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富贵花》（戏曲剧本）

时 间：清朝康熙年间

地 点：北京、天寿山、山海关、锦州等。

人 物：纳兰性德 剧中简称纳兰，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清代三大词人。满洲正黄旗人，康熙皇帝的侍卫，康熙十五年（1674）中进士。

明 珠 纳兰性德之父，吏部尚书，通满汉文化。

顾 贞 观 清代文学家，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四世孙。

吴 兆 骞 江南举子，因科场案受牵连被发配至宁古塔二十年。

吴 玉 宛 吴兆骞女儿。

月 儿 纳兰性德妹妹。

徐 乾 学 纳兰性德的老师，国子监祭酒。

吴 光 道 吴兆骞的亲戚、同门，刑部侍郎。

贾 辰 章 文人，纳兰性德的朋友。

严 绳 孙 江南布衣，康熙年间以博学鸿儒入仕。

恒 地 明珠的叔叔。

豆 丁 纳兰性德的书童。

第一场 雅 集

［纳兰考中进士，金榜题名。纳兰与师友们在府上渌水亭举行一月一次的雅集，老少咸集，大家饮酒赋诗，说文论史，掌摩书画。

（伴唱）人间四月艳阳天，

渌水亭畔燕归来。

芙蓉如面叶田田，

淡香徐徐风满袖。

玉液琼浆琥珀盏，

主雅客勤笑语喧。

曲水流觞高朋满，

浮生若梦半日闲。

诗情雅性论今古，

相逢相知情无限。

月上柳梢玉笛吹，

举杯邀月一团圆。

纳 兰 今日恭请师友前来闲聚，略备薄酒小菜，以尽清欢。各位诗词唱和，好不尽兴。今日不醉不归。

贾辰章 恭喜！恭喜！公子金榜题名，令尊又高升吏部尚书，人生风光如此，羡煞我等。如此人生，还复何求。

严绳孙 纳兰公子，虽然年纪轻轻，但满语骑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不涉猎，更兼举止闲雅、温柔敦厚，实在是难得！

纳 兰 承蒙前辈抬爱，全仗诸位师友教导之福。

贾辰章 纳兰出自祭酒大人之门下，徐大人一门三鼎甲，博学的老师碰到了天才的学生，教诲出这样谦谦如玉之君子。

徐乾学 纳兰当初拜我为师，本以为贵胄子弟不过三天新鲜，两天晒网，没几天就不见了踪影。没想到纳兰十载如一，勤奋好学。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合，毫无纨绔之气。写诗作词自然清新，无陈腐之气，读来令人神清气爽。我师生二人五年来通力编纂的《通志堂经解》也快完成了，略感欣慰。

纳 兰 《通志堂经解》主要依靠老师家“传是楼”中的藏书编纂，囊括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老师常说金银、田地、房产都不能久续，只有书和学问可以传家。老师家的“传是楼”与其它藏书楼不同，允许其它藏书楼抄借。从老师的藏书中我看到了汉文化的博大精深，处处有真知灼见。其中的“天地君亲师”就是重要的人伦和天伦，君臣相处之道，父母养育之恩，老师教诲之恩。“国有忠臣保社稷，家无孽子恼爹娘。”不就是国有忠臣，家无孽子，国就为国，家就为家了。老师常常谈起其舅父王夫之先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志向，教导我要胸怀天下，要有大志向。天长日久，我也略有长进。

贾辰章 公子文韬武略，好客仗义，渌水亭也成了南来北往文人墨客的相聚之地，今日齐聚一堂，又偷闲半日。

纳 兰 （白）渌水亭举行一月一次的雅集也三年了，各位的诗词集《渌水亭讌集诗》也马上刻印完毕，都是抒写性情之作。

（唱）无有青云志不贪富与贵，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遍寻天下好诗词无遗漏，

俯仰古今事书山尽情游。

春风花开时秋雨落叶日，

打马穿城过弯弓射天狼。

大雪满天地呼朋论今古，

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贾辰章 公子如此实在是大才小用了，还是如令尊大人一样做官才是正道。

纳 兰 （唱）八旗子弟受恩养，

闲云野鹤愁断肠。

徒慕李白行万里，

何日行路渡长江。

四海一游天地阔，

三分剑气酿月光。

贾辰章 （白）公子啊，这偌大的京城里什么没有？贵府什么没有？吃喝玩乐样样有，还出什么城？

（唱）水中舟摇岸上楼，

西山处处红叶秋。

歌楼酒肆娇娘美，

丝竹管弦菱歌幽。

阳春白雪有昆曲，

岔曲时曲解闲愁。

春风秋雨两相悦，

旧朋新交宾客酬。

樱桃红了芭蕉绿，

人生如此忘忧愁。

严绳孙 人各有志嘛。老夫早年抛弃举子业，游历于山水之间，人称“江南布衣”。康熙十八年朝廷举博学鸿儒，受荐而避试，仍被朝廷选中，授翰林院检修，参与《明史》编纂。老夫与公子结成忘年之交，吟诗对酒，秉烛谈心，纵论天下，历历在目。屈指算来，老夫离开家乡整十载，如今老夫年事已高，要辞官回乡了。趁今日雅集也向公子告别，今日一别，恐难有再会之期。

纳 兰 （白）上个月还向先生请教褚遂良“拔灯法”如何运用，如何在运笔时保持力道平衡，还想继续听从前辈教诲。怎么先生就要南归了？可惜晚生不能骑鹤下扬州，不能追随先生。

（唱）我今载酒君须醉，

醒来不复思南归。

昔日促膝论古今，

今日回首太匆匆。

人生如若不相识，

哪有别恨心中悲。

严绳孙 （唱）君看沧海横流日，

青丝白头问人生。

红烛有泪垂天明，

千里犹是邻家翁。

人生聚散本无常，

万里相离万里情。

纳 兰 早闻前辈有退隐之意，今日得知，还觉突然，终是不舍，改日再到府上拜别。

严绳孙 改日再叙别，老夫还有好多杂事需要处理，打点行装。今日荐一老友顾贞观先生与公子相识，他来京城我离京，烦劳公子多关照。

纳 兰 顾先生？就是前辈常提起的世交顾先生，前朝大儒顾宪成的曾贤孙顾贞观先生。久仰！久仰！顾先生书香世家，果然气度不凡。晚生对先生才学仰慕多时。顾先生之曾祖的名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下皆知，家国情怀感天动地。顾先生曾言：词不可依附于诗，不可低俗、浮华，要舒写性灵。深合我心。今日相会，甚感荣幸。晚生也喜爱写词，还请先生指教。

顾贞观 指教不敢当。老夫在江南也听闻公子的词风清丽动人，老夫在京期间，我们可以交流畅谈。

纳 兰 今日徐乾学先生、顾贞观先生、严绳孙先生江南三大才子齐聚渌水亭了，太难得了，吾家门楣生辉啊！

［大家推杯换盏，笑语盈盈。突然传来叫嚷声，纳兰的叔爷爷歪歪斜斜地走来，明珠紧随其后。

恒 地 （喝得醉醺醺，叫喊声）我要回长白山，我要回长白山，长白山才是我的家，我不想住在这城里，不想住在这坟墓一样的屋子里，我透不过气来，我快憋死了。我要回长白山住桦皮屋，穿鱼皮衣。

明 珠 叔父，全族人都在京城里，您一个人回长白山干什么？这京城里，您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告诉侄儿，侄儿会为您养老送终的。

恒 地 吃吃喝喝，听戏票戏，养蛐蛐逗蝈蝈，提笼架鸟鸽子飞，混吃混喝等死吗？

明 珠 我们从长白山起兵入关，开疆拓土一路高歌，完成定都的壮举，叔父该骄傲才是啊！

恒 地 （唱）长白山起兵横扫长城外，

杀的那尸骨成山血连天。

踏过中原地突破长江险，

马踏居庸关攻下娘子关。

老妻入关亡三儿征战死，

剩下我孤家寡人形影单。

空有那山珍海味没滋味，

金山银山换不来天伦安。

何以解忧伤忘了除非醉，

酒中有归途一醉解千愁。

明 珠 叔父，不要闹了，纳兰的师友们见笑了。长白山天寒地冻的怎么回？来，侄儿陪您去休息，您老这样醉酒，成何体统？

纳 兰 叔爷爷心里苦啊。叔爷爷，屋里闷，来，我陪您去院子里喝酒去。

恒 地 （摸着纳兰的头）就你明白我，我要回长白山，我要回去捕鱼打猎，我不要在这里混吃等死，我不是废物。我在这里干什么，八旗是什么，民是兵，兵是民，不打仗还能干什么？泡茶馆、听戏，在这巴掌大的城里闲晃，想出城都不行，自由没有了，都变成金丝雀了。明珠你多少金银财宝才够，多少田产奴仆才够，多大的官职才够，你永远没够。纳兰，我告诉你，你外祖父阿济格战功卓著，率领十万大军攻下了昌平城，结果怎样，我告诉你结果是被逼自尽，知道为什么吗？杀！杀！杀！族人之间杀，部落之间杀。杀！杀！杀！骨肉相残换来荣华富贵，天下是谁的？秦始皇想长生不老，想千秋万代占天下？结果二世就完了。天下是谁的？天下是天下的，谁都别想占。明珠，你别碰我，我要回长白山。把马给我牵来，我要骑着马儿回长白山，我要回水草丰美的仙女湖，我要回长白山。

纳 兰 唉，祖先离开长白山，到底是福还是祸？

明 珠 纳兰，你叔爷爷喝多了，怎么你也喝多了？我们满人起兵白山黑水，开疆拓土，开创了如秦皇汉武般的伟大基业，这是名传千古的事，我们要以此为傲。

众 人 （纷纷告辞）天色不早，我等也该告辞了。公子请留步。

［众人散去。第二天，纳兰吩咐书童豆丁。

纳 兰 豆丁，你去到顾先生住的那家旅舍，包上纹银百两送去，我看他淹留在京似有难办之事，初次见面也不好多问，恐耽搁时间长了日子困顿。另外那两个举子的事情可办妥当？

豆 丁 妥当了，妥当了。我的公子，人家是公子落难，小姐后花园赠金。您今个周济这个，明儿救济那个，今年这才几个月，又有一千两银子花出去了。你把老爷给你的沙俄的孔雀裘、南洋的珊瑚屏都卖了，如果老爷问起，公子如何交待？不过这几日爷又买了许多田产和奴仆，忙着安置呢，估计无暇顾及其它。

纳 兰 都是落难的读书人，淹留在京的赶考举子。银两就是用的，不用有什么用？父亲问起，你就先搪塞一下。

豆 丁 好的，银两是用的，是用的。我是散财童子，我散财去了喽！散财去喽！

第二场 前 程

［明珠在书房中等待，纳兰进来。

纳 兰 父亲。

明 珠 贺喜！恭喜！你中进士后一直没有安排官职，现在你的前程来了。

纳 兰 前程？

明 珠 （白）是啊，吾儿准备上任吧，你被当今皇上钦点为三等侍卫了。天天扈从，何等荣耀，可不是孩儿的前途来了！

（唱）皇帝侍卫多荣光，

光宗耀祖富贵长。

近日喜鹊喳喳叫，

我儿仕途闪金光。

殷勤进退有尺度，

丈夫壮志在四方。

为父盼你青云上，

好铁终能炼成钢。

纳 兰 （唱）父亲知儿爱诗书，

侍卫生涯如囚徒。

无事晨昏宫中立，

亦步亦趋无聊苦。

儿志只在翰林院，

不求高官和厚䘵。

琴棋书画春秋度，

书山词海觅前途。

明 珠 （唱）乌衣门弟金玉伴，

享尽人间甘与甜。

骑射举业功名显，

锦心秀口岂等闲。

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鹏展翅飞上天。

纳 兰 （唱）我是人间惆怅客，

不爱宫中锦衣郎。

倜傥天性爱自由，

望父慈悲多体量。

身在高门大户堂，

心中难安常慌张。

不是人间富贵花，

难如父愿耀门庭。

明 珠 （唱）吾家自有明月光，

皇家恩泽永安享。

富贵闲人寻清愁，

不劳春夏事农桑。

谁人不慕紫禁城，

功名富贵世代享。

男儿应有凌云志，

安邦治国功业长。

纳 兰 （作揖）父亲不是饱学儒家经典，曾在皇帝筵前讲习。儿愿钻研经典，供职于翰林院，与恩师编辑经典及词集，业余时间与师友们诗词唱和就圆满了。

明 珠 （训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整日里像亡国的李后主一样悲悲切切，不知你的愁和恨哪里来？成天交游那些世之所谓落落难合者，胡混一气！让你结交当朝权贵们，你就一千个不耐烦，一万个不愿意。你看康熙帝写的诗“连墙接舰屯江城，貔貅健甲皆锐精”多有富国强兵之气势。吾门要始于儒学，止于做官。为父也是从皇帝侍卫起家，一直到吏部尚书，这才是人间正道。你满汉皆通，精于骑射，人称“满汉全席”。为父让你写的《拟御制大德景福颂贺表》呈上去，康熙帝大为赏识。现在皇帝钦点你做御前侍卫，皇帝的伴读曹寅也是你的同僚，你们将来可以互相倚重，这等好事多少人倾慕不已，你还推三推四。大好前程要珍惜，你准备择日上任。

纳 兰 父亲大人，我实无此志向，望父亲体量。

明 珠 要么你就请调去戍边，遇到战事即可建功立业。

纳 兰 （唱）跃马能弯弓不曾识干戈，

一样骨肉皮相杀两凄惨。

战争悲丧夫丧子丧家园，

坟莹重又叠白骨夜悲怨。

一将功名成战士万骨枯，

改朝换代时百姓久难安。

明 珠 （生气地一甩袖子走了）看你那点出息？你想干什么？ 择日上任。哼！

第三场 求 告

［顾贞观心事重重，神色疲惫，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

顾贞观 （白）为救吴兆骞，京城奔波数月，无半点头绪，天天晨昏暮鼓，求告无门。在京做官的故交相识，或是表示爱莫能助，或是冷言冷语，竟无人肯出手相帮，世态炎凉竟如此。

（唱）人情如纸无门路，

多少英雄守困途。

锦上添花到处有，

雪中送炭世间无。

时来易借金千两，

运去难赊酒一壶。

谁说书中黄金屋，

读书读到宁古塔。

谁说书中车如簇，

读书读到穷途路。

（白）哎，刚刚听闻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吴光道新任刑部侍郎了。我和他与兆骞是同门旧相识，他俩又是族亲，吴光道在书院读书时的费用和上京赶考的费用都是吴兆骞资助。兆骞对族中寒门子弟均有照应，吴光道一定心怀感激。谢天谢地谢三光，合该好人有好报。兆骞啊，兆骞啊，你的福报来了，终于有盼头了，不会魂断宁古塔了。终于打听到吴光道的府邸了，前面这就是吴光道的府门了。求门房通报：说江南顾贞观求见。

门 房 是家乡人，请先生稍等，我即刻进去向吴大人通报。

［一会儿，门房匆匆返回。

门 房 顾先生里面请。

［顾贞观穿过院子进入。

吴光道 顾先生，别来无恙。快快请进，你我一别多年，今日相见，可要好好叙叙别后之情。

顾贞观 听闻先生调至京城为官，特来探望叙旧闲话。

吴光道 感谢老友惦念。故乡山水依旧，可惜我受宦海之累，身不由己，很久没有回家乡了，常常回忆江南的风物人情，怀莼鲈之思啊。

顾贞观 今日一为看看旧友，叙叙离别之情，二来有一事相求，您或可周旋。您的族亲吴兆骞受科场案牵连发配至宁古塔，他的才学品行别人不知道，先生是一定知道的。兆骞没有参与科场舞弊，无辜受牵。如今先生位在刑部，不求冤情昭雪，只求能尽力周旋，将兆骞一家老小赎回，让他落叶归根。兆骞已是衰朽残年，再拖些时日，恐怕人生无常啊。我受兆骞兄嘱托，多年奔波，一无所成，心内实在惶恐。现如今先生主持刑部，可不是天助兆骞，南归有望了。

吴光道 （低头沉吟半响）多少年的陈年旧事了，先生还在料理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会理论这个事情？难办啊！况且我初来乍到，虽然位在侍郎，但上有尚书，下有同僚，我刚来也不好太多事，不是不办，实在是无能为力！

（唱）科场弊案已定论，

陈年旧事谁过问。

先生梦想乾坤转，

可惜黄昏重掩门。

心有余来力不足，

我无能力冬转春。

劝君此事莫再问，

明哲保身乐逍遥。

顾贞观 （白）先生在其位可以谋其事，江南举子多冤枉，几个人的罪行牵连一大片，家家老小受株连。先生如今身在高位，同僚之间好通融。二十年了，不求沉年雪冤大翻案，只求看在兆骞年老体衰，可以赎回一家老小。

（唱）饮水思源人之情，

义如山来恩如虹。

不念你我同门谊，

但念血脉骨肉亲。

昔日围炉常促膝，

惺惺相惜论今古。

万望侍郎鼎力助，

可怜北国一老翁。

吴光道 （唱）同宗骨连筋同门情意厚，

宦海风浪大哪能主春秋。

今日难忘记多年寒窗苦，

熙攘为名利只能随波流。

我难做救苦救难观世音，

官场战兢兢如何念故旧。

锦上能添花雪中难送炭，

全看风势转那能顾北囚。

（白）本来要请老友在府中吃个便饭，畅叙一番，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公务需要即刻处理，就不留先生了，改日再会。

顾贞观 （尴尬起身）打扰！告辞！

吴道光 （拱手，作揖）抱歉！失陪失陪！慢走！

顾贞观 （出来，难过地自言自语）翻脸比翻书快，人情比纸薄，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力眼，忘恩负义一小人。没指望了，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唱）宦海难见情和义，

贫贱之交富贵忘。

只知追逐势与利，

忘情忘本忘往昔。

不念同族和同门，

老夫今日空欢喜。

绝塞老友何日归，

酒醒梦空何所依。

（白）要不找纳兰公子试一下？可惜初相识，实难张口。兆骞对吴光道有恩，吴光道都不施以援手，纳兰公子可能都不知道吴兆骞是谁，我真是病急乱投医。

［顾贞观踌躇良久，来到纳兰府上。

豆 丁 公子，顾贞观老先生来访。

纳 兰 （快步迎出来）快请进！快请进！先生近来可安好？怎么气色疲惫？可是事多劳顿？

顾贞观 公子赠送的银两已收到。无故受惠深感不安，特来拜谢。

纳 兰 区区小事，何劳先生登门致谢。严先生与我是忘年交，先生与严先生是世交，两位先生都是我仰慕的江南才子，物本相感生，相感乃相亲。况且我受严先生之托，理应尽些地主之谊，君子相交，不必拘于俗礼。先生气色劳累，可是北来气候、饮食不习惯？

顾贞观 唉，不是，只因连日因事奔波劳累，没有头绪，加之心情苦闷，故而气色黯然。

纳 兰 不知何事烦忧先生，可否方便告知晚生？晚生或可尽点微薄之力。

顾贞观 丁酉科场案，主考舞弊，吴兆骞身为举子，无辜受牵连，全家被发配至宁古塔，已经二十年了。他才华闻名江南，科考何用舞弊？冤情天地可鉴。我承诺救他回来，多年奔波营救。唉，一无所成。今日冒昧相求，不知可否烦劳公子想想办法？

纳 兰 先生一诺千金，义薄云天，此情感天动地。晚生一定尽我所能，或可想办法让吴先生南归。

顾贞观 科场案对无关的士子，没有甄别，统统发配至宁古塔。兆骞挨了四十大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一同流放宁古塔，责罚实在太重了。兆骞多年苦读，才冠江南，无辜流放着实堪哀。他是在家中喜等放皇榜，成为国家栋梁才。谁料祸从天降来，一觉醒来发配宁古塔。我在他临行前做出承诺，无论多么艰难，都会想办法营救他全家南归。二十年了，兆骞从而立之年到了知天命之年。唉！在宁古塔的风霜下，不知还能挨几年？公子古道热肠，若肯出手相助，老夫不胜感激。

纳 兰 科场舞弊之案，我年方三岁，一无所知。我相信先生，既然先生肯为了吴先生多年奔波，吴先生一定是冤枉的。

顾贞观 （唱）为迎老友南归返，

终日奔流弯脊梁。

人人皆怕受瓜葛，

推三推四打官腔。

富贵之际门挤破，

贫寒来时茶冰凉。

四处奔波两茫茫，

两鬓染霜枉断肠。

素闻公子侠义风，

若能出手感天地。

纳 兰 （唱）高山流水遇知音，

管仲鲍叔一世情。

稽康托孤山巨源，

扬州八怪日同行。

英雄相惜自古有，

君子何必论疏亲。

顾贞观 常闻公子视势力如尘埃，侠肝义胆，专好接交落拓文人。先生此举如雪中送炭，吴兆骞能在有生之年南归，老夫死也瞑目了。

第四场 赎 归

［吴光道府上。

门 房 （慌忙走来）大人，明珠大人拿着名帖来拜访了。

吴光道 （吃惊，看名帖）真是明珠大人，康熙帝身边的红人，官比我大，权比我重，多少人想攀交情，找不到门路。我初来乍到与明珠大人又不相识，怎劳明珠大人亲自上门。太好了，真是无事家中坐，喜事天上来。

［吴光道一溜小跑恭迎明珠，双手恭敬地递还名帖，然后匐匍拜倒在地。

吴光道 下官有何德何能烦劳大人亲自上门，羞煞下官，名帖实不敢收。大人想见我，差人传唤便是，有用下官之处，下官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

明 珠 （马上扶起）大人过谦了，你我都是在朝为官之人，是同僚，又都是科举出身，算来都是天子门生，有同门之谊，先生万万不可见外。知道先生调至京城为官，特来拜访，以后我们常来常往，多多走动。

吴光道 （急忙站起作揖）荣幸之至。

明 珠 江南才子多，千山千水千才子。

吴光道 北方有圣地，一山一水一圣人。

［两人相视而笑。

明 珠 我有一个儿子就喜欢和像先生这样的江南文人交往。

吴光道 大人说的是纳兰性德公子吧，公子不是拜徐乾学先生为师吗？徐家一门出过三鼎甲，一个状元，两个探花，诚为昆山书香望族。徐先生的舅父是明末三大家的王夫之先生，徐家在昆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道纳兰公子文武双全，满汉皆通，希望有机会结识公子。我小女年方二八，也是喜欢诗文，还待字闺中呢。

明 珠 您的女儿一定是知书达理。纳兰跟随皇帝北巡去了，等他回来，让他来府上拜访，还劳先生指教。

吴光道 指教不敢，盼望见识公子的文采风流。公子跟随皇帝北巡，可以日日见到皇帝，无上荣光啊。虎父无犬子，后生了得，前途无量。

明 珠 他荣光去了，可把麻烦事情丢给老夫了。

吴光道 大人还有为难之事？

明 珠 先生记得丁酉科场案吗？主考舞弊，很多举子被发配至宁古塔。

吴光道 天下皆知，皇帝整顿江南考场秩序实有必要。

明 珠 其中有个叫吴兆骞的举子，全家被发配至宁古塔，不知道什么人求到我儿子，我儿子可怜他年老体衰，非要我想办法把他全家赎回。唉！本不想管这闲事，无奈这小子天天在我耳边聒噪，真令我不胜其烦。

吴光道 区区小事，大人一句话的事。何劳大人亲自跑来，派个手下人来，知会下官一声就行。不能为大人分忧，愧杀下官。下官即刻就办，一定办得妥妥帖帖。放心！吴先生马上就会从宁古塔回来，下官一定让大人满意。

明 珠 先生刚一上任，就让先生烦劳。

吴光道 这是我的荣幸，做官不就是为民解忧吗？为民解忧是下官的职责，大人是官也是民啊。

明 珠 好好，为民解忧！为民解忧！

第五场 北 巡

［纳兰以待卫之职随扈康熙帝北巡，祭告奉天祖陵，祭长白山。纳兰和卫士们在前行中。

纳 兰 （唱）可怜天寿山头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何日四海息干戈，

兴亡都是百姓苦。

落日马鸣风萧萧，

角声哀咽草木枯。

山川不管兴亡事，

冷月依旧枕寒流。

康 熙 前面就是天寿山，出昌平了，西风残照，明代陵阙，好秋色啊。纳兰来看，当年你的外祖父阿济格率十万大军攻下天寿山、昌平城，为打下京城立下了汗马功劳。

纳 兰 听说这一战很惨烈。

［队伍继续前行，到山海关了。

康 熙 （白）到山海关了，山海关可是入关的门户，当年崇祯杀了袁崇焕，天助我大清。李自成与吴三桂在山海关激战后，吴三桂归降，天又助我大清，我们拿下了山海关，才能向关里挺进。

（唱）危楼千尺立边关，

水天云霞水连天。

吞吐百川归大海，

千古霸业耀星辰。

开疆拓土雄风展，

铁蹄踏破山海关。

江天一览天地宽，

碣石潇湘南北遥。

往来万国乾坤大，

栏杆拍遍太平天。

天佑大清基业稳，

风调雨顺万民安。

（白）纳兰，听说你一路上写了不少词，长路漫漫，我们听听。

纳 兰 （唱）《南歌子·古戍》

古戍饥乌集，

荒城野雉飞。

何年劫火剩残灰，

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

东风回首尽成非，

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康 熙 作为胜利者之后，怎么会有如此灰暗悲凉之风格？太忧伤了，如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太感伤，再作一首。

纳 兰 （深思片刻）（唱）《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众侍卫 （齐声称赞）纳兰兄可据鞍占诗，应诏立就，了不起。

康 熙 这首词境界壮大，道尽了北巡的壮观。“夜深千帐灯”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样有磅礴之势，都是千古壮语。纳兰是我大清的才子。我大清能统一天下，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有武士的体格、豺狼的意志。

［队伍继续行进，到锦州了。

康 熙 （白）锦州一共五次大战，打了两年，相当不易，锦州之战是先帝皇太极最精彩的一笔功绩。

（唱）朔方健儿马背驰，

西风猎猎拂大旗。

白山黑水写春秋，

横戈跃马三千里。

第六场 情 缘

［纳兰随康熙皇帝北巡后，回到京城。

豆 丁 公子回来了，一路劳顿。路上风景可好！

纳 兰 战争过后，很多地方至今还是耕地荒芜，田园废弃，人烟稀少，野鸡乱飞，令人感伤。听闻吴兆骞先生一家从宁古塔被赎回了，吴先生被父亲安排在族中的家塾里教书。

豆 丁 还不是公子一再恳求老爷，想尽办法赎回吴先生一家。老爷看先生学问好、人品好，就留吴先生在家塾里教书了。吴先生感念公子一家的恩德，尽心教学，族中人都说吴先生学问好。老爷非常满意，已安排吴先生一家在后街一个小院里住下了，顾先生也放心南归了。倒是月儿小姐和吴先生的女儿玉宛一见如故，特别要好，月儿小姐成天往后街跑。

纳 兰 这样安顿很好，你看先生家缺少什么用度，告诉我。现在随我去先拜访一下吴先生。

［两人向后街走去，听到两个女孩子的对话。

月 儿 宁古塔春天开什么花？

玉 宛 春天吗？春天满山遍野的野花非常壮观，和京城的花不一样。冬天都开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月 儿 姐姐骗我，宁古塔冬天滴水成冰，特别冷，冬天怎么会开花呢？“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是说雪花，不是梨花。宁古塔是不是冷得“风掣红旗冻不翻”？

玉 宛 宁古塔也这样，一年时光多半是冬天，水滴成冰，酷寒奇冷。

纳 兰 是月儿的声音。

豆 丁 月儿小姐说玉宛姑娘和公子一样，写诗作文，骑马射箭样样在行。

纳 兰 噢。

［两人进院，月儿、玉宛抬头看。

月 儿 哥哥，你回来了，太好了！玉宛姐姐，这是我哥哥，刚跟皇帝北巡回来。

纳 兰 这位是玉宛姑娘了，有礼了。到府上打扰了，特来拜访令尊。

玉 宛 公子好，我早就认识你了。

纳 兰 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玉 宛 我在北国就见过公子写的词，就算认识了。公子的词集《饮水词》传到高丽了。高丽的诗人说“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把公子和北宋的柳永比较。我最喜欢公子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唱）非关癖爱轻模样，

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

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

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

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 兰 没想到拙词传播得那么远，玉宛小姐也喜欢诗词。

玉 宛 公子的词可以壮怀激烈，也可以深情款款，还有看了荣华之后的淡然。我出生在宁古塔，北国生活寂寞，父亲一大乐事就是教我们读书写字，全家诗词唱和。再就是给我们讲江南的风土人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杏花烟雨，我们就这样熬过漫漫长冬。公子的词集为什么叫《饮水词》？

纳 兰 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也是我的一点人生感悟。

玉 宛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句子好平常，一细琢磨又好有道理，耐人寻味。我喜欢公子的词清新自然，没有匠气。

纳 兰 我是主张写诗不能万户同声，千车一辙，要有自己的真情实感，动己才能动人。

玉 宛 （白）公子写的《长相思》也是我们一路入关的心情。“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我看见我父亲看到这首词时独自流泪，我知道他一直都思念故乡。我们入关时就是风雪交加，不过我们不是“夜深千帐灯”，是“夜深几帐灯”。公子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好壮观！

（唱）胡天八月即飞雪，

滴水成冰百草枯。

梦中依稀南枝鸟，

江上舟摇微雨酥。

纳 兰 （唱）江南女儿生北国，

雪飘霜冷娇依依。

菱歌一曲耳边响，

恍如前世旧相识。

月 儿 玉宛姐姐，你和我哥哥真是惺惺相惜。我们一起起个诗社吧，玉宛姐姐和我哥哥比一比，把我哥哥比下去。

玉 宛 我可没有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才能。

月 儿 你看看我哥哥有没有赵明诚的才华，你们俩也可以“踏雪寻梅”“沉醉不知归路”。玉宛姐姐，做我嫂子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玉 宛 （难为情）月儿，你胡乱说什么呢？我不理你了。

纳 兰 （有点慌张的样子）我该进去拜访令尊大人了。

月 儿 玉宛姐姐，你嫁给我哥哥，我再招个上门女婿，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玉 宛 （难为情地点点月儿的额头）月儿，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呀。

［纳兰进入吴兆骞书房，躬身施礼。

纳 兰 晚生纳兰性德拜见先生！听顾贞观先生多次提起先生，虽未谋面，也算是相识了，可惜您来京城，我去北国。先生路上舟旅劳顿了，归来也可安心了。家父请您掌管家学，晚生也有机会多向先生请教。不知先生在京习惯否？有不周之处，还望包涵。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晚生一定全力周全。

吴兆骞 多谢公子费心，老夫能活着回来，多仗老友顾贞观二十年不辞辛劳为我奔波。又蒙公子鼎力相助，明珠大人肯出面，才有我一家生还之日。公子之恩，我全家老小没齿难忘。这里起居用度，明珠大人已吩咐安排，十分周到，不劳公子费心了。

纳 兰 您是吉人有天助，晚生尽点绵薄之力不算什么。先生绝域归来，也算平生一大快事。顾先生对您的情谊感天动地，难得人生能得这样一知己。先生在宁古塔写的诗集《秋笳集》，顾先生已经刊印完了，晚生已拜读，先生才华不是一般，“江左三凤凰”绝非虚名。

吴兆骞 （唱）自许文章堪报国，

岂料精卫悲难尽。

塞外苦寒人烟渺，

袅袅炊烟暖三冬。

平生几许伤心事，

灯下雪夜梦前生。

近炉教子读书乐，

屋内老妻烫酒温。

窗外大雪如席卷，

一生岁月半苍凉。

宁古塔中岁月长，

一年一年冷月横。

杜鹃悲啼血未干，

悲如精卫哀难同。

万里风雪万里路，

不堪回首梦魂中。

纳 兰 （白）北巡途中，一路看到改朝换代的战场，感慨万千。

（唱）如梦前朝空凝望，

寂寞鱼灯冷月光。

多少英雄卧废丘，

至今童子牧牛羊。

鞍马奔波一世劳，

一觉醒来是黄粱。

（白）是啊！先生二十年困在宁古塔，真是辛苦寂寞，族中家学能劳先生执掌，真是吾家之荣幸。晚生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请教先生。

吴兆骞 公子慢走。

［两个月后，纳兰去父亲明珠书房中。

明 珠 吾儿这次北巡收获颇丰，听说康熙帝很赏识你的才学，好事啊。怎么样，休息得如何？

纳 兰 休息好了，小妹月儿他们起了个诗社，把我拉进去了。有几位好友，还有吴先生一家人，吴先生女儿玉宛才情好生了得。

明 珠 写词作词这些都是闲事，不可太用心思。你的婚事也该考虑一下了，前几年你就说不着急，再等等。新入京为官的刑部侍郎吴光道家女儿还待字闺中，为父找人打听了一下，姑娘容貌品性俱佳，你看我们家是不是上门提亲为好？我们两家都在朝为官，日后也好互相照应。

纳 兰 我想婚姻以情投意合为宜，不一定非要和在朝为官的人家结亲，读书人家的女儿也好。

明 珠 也好，也好，哪个翰林人家的女儿？要是好家世好姑娘，为父可为你去提亲？我儿这样的人品，我家这样的门弟，谁家不允，谁家不应呢？

纳 兰 （迟疑片刻）家学吴先生的女儿吴玉宛，儿看着就很好，又是江南读书人家的女儿。如能和玉宛相伴终生，儿此生就心满意足了。父亲，你看……

明 珠 （白）吴先生是读书人家，可是他家女儿断然不行，门不当，户不对。

（唱）婚姻是大事父母媒妁言，

任性和胡闹不能得周全。

京城名门女踏破铁门槛，

高门结大户自古有旧言。

门当户对来宜家又宜室，

家有贤德妻门户久平安。

纳 兰 （白）父亲不是对吴先生学识和人品交口称赞吗？说先生是一代大儒，说先生和我的老师徐先生一样是道德、文章、才华俱佳。玉宛知书达理，温柔娴静，又善骑射，难道不能比孩儿？

（唱）他父本是受连累，

书香门弟继世长。

才华人品江南冠，

亦贤亦德好学问。

玉宛与儿情意投，

有情有义娴淑女。

生在绝域苦寒地，

何罪之有是无辜。

明 珠 为父当然知道她家世清白，可是他父亲毕竟因为科场案受牵连，没有功名，没有官职，家道中落，于你仕途无益呀！你的同撩曹寅已任江宁织造，那可是肥缺啊。很快你会升至一等侍卫，日日在皇帝身边，只要小心谨慎，你的发达也是指日可待。你这样的身份，怎可随随便便，仅因为情投意合，就结一门对你仕途毫无益处的亲事呢？

纳 兰 （唱）已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西山纵马时踏雪寻梅时。

儿不忍抛闪盈盈痴情女，

儿不能情牵情丝负情痴。

只可惜人间难有两全法，

不负佳人情又能如父意。

明 珠 （唱）出身仕宦金玉华，

你是人间富贵花。

若是结得姻缘好，

锦上添花前程佳。

（白）你别一天天一副闲云野鹤惆怅客的样子，此事由不得你。

［明珠愤然下场。

第七场 南 归

［明珠府，纳兰匆匆走来，似有心事。

豆 丁 公子，吴先生辞了家学，过几天就南归了。

纳 兰 啊，怎么会这样？月儿，月儿，你去请玉宛悄悄出来，我在后街等她。

月 儿 好的。父亲前几天把吴先生找到书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哥哥，父亲不同意你和玉宛姐姐的事，怎么办？

纳 兰 我会再去恳求父亲的，我除了玉宛谁也不娶。

［后街，玉宛出了院子，心情沉重，纳兰迎面走来。

玉 宛 公子。

纳 兰 怎么突然就南归了，容我再想想办法。

玉 宛 你我两家终究门第悬殊，难成佳偶。

纳 兰 我会再请求父亲的，你们先不要南归，我会想办法的。

玉 宛 （白）没用的。令尊大人说此事万万不可，两家门户不当。何况令尊大人对我吴家有恩，他不同意，我俩虽然情意相投，有什么办法。

（唱）况且尔父雷霆怒，

让我如何拜舅姑。

凄凄惶惶心难定，

一身连累众亲族。

世上没有双全法，

安我双亲如我意。

纳 兰 （唱）一片深情两人伤，

玉 宛 （唱）欲进欲退两彷徨。

纳 兰 （唱）桃花树下人如玉，

玉 宛 （唱）谦谦君子世无双。

纳 兰 （唱）误了情缘误浮生，

玉 宛 （唱）剩你西风独自凉。

纳 兰 （唱）彩云易散琉璃脆，

玉 宛 （唱）镜花水月空一场。

纳 兰 （唱）人生千里和万里，

玉 宛 （唱）黯然离别神惨伤。

纳 兰 （唱）两处相思两处苦，

玉 宛 （唱）金风玉露不相逢。

纳 兰 （唱）胡马越鸟永相望，

玉 宛 （唱）同向春风诉愁肠。

纳 兰 （唱）你我何如不相识，

玉 宛 （唱）燕北江南各一方。

纳 兰 （唱）人到多情情转深，

玉 宛 （唱）而今后悔多真情。

纳 兰 （唱）愿我如星君如月，

玉 宛 （唱）夜夜皎洁映流光。

第八场 魂 去

［吴兆骞一家南归后，纳兰情绪低落，怅然若失。每月一次的渌水亭雅集人少多了。

徐乾学 怎么几日不见，公子又瘦多了。我说这个月雅集就暂停一次，公子又染风寒。

纳 兰 老师，我是日不如一日，大概快不行了，我们就再聚一次吧。

徐乾学 说的什么昏话！你刚过而立之年，偶感风寒，好好吃几付汤药，调养一段时间会好的。我老朽之年还好好的，你日子还长着呢。老夫虽然桃李无数，但天资聪颖兼又勤奋好学的学生并不多。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还有好多事要一起做呢。

纳 兰 心底郁闷，卧床也无聊。过去渌水亭高朋满座，现在顾先生、严先生、吴先生都南归了，就剩我们几个了。

贾辰章 公子不必过分思虑，以你的家境还怕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过个一年半载，有些事你就忘记了。

纳 兰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来吧，喝酒！

［纳兰一杯接一杯自顾自地喝酒，徐乾学、贾辰章夺酒杯。

纳 兰 老师，酒能解愁，让我喝个够。老师，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老师，我好像什么都有，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侍卫生涯鞍前马后，别人觉得无上荣光，我却觉得一天天像困在笼子里，虚耗光阴。生在朱门大户，家里权大势重，想和我结亲的人家踏破门槛。可玉宛只能南归，我们只能分离，各自神伤。我好像生错了人家，这是不是乐极必哀，满则必亏？人生无常，到头来还不是寂寞荒凉，空空如也。

徐乾学 事在人为，玉宛南归，可以迎回来。你只要身体好起来，事情才可能有转机。玉宛要知道你生病，不知道会多着急呢。你不喜欢侍卫生涯，病好之后，以身体虚弱为由，先和明珠大人请求，申请辞去侍卫之职。相信老师，一切会有通融的余地，你先安心把病养好。

纳 兰 （白）老师，我如果生在在江南一个读书人家里，会不会就可以守住玉宛，过上我想过的生活。

（唱）粗布衣裳稻花香，

蛙声一片听安详。

风软雨细天地朗，

鹅黄嫩绿柳丝长。

窗前拥书数千卷，

弹琴吟诗度时光。

（白）老师，记得随康熙皇帝南巡时去过扬州、镇江、苏州、江宁，我作了十首《江南好》。我好想念燕子矶头的红蓼月色，乌衣巷口的绿柳轻烟。如果有来世，我做一只鹰吧，鹰好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就一直往南方飞，往南飞。

［纳兰痛饮后，病情加重，剧烈地咳嗽。

明 珠 （冲进来）儿啊，为父给你请最好的御医来。等你病好了，去江南接玉宛小姐来，让你迎娶玉宛，让你称心如意，为父再也不提什么门当户对了！我的儿啊，你是太过思虑了，才弄了一身病。只要你好起来，为父什么都依你！

纳 兰 （白）恐怕没有机会了，我二人俱是薄命。

（唱）多愁多病心情恶，

萧萧黄叶锁悲秋。

人生处处似飞鸿，

惊飞冷月照红楼。

而今魂归太虚境，

苍茫大地空回首。

徐乾学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幕后伴唱：

半世浮名随逝水，

一霄冷雨葬名花。

跃马弯弓挥彩笔，

昏昏浊世公子佳。

写尽人间落拓情，

万卷诗书绕天涯。

黄金如土唯义赴，

千金散尽无牵挂。

见才必怜古道肠，

天下寒士称义侠。

蓑衣扁舟山水间，

不是人间富贵花。

朱俊玲：中国戏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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