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纳兰词,恐少有不知者,一句“家家争唱《饮水词》”,道出了昔日盛况。而同样垂名于史、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有词人纳兰性德“不合时宜”的人生轨迹:出身乌衣门第,却喜交落拓名士;随侍天子左右,却心向诗和远方;居处膏粱锦绣,却满纸幽艳凄婉;兼备文武双才,却逝于而立年华……许是命运无常令人既哀且怜,文学、戏剧、影视等文艺创作中不乏其成功的艺术形象,使得他灿若朗星的一生更富传奇色彩。
《人间富贵花》正是编剧为人物立传的一次创作尝试,主要讲述了心向自由的公子纳兰受缚于家族使命、仕途经济、门第婚姻等传统枷锁而寄情文词的失意人生。全剧将诗词名篇融入叙事,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合理的艺术虚构,透过纳兰匆匆十载的孤独和悲情,深刻揭示了封建社会价值观对个体命运的深远影响,为开拓传统文化的当代审美意蕴作出了有益探索。
一、由个人命运投射时代之悲
结合作品整体脉络来看,《人间富贵花》秉承严肃的创作态度,以人为纲,以史为据,以诗为径,在厚重历史和瑰丽文化的重叠面找寻纳兰的身影。全剧共分八场,围绕“雅集”“前程”“求告”“赎归”“北巡”“情缘”“南归”“魂去”展开叙述:渌水亭雅集,纳兰与众师友饮酒赋诗,说文论史,主客尽欢;虽志在翰林,但皇命难抗、父训难违,他只能无奈屈从,就任御前侍卫;顾贞观为友奔走求告,他感念其情真重诺,托父从中斡旋,赎归吴兆骞;随康熙北巡归来,他与玉宛相识相惜,彼此倾心,却因门户不当,遭其父阻拦而被迫分离,最终病重辞世。
显然,采用纪传体结构戏剧,能较为全面地概括和展现人物生平,而如何规避因时间跨度较长导致叙事烦琐的问题,是创作过程中必须面对的考验,而编剧通过切入点的巧妙选择和矛盾冲突的合理设计成功化解了这个难题。
“破题”之笔落在了康熙十五年(1676)——这年春天,22岁的纳兰年少登科,金榜题名,是世俗眼中风光无限、令人羡煞的“人生赢家”。全剧基于史实由此开篇,但无论是“雅集”“南归”中与好友离散、恋人相隔的感伤痛苦,亦或“前程”“情缘”里试图反抗父亲专制掌控的挫败无力,紧随其后的心理落差加速着纳兰的生命消逝和精神负重,有效推动了剧情发展。
同时,编剧借助父子矛盾完成了两次冲突设置。初次分歧是关于“前程”选择,纳兰厌恶金阶侍立,直言“儿志只在翰林院,不求高官和厚禄”,明珠则表态“始于儒学,止于做官”才是“人间正道”;矛盾再次升级是围绕“情缘”选择,纳兰属意玉宛,主张“婚姻以情投意合为宜”,明珠断然反对,只因“门不当,户不对”“于仕途无益”。有意思的是,虽然纳兰拒绝命运摆布,自认“不是人间富贵花,难如父愿耀门庭”,但他的两次抗争皆以失败告终。究其原因,纳兰的出身直接决定了他背负着光宗耀祖的责任,必须听从安排,而恰恰是这份身不由己的苦衷,既符合他的人物身份,也使其“人间惆怅客”的形象更加生动立体、真实可信。
不论编剧是刻意为之还是妙手偶得,两次争论的焦点分别指向传统意义上针对“立业”与“成家”的社会共识,即追求仕途经济、讲求门当户对。剧中诸如此类的价值观念差异还体现在“光耀门楣”的家族使命、“明哲保身”的官场哲学等。由此可见,编剧的创作立意不止于为人物立传。剧作者试图通过真实可感的人物性格、合情合理的冲突设置,映射封建背景下渺小个体的局限和悲哀,展现传统枷锁对人性自由的束缚。
此外,剧中首尾场景的设定同样暗藏巧思。在结构上,“雅集”“魂归”二场皆发生于渌水亭内,相同的场景首尾呼应,形成了人物命运的闭环,增强了剧本的完整性和结构美。同时,从高朋满座到门可罗雀,渌水亭物是人非所营造的强烈对比,奠定了全剧感伤惆怅的总基调。在内容上,第八场“魂归”中纳兰借酒浇愁的自白,与第一场“雅集”中恒地的醉酒抒怀竟不谋而合——“我好像什么都有,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这种感同身受产生的精神共鸣使作品主题更加丰富深刻,从而引发观众对人生价值的思考。
二、以虚实笔法书写人性之光
用戏剧的方式为人物立传,并非简单勾陈史料,这需要编剧展开适当虚构和艺术想象,通过逻辑真实达成历史真实的合理化阐释,从而让剧中人物绽放出有艺术真实的人性光彩。《人间富贵花》从核心人物纳兰最突出的两组情感关系切入:一是与顾贞观、吴兆骞之间至深至厚的友情线,二是与玉宛之间至纯至真的爱情线,二者一实一虚,巧妙串联,书写了纳兰的侠义之心和儿女柔情。
剧中纳兰所倾心结交并声气相通的友人,并非满族权贵,而多是“世之所谓落落难合者”的汉族文人,他倾慕对方才学,尽己所能为落魄困窘的好友们提供帮助。其中最为人称道的要数营救吴兆骞之事,“求告”“赎归”二场正取材于此。纳兰与顾贞观雅集初识,相见恨晚,得知他为营救好友吴兆骞多年奔波、四处碰壁,赞其“一诺千金,义薄云天”,允诺设法施救,后经其父明珠打点,得以成功赎还。虽然在部分细节处理上稍显不足,如纳兰面对求助爽快应承略显生硬,又如明珠因“耳边聒噪”而同意出面,与其官场身份不符,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段“生馆死殡”的文坛佳话生动展现了纳兰义骨侠肠的襟怀与善良悲悯的品质。
当然,纳兰的友情并非单向付出,他同样也受到来自好友的理解和关怀。如“雅集”中即将辞官回乡、归隐田园的忘年之交严绳孙,当旁人不解纳兰忧愁情绪时,他反而能感其苦楚,为其惆怅,足见二人性情相投,也难怪纳兰发出“人生如若不相识”的临别感慨。
同样被纳兰视为知己的,还有他倾心相恋之人——吴玉宛。作为剧中虚构人物,她被赋予吴兆骞女儿的特殊身份,将原本相对独立的友情线和爱情线有逻辑地串联起来。纳兰北巡返京后,登门拜访被成功赎归的吴兆骞,与其女玉宛相识相知、相惜相恋,但因门第悬殊而无缘相守被迫分离。剧中,玉宛最爱《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一句“不是人间富贵花”默契应和了第二场“前程”里纳兰深切的身世心性之慨,也彰显了他格高韵远、颖异别致的才情。千金易得,知音难求,玉宛能读懂词中真情实感,走进纳兰的内心世界,并对其精神追求给予充分理解和认可,所以他们之间不仅是男女之爱,更是知己之情,这让满腹心事无从寄的纳兰怎能不惊喜、不动心。
耐人寻味的是,两人的初遇仿佛重现了《红楼梦》中宝黛初会的名场面:
玉 宛 公子好,我早就认识你了。
纳 兰 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玉 宛 我在北国就见过公子写的词,就算认识了……
纳 兰 (唱)菱歌一曲耳边响,
恍如前世旧相识。
就连纳兰妹妹月儿起的诗社,也暗合大观园的海棠诗社。这种似曾相识之感,为两人的关系添上一笔前世已定的因果色彩,也预示着他们将如宝黛般情路坎坷。果不其然,纳兰希冀和玉宛相伴终生的想法遭到明珠强烈反对。面对阻碍,他并未轻言放弃,不仅坦言“已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坚持“除了玉宛谁也不娶”,哪怕南归已成定局,他也试图“再去恳求父亲”想办法挽回,直到最后无计可施,两人依依话别,肝肠寸断、悲痛难当。如此痴情至性,也无怪乎纳兰身上能依稀窥见宝玉的影子。
三、借经典名篇阅见诗意之美
按照纳兰自己的评价,“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这是他苦于仕宦漂泊、向往自然隐逸的不满和遗憾,但作为满族文人,他无疑是清初词坛上一颗耀眼的流星。基于其文学成就,编剧将纳兰词融入叙事语言,倾注了大量笔墨展现古典诗词之美,力求观众获得更为深刻的文化体验。
以第七场“南归”中纳兰与玉宛离别唱和为例,通过直接引用或改编化用诗词的方式,把离愁别绪渲染得淋漓尽致。如:
玉 宛 (唱)剩你西风独自凉。
……
纳 兰 (唱)你我何如不相识,
玉 宛 (唱)燕北江南各一方。
纳 兰 (唱)人到多情情转深,
玉 宛 (唱)而今后悔多真情。
编剧借纳兰词抒纳兰情,化用《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奠定了离别在即的感伤基调,烘托出孤独凄凉的氛围;化用《送荪友》“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则由愁转恨,抒发了天各一方、相思难舍的幽怨之情;化用《摊破浣溪沙》“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更是哀感顽艳,道尽两人情深缘浅的无奈和悲痛。唱段中还化用了其他脍炙人口的诗词名句,如“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两处相思两处愁”(徐再思《双调·水仙子》)、“金风玉露一相逢”(秦观《鹊桥仙》)、“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车遥遥篇》)等。这些诗词皆出自抒情名篇,既体现了纳兰与玉宛昔日的恩爱情意,又传递出此刻离别的忧思痛楚。
同时,剧中其他场次也融入了古典诗词元素,包括“我是人间惆怅客”(《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夜深千帐灯”(《长相思·山一程》)、“多愁多病心情恶”《忆秦娥·长漂泊》、“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摊破浣溪沙·林下荒苔道韫家》)等纳兰词作,以及“偷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等经典名句。
除了部分诗文的植入略显生硬,有堆砌之嫌,巧妙化用诗文是剧本的一大亮点。剧中化用的诗文总体上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符合语境,有助于推动剧情发展和塑造人物形象;二是耳熟能详,能够唤起跨越时空的情感认同和心理共鸣。因此,编剧利用古典诗词丰富的内涵和优美的意境,成功搭建起古今贯通的桥梁,让观众在感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独特魅力的同时,由诗境入心境,从而实现与剧中人物的同频共振,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文化质地。
《人间富贵花》生动再现了纳兰鲜活不凡的一生,使一个痴情重义、诗才俊逸的翩翩公子形象兀然而立。虽然剧中部分处理值得商榷,如叙事节奏稍感平淡、人物心理冲突刻画不足、时代价值挖掘尚有提升空间等,但瑕不掩瑜,编剧就纪传体结构和名篇化叙事作出的创作探索具有积极意义,也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表达和时代性书写带来借鉴与思考。
参考文献:
[1]纳兰性德著,张草纫导读.纳兰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邹 婷: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责任编辑:宋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