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堂弟

2024-08-03 00:00:00黄恩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7期
关键词:堂兄

堂兄恩福

多年未见二堂哥恩福校长了。如果没见,记忆就永远停留于多年前他那壮实的形象。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似乎每说一句,都要斟酌语言是否合适。这是做教师的习惯。也就是说,一个乡村学校的校长、教师,说话文绉绉的。行为举止也是。

这么多年了,离别乡土半个世纪了,族亲老人大都已辞世,似乎只有耄耋之年的恩福还健在。他仍然住在东山村那一座四合院儿、那一处蒙着尘埃如古董的老房子。

但是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那株老槐树下,大门两边有上马石的是恩福的家。”一位面容似曾熟悉的村人说。但他,没问我是谁。如果问我,彼此也肯定知道的。

上马石。恩福舍不得将那块上马石丢弃或用于别处,或许有人要搬走。那可是与墙上的拴马石孔洞一样的,是祖辈身份一个明显标识。四百年了,点滴火焰,正一点点蹿高,向民间悄然溢出。如今,那一朵朵火焰,已经冷却为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

堂兄恩福是当年的东山村的中学校长。退休多年了,在家里闲时看书,忙时饲养鸡鹅鸭猪。在村人或乡人的心里,我的堂兄恩福校长,是一位儒雅的乡村绅士。当年的恩福校长,我的堂兄,文能赋,诗能唱,武能治捣蛋鬼。对我格外严厉,丝毫不论什么堂兄堂弟。我也因此,尝了许多苦头:他的粉笔头儿,经常划着风弧,带着呼哨,如箭穿飞,以训诫作精确制导,百发百中,专门击打调皮捣蛋的鼻尖和嘴巴。我在心里一直认为,堂兄恩福是一个神秘的人,一定练过飞镖,指哪儿打哪儿,命中率堪比白眉大侠之墨玉飞蝗石和本家黄天霸的飞镖。

有时候气急了,不让我揩去鼻尖上的粉笔印迹,留着,回家让父母看看。对顽皮少年来说,这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可是,我依然淘得没了人样儿,比上房偷檐下的鱼干儿的猫儿还淘。苦口婆心的提醒和父威母慈的教导,未必能根治骨子里的顽劣。

二堂兄恩福已然是一个耄耋老人了。

他行动缓慢,手端一小盆猪食,腰杆佝偻,斜身侧脸,懵懵懂懂地看着我。我说了自己的小名,也报了大名。他有些激动,紧趋几步,上前握紧了我的手。那手很硬,像老翼龙的硬爪子一般:多少年了呀,听说你在北京。这么远啊,还来看看二哥,恰好我还活着。

恩福不说来看看校长,却说来看看二哥,这让我很是感动。

恩福给我倒茶。茶杯有一圈儿茶渍,他让夫人——我的二嫂把杯子洗干净,甩了甩里面余留的水珠,从一只罐子里捏出一点儿花茶给我沏上。开水壶里的水大概不热,茶叶浮了上来。夫人见状,将茶水端走,又在厨房用一个电水壶接水烧水。现在他们仍在吃地下井水。见他们那般老态龙钟的样子,我有些感慨:时光真是不饶人哪。当年壮实高大的校长,如今苍老清瘦,面容皱得如同核桃,眼睛混浊,无精打采。

黄家本族中,恩福是最有学问的人。他小时候读“四书”和“五经”,能背诵唐诗宋词和文言文。他肯定看不懂蹩脚的当代诗歌。他用混浊的眼睛将自身归入乡村隐士行列。和老伴儿一起养黑猪、黄鸡、麻鸭、大鹅。当年城中请他就职,他偏要退隐山村。把精神留给农业,把魂魄留给乡土。还是那个老宅院子,还是那块上马石,还是那株老枣树。还是那株老柿子树。小院子墙边长着茵陈、马齿苋和蒲公英。他还在那里栽植了毛嗑,夏开黄花,秋熟嘉实。从城里来探望他的学生有很多,不同季节,不同果实,摘下招待。毛嗑成熟了,割下葵花盘子,送给学生。小枣和柿子成熟了,直接摘一袋子,放在车子里,带走。

农桑和阅读,是人生必修课。晴耕雨读,是陶渊明式的生活方式。后来他迷恋上了汪曾祺小说。里面有郑板桥两句诗,他最喜欢:“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曾经身强力壮的他,也到山上打柴、摘茧、放羊,还在东山坡那里开了一小块山地种植红薯。到河边钓鱼掏蟹。把乡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儿。现如今,他有了腰腿病,打不动柴了,无羊可放了,河流枯断也钓不到鱼了,就安闲在家,拾掇拾掇自家的小院子。种菜喂猪,日子过得不慌不忙。雾失楼台,风拨清虚,年月日,日月年。他说自己想要再活半个世纪呢。

我为恩福二哥的乐观精神打动了。想想我自己,生活无忧,有退休工资,却还抱怨、忧愁。时光无情,风吹土薄。日子一寸一寸远了。白露和霜降,惊蛰和清明,孤傲的草木在虚空的时光里葱郁,身无负荷,只有岁月之水漫过时留下了一点点青苔。

东边有一束光照了过来,像芳泽的梦。内心的小兽,纵入了黑暗深处。他的声音不再是当年讲台的声音。苍老躲避尘埃。他如数家珍,讲着村子里的事情。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也在斥责不肖子孙所作所为有辱祖先。他不用多余的词汇,只需要一两个词儿就概括了村子里的某个人的品质。恩福校长说话一直是古今文本互换,现代人看作是书生用语。他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呜呼哀哉。生命嘛,本来就是一部越看越薄的书呢,折页的那个地方,必是重点。有人明心见性,有人稀里糊涂呀……

我平生很少这么认真聆听一位长兄、我的老校长语重心长的话。他知道我在京城,以为我在官场。尽管我说早已离开了官场。恩福担忧,说官场如何复杂,千万别贪污呀。我大笑,我哪儿贪去呀!他说他的一个学生被抓了,另一个学生被审查了。全因平时不注意。说这些时,恩福似乎有些惭愧,他有责任似的。我说,无论得到,还是付出,都如过眼云烟。但是要对得起自己的每一步。恩福认为那时候,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叹惋,属于悲郁的情感,但对成长有用。离开标尺培育的稻禾,或许会长成了一株稗子呢。

聊了很久了,怕他劳累。我该告辞了。恩福留我吃饭。说要给我做豆角土豆焖排骨和酸菜白肉炖粉条儿。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真诚的挽留。我说,司机在外面等着,我还会再来呢。

他有些伤感地说:兄弟,这辈子,恐怕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火焰熄灭了,灰烬成了思念。在时间的长河里藏着许许多多模糊了梦想的记忆。那些梦想落入了尘封的地方就成了镜框。如今需要更换的,却是愈来愈浅淡模糊的影像。转身慢慢,往事悠悠。蛰伏了的时光里,记忆重新开始启封。活着的人,一代一代,走上了生活舞台,又急匆匆走下舞台。不能记住的先人,无法看到的面孔,全都消逝在岁月的深处了,而且愈来愈深,记忆无法打捞,真的就像落入大海的一枚珠子,茫茫然,浩浩然,无法打捞上来。有的时候,翻开了那些泛黄了的典册,从文字里缓缓升起的,是一只枯竭了血液的蝴蝶。树叶罩住了天空,像乌云笼罩四野,遮住了所有的道路。草木在大地深处蔓延着、葱茏着。躲在阴影里的时间,终于无法忍住,它们对蝴蝶说:飞吧,飞到梦境里,飞到光芒下,飞到河心里,飞到山林深处,一定要找到,我们那个久别了的窝巢。

蝴蝶问:“我是谁?”

时间答:“要有光。”

蝴蝶问:“我从哪里来?”

时间答:“要有光。”

这是圣贤说的。谁都不愿做被黑暗混沌包围了的萎靡不振的植物。有光,才有生命、灵魂和人类的精神本质。礼失而求诸野。“我是谁?”此世、彼世,都有人在内心默默追问。血脉的链条,从未断过,但我们没有勇气来对自己的身世作一个定论。我是谁?我到底来自何处?人类最大的课题,可能就是这个问题了。

某日,恩福二哥一觉醒来,像是某种预示,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踏着官道急急走着。那个自己,就叠合成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他说不清那个人到底是谁?但他相信,那是带着他从一条路上走过来的人啊。他看见了每一条河边都有一座村庄,有人涉水而过,有人在冰冷的河边担水浇地,如同鱼一样游弋。他不知所措,知道自己又在梦境中了。那挥之不去的梦境,每一天都有。就在那一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扛着镐头的堂兄恩福,穿着一双胶鞋,沿着清沙河走,然后踏上一座水泥桥过河,到了徐屯镇的罗甸村,沿着清沙河支流边一条小道,再向南走,路过刘堡、鲁店,到老古窝,再过中午时分,来到了一个叫茨峪的村子。老古窝的东北方向直对着暖泉镇的龙王庙。老古窝像一个大鸟翅膀,罩住了东西南北茨峪,像一个家族的集合,默默等待着有人发现散落的珠玑。那里有一座山,叫老龙崖。

山下农田,几度剥洗,几度沧桑。他站在那里,望着北边河流,想着人生短短几十年,阶层小吏小官,将河床作为资本,出卖给了城里的高楼大厦,掏石挖沙,碎岩裂崖,致使河水日渐干涸,水脉不似以往那般充足了。堂兄恩福要找的,是我们老祖的墓地。恩福抬头看着早晨升至崖顶的太阳,以太阳迹线为圭臬,判断那几缕垂下来的光芒,然后按照弯折90°角向前走9米,即是黄氏家族所属的阳穴建墓之地。

墓碑被埋在泥土之下了。不用罗盘,方位准确,范围绝不会超百平米。恩福揣摩着小时候爷爷说的话。早年所绘的地形地貌图,已经模糊得朦胧。他下了下决心,继而有了信心。举镐开挖,一镐接着一镐,一锹接着一锹。他一个人,足足有两个时辰,镐头终于碰到了硬石,虽是轻轻,却似奔雷,将他的手臂震得发麻。以随身带来的洁净抹布轻轻拭擦,再以腰间所带的一壶老酒洗之,细辨碎碑石块,隐约可见本族姓氏。可惜的是,后面的字看不清了。但是,凭着记忆,不用滴血认亲,这就是老祖的坟墓,他老人家的骨殖就在这里。棺椁不见,骨头零落,灵魂沉重。这是他日思夜想之地。他确认,那是老祖的味息,与梦里的味道相同。

像捧着一轮久违了的月亮,恩福手抚半截石碑老泪纵横。

与他梦境中的描述多么相像!他看见:背靠的四门塔、携带秋风的松林、月光升起的檐顶、清晰的碑刻下的经堂、碎成了一地冰霜、厚厚的闪亮油脂的松针下冒出的一朵朵小野雏菊。还有不远处的映耀明月的潺潺河流。而当太阳挂于顶崖,崖影叠印天空,似高案之上趺跏打坐的佛陀,耀映着天光云影,像漫过了的久远的时光。花草树木,声声鸟鸣,结于枝头。崖顶之上,松柏葱郁。雨霁天晴或春雪融化,涓滴之水自高处洒落。上善之水,福泽后世。

梦境还原以往。恩福刨出的,还有松树残木和磐石碎瓦。此处有屋宇十八间(这当然是立碑更早的年代),前后松树。林子里时常拾到野雉之卵。前有清沙河,后有老龙崖。林密虎狼和小兽奔跃。到了老祖这一辈,英勇善战的巴图鲁,弩箭追风,猛兽难避。平时在山林里骑马,鸟鸣虫啼,簇拥身侧……这块风水绝佳之地,成了埋葬族人的墓地。

时间相隔久远。与老罕王一同出生入死的巴图鲁老祖,并不知道后人所遭的不堪。荒谬年代,所谓鞑子族籍,遭遇歧视。抢房夺地,杀戮掠财。族人地位降到最卑微,不敢示世,遂改籍变族,交出珍物,以保身家性命。屋宇被铲平,墓地被攘平,毁了林、造了田。天下似乎是一派祥和之景象。步入老年的恩福,对儿时的记忆,只能是这般的影影绰绰。小时候的他,跟着阿玛,纵马山林,也听过阿玛讲述前朝与前世的事。虽是年少之忆,却伴随了他一生。

恩福思绪万千。他从背囊里拈出了三炷香、三个馒头、一瓶窖酿、一包冥币,供在残碑前,烧冥币焚香火,磕头念叨着:老祖啊,不孝后人来了。酹酒滔泪,敬拜魂灵。生命的镜鉴,前世的恩宠,老祖的英姿,与山河大地一起,全都融入了浩浩岁月。

地下的每一块石头,都有族氏生命余温。这块地,先是被充公,再被瓜分,再被荒芜,后来农人在这里栽种了果树。到了春天,花朵烂漫;到了秋天,果实累累。黄氏宗亲,离乡背井。一支到了海外,一支留了下来。熙熙草木,攘攘人寰,明亮与阴郁,天意与人道,皆渺逝一瞬。恩福思绪万千,内心地覆天翻。

他多次在梦境里描绘当年的情境:红松木柱。祠堂。屋宇。花岗岩上马石。拴马石。山崖下的青石墓碑。前生后世,家风可循。雨雪中的灵魂,隐息的森林。大山雕甍,云水绣闼。明月阴晴,盈虚有数。时过境迁的老辰光,痴念与妄举,让简单的命运变得多舛复杂,且周而复始的浩劫。

被乌云藏匿了的大雨大雪,遮罩了那些溃散的人群。时间渐行渐远,人类亘绵不绝。但是,有谁知道,那些坚硬的骨殖里所闪烁的灯盏,如今又燃亮何方?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人性的敦厚,心地的良善,皆付诸给了日月天地和茫茫大千世界。

身在好山好水之地,方能长出茁壮的庄稼。祭拜完毕,恩福将残碑填埋。想着再择良辰吉日,迁碑移骨。识心见性的后人要洗心革面,以崭新而真实的面貌,不愧对列祖列宗。

人生百世,终归凉薄。百口难辩的事情,藏匿了数典忘祖者的心灵途路。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虚幻的人,肉体与肉体,灵魂与灵魂,皆不在同一个空间了。对世界有期待的人,全都成了他乡异客。可能,擦肩而过而不再相识相认。可能,这一生再也无法聚集相见。可能,谁也不知道还有谁的身上,流淌着同一血脉、旋转着同一基因。族氏一闪即灭,谁也没有看见那道光焰,便进入了茫然的沉夜。人生恍如一张纯净的画纸,工笔或写意,慢或快,都是一场施度,又都是一场虚空。

20世纪某年清明,有人终于知道了未出五服的堂兄恩福独自一人去清沙河之南岸徐屯茨峪老龙头村寻找老祖之墓的事,且找出了半截石碑上写“黄士×”,碑背刻有“兵部侍郎”四字。恩福老泪滂沱,找到了啊,找到了啊,后辈恩福,来看十四祖爷爷了……恩福抚摸院子里的一株老柿子树。这一株老柿子树已有百年的历史了。恩福一出生,就看见了这株老柿子树了,那时候树干还不是很粗。他呵护这株老柿子树,为它浇水、培土。这株老柿子树,陪伴他们老两口一生的时光,已然成为家族一员。他从不往树身上拴狗链儿,也从不往树身上绑铁丝,也从不打果儿。低处的,架梯子摘;稍高一些的,用网钩摘下来。再高一些的,就不摘了。一些留着给了冬天的鸦鹊吃。柿树结的是小蜜果儿,肉厚核小。挂冬的果儿,更好吃呢。那是经过霜打了的果儿,皮如薄纸,肉绵甜糯,鸟儿吃了,易于消化。

常常站在树下,他看见鸟儿蹲在树梢,啄开一果,饱饮汁儿。最后只剩下了皮儿,在风中一闪一闪地摆动着。

堂兄恩胜

凌晨又是打雷下雨,起来关窗,再难入睡。又想往事。就写写刚刚去世不久的二堂兄恩胜。恩胜是我亲叔的二儿子,上有哥姐,下有弟。

他弟恩铎是一个顽劣少年。比我大三岁,性早熟,荷尔蒙爆棚。经常蹲在房子后面的那条马路边,望着古台子村放学路过的漂亮的小蝴蝶们,眼睛里流出了饿狼般发绿的光,饥渴三日,垂涎五尺。往往这时,他父亲就拿着桃木棍子,像打发情的狗,追过去,狠狠踹屁股、打脚踝。他那力大无穷的神力王哥哥恩赫,站在自家房顶,用一把桃木和牛皮筋做的弹弓,百发百中,专打他那鼓鼓尖尖的屁股。我经常看见他的屁股,像缺了块肉走路歪歪扭扭,把一条本来直来直去的路,走成了邪门歪道。

偷懒耍滑逃学也肯定是经常的事了。某次,他拉着我,跑到了一块苞米地。他率先钻进苞米地,手脚利索,掰劈了几穗嫩苞米,往我身上扔,傻乎乎的我,抱着几穗苞米,不知所措。恰被一个张姓知青队长撞见,先是一个扫堂腿,再是一顿大铁拳,狠揍了“破坏农业”的坏少年。三堂哥闻风丧胆,脚下抹油,逃跑了。正义化身的张姓知青,威风凛凛,把我,一个毛孩子,像押着胜利品一样,押到了生产队,我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谩骂。后来,大概是累了,或者烦腻了,他开始“教育”我,用当年最盛行的语言来教育指导我要好好做人。

后来,二堂哥恩胜去了青年点儿,他不惧怕那些城里来的青年,将我领了回来。这是我经历的人生第一个最严重事件。那时候没有摄像头设备,也没有人站出来跟他们理论。城里的青年脑子里,全是新生事物,全是与坏的东西做斗争的理想。他们说的全在理儿。我觉得要死了,死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栽赃,死在了一个不懂事理的险恶上。张姓青年所说的话,一直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多少年了,记忆深刻,挥之不去。从那以后,我经常做噩梦,有无数个黑影儿扑向我,把我压在身上,抡起大拳头将我揍个半死。我常常梦中惊醒,浑身上下冷汗直冒。小学三年级孩子,肉体受到了摧残,心灵受到了煎熬。难以愈合的精神折磨从此伴随一生。后来,我得了抑郁症,不言不语,睡眠不佳。老实巴交的父亲,心在滴血。他相信儿子,不会偷生产队苞米。平常抠一块地瓜也是不被允许的。孩子的过错在于轻信。他没跟那个邀功自赏的张知青有更多解释,也无意与他结下仇怨,更不想与满脑子阶级斗争的年轻人讨论孰是孰非。

我不敢出门了,待在家里,闷声不响,不吃不喝,也不上学。晚上睡觉惊厥乍起,嘤嘤哭泣。母亲说这孩子魂儿丢了,得找回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魂儿。天不亮,她就带着一块红布和酒食,来来回回,在苞米地一边走一边唤着我的小名。然后将酒食放在苞米地边上,给抢走我魂儿的恶灵吃,乞求它放了我的魂儿。终于魂儿喊回了一部分,安顿了,停歇了,平稳了。我的肉身开始温暖起来,也不再有冷肃感了。但是另一部分魂还在那里,变成了铁拳头和飞旋在头顶的苞米,永久地留在了那块惹是生非的苞米地里了。

多年之后与邻居同学丁文龙聊天,知道同样受伤害的不只是我。三堂哥偷饮了一户人家的果酒被人家的小女孩儿撞见。丁文龙至今仍记得,女孩儿伤心哭泣的样子。又有一次抠了东山同班张同学家的地瓜,也似三堂哥那次,故伎重演,那家长得膀大腰圆的半大小子把呆愣在旁的丁文龙暴打一顿。同样是小孩子的他,代人受过,心灵受伤。

几十年过去了,十七岁离家的我,再没见到那个顽劣的三堂哥了。几次回乡,也见不到他。他在城里,据说结了三次婚,混迹城街,卖干豆腐,蹬小三轮。现在有点儿小进步,开上了电瓶三轮车。风雨兼程,在熟悉又陌生的小城里,原地打转圈儿,一个又一个的圈儿。像他当年作业本上,被老师画出的一个个的0分。

后来张姓知青队长通过门路回城当了乡长。再后来,无声无息了。后来丁文龙告诉我,张姓知青,因为贪腐,被抓进了监狱,仕途也从此戛然而止。不作不死,他的下场,也是命中注定。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尽量从悲观中超脱出来。我幻想自己成了扬善惩恶、枪法精准的英雄。就像小时候看的电影,当英雄惩罚坏人时,总会这样说——“这一枪,是给某某报仇雪恨!”一枪打中了左脚,坏人一跳高,倒地找地缝儿。“这一枪,是告慰某某的在天之灵!”一枪打在了右脚,坏人一翻滚,倒地抱紧双脚,成了一个软塌塌的烂柿子,滚进了臭水沟。

恩铎最怕的,不是他父亲,最怕的,是他的二哥恩胜。他是一个坏得头上生疮的小混蛋,只要有他在,鸡飞狗跳。他常常逃学,老师常常来家里找他。终于有一天,堂哥恩胜发现了恩铎偷偷抽烟。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跟踪了恩铎,当恩铎在墙角将一根香烟刚刚叼上嘴,恩胜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巴掌把正在吞云吐雾的恩铎扇了个跟头。新账旧账一起算。那一次,恩胜把恩铎狠狠打了一顿。文质彬彬的二堂兄恩胜,第一次下狠手暴揍了他弟恩铎。他大骂恩铎:你这个狗头哨脑的家伙,不学好,抽烟,打架,逃课,哪样缺了你?再这么当小混混儿,看我不打死你!

后来出了一件事让恩胜不敢做摔炮了。

那次,他往里灌铅时没成想弹壳里竟存有少量火药,滚沸的铅水将底部残存的火药燃爆,刹那间,呲花烟火,直扑他的脸,面部被喷出的焰火灼伤。母亲给他敷了药,但也脱层皮,脸是红的,好长时间,渐复正常。他不敢做摔炮了。冬天他给我制作了冰车,用两根电线杆支撑钢条做,木板是刨过的很平整,坐上面舒服。做冰老婆(北方叫法,也叫冰尜)他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将一个木疙瘩削磨得跟机器旋出来的一样。下屋住了一家从二道沟来的高家,负责村里的磨坊,就是将高粱磨米或将玉米磨面的电机磨坊,箩筛常常磨损坏掉,得到城里买。恩胜给出个主意,找来冲子和铁锉子,在一块厚铁皮上用冲子打眼儿,细密整齐,均匀圆润,再将背面用锉和砂纸磨平整,手工打出的箩筛比买来的耐用。

高家大哥是一个聪明人,从此干起了这个营生:打箩筛。每张箩筛以5元钱的便宜价格卖给邻村用户。后来又拿到城里去卖。他打的箩筛,耐磨耐损耗,使用期长,因此受到欢迎,还不够卖的,或者因为买不到厚铁皮打不出来而供不上货。于是恩胜就去城里找人买厚铁皮子给高家。高家积攒了一批之后,就开始加工。先是以原箩筛为模子,用铁剪子将一张铁皮铰成了同一规格大小的长方形板皮子,一张一张地铰,很是辛苦。然后开始叮叮当当地打眼儿。一个月下来,打4到5个,挣20多块钱。时间久了,竞买了一台先进的水泵,让大儿子置到大清河那里抽水浇地。谁家借用就得出租金。高家从此富了。前村后店,都知道东山村高家专打箩筛。我放学回家,看见大门洞那里,高家大哥正挥舞着一个小铁锤,汗流浃背地打眼箩筛。

姑父家有一台老旧的幻灯机,就是将一个个幻灯片放在一起轮转,每转动一张,就会被一盏光亮十足的凸透镜灯光照射,前面的屏幕上,就会出现影像,配以文字说明。幻灯片有玻璃的,也有塑料薄膜画的,四周是纸板框框,中间一寸的正方画面,这个画面,通过凸透镜放大,即成影像。恩胜开始用小粉彩来画幻灯片子。所画的是在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薄膜上,恩胜画的片子,几乎跟连环画无所差异,甚至比连环画更耐看、更有趣味感。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有《神笔马良》,有《武松打虎》,也有一些童话等等。后来镇里发现了他的才能,专门派人来给他送一些绘画材料,让他来画,作为各村的宣传画来完成任务。恩胜做得很好了,也让村人佩服。后来出了一个小插曲,让他在艺术的道路上停步不前了。

他干了一件错事。当然后来这个错事,是他人生的一个教训。恩胜手巧,也专心,只要他认准的事,如果上手干活儿,没有干不成的活儿。他描过画儿,仿画过工笔。能用小毛笔线,描出惟妙惟肖的仕女像,脸庞、衣饰,栩栩如生,飘飘欲动,令人称道。20世纪90年代,城市里开始购物抓奖活动,基本都是大型商场和超市搞的那种。

恩胜受到了诱惑,他要去抓奖,而且一定要抓到奖品才行。这很难吗?这不难。对于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每次都找一个大些的超市,到那里买券抽奖。每次只买两张,剥开,用小刀片将数字剥掉,再用细黑笔改成报纸展板上公布的中奖数字,就获得了奖品:电水壶、电饭锅、电吹风、微波炉,也有电熨斗和刮须刀,反正什么都有,基本都是小家电。但他还是有分寸的。他不敢要电冰箱、电视机或者音响等贵重的电器。他不敢有太大的动静。看见恩胜从县城带回了许多小家电,乡亲们开始以为他做了什么小买卖呢,但又不像,时间长了,便有了疑惑。

骑马纵驰的人,没有不失手摔倒的。恩胜所做的小猫儿腻,终被人察觉发现,公安找来了,将他扣走了。要不是姑父在县城找人活动,说他平时人老实巴交的,一时糊涂,财迷心窍,将他保了,肯定会刑拘的。

重返家乡的恩胜痛改前非,他本是老实人,只是变得更沉默寡言了。他也从此苦研维修电器的活儿。谁家的电器坏了,找他来修,他很快就会修好。他所看的电工书,一些电路图,过目不忘。不论是电视机还是收音机,甚至手表,他都会修。后来,他爸就给他弄了一个维修铺子。就连自行车坏了,他也能修。后来,他就在县城搞了一个维修铺子,生意火爆。因为修表的很少,他的要价也不高,很受欢迎。姑父李仲敏,是整个辽南地区或者省城闻名遐迩的、学养深厚的金石学家。他的书法和金石篆刻,自成风格。但那个时候,我们都奔着考学校奔个未来有个城里户口的工作,没有谁想到姑父从那里学点儿什么。

恩胜开始讨好姑父。尽管姑父因为他的那次省城超市弄假券犯事不喜欢他,但是他还是软磨硬泡,到姑父家干活儿,帮着运煤送菜,从而得到姑父的好感,就送了他一些字帖、宣纸和毛笔。他拿回来就画,先是用废旧的报纸写和画,再用窗户纸写和画,最后落在了来之不易的宣纸上。那几支笔都是姑父舍不得用的湖笔狼毫。他也用得仔细。再后来,他不再去姑父家要宣纸了。他把在城里修表挣的钱,用来买了宣纸。天天画,天天写。我也跟着他,学了几天画。恩胜看了我的画说,鸟儿落入水里了吗?翅膀、尾翎,咋能用粗笔重墨?特别是长羽毛的翅膀和尾翎,一定要用细笔,先是淡墨打底,然后用小细笔,轻描出羽毛,行笔浅线,拉直或稍弯。如此,如此。

恩胜更喜欢画苹果,带着纸笔坐东山坡自家果园子画,秋天苹果成熟了,阳光照耀果园。他画各种苹果,红富士,绿国光,金韦锦,黄元帅,苹果的寓意是平安。画葡萄,葡萄从浓密的叶子间露出紫色颗粒儿,像紫色玛瑙,亮晶闪烁。他在画的边角只题了一个字:甜。仅一个字,便有了诗意。他画月亮。他把一只大碗倒扣宣纸之上,用调好了的轻墨往纸面上喷,渲染成了夜色或云雾色调。拿去大碗,以浅黄染之,然后再在其中用干墨画出一队雁阵。他题此画《归家》。圆圆的月亮,淡淡的云彩,急归的雁阵,很有意境。我在他家看到这幅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掌握墨法的画作,简直不相信是一位农民画家画的。后来他把一些画送给了乡亲们,或者裱好了装框,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族亲,很有味道。我当年在艺术学院见到科班出身的画家时,就立刻想到了我的堂兄恩胜。某年暑假,我回村看叔,那时恩胜结了婚,有了女儿。他留我在他家里吃饺子。饭后在他家照了一张合影。印象中,我与他,好像只有这一张合影照片。

多年没回家乡了,前年,我二哥恩智来电话说恩胜得了肝病,帮他在沈阳找医院看病,但治疗费昂贵,便居家保守治疗,远在京城的我和姐表达了关怀,各给转去一千块钱。恩智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他,还把柴犬送到恩胜那儿寄养。一次,恩智让我跟恩胜通话,他说话底气足,精神不错,说多年没见我了挺想念的。

我回乡看他,他没在家。那次是我大意了,也因为要急着回城中午跟同学吃饭,所以就没有给他打电话。我应该给他打电话见他,也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某年四月,恩胜去世了,享年64岁。出殡那天,乡亲们都来送他。他平时给乡亲修理电视收音机和各种家电和手表,村里人都怀念他,一个儒雅而仁慈的好人悄然走了。他的妻女哭得死去活来。

年已六旬的恩智,从沈阳赶回,为他操办丧事。出殡前一天,恩智住恩胜家另一处房子,一夜难眠,心潮起伏,想起从前与恩胜去大清河钓鱼摸螃蟹踩河蚌、割草拔蒿、打椁椤、捡橡籽儿、采摘虎盆儿和欧梨儿、发洪水时与恩胜一起把晾在河滩的柴火快跑挑回家的情景,不禁老泪纵横……

原载《雪莲》2024年第4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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