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本洁来还洁去

2024-08-04 00:00许丽雯
影剧新作 2024年2期

戏曲剧本《人间富贵花》讲述了清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一生的故事。纳兰性德才华横溢,是“清词三大家”之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盛赞其“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富贵花》剧本情节以史实为基础,虚实结合,通过八幕戏剧,艺术地再现了这位出身显赫、文采斐然、重情重义的贵族公子奋力追寻自己理想生活而不得后最终郁郁而终、情深不寿的一生。

透过剧本,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查阅并掌握了很多历史资料,深入了解了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的生平事迹、所作诗词,并且对这些资料做了很好的艺术处理。同时创作者有较深厚的文学功底,为剧本营造了含蓄典雅的美学意境。

该剧在剧本语言上注重诗意的表现,多处化用古典诗歌来提升剧本的古典意蕴,如“忘了除非醉”“樱桃红了芭蕉绿”“举杯邀月一团圆”“月上柳梢玉笛吹”“打马穿城过弯弓射天狼”“红烛有泪垂天明”等唱词。唱词“人生如若不相识,哪有别恨心中悲”正是化用纳兰性德创作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唱词“我是人间惆怅客,不爱宫中锦衣郎”亦直接出自纳兰的名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有时纳兰的唱词就是自己创作的整首词作,如第五场“北巡”中就直接唱其创作的整首词作——《南歌子·古戍》和《长相思》以及第六场“情缘”中吴兆骞之女玉宛亦直接唱纳兰性德的整首词作《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就连该剧的剧名《人间富贵花》也是出自纳兰的词作《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中的“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剧作者在创作中对经典诗句的化用颇具匠心,将诗词中的句、段、意象化解开来,根据表达的需要,再重新组合灵活运用,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化用诗词而形成的唱词或念白,是作者对素材积累的浓缩与升华,是作者情感酝酿的奔突与发展。作者的这种化用总的来说是成功的,使作品整体呈现诗意,具备了诗结构的表达,体现着作者独特的追求。

但有时这种化用和借用在全剧中显得生硬,如第五场纳兰以待卫之职随扈康熙帝北巡时,看到自己的外祖父阿济格当年曾率十万满族大军与明朝官兵恶战的战场天寿山时,感慨唱到“可怜天寿山头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唱词讲的是闺中妻子不知征人战死,仍然在梦中想见已成白骨的丈夫,化用了唐代诗人陈陶的《陇西行四首·其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处化用的意境没有问题,但只是改了诗句中的地点,整体照搬,显得生硬没有创造力。同样的例子还有此场戏中的念白“西风残照,明代陵阙”中,依然只是照搬了唐代诗人李白的经典词作《忆秦娥·箫声咽》中的句子,而把朝代由汉代改成明代,这样的化用是显得生硬且缺乏创造性的。

该剧是描写纳兰一生的作品,而纳兰又是一位非常优秀能直抒性灵、写词如天籁自鸣的著名词人,所以剧作整体也呈现一种富有诗意、清丽的风格。在这种诗意意境之下,剧中人物的对白、唱词,典雅清新,有一种清雅脱俗的古典美学意蕴,且具有抑扬顿挫的音韵美感。这种唱词美感也正是和纳兰的词作风格“清雅真纯”达成一致。

剧本有向经典巨著《红楼梦》致敬的意味,剧中唱词多次化用《红楼梦》中的诗词意境。例如第五场“北巡”中纳兰的唱词“冷月依旧枕寒流”以及第八场“魂去”中纳兰恩师徐乾学的唱词“一霄冷雨葬名花”均是化用《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诗词“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和《葬花词》的意境。第七场“南归”中纳兰的唱词“彩云易散琉璃脆”则是化用了《红楼梦》开场中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第六场“情缘”中则直接借吴兆骞之女玉宛之口说出两人的相见是“恍如前世旧相识”,好似比拟宝黛二人初次相见时“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名场面。在最后一场“魂去”中,则用纳兰唱词“人生处处似飞鸿,惊飞冷月照红楼。而今魂归太虚境,苍茫大地空回首”直接唱出“红楼”,并指出纳兰离世后是去往“太虚境”,这亦和《红楼梦》中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的仙境——“太虚幻境”重合。与此同时,剧中还多次提到康熙的伴读曹寅,曹寅与纳兰在同一时期为康熙的御前侍卫,而曹寅正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这不得不让人在阅读中多次联想到名著《红楼梦》,还会忍不住将主人公纳兰性德与同样不爱功名、厌低俗浮华、天性爱自由、主张性灵人生的贾宝玉进行比照。

《人间富贵花》的整个剧本注重诗结构的表达,以诗意诗才营造一种意境美,这是它的特色,但戏剧冲突不够强烈是其硬伤。《人间富贵花》的八场戏中,每场的戏剧冲突性都不强,无论是中进士后的酒楼文人雅集、挚友顾贞观求助纳兰救友人出宁古塔,还是与康熙帝北巡作诗受赏、回京城后和玉宛锦瑟和鸣的情节设置,基本无矛盾冲突,情节缺少变化发展,也没有设置什么悬念来推动情节。整体十分平淡,从而影响了整出戏的主题凸显和人物性格塑造,而戏剧冲突是戏曲之魂,没有冲突便没有戏剧。

在一些存在戏剧冲突的戏份中,《人间富贵花》也没有从人物的性格出发构成冲突、展开冲突,只是通过主角纳兰的唱段或动作语言来展现人物内心挣扎、痛苦彷徨以及他出类拔萃的才情。例如在第二场“前程”中,纳兰的父亲明珠兴高采烈地通知纳兰择日上任康熙的御前侍卫,但纳兰强烈反对,并抒情唱出“琴棋书画春秋度,书山词海觅前途”“我是人间惆怅客,不爱宫中锦衣郎”“不是人间富贵花,难如父愿耀门庭”等唱词。这里虽能通过唱段对父申诉表达自己不愿做御前侍卫,只愿钻研经典、诗词唱和、过闲适生活的内心想法,但在表现纳兰与其父冲突上不够紧凑、不够尖锐,不能支撑起全剧。剧中纳兰还是遂了父亲的意愿,做了康熙的御前侍卫,这样的情节处理是符合史实的,但该剧并未展现纳兰为拒作此无聊官职而做的任何努力。作者在处理剧中戏剧冲突时是缺乏张力的,从而影响了剧本立意的阐发。正确的做法应是“剧作家不仅需要让人物愿意为其信念而斗争,而且需要他具有足够的能力和毅力将其斗争到底” 。因此该剧在冲突表现上着墨不多,且没有从抓住人物性格入手,展现冲突手法单一,不能给观者留下深刻印象。

在剧本创作中设置戏剧冲突,我们可以“从人物性格出发构成冲突,展开冲突,构成情节,不仅可以使冲突和情节具有真实性和必然性,也是医治雷同化、一般化等流行病的最好处方” 。在剧本《人间富贵花》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出身显赫、才华横溢、重情重义的贵族后代纳兰性德,他不喜追求荣华富贵,只愿埋首诗书研究。但他并没有因此染上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贵族习气,相反他待人谦和,结交了众多布衣文人,并极力帮助落拓文人摆脱困境,颇有平原君之风范。全剧展现了纳兰性德作为历史人物的大部分事迹,但可惜的是没能从人物性格出发展开戏剧冲突,从而表达人物内心的挣扎和苦闷,起到再次强化人物性格的效果。

戏曲的长处在于抒情,好的剧本能放大抒情特质。戏曲的抒情能使整个舞台都被包裹在饱满的表现力度中,从而能更极致、更细腻地展现剧中人物的情感。剧本《人间富贵花》完全可以在戏剧冲突最强烈的时间和空间里,通过戏中主角大段的核心唱段来展现纳兰性德在面对选择时是如何思考、如何取舍的,这是挖掘主角内心世界、塑造人物性格的最佳时机。剧作者在整剧戏剧冲突最强烈的第二场“前程”和第六场“情缘”中,均对主人公纳兰性德的唱段着墨不多、力道不足,不能很好地将主角在面对人生重大抉择时的思索、表态用戏曲唱段形式表现,不能将主角在面对父权和内心所向之间的冲突时极度挣扎、折磨的心境,通过唱段声情并茂地展现。可以想见,如果将剧本搬上舞台,是达不到强烈独特、感染人心的抒情效果,从而也不能充分展现戏曲的独特性和抒情价值。

一出好的古典戏曲,看似离当代很远,实际上应具有充分的现实意义。《人间富贵花》虽是一部历史剧,但历史剧的创作并不等同于历史,不能只在舞台上展现主角一生的轨迹,要对剧中的历史人物重新定义与解读,找到与现代的关联,融入符合当下时代需求的精神内涵,在保留传统底蕴的基础上,要有与之相配的当代表达。只有这样,才能让一部历史剧,虽然看上去是非常传统的,但是能够给传统戏曲本身和观众带来现代活力。

诚然,该戏创作中也有回归到现实生活,具有启示意义的桥段,如在第一场戏“雅集”中,借纳兰叔爷爷恒地之口“吃吃喝喝,听戏票戏,养蛐蛐逗蝈蝈,提笼架鸟鸽子飞,混吃混喝等死吗”,道出了京城纨绔子弟的奢靡生活。“泡茶馆、听戏,在这巴掌大的城里闲晃,想出城都不行,自由没有了,都变成金丝雀了……明珠你多少金银财宝才够,多少田产奴仆才够,多大的官职才够,你永远没够……我要回长白山。把马给我牵来,我要骑着马儿回长白山,我要回水草丰美的仙女湖,我要回长白山”,则表明了恒地向往的生活。剧中纳兰的叔爷爷恒地是个明白人,他所秉持的价值观,不仅影响了年轻时纳兰的人生追求,同时也对观众有启示意义。不管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一生是追求名利还是追逐人生的意义,都是人生的永恒课题。

该剧对当代现实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但启示意义还远远不足。一出好的传统戏曲,在传统底蕴与当代表达两方面都应特色鲜明。这就要求编剧在创作戏曲作品时,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将传统文化阐释与当代表达融为一体。近年来,感染人心的古典题材戏曲创作精品都有一个相似点,就是在创作过程中比较鲜明地体现着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能够给予现代观众启发。古典题材戏曲创作,不是对古代历史的“复述”,而是烛照当下,关照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

参考文献:

[1]沈梅.戏剧冲突中的历史人物[J].影剧新作,2020(3):58-59.

[2]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75.

许丽雯: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责任编辑:宋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