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镇戍军府名称构成初探

［摘 要］元代江南镇戍军，以万户府为军事战略单位。这些万户府军人大多来自北方汉军，亦有一些新附军、蒙古探马赤军乃至土军混编其中。万户府名称多为复合式，既有以原屯驻地名与新镇戍地名并举的奇特现象，又含有军人来源地、族群、军种职业乃至军府规格级别等诸多要素。万户府下辖的千户所名称则相对简单，除特殊情况外，多以军人来源地命名。万户府、千户所名称构成，对正确认识元代镇戍军府的起源、内部组成乃至江南镇戍体系的性质均有重要参考价值。

［关键词］元朝；镇戍军；万户府；千户所；军府名称

［中图分类号］""K24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83-0214（2024）08-0029-1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历史问题研究专项2021年度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古代地方治理的理论与实践及借鉴”（LSYZD21006）。

元代江南地区，公牍常作“江南田地”或“蛮子田地”，主要指南人聚居区，也即除四川（元属“汉儿田地”）之外的整个南宋旧疆。元灭南宋后，在上述地区分设江淮、江西、福建、湖广四行省，统称“江南四省”【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前的“江南四省”，在《元史》中凡四见，分见宋濂等：《元史》卷一二《世祖纪九》、卷一四《世祖纪十一》、卷一〇一《兵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54、300、302、2589页。】。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十二月，元廷重新调整行省区划，“立河南江北行中书省”（简称河南行省），“治汴梁……江北州郡割隶河南江北行中书省。改江淮行省为江浙等处行中书省，治杭州”。次年正月，“罢河南宣慰司。以汴梁、襄阳、河南、南阳、归德皆隶河南行省。复割湖广省之德安、汉阳、信阳隶荆湖北道，蕲黄隶淮西道，并淮东道三宣慰司咸隶河南省”【宋濂等：《元史》卷一六《世祖纪十三》，第353页；卷一七《世祖纪十四》，第358页。】。至此，江淮、湖广两省绝大部分的江北辖区划归新成立的河南行省。与此同时，江南四省建制也开始发生变化，“蛮子田地里有的四个省根底，合并做三个省”【刘孟琛等编撰：《南台备要·福建省并入江西省及行台不呈行省》，王晓欣点校：《宪台通纪（外三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6页。】。随着大德三年（1299年）福建并入江浙行省，三省设置最终固化，自此元代江南主要用来指长江以南的“江南三省”【即便如此，此后元朝公牍常出现“江南田地”与“蛮子田地”，与之并举者多为“腹里”（或作内郡）、“汉儿田地”。如成宗大德二年（1298年）的一份公文提到：“腹里、江南田地里有的头陀禅师每根底，交这李溥光为头管着者。”[陈高华等点校：《元典章》卷三三《礼部六·释道·头陀教·头陀禅师另管》，（北京）中华书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3页]世祖至元二十九年诏书提到：“汉儿、蛮子田地里，提说里勾当来的人，不拣是谁，休遮当者。”（《元典章》卷二《圣政一·求直言》，第47页）其中，“江南田地”与“蛮子田地”大致可视为同义词。即在元人的模糊语境中，江南始终指南人聚居区，也即除四川之外的整个南宋旧疆。】，即江浙、江西、湖广。

元灭南宋后，起初在江南各地建立临时性军政合一机构——“军民安抚司”。随着统治秩序渐趋稳定，至元十五年（1278年）十一月，元廷始“定军民异属之制”【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40页。另据同书卷一〇《世祖纪七》记载，至元十五年十一月“壬辰，江东道宣慰使囊加带言：‘江南既平，兵民宜各置官属……’帝嘉纳之”（第205～206页）。】，推行军民分治，各路纷纷设立总管府（管民）与万户府（管军），此即元人郑玉所说“各路设总管府以治民，万户府以统军”【郑玉：《师山先生文集》卷六《徽泰万户府达鲁花赤珊竹公遗爱碑铭》，元史研究资料汇编第6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影印本，第179页。按，有关元代江南管军万户府与路级总管府的对应关系，参见温海清：《元代江南三行省“万户路”问题析考——江南镇戍制度的另一个侧面》，《文史》2018年第1辑，第195～238页。】。当然，一路一万户府的格局并非均质，因镇戍区地位的重要性而有差异，当时江南地区也有一路数万户府或数路一万户府的情况。元朝江南镇戍体系草创于至元十九年（1282年），主要由“元经攻取之人”“伯颜、阿术、阿塔海、阿里海牙、阿剌罕等”“与近臣月儿鲁、孛罗等枢密院官同议安置者”【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45页。按，同书卷九九《兵志二》记：“自至元十九年，世祖命知地理省院官共议，于濒海沿江六十三处安置军马。”“（至元）十九年二月，命唐兀？冄4于沿江州郡，视便宜置军镇戍，及谕鄂州、扬州、隆兴、泉州等四省（即湖广、江淮、江西、福建四省——引者注），议用兵戍列城。”（第2550、2542页）】。二十二年（1285年）二月，在上一年重定军制的基础上，元廷下令将江淮、江西两省元帅府与招讨司军，以蒙古、汉军、新附军相参的方式，统一整编为37翼万户府【重定军制，参见《元典章》卷九《官制三·吏部三·军官·定夺军官品级》，第285～288页。军队整编，参见宋濂等：《元史》卷一三《世祖纪十》，第273页；卷九九《兵志二》，第2543页。】。大概此后不久，湖广行省镇戍军也完成了类似的整编【参见刘晓：《元湖广行省镇戍军万户府考论》，《历史研究》2024年第2期，第175页。】。二十八至二十九年重新调整行省区划后，划归河南行省的江北两淮等地，作为沿江密集型镇戍区的有机组成部分，其镇戍性质并未发生改变【河南行省成立后，虽接管江淮、湖广两省江北地区及其镇戍军，但并未在新设行省辖境基础上重新调整镇戍格局，以致包括省府汴梁在内的行省北面辖境并无省属军队，形成与江南三省截然相反的“南重北轻”局面。为此，从延祐四年（1317年）起，河南行省多次向元廷请求调拨军队组建“亲临军马”或“随省军马”，但收效不大（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49～2550页）。相关讨论，参见李治安：《元代行省制度（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90～193页。】。因此，本文讨论的江南镇戍军，仍以行省区划调整前的江南地区为准。

目前所见元代江南镇戍军万户府可考者有80余翼，这些万户府各有类似现代部队番号的军府名称，只是因文献记载语焉不详，大部分万户府尤其是下辖的千户所名称已无法完整复原。元代江南镇戍军万户府的个案研究，此前学界已有不少论著发表，内容广泛，涉及镇戍军万户府的起源、镇戍地、军官与军人构成等【元代江南镇戍军万户府的个案研究，除笔者2013年以来发表的《元镇守平江“十字路万户府”考》（《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99～309页）等十余篇论文外，尚有王素强：《关于元代保甲万户府的一些补充》，《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2期，第88页；陈广恩：《元益都诸万户府考》，《史学月刊》2015年第6期，第47～55页；陈丽华：《元代镇戍泉州的万户府及其职官探析》，《闽南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第91～99页；王翠柏：《元代“亳州万户府”的形成与演变——兼论汉军万户府体系的历史变迁》，《内蒙古社会科学》2022年第4期，第75～82页；郭晓东、李晓辉：《元镇守杭州真定万户府补考》，《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4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86～91页；杜立晖、郭兆斌：《国图藏〈魏书〉纸背文献所见元代军官承袭程序——兼论元代的怀孟万户府与常州万户府》，《文史哲》2023年第1期，第90～104页。】，但对万户府及下辖千户所的复杂名称及其具体含义，尚未有专文系统归纳与总结。其实，这些军府名称对正确认识元代江南各翼镇戍军的历史渊源乃至江南镇戍体系的性质均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 元代文献中万户府的复合名称

元朝万户、千户、百户、十户十进位军事编制，源自草原游牧传统。成吉思汗建国初期，将草原游牧民编组为军政合一的95千户，又在其上专设主掌军事的左、右翼万户等官。蒙古南下攻金后，中原地区涌现出为数众多的汉人武装，这些武装集团依违于蒙金之间，其中降蒙古者因其首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在辖境内享有较大的自主权，被称为“世侯”。这些世侯武装成为供蒙古政权驱使的汉军主要来源。为有效整合汉人世侯武装，蒙古统治者引进十进位军事编制，从太宗窝阔台汗起，相继封授汉军“三万户”“七万户”【有关汉军“三万户”“七万户”的讨论，学界已有很多，较重要者有：唐长孺、李涵：《金元之际汉地七万户》，《文史》第11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3～150页；黄时鉴：《关于汉军万户设置的若干问题》，《元史论丛》第2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3～51页；赵文坦：《〈元史·刘黑马传〉“七万户”蠡测》，《历史研究》2000年第6期，第26～32页；胡小鹏：《窝阔台汗己丑年汉军万户萧札剌考辨——兼论金元之际的汉地七万户》，《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第36～42页。】，此后汉军万户的数量越来越多，成为元灭南宋的主力。江南镇戍体系确立后，汉军又成为江南镇戍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淮、江以南，地尽南海，则名藩列郡，又各以汉军及新附等军戍焉”【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38页。】。

作为基本军事战略单位，元代江南镇戍军万户府均有固定的镇戍区与兵员，全称作“管军达鲁花赤万户府”，与之对应的路级行政机构总管府，则称作“路达鲁花赤总管府”【这种例子很多，如马端临《文献通考》卷首抄白中有“皇帝圣旨里，饶州路达鲁花赤总管府承奉江浙等处行中书省掾史周仁荣承行札付”等文字（马端临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卷首，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4页），其中的“饶州路达鲁花赤总管府”即饶州路总管府全称。至于管军万户府与路总管府的下级单位千百户所与州县，则看不到类似称谓。】。这种达鲁花赤与万户府、总管府并举式称谓，可视作蒙古监临官镶嵌于地方军事与行政系统的一种外在表现【明初叶子奇提到：“元路州县各立长官曰达鲁花赤，掌印信，以总一府一县之治。判署则用正官，在府则总管，在县则县尹。”（叶子奇：《草木子》卷三下《杂制篇》，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4页）据此，达鲁花赤名义上不属于路总管府正官系统，而是凌驾其上，管军万户府大致也如此。】。相当于现代部队番号的镇戍军万户府的名称，在元代文献中的呈现方式多种多样，就笔者目前所见，既有罗列各类要素的复合名称，更有含义相对直接的简称。其中复合名称流传至今者虽数量有限，但提供的信息却异常丰富。以下我们试举几例。

“镇守温、处等路宿州蒙古汉军达鲁花赤万户府”【《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军粮·病军减支新粮》，第1211页。】。该翼万户府由蒙（元）宋对峙期间戍守边界重镇宿州的东平世侯严氏部队演变而来。元灭南宋期间，这支部队南下进入浙东地区，元朝江南镇戍体系确立后，划定温州与处州路为其镇戍地（以后又调整为温州与台州路）。这一演变进程，在上述名称中分别通过“宿州”与“镇守温、处等路”体现出来，其中前者为万户府原驻地，后者为万户府南下江南后新确定的镇戍地。“蒙古汉军”则显示万户府军人族群——蒙古军与汉军【有关该翼万户府详情，参见刘晓：《元浙东道“沿海万户府”考——兼及“宿州万户府”与“蕲县万户府”》，李治安主编：《庆祝蔡美彪教授九十华诞元史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86～188页。】。归纳起来，该翼万户府名称主要由镇戍地、原镇戍地与军人族群三要素构成。

“镇守江阴、许浦等处通事汉军上万户府”【缪荃孙等纂：《江苏省通志稿》金石二〇《重建观音殿记》，国家图书馆善本金石组编：《辽金元石刻文献全编》第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同前者一样，“镇守江阴、许浦等处”指江南镇戍体系确立后该翼万户府的镇戍地。江阴、许浦在元代均非路级行政区，其中江阴为州，许浦为镇，隶属常州路常熟州。二者相邻，关系密切，均为当时重要的水军基地。如许浦，在南宋为“御前许浦水军寨”驻地，当地水军是南宋最大的一支水军，又“于内分拨三百人江阴驻扎”【卢熊著，陈其弟点校，苏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编：《洪武苏州府志》卷一四《兵卫·水军寨》，扬州：广陵书社2022年版，第203页。参见王曾瑜：《宋朝军制初探（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18～220页。】。因该翼万户府成军较晚，在南宋灭亡后方组建完成，自确定镇戍地后未再发生变动，所以军府名称中无原驻地。“通事汉军”表示万户府军人族群。需要说明的是，此处“通事”非翻译之意，而是指操各种语言的北方诸部族人。这些人多为蒙古对外战争时掳掠的驱口，蒙宋战争期间因各种原因南下投宋，被南宋组建为军以对抗蒙古；南宋灭亡后，又被元朝重新征召为军【参见刘晓：《宋元时代的通事与通事军》，《民族研究》2008年第3期，第80～88页。】。“上万户府”的“上”则指军府级别。元朝万户府本无等级之分，自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重定军制后，始将万户府分为上、中、下三级，其中管军七千之上者为上万户府，管军五千之上者为中万户府，管军三千之上者为下万户府【参见《元典章》卷九《吏部三·官制三·军官·定夺军官品级》，第286页；宋濂等：《元史》卷九一《百官志七》，第2310～2311页。】。归纳起来，该翼万户府名称主要由镇戍地、军人族群与军府级别三要素构成。

“镇守淮安等处沂郯上万户府”【《康熙莱阳县志》卷六《选举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5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页。】。如前所述，“镇守淮安等处”指该翼万户府镇戍地；“沂郯”即沂州、郯城，位于蒙（元）宋边界，为万户府原驻地；“上”指至元二十二年后确定的军府级别。该翼万户府源出济南世侯张氏部队，起先由张氏部将孟德统领，宪宗蒙哥汗在位期间，“朝廷美其功，宣授济南路军马万户，悬带金符”。李璮之乱被镇压后，由故主济南大都督张宏保奏请，孟德子孟义继任万户，“沂、郯二城，委公（孟义）监督镇守”【张元方：《济南路行军马万户侯神道碑》，《民国齐东县志》卷6《艺文志·碑志类》，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30册，第560、561页。】。自此军府名称始冠以“沂郯”二字。归纳起来，该翼万户府名称主要由镇戍地、原镇戍地与军府级别三要素构成。

“镇守福州路亳州万户府”【赵世延、虞集等撰，周少川、魏训田、谢辉辑校：《经世大典辑校》第八《政典·驿传》，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587页。】。如前所述，“镇守福州路”指万户府的镇戍地，“亳州”应指原驻地。亳州为蒙古进攻南宋的前进基地之一，蒙（元）宋对峙期间，各路汉军汇集于此，形成一支规模庞大的军团，由顺天世侯张柔、张弘略父子相继任万户，统一指挥。李璮之乱被镇压后，张氏军权被剥夺，亳州军团指挥权易手他人。“镇守福州路亳州万户府”，虽冠以亳州之名，但因张氏嫡系部队另外组建了保定万户府，在至元二十二年整编时，亳州万户府剩余军人已不多，军府级别仅为下万户府，直到移戍福州路后，才得到扩编，升格为上万户府【参见刘晓：《镇戍八闽：元福建地区军府研究》，《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第24～25页。】。与之命名类似者，还有“镇守徽州路泰州万户府”“镇守江陵等处蔡州万户府”等【郑玉：《师山先生文集》卷六《徽泰万户府达鲁花赤珊竹公遗爱碑铭》，第178页；《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病故·病死军人棺木》，第1200页。】。其中“镇守徽州路”“镇守江陵等处”均指万户府的镇戍地，“泰州”“蔡州”则为万户府原驻地。归纳起来，上述万户府名称均由万户府镇戍地与原镇戍地两大要素构成。

“镇守湖州炮手军匠上万户府”【马蓉等点校：《永乐大典方志辑佚》，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53～854页。需要指出的是，因不谙元朝军事制度，整理者误将“镇守”与“湖州”断开，将“镇守”断到上句。】。如前所述，“镇守湖州”指万户府的镇戍地。因该翼万户府成立时间较晚，自确定镇戍地后未再发生变动，所以军府名称中无原驻地。“炮手军匠”则属于特殊军种或职业之类。“上”指军府级别。归纳起来，该翼万户府名称主要由镇戍地、特殊军种或职业、军府级别三要素构成。

二 元代文献中万户府的简称

前面笔者以例举的方式分析了江南镇戍军万户府的复合名称。其实，各类要素齐全的万户府名称在元代文献中并不存在，即使如前文提到的“镇守温、处等路宿州蒙古汉军达鲁花赤万户府”，如此冗长的军府名称，依然缺“管军”与万户府级别“上”字，如将各类要素补齐，应作“镇守温、处等路宿州蒙古汉军管军达鲁花赤上万户府”。目前所见80余翼元代江南镇戍军万户府，在元代文献中更多是以简称形式出现的。

作为军府名称核心内容的镇戍地，在万户府简称中出现的频率最高，尤其是那些南宋灭亡后新组建的万户府，如镇戍地不再发生变动，往往径以镇戍地名作为军府名称。不过，正如笔者前文所提到的，不少万户府镇戍地其实又有镇戍地与原镇戍地之分。从目前所见文献记载来看，万户府简称既有称镇戍地名者，又有称原镇戍地名者，其中以后者更为普遍。如前面提到的“镇守温、处等路宿州蒙古汉军达鲁花赤万户府”，与之同源的另一处文献则记作“镇守温、处等路万户府”【方龄贵校注：《通制条格校注》卷七《军防·口粮医药（三）》，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11页。】，将原镇戍地名省去，但更多记载仅保留了原镇戍地名，记作“宿州万户府”【如宋濂等《元史》卷二四《仁宗纪一》云：“宿州万户府兼镇台州。”（第547页）】。与之性质类似者还有镇守蕲州、黄州路的邓州新军万户府，有的记作“镇守蕲、黄万户府”【韩国学中央研究院编：《至正条格（校注本）》断例卷一三《擅兴·擅自领军回还》，首尔：人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09页。】，但更多记载则写作“邓州新军万户府”【柳贯著，魏崇武、钟彦飞点校：《柳贯集》卷一一《元故武略将军邓州新军万户府管军下千户赠武义将军飞骑尉追封静安县男靳公墓碑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09页。】。再如镇守吉州路的归德万户府，有的记作“吉州路万户府”【方龄贵校注：《通制条格校注》卷四《户令·过房男女》，第192页。】，但更多记载则是“归德万户（府）”【宋濂等：《元史》卷一五一《邸顺附邸浃传》，第3571页。】。上述军府简称，如不做仔细甄别，一不小心就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此外，前文提到的“镇守江阴、许浦等处通事汉军上万户府”，更多记载省作“江阴万户府”【参见刘晓：《元代军事史三题——〈元典章〉中出现的私走小路军、保甲丁壮军与通事军》，《中国史研究》2013年第3期，第133～150页。】，也可视为以镇戍地名为军府简称的典型事例。

有的镇戍军万户府，将镇戍地、原镇戍地、军人族群与特殊军种或职业等，各取一字，作为军府简称，以简称形式彰显其复杂含义。如前文提到的“镇守徽州路泰州万户府”，常省作“徽泰万户府”或“徽泰翼”，其中“徽”指镇戍地徽州路，“泰”指原镇戍地泰州路。元末郑玉为该翼万户府达鲁花赤帖古迭儿撰写碑文，标题中称作“徽泰万户府”，正文首句则作“镇守徽州路泰州万户府”【郑玉：《师山先生文集》卷六《徽泰万户府达鲁花赤珊竹公遗爱碑铭》，第178页。】。再如“镇守湖州炮手军匠上万户府”，常省作“湖炮万户府”或“湖炮翼”【《永乐大典方志辑佚》，第866页；宋濂著，黄灵庚编校：《宋濂全集》卷三一《愚斋集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80页。】，其中“湖”指镇戍地湖州路，“炮”即军种“炮手军匠”的简称。再如“建宁等处新附军万户府”【《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逃亡·逃军窝主罪名》，第1198页。】，常省作“建新弈（翼）”【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修订本）》卷八〇《古迹·建宁府》之《松溪县》《政和县》，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下册，第1258、1260页。】，其中“建”指镇戍地建宁路，“新”指军人族群“新附军”。

有的镇戍军万户府有新旧军之分，取军府名称前一字与“新”“旧”字叠加。如邓州新军万户府，除写作“镇守蕲、黄万户府”外，又常省作“邓新”。与之相应，邓州旧军万户府则省作“邓旧”。其中，“邓新”《元史》凡三见：“徙扬州万户邓新军屯蕲、黄。”“调扬州翼邓新万户府全翼军马，分屯蕲、黄。”“吾省之邓新翼。”【宋濂等：《元史》卷一九《成宗纪二》，第409页；卷九九《兵志二》，第2545页；卷一三七《阿礼海牙传》，第3315页。】“邓旧”则见诸元人记载，如“后元帅张弘范平南海还，求将亳军，还邓旧史氏”【姚燧撰，查洪德点校：《姚燧集》卷一六《荣禄大夫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大司农史公神道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页。】与“惟府城东北隅，乃邓旧、昆阳（昆当作毘——引者注）、两淮三翼所共祀”【沈庠修，赵瓒等纂，赵平略等点校：《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一《贵州宣慰使司·祠庙·关羽庙》，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页。】之类。

三 万户府名称构成的归纳与分析

行文至此，我们应该对万户府名称构成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当然，上述例举仅就其大概而言，实际上万户府名称每一构成要素都有其复杂的内涵，需要具体分析。

首先看万户府镇戍地。这是拥有固定镇戍区的军府名称中最基本、最核心的部分。

前文提到，汉军万户主要源自汉人世侯武装，这些世侯多拥有自己的固定地盘，担任万户后，以所辖地名冠于万户头衔之前成为一种常态，如东平严氏称东平万户，济南张氏称济南万户，顺天张氏称顺天万户等，这应该是以地名命名汉军万户的最早起源。金朝灭亡后，为保持对南宋的军事压力，蒙古政权将黄河以北汉军尽数南迁，在蒙（元）宋双方犬牙交错的前沿阵地屯驻。如东平严氏进驻宿州与蕲县，济南张氏进驻沂州、郯城与邳州，顺天张氏进驻亳州，真定史氏进驻唐州与邓州，行唐邸氏进驻归德与颍州等。脱离原根据地后，这些汉军多选取新驻地名为军府名称，由此出现大量以沿边驻地命名的万户，如宿州、蕲县、枣阳、沂郯、邳州、颍州、亳州、邓州、上均州万户等。后来随着战局的变化，这些汉军又离开沿边驻地，南下参加灭亡南宋的战争。

元朝江南军事镇戍体系确立后，参战汉军迁至新划定的江南镇戍地驻守，但包含原驻地在内的军府名称却大都保留了下来，由此出现原镇戍地名与新镇戍地名叠加在一起的复合名称，形式一般作“镇守某地（镇戍地名）某地（原镇戍地名）万户府”。至于南宋灭亡后元廷在江南地区新组建的万户府，军府名称相对简单，多作“镇守某地（镇戍地）万户府”，如“镇守镇江上万户府”之类【俞希鲁编纂，杨积庆等校点：《至顺镇江志》卷一七《将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80页。】。万户府镇戍地一旦固化，即被称作“元翼”（元代“元”即“原”）或“老弈”（元代“弈”与“翼”通）【“元翼”较常见，如宋濂等《元史》卷一一《世祖纪八》云：“各万户军交参重役，宜发还元翼。”（第225页）“老弈”仅见于韩国学中央研究院编：《至正条格（校注本）》断例卷一三《擅兴·分镇违期》，第311页。】，不会再轻易更动，此即《元史·兵志》所称：“其后江南三行省，尝以迁调戍兵为言，当时莫敢有变其法者，诚以祖宗成宪，不易于变更也。”【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38页。】当然也有例外情况。如万户府镇戍地以后续有调整，则会重复前面的叠加模式。如前面提到的“镇守徽州路泰州万户府”，是南宋灭亡后新组建的万户府，当时的名称应作“镇守泰州万户府”，但后来镇戍地又有调整，“先是，至元二十七年，郡军政暴虐，民不堪命，起而讼之。朝廷议以徽、泰万户府两易，而广威将军奚加？冄4实领万夫来镇兹土”【郑玉：《师山先生文集》卷六《徽泰万户府达鲁花赤珊竹公遗爱碑铭》，第178页。】。由此，军府名称才又叠加为“镇守徽州路泰州万户府”。

此外，还有一些以军人来源地命名的万户府。此类万户府或不在蒙宋前沿阵地屯驻，或成军时间较晚。如郑鼎家族世袭统领的平阳太原万户府【参见刘晓：《元镇守武昌“平阳太原万户府”考——以万户郑氏为中心》，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编：《吴天墀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1913—2013）》，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29～540页。】，由顺天世侯张柔旧部改编的保定万户府【参见刘晓：《元镇守武昌“保定万户府”考——以万户张氏为中心》，《安徽史学》2021年第3期，第46～57页。】，由真定世侯史天泽旧部改编的真定河南万户府、真定新军万户府【参见郭晓东、李晓辉：《元镇守杭州真定万户府补考》，《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41辑，第86～91页；姚燧：《姚燧集》卷二三《真定新军万户张公神道碑》，第351～355页。】以及由益都世侯李璮旧部改编的益都淄莱万户府、益都旧军万户府、益都新军万户府等【参见陈广恩：《元益都诸万户府考》，第47～55页。】，均属此类。南宋灭亡后，这些万户府迁至江南新镇戍地，体现军人来源地的军府名称依然得以保留，形式多作“镇守某地某万户府”，如“镇守鄂州‘平阳、太原两路管军上万户府’”之类【《创建太平观记》，刘泽民、李玉明主编，王丽分册主编：《三晋石刻大全·晋城市泽州县卷》，太原：三晋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页。】。

其次是军人族群、特殊军种或职业。

元朝有以同一族群军人编组成军的传统，这在卫军系统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唐兀卫、钦察卫、康礼卫、阿速卫等，均属此类【参见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27～2529页。】。至于江南镇戍军万户府，虽因至元二十二年“蒙古、汉人、新附诸军相参”宋濂等：《元史》卷一三《世祖纪十》，第273页。】的原则多为混编部队，但由于其中汉军占压倒性多数，如军府名称中无特别族群标记，一般可认为是以汉军为主的部队。如万户府军人包含其他大量族群，军府名称多会有所体现。目前所见此类名称主要有“蒙古汉军”“通事汉军”“新附军”等【除江南镇戍军外，元辽阳行省尚有“总管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军府名称亦可归入此类。如宋濂等《元史》卷一七《世祖纪十四》记，至元二十九年二月，“立总管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颁银印，总军六千人”（第359页）。】。其中冠以“蒙古汉军”的主要有蔡州蒙古汉军万户府【参见宋濂等：《元史》卷一二三《苫彻拔都儿传》，第3032页。】、庐州蒙古汉军万户府【参见宋濂等：《元史》卷一二三《也蒲甘卜传》，第3027、3028页；卷一三二《昂吉儿传》，第3215页；卷一五一《邸泽传》，第3572页。】与宿州蒙古汉军万户府【参见《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军粮·病军减支新粮》，第1211页。】。此处之“蒙古”，多指拥有蒙古军籍的探马赤军人，而非纯粹的蒙古军人。以庐州蒙古汉军万户府为例，首任万户府达鲁花赤昂吉儿为唐兀人（元属色目），其父也蒲甘卜率部投降蒙古后，“以其军隶蒙古军籍”【宋濂等：《元史》卷一三二《昂吉儿传》，第3213页。】。千户级军官中，唐兀人王翰（那木翰），“曾祖从右丞昂吉（即昂吉儿）下江淮，以功授武德将军，领兵千户，镇庐州，迄今又三世”【吴海：《闻过斋集》卷一《王氏家谱叙》，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37页。按，王翰生平，参见马明达：《元末西夏人那木翰事迹考述》，《西北民族研究》1991年第2期，第153～164页。】。世居当地的唐兀人余阙更是直截了当地说：“合淝（庐州路治合肥——引者注）之戍，一军皆夏人。”【余阙著，张霞云点校：《青阳先生文集》卷四《送归彦温赴河西廉使序》，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页。】据此，庐州蒙古汉军万户府军人自达鲁花赤以下，应以著蒙古军籍的唐兀军人为主。“通事汉军”前面已提到。“新附军”指伯颜南下灭宋期间新归降的南宋军人（以前归降者又有所谓“旧附军”“归附军”之类），因由南人组成，亦可归为军人族群这一大类，见于军府名称者似仅有“建宁等处新附军万户府”【《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逃亡·逃军窝主罪名》，第1197页。】。不过，当时不少冠以“新军”的万户府，如福州新军、漳州新军、邵武汀州新军等，其实也多是新附军万户府，唯无法确认“新军”是否即“新附军”的简称。此外需要提及的是，不少老牌汉军万户府也有所谓新、旧军之分，如邓州新军与旧军、益都新军与旧军等，与前面提到的新军不同，这些新军并非新附军，而是宪宗蒙哥汗甲寅年（1254年）“初籍新军”后逐步产生的【宋濂等：《元史》卷三《宪宗纪》，第48页。按，同书卷一四七《史枢传》云：“甲寅，初籍新军，天泽以长兄二子各有官位，而仲兄之子未仕，乃奏枢为征行万户，配以真定、彰德、卫州、怀孟新军，戍唐、邓。”（第3484页）】。

与军人族群关系密切的军府名称，还有所谓“土军”“寨兵”“洞兵”等，文献所见此类军府主要有左副新刷土军万户府【参见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修订本）》卷八〇《古迹·泉州府·晋江县》，下册，第1261页。】、南安寨兵万户府【参见宋濂等：《元史》卷一〇〇《兵志三》，第2570页。】与安平州洞兵万户府等【参见《创建太平观记》，刘泽民、李玉明主编，王丽分册主编：《三晋石刻大全·晋城市泽州县卷》，第93页。】。这些万户府军人多从当地土著中征召而来，与原来就已是职业军人的南宋新附军有一定区别。《元史·兵志》在叙述蒙古至元的兵制沿革时提到：“又有辽东之乣军、契丹军、女直军、高丽军，云南之寸白军，福建之畲军，则皆不出戍他方者，盖乡兵也。”【⑧ 宋濂等：《元史》卷九八《兵志一》，第2509、2508～2509页。】上述万户府，有的可能属于乡兵系统，不能算作元朝正规军。

至于特殊军种或职业。《元史·兵志》提到，有的元朝军队，“或取匠为军，曰匠军……又有以技名者，曰炮军、弩军、水手军”⑧。目前军府名称可考者有“炮手军匠”“弩军”“炮手”“水军”“保甲”等。“炮手军匠”在江浙行省、湖广行省各有一翼万户府，前者驻湖州路，后者不详《永乐大典方志辑佚》，第853～854页；《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军粮·兑支军人口粮》，第1211页。】。“弩军”与“炮手”各有一翼万户府，隶镇南王麾下，镇守扬州路【宋濂等《元史》卷九九《兵志二》云：“扬州冲要重地，置五翼军马并炮手、弩军，今亲王脱欢太子镇遏扬州。”（第2550页）】。“水军”则主要有保定水军万户府与江阴水军万户府，前者驻守江西行省南康路，后者起先驻守江浙行省江阴州，后北迁至隶属河南行省的通州【分见《正德南康府志》卷七《古迹》，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4年影印本，第22页；宋濂等：《元史》卷一六五《张禧传》，第3865～3868页。】。“保甲”源自蒙宋对峙期间唐、邓、均州等地寓兵于农的保甲户，在南宋灭亡后也编组为一翼万户府，驻守江浙行省衢州路【参见刘晓：《元代军事史三题——〈元典章〉中出现的私走小路军、保甲丁壮军与通事军》，第133～150页。】。

军人族群、特殊军种或职业，一般在万户府名称中分别呈现，但也有个别万户府名称出现二者叠加现象，如“回回炮手军匠上万户府”【宋濂等：《元史》卷八六《百官志二》，第2168页。】。

最后是军府级别。

蒙古与元朝初年的万户府，虽然在军人多寡、兵力强弱方面有明显差别，但尚无严格的等级划分，直到至元二十一年二月正式提出整军方案，才将管军万户府分为上、中、下三等。第二年二月元廷下诏改编江淮、江西行省镇戍军时，上述方案被付诸实施。据《元史·世祖纪》记载：

诏改江淮、江西元帅招讨司为上中下三万户府，蒙古、汉人、新附诸军相参，作三十七翼。上万户：宿州、蕲县、真定、沂郯、益都、高邮、沿海七翼；中万户：枣阳、十字路、邳州、邓州、杭州、怀州、孟州、真州八翼；下万户：常州、镇江、颍州、庐州、亳州、安庆、江阴水军、益都新军、湖州、淮安、寿春、扬州、泰州、弩手、保甲、处州、上都新军、黄州、安丰、松江、镇江水军、建康二十二翼【宋濂等：《元史》卷一三《世祖纪十》，第273页；卷九九《兵志二》，第2543页。】。

自此，军府级别始嵌入军府名称，成为其组成部分。

综上所述，镇戍军万户府全称，按其先后顺序大体可拟构如下：

A．镇戍地（有的在地名后加“等路”“等处”字样）；

B．原镇戍地（或成军地、军人来源地）（有的在地名后加“等路”“等处”字样）；

C．军人族群；

D．特殊军种或职业；

E．管军达鲁花赤（上、中、下军府级别）万户府。

了解镇戍军万户府名称的复杂构成，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探究元朝的军事镇戍制度，对正确理解与点校文献也不无裨益。如点校本《滋溪文稿》提及“镇守池、饶、枣阳万户府”【苏天爵著，陈高华、孟繁清点校：《滋溪文稿》卷二一《元故赠长葛县君张氏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59页。】，这种标点处理，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是镇守池州、饶州与枣阳三处的万户府，而实际情况却是池州、饶州路为军府名称A部分——镇戍地，枣阳则是军府名称B部分——原镇戍地。换言之，该翼军府应为镇守池州、饶州路之枣阳万户府，可简称“枣阳万户府”或“镇守池、饶万户府”，标点或作“镇守池、饶‘枣阳万户府’”更好些。与之性质类似的还有点校本《经世大典》出现的“镇守嘉兴、邳州万户府”【赵世延、虞集等撰，周少川、魏训田、谢辉辑校：《经世大典辑校》第八《政典·驿传》，第577页。】，其中嘉兴为军府名称A部分——镇戍地，邳州为军府名称B部分——原镇戍地，简称“邳州万户府”或“镇守嘉兴万户府”，标点可作“镇守嘉兴‘邳州万户府’”。再如点校本《五溪蛮图志》之“镇守辰、沅、靖、上均州万户府”【沈瓒编纂，李涌重编，陈心传补编，伍新福校点：《五溪蛮图志》第四集《五溪兵事·元·张经请仍以沅州为路兼管靖州奏议》，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84页。】，其实辰州、沅州、靖州三路为军府名称A部分——镇戍地，上均州为军府名称B部分——原镇戍地，也即镇守辰州、沅州、靖州三路的上均州万户府，简称“上均州万户府”或“镇守辰、沅、靖万户府”，标点可作“镇守辰、沅、靖‘上均州万户府’”。

此外，点校本《元史》提到“以蕲县万户府镇庆元，绍兴沿海万户府镇处州”【宋濂等：《元史》卷二四《仁宗纪一》，第547页。】。此处“绍兴沿海万户府”被点校者误判为军府名称，其实“绍兴”与“庆元”二者相邻，同为蕲县万户府镇戍地，因此标点为“以蕲县万户府镇庆元、绍兴，沿海万户府镇处州”才对。再如点校本《元史》又提到“吾省之邓新翼、庐州、沂、郯炮弩手诸军”【宋濂等：《元史》卷一三七《阿礼海牙传》，第3315页。】，其中“邓新翼”，如前所述，为邓州新军万户府的简称；“庐州”即庐州蒙古汉军万户府。其后“沂、郯炮弩手”显然标点有误。前文提到，“沂郯”即沂郯万户府，此处不应断开。“炮弩手”则有可能是指镇南王麾下的“炮手”与“弩军”两翼万户府。上述三翼万户府均见于前述至元二十二年整编的37翼万户府名单，因此标点为“沂郯、炮弩手”更稳妥些。

四 千户所的命名原则及相关问题

除镇戍军万户府外，万户府下辖的千户所也多以地名命名，但与万户府性质存在明显差异，以下试分析其中记载较为完整者。

千户所地名全属汉地者。如镇守平江路“十字路万户府”，下辖10翼千户所，分别为淄莱翼、东平翼、大名翼、广平翼、真定翼、大都翼、河间新军翼、河间旧军翼、济南新军翼、济南旧军翼【参见卢熊：《洪武苏州府志》卷一四《兵卫·元镇守营寨》，第204页。】。这些千户所涉及的地名，多属腹里地区（以今山东、河北为主），显然更应与各千户所军人的来源地有关。再如镇守镇江万户府，下辖10翼千户所，分别为真定翼、濮州翼、卫辉翼、怀庆翼、高唐翼、彰德翼、济南翼、顺德翼、广平翼、盐军翼。除源自新附军的盐军翼外，其他9翼千户所中的地名也均属腹里地区【参见俞希鲁编纂：《至顺镇江志》卷一七《将佐》，第682～697页。】。再如镇守庆元、绍兴路“蕲县万户府”，除1翼蒙古千户所外，其他17翼均为汉军千户所，其中，“上千户所六翼：馆陶、东平、莘县、齐河、德州、东平。下千户所一十一翼：茌平、彰德、东昌、冠州、夏津、长清、单州、武城、高唐、濮州、泰安”【《至正四明续志》卷三《城邑·在城·公宇·万户府》，续修四库全书第70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516页。】。这17翼千户所名称中的地名，均属原东平世侯严氏辖区，显然也是以军人来源地命名的。

千户所地名中汉地与江南混杂者也有不少。如镇守徽州路“泰州万户府”，下辖“汶上、许浦、荻浦、须城、唐州、须新、常熟七千户翼”【《弘治徽州府志》卷四《职制》，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31页。】。其中，“唐州”即唐州保甲上千户所，“须新”应理解为“须城新军”之简称。须新与须城、汶上均为兵源来自东平路的汉军千户所。许浦、荻浦、常熟三地属江浙行省，应为新附军千户所。再如镇守湖州路“炮手军匠万户府”，下辖8翼千户所，“上千户所为上秩，从四品。冀宁、大同、汴梁三所为中秩，正五品。崇德、杭州、福州、嘉兴四所为下秩，从五品”【《永乐大典方志辑佚》，第854页。】。除上千户所外，中千户所3翼显然是汉军千户所，下千户所4翼则是新附军千户所。

以上均为单地名千户所，双地名叠加的千户所亦有不少。如镇守福州路“亳州万户府”，除哈剌鲁千户所外，还下辖高唐冠州、东平等路、德州东昌、济南高唐、济宁泰安、济宁濮州、东平济宁、济南东昌、永平德州、济宁建康、延平等路共11翼千户所，除“延平等路”与“济宁建康”中的建康（文宗即位后改名集庆）属江浙行省外，其他地名多与原东平世侯严氏、济南世侯张氏辖区有关，且多为双地名叠加。这些千户所，很有可能是从其他万户府（如蕲县、宿州等万户府）抽调军人拼凑而成。因一地军人不足以凑成一千户所，才会出现双地名叠加现象【参见刘晓：《镇戍八闽：元福建地区军府研究》，第25页。】。

通过对以上6翼万户府下辖千户所名称中地名的梳理，我们有理由认为，与万户府大多选取镇戍地的命名方式不尽相同，千户所对于地名的选取原则较为单一，均为军人来源地。元朝在整编镇戍军各翼万户府时，将来源地相同的军人尽量置于同一千户所，应是从加强军户管理的角度进行考量的。元朝汉军普遍实行奥鲁制，军户统归各地奥鲁管理，例由各路府州司县长官兼管诸军奥鲁【参见《元典章》卷一一《吏部五·职制二·职守·管民官兼奥鲁》，第382页。】。万户府在派员到军人家乡签补军人、征收起运封桩钱物时，如一个千户翼的军人来源地较为集中，无疑会大大节约成本，提高办事效率【元代军人封桩钱物，除行省统一差人前往军人家乡收取外，也常见军府直接派人收取的记载。如至元二十年（1283年），枢密院上奏时提到：“军人每底盘缠，军人每的家里要了者。省里转发与呵，三二年不到军身上，军人每哏生受有。如今各万户、千户里使的人，去各军家里取去呵，便当的一般。”上奏得到世祖批准（《元典章》卷三四《兵部一·军役·军装·军人盘缠》，第1215～1216页）。再如，至正元年（1341年）刑部审案时提到：“百户王祐蒙守卫万户府差遣，于彰德等路取到军人张汝等封装钱中统钞一伯二十定二十两入己，侵使不存。”[韩国学中央研究院编：《至正条格（校注本）》断例卷四《虚称被劫封装》，第201页]】。

除地名外，以时任千户姓名称呼千户所的例子，文献记载中虽不太常见，但也有一些。如“真定河南万户府岳千户翼”【《元典章》卷四六《刑部八·诸赃一·取受·军官犯赃在逃》，第1554页。】、“济南冠州新军万户府千夫长刘洧翼”【孛术鲁翀：《菊潭集》卷二《皇元故武略将军济南冠州万户府千夫长监末赤公神道碑铭》，缪荃孙编：《藕香零拾》，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55页。】。另外在镇守福州新军万户府下辖的6翼千户所中，亦有“姚千户翼”“只里瓦歹千户翼”与“哈剌哈孙千户翼”【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修订本）》卷二八《秩官·职员·郡县·福州府》，上册，第814～815页。】。目前所见沿海万户府驻婺州路12翼千户所中，如“怯烈木、李、陈上千户翼”之类，也多以达鲁花赤、千户与副千户姓名为千户翼名【参见刘晓：《元浙东道“沿海万户府”考——兼及“宿州万户府”与“蕲县万户府”》，李治安主编：《庆祝蔡美彪教授九十华诞元史论文集》，第188页。】。上述诸翼千户所，因军官多世袭，汉人、南人以姓氏命名居多，蒙古、色目无姓氏观念，则以时任军官名字命名【驻扎北方汉地的蒙古军都万户府也有类似情况，如河南淮北蒙古军都万户府下辖的四万户府即以时任蒙古万户命名，分别为“八撒儿万户府”“札忽儿台万户府”“脱烈都万户府”“和尚万户府”（宋濂等：《元史》卷八六《百官志二》，第2166页）。】。此外，还有以特殊军种或职业命名的千户所，如弩军千户所、炮手千户所、匠军千户所、盐军千户所、手额号千户所，或单纯以军府级别命名的千户所，如上千户所、中千户所、下千户所等。上述诸千户所，有可能是混编千户所。换言之，因军人来源地庞杂，千户翼名已无法用一两个地名涵盖。像沿海万户府军人的最初来源，乃是“就四十一万户翼摘遣汉军三千五百、新附军一千五百”而成【宋濂等：《元史》卷一三二《哈剌？冄4传》，第3215页。】。当然，此类千户所在镇戍军万户府中所占比重不大。

既然万户府、千户所都有以地名命名的习惯，如何正确区分文献中出现的万户府、千户所名称，就成为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这方面，有的记载较好识别。如吴澄所撰秃忽赤墓表，提到秃忽赤有二子，“次卯兀那海，袭受平江十字翼千户达鲁花赤”【吴澄：《吴文正公集》卷三五《故奉议大夫安定州达鲁花赤秃忽赤墓表》，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3册，第581页。】。这个“平江十字翼”显然就是前面提到的镇守平江路“十字路万户府”，卯兀那海所任则为该翼万户府下辖千户所的达鲁花赤。但有的记载辨识度不高，需综合考量才能确定。如《山右石刻丛编·杨温墓碑》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杨温）以年劳授忠翊校尉、杭州上□□□户府千户……德明即杭州上都翼千户也。”【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七《杨温墓碑》，国家图书馆善本金石组编：《辽金元石刻文献全编》第1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568页。】杨德明所任“杭州上都翼千户”，因“上都翼”后面有“千户”二字，很容易被理解为千户所名，但杨德明祖父杨温职衔“杭州上□□□户府千户”却提供了另外的重要线索，也即文中缺字如理解为“杭州上都翼万户府千户”的话，则“上都翼”应是万户府名称，杨温、杨德明祖孙所任应为镇守杭州路的上都新军万户府下辖的千户。无独有偶，当时还有“符安理袭爵为镇守杭州真定翼千户”的记载【柳贯：《柳贯集》卷五《符安理袭爵为镇守杭州真定翼千户安理读书知大义尝欲起应进士举已乃不就》，第119页。】，这个“真定翼”后面虽也有“千户”二字，其实也是万户府名称，也即符安理所任为镇守杭州路的真定万户府（即真定河南万户府）下辖的千户。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如元人阳尚《平蛮始末》详细记载了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会剿施溶州土官田万顷的经过，其中提到参加会剿的千户级将领有“蔡州翼千户李泰、李瑛”及“新野翼千户马英童”和“汴梁翼杨千户”等【沈瓒编纂，李涌重编，陈心传补编：《五溪蛮图志》第四集《五溪兵事·元·平蛮始末》，第286页。】。“蔡州翼”（镇守江陵路）、“新野翼”（镇守郴州路）、“汴梁翼”（镇守广南西道）无疑都是当时湖广行省下辖的镇戍军万户府的名称，“蔡州翼”下有两位千户也可提供这方面的佐证。当然，也有纯粹为千户所名称的记载，如郑玉《朱氏鸡哺母说》提到“唐州翼千户朱侯”，此人即朱文选，所任“唐州翼千户”实为唐州保甲上千户所千户【郑玉：《师山先生文集》遗文卷二，第297页。参见刘晓：《元末徽州将领朱文选事迹考》，《安徽史学》2017年第5期，第117～122页。】，该千户所隶属前面提到的镇守徽州路的泰州万户府，但这种情况比较少见。综合上述记载，我们大致可以认为，元代文献提到的“某某翼千户”的记载，“某某翼”不见得是千户所名称，反倒是万户府名称者居多。

最后再举一个较极端的例子——“监真定河南曹州大名翼千户”。上述文字出自元人姚燧为钦察将领坤都岱所撰神道碑，任千户职者为坤都岱子乌克岱。姚燧的文字素以艰涩难懂著称，点校本《姚燧集》与《全元文》收录此文时，均将真定、河南、曹州、大名四个地名全部断开【参见姚燧：《姚燧集》卷一七《百夫长赠中大夫上轻车都尉曹南郡侯坤都岱公神道碑》，第247页；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三一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册，第623～624页。】。其实，依笔者理解，“真定河南”应是万户府名称，即本文前面提到的镇守杭州路“真定河南万户府”，“曹州大名”则是千户所名【郭晓东、李晓辉《元镇守杭州真定万户府补考》已引用并提及笔者这一看法。】，二者均属前面提到的双地名叠加情况。“监”即达鲁花赤。上述文字的准确理解应该是真定河南万户府曹州大名千户所达鲁花赤。

现代部队番号一般由冠名、矢名、数名和格名四个要素组成。其中，冠名表示部队隶属范围和建制关系，矢名表示部队性质，数名即按建制部队的顺序和数量确定的数字，格名表示部队的规格、等级层次。中国古代部队名称，虽不完全具备上述要素，但也起着现代部队番号的作用。中国古代部队名称，文献记载常作“军额”“军号”等【“军额”，如脱脱等《宋史》卷一八九《兵志三》记，“有捧日、天武第七第九第十军军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40页）。“军号”，如脱脱等《宋史》卷一八七《兵志一》云：“立军号曰凌波、楼船军。”（第4583页）不过，“军额”也常用来指军队编制名额，“军号”则含义更广，可用来指军事职衔、军事号令乃至冲锋号等军队乐器等，很容易产生歧义。】，现代研究著作或径称“番号”，或作“翼名”【“番号”使用，参见王曾瑜：《宋朝军制初探（增订本）》，第18～30页；“翼名”使用，参见李新峰：《明代卫所政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140页。】，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本文主要以元代江南镇戍军为中心，对相当于部队番号的元代军府名称做了初步考察。以驻地名为部队名称的习惯，其实在元代以前就普遍存在，像南宋朝廷收张俊、韩世忠、岳飞三大将兵权后，“乃收其所部为御前诸军，而都统制皆以屯驻州名冠军额之上”【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三《十都统制》，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34页。】。其后的明代，也有学者专门讨论过其卫所前身——翼元帅府的名称。抛开地名改动频繁的复杂性不论，“多以所在地命名”也是明代卫所命名的一个基本原则【李新峰：《明代卫所政区研究》，第135页。】。不过，在迁至江南新驻地后，军府名称仍保留原驻地名以凸显客军属性的做法，似乎为元代所独有。而且，以这种方式命名的万户府，占当时江南地区80余翼镇戍军万户府的大多数，如不加仔细辨别，极易给后人造成地理空间错位的假象。至于无关乎镇戍地的千户所地名，则折射出元代军户管理制度的影子，成为解剖军府军人构成及来源的一把钥匙。总之，元代镇戍军府名称的复杂构成，不仅有力地印证了元代“大率蒙古军、探马赤军戍中原，汉军戍南土，亦间厕新附军”的记载【赵世延、虞集等撰，周少川、魏训田、谢辉辑校：《经世大典辑校》第八《政典·军制》，第370页。】，更为我们追溯这些军府的起源、军人构成等情况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线索，值得研究元代军事史的学者关注。

收稿日期 2023—05—20

作者刘晓，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暨宋元史研究中心教授。天津，300350。

Study on the Name Composition of the Garrison Government of the Yuan Dynasty：

Centering on the Jiangnan Garrison Government

Liu Xiao

The garrison government of Jiangnan in the Yuan dynasty used Wanhu Fu as their military strategic unit.Most soldiers of Wanhu Fu came from the northern Han Army，while the rest were from Tammai，the newly submitted army，and even the native army.The naming of Wanhu Fu was mostly composite，exhibiting not only the unusual phenomenon of combining names of the old and new garrison places，but also incorporating numerous elements，such as the soldiers’ place of origin，ethnicity，military branch and occupation，and even the level of the military government.The naming of the Qianhu office under Wanhu Fu was relatively straightforward.It was mostly named after the origin place of the soldiers，except in special circumstances.The name composition of Wanhu Fu and Qianhu offices holds significant reference value for understanding the origin，internal composition，and even the nature of the garrison system of Jiangnan in the Yuan dynasty.

Yuan Dynasty；Garrison Troops；Wanhu Fu；Qianhu Office；Name of Military Government

【责任编校 汪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