱势群体无法争取更大权力空间的局限性。
第二类女性因时代变革而陷入生活困境,以美素、巧云、丽茹等为代表。这类女性尽管在困境中遵循男权秩序,但仍然显示了一定的主体意识自觉。例如在丽茹这一角色的塑造中,人物一开始依附于男性权贵,但在工厂倒闭后丽茹决意自力更生、积极谋生,发展自己的事业并争取经济独立,这显示了女性从“从属地位”到追求“主体地位”的转变。巧云因下岗而在现实的夹缝中艰难求生,为拯救患病的儿子不得已投身维多利亚娱乐城。但巧云并未异化为男性凝视下的玩物,而是始终坚定地以拯救儿子为目标。这一人物自我牺牲式的母性光辉展示了女性在经历苦难时的勇气与坚韧,使女性形象突破了贤妻良母式的符号定式。
(二)“反英雄”式的男性群像
本剧中的男性群像凸显出“反英雄”的日常化叙事特征,“‘反英雄’是后现代语境下对于传统英雄主义的一种消解和对社会价值观念的重新建构”[3],反英雄(anti-hero)式的人物通常具有各种性格缺陷,身处日常生活的普遍性困境中并面临痛苦与挣扎,更容易与观众产生共鸣和情感联结。反英雄形象突出了人物寻求自我的精神成长,反映出人性的真实与矛盾,进而深化了作品的现实主义叙事。
《漫长的季节》中男性角色以王响、龚彪、马德胜为中心,三人的形象建构体现出典型的“失败者”特质。在生活层面王响家破人亡,儿子死因不明成为困扰他多年的梦魇。龚彪作为曾经的知识青年,遭遇了情感背叛又被迫下岗,变成以养鸽子和买彩票为寄托的油腻大叔。马德胜则因意气用事被迫离开警队,混迹舞池消磨时光。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剧中的男性形象遭遇了精神与情感层面的累累伤痕,经历着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困境。这类反英雄式的男性人物个性具有正反同体、缺陷与优点共存的特征。剧中作为主要人物的王响,既有对待工作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一面。同时也存在固执、庸俗的一面,爱端架子、缺乏与家人的有效沟通。本剧在降格化的形象刻画中展示出人物的精神闪光点,在戏谑调侃中突出人物的性格内涵。高贵的品格与平庸的一面互相交融,使观众在反思人物局限性的同时肯定其精神价值,从人性化、世俗化的角度认同普通而真实的人物形象。
三、超越性的价值启示
“东北题材”叙事对社会转型期个体经验的叙述具有普遍性的价值意义。有研究者指出,“东北是一种比喻。理解‘东北’,意味着如何理解、如何正视普通人的尊严”[4]。《漫长的季节》通过对人物生存困境和精神信仰的关注,将命运的桎梏转化为对生命意义与人性的思考,实现了时代语境下的人文关怀与价值的内在超越。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漫长的季节》中的个体命运与时代的变革密切相连。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体如何把握命运是超越时空限制的永恒主题。剧中生活的巨变将个体的命运卷入迷茫和失落,每个人的生活都经历过从希望到失望的磨砺。在家庭叙事中,王响面对的是下岗后的困顿生活以及妻离子散的痛苦。在情感叙事中,龚彪从满怀生活激情转变为面对一地鸡毛的破碎婚姻。在犯罪叙事中,沈默从憧憬友情、爱情转向了以暴力捍卫自身权益。本剧并未沉溺于苦难叙事而是在个体的困顿与挣扎中凸显了普遍的人类困境,通过人物对苦难的直接面对与主动承担,体现人的生命尊严和价值,从而将时代之殇转化为更高层次的自我救赎。剧中王响的转变集中体现了对生命价值的尊重。王响一直被困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在查明真相的过程中,王响对于过往的创伤逐渐释怀,他重建与养子的父子关系并懂得珍惜当下的幸福。对待曾经伤害过自己的邢三,王响选择宽恕谅解。最终王响揭开了儿子的死因,同时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完成接受命运、顺应生活的改变,高呼“往前看,别回头”实现了自我救赎。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内在超越性”,着眼于自身的生活实践和生命体验,“关心、重视人自身生命的意义及其完成”[5],主张从个体内在的认知改变中获得人格圆满与自我解脱。《漫长的季节》汲取这一精神内核,使主要角色通过对生活的真切体悟,向内理解“活着”的真谛,实现精神的升华与心灵的洗礼。剧中运用了大量的暖色调展现明朗的环境基调,象征人物内心的坚强与乐观精神,正如导演所言:“故事里固然包括残酷的命运,但总体来说,我希望传达一种积极的态度”[6]。《漫长的季节》呈现了日常生活中的苦难,但并非以歌颂苦难为目的,而是赋予了每一个个体应有的尊严与价值,形成直面现实、期待未来的精神内核。
四、结语
作为近年来具有代表性的东北题材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突破了固有的东北叙事模式,将转型期的历史语境与广阔的社会生活空间结合,以丰富的现实主义空间表征呈现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在叙事空间中塑造了一批具有典型性的群像形象,深入刻画了人物的性格与精神轨迹。本剧在扎根现实的基础上,注重对生命价值和尊严的宣扬,展现了面向未来、积极乐观的精神内核,对当代观众形成强烈的精神感召。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中国电影的诗意叙事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021CC0347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钱俊希.新文化地理学的理论统一性与话题多样性[J].地理研究,2005(3):423.
[2]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3-14.
[3]梁艳君.解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反英雄”形象[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95.
[4]黄平,刘天宇.东北·文艺·复兴 ——“东北文艺复兴”话语考辨[J].当代作家评论,2022(5):88.
[5]郭小军.论儒家哲学的伦理精神——以“内在超越”为视界[J].江苏社会科学,2016(6):32.
[6]怡晴:《漫长的季节》,如何与观众打个响指?[EB/OL].(2023-05-09)[2024-01 -06].https://www.sohu.com/a/674046771_121124708.
黄 今: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公共管理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叶荣枫: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公共管理与传媒学院新闻与传播专业在读硕士
责任编辑:朱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