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福兮祸兮——海昏侯传奇》是首部有关废帝刘贺的舞台作品,获得2018至2019年度江西文化艺术基金的资助。从作品的生成时间来看,这部话剧的酝酿谋划与海昏侯考古项目的进展息息相关。如果说海昏侯墓的出土让这位隐于历史尘埃中的传奇皇帝回到现代人的视野之中,那么话剧《福兮祸兮——海昏侯传奇》(下文称《福兮祸兮》)则让人们更加直观地了解了刘贺的跌宕人生。这部讲述汉初传奇人物的舞台作品在历史剧思维方式上蕴含着普遍哲思,在叙事方式上运用“间离手法”表现出新颖与变化。
一、话剧《福兮祸兮》的历史剧思维表达
“历史剧是以历史事实为基础进行艺术创造的一种戏剧样式”[1],其创作常以“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为原则,焦点在于历史事实与艺术虚构之间的平衡统一。这个问题中国戏剧界在20世纪经过几次影响较大的讨论,这不仅有助厘清历史剧概念,而且对历史剧的创作方法也有推动作用。史书对于海昏侯刘贺由王及帝、废帝为民、由民而侯的这段人生经历记录不多,对他的长相特别是在位二十七天的行为存在一定的争议。这恰恰给了剧作者巨大的创作空间。
正如剧中所展示的,剧作者有意通过“编剧人”与“福”的对话表明“这是历史题材的作品,咱们还是要尊重史实”。因此,《福兮祸兮》从刘贺在昌邑国被霍光选中立为太子开始演起,到应召入京、登基为帝,又因行为荒唐被废,最后迁移豫章,刘贺的这些经历与史实相符。但这个过程中也艺术化地虚构了不少人物和情节,如长安斗鸡界的知名人士翠姑、“福”“祸”两位相依相伴的角色等。虚构的场景有:刘贺与龚遂狱中话别、刘贺暂留驿馆却去长安西市寻斗鸡之乐、登基后颁发的第一道诏书是敕封一只雄鸡等。这些人物和情节是为塑造主人公形象而故意设置的,起到突出人物以及事件之真实的作用。
从《汉书》的记载来看,刘贺入京年龄在十八九岁左右,可以说还是一位半大的孩子,心智并不成熟,政治经验相对不足,因此有许多出格的言行似乎也合理。但在霍光等群臣眼中,刘贺的处事风格甚是怪异,“当时人张敞称之为‘清狂不惠’,曹魏时人苏林以为所谓‘清狂’也就是‘白痴’的另一种说法”[2]。然而话剧《福兮祸兮》对刘贺的性格缺乏“清狂不惠”的刻画,他被描绘成只爱斗鸡的纨绔子弟。史书记载昌邑王入京奔丧入继大统的路上,“王至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3] 其中既有寻长鸣鸡、买积竹杖,又有将随行女子偷藏于有帘幕的车中等违背伦理的行为。及至被废之时,刘贺仍不能认识到自身的处境,言“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4],还认为自己可以在皇位上坐下去。直到被送出金马门,才知大势已去,言“愚憨不任汉事”。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清醒地自我反思。而在罪状书中描述出来的,由刘贺性格导致的行为其实多是琐碎的事情,不至于到废帝的境地。话剧《福兮祸兮》中刘贺一角展现比较单一,以顽劣为性格特征,而他狂悖任性,缺乏审时度势的政治眼光,傻憨又简单谓之“清狂”的本性展示不够。他没有定位自己是被扶植的傀儡,以致与大司马霍光之间的矛盾逐渐升级,成为被废的重要原因。
刘贺被废,表面是不堪大用,有“行昏乱、危社稷”的罪行,实际上是刘贺过于亲近自己带入京城的原昌邑国随从。龚遂虽进谏,要刘贺与先帝大臣子孙建立良好关系但没被采纳。刘贺的二百余旧臣被霍光诛杀之时,喊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之语,其中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大。史学界普遍认为,刘贺与封国旧臣谋划除掉霍光而东窗事发,导致大司马下定决心除去隐患。话剧《福兮祸兮》中,刘霍之间的矛盾展现不够,冲突力度微弱,实则可以在“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呼号中发挥想象,添加情节,甚至是短兵相接的打斗场面,可能会产生更好的舞台效果。
因此,对于史料真实性的甄别是剧本创作前期一项重要的工作,刘贺的人物性格以及他与霍光之间的矛盾都属于较为清晰,可以实现历史内在可能性的素材,确有文章可做。
话剧《福兮祸兮》作为历史题材既没有“单向趋古”,也没有“简单喻今”,在“第一层次的历史本义和第二层次的隐喻之间”[5] 以福祸相依的辩证思维作为人生如戏的隐喻主题,让观众在观剧过程中形成历史与当下的联想产生哲理性思考。可能出于这个目的,所以剧作者在第一层次历史本义上如此取舍,但也可以进行不同的尝试。
二、话剧《福兮祸兮》中间离化叙事手段的运用
布莱希特戏剧理论的核心是间离化,也译作“陌生化”。布莱希特提出间离化理论主要是“尝试建立非亚里士多德式(不是建立在感情共鸣的基础上)的戏剧”[6]191,防止观众在观演过程中与剧中人物产生情感共鸣。“这种陌生化效果的目的,在于赋予观众以探讨的、批判的态度,来对待所表演的事件。”[6]208 从而“召唤观众之理性,使之变为具有思考能力的批判者,意识到世界的辩证可变性。”[7]101
1.话剧《福兮祸兮》剧本层面的间离化处理
布莱希特为了实现陌生化戏剧效果,采用了剧本和舞台呈现双重间离化结构模式,这一点在话剧《福兮祸兮》中均有体现。表演一开始出现的“福”“祸”和“编剧人”三个角色都不是海昏侯事件中的人物,此后这三个角色多次出现,尤其是要体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效果,“福”“祸”两个角色在刘贺被废之前都始终跟随。本来福祸相依是事物发展过程中无法拆开的一体两面,本剧中却用两个带着面具的角色来饰演,形成一种蒙太奇式的处理。
从刘贺被选为太子,到被废黜帝位,再到与龚遂狱中话别,每个片段之间都有这几个角色的对话穿插,按下故事演出的“暂停键”,打破传统线性叙事结构,以局外人的眼光对事件进行评价,引导观众从剧情中短暂抽离,恢复理性思考。
在所有片段中,刘贺与龚遂在狱中话别的场景非常感人:有幼时的回忆,有不能言说的隐情,虽是师徒却情同父子。那种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的表演,很容易把观众带入人物情绪当中。布莱希特描述的是“他们(指观众)呆呆地望着舞台上,……象中了邪的人一般”,[6]15 这也是他所反对的剧场状态。紧接着,在城外十里凉亭,“编剧人”又与“福”进行对话,借以交代龚遂没有被杀,为后面龚遂与刘贺在豫章重逢埋下伏笔。这个片段让观众很快出戏,从“中邪了”的幻象中走出来,思考着主人公的命运等等。“编剧人”还直接穿越与刘贺对话,陈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并由此引出刘贺被贬为海昏侯的处境段落。这种由剧外人直接融入其中,实现古代与现代的直接对话,形成台上演员与台下观者共同抽离,但剧情仍在编剧、导演主导的叙事节奏中继续前进,这种间离化手段比较先锋,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但无论是暂停式评论还是剧情内外人的直接对话,都是布莱希特“历史化的蒙太奇手法”[7]103,是一种有意布局。通过蒙太奇的手法将不同时空进行剪切拼接,观众饶有兴趣地游走在历史中的刘贺与当下人们对他的审视甚至是对历史剧的评判之间,由此产生新的思考。
《福兮祸兮》的编剧和导演设计了丰富的喜剧元素,让一部悲剧色彩浓厚的舞台剧笑中带泪、泪中有笑。这是对布莱希特间离化手段的发展,或者说是运用对立的表现方式让戏好看又有趣。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分离因为是情绪上的强烈反差,让观众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之间来回切换,完成陌生化效果,容易被扣上过度运用间离手段的“罪名”。因此,寻求情感共鸣与间离效果之间的平衡是必须考虑的课题。
2.话剧《福兮祸兮》舞台层面的间离化处理
剧本可以在整体架构、角色安排和情景设置等方面进行前期构想,而舞台调度、场景布置、音乐变换和道具运用等,都是直接呈现于观众面前,实现间离化效果的具体手段。话剧《福兮祸兮》在舞台呈现方面既有中国传统戏曲的空间叙事方式,又有实景式的表现手法,共同构建陌生化效果。
舞台正中间有四根柱子和五根房梁搭建的房子,这个空间是昌邑王府,是应诏入京路上奔驰的马车,是京城驿馆,是皇宫大殿,是诏狱,还是豫章海昏侯府。随着故事发展与场景变换,这个搭建的装置完成了空间叙事,是借鉴了中国传统戏曲中“一桌二椅”的虚拟性艺术精髓。场景转换即是舞台间离方式的呈现。当灯光打暗,这个房子“消失”不见,舞台就变成了长安西市的斗鸡场,也可能是大臣们路遇私聊的宫墙一角。没有特别明晰的地理坐标,观众通过想象从单一的场景中抽离出来,脱离幻象的干扰从而形成陌生化观剧效果。
布莱希特认为,戏剧中的各种艺术形式都有自己的独立性,一种艺术类型不必成为另外一种艺术的附庸品,但可以在统一过程中发挥间离效果。比如音乐的合理运用,也起到非常好的间离效果。话剧《福兮祸兮》在多个场景切换时,都运用了音乐的变化来帮助观众保持清醒。代表性的场面是“狱中话别”之后,刘贺坐在一条小船“划”到舞台中央,此时音乐由忧伤思念的煽情旋律突然转为现代电子音效,观众猛然从龚遂与刘贺分别的情绪中醒来,在角色“编剧人”与“福”主导的话语中重新思考,这种陌生化手段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另外还有戴着傩面具的“福”“祸”二角,既是赣域丰富傩文化的缩影,又是演员与角色、角色与观众间的分离。开场被举的傀儡似乎是两千年后刘贺的魂魄形象,又是他傀儡政治生涯的隐喻。这些角色形象一出现在舞台上,就会引7b2a0ac583fb85036cbbf3e685bd85c8fbd24bb2cf8e7093494bdce3729366e5起观众的思考,加上台词的陈述,间离效果更加明显。
结 语
话剧《福兮祸兮——海昏侯传奇》的诞生,为宣传海昏侯考古项目以及考古成果的巡展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运用剧本与舞台双重间离结构叙事的方式让这部剧更加精彩,虽然在纪实性和哲理性上还有可追求的空间,但仍可认为这是一部妙趣横生又给人启迪的好剧。
参考文献:
[1]余秋雨.历史剧简论[J].文艺研究, 1980(06):46.
[2]辛德勇.海昏侯刘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126.
[3]班固.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昌邑王髆附子贺[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764-2765.
[4]班固.汉书:卷六八·霍光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2946.
[5]陈世雄.戏剧思维[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136.
[6]布莱希特.布莱希特论戏剧[M].丁扬忠等,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
[7]陈欣.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双重结构[J].戏剧文学,2023(06).
方 亮: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责任编辑:周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