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将焉在:晋末宋初北府的权力重组

2024-08-03 00:00:00李祎凝
史学月刊 2024年8期
关键词:桓玄刘裕

[摘 要]东晋末期,以刘牢之自缢为标志,旧有北府最终走向解体。直到刘裕京口举义,击败桓玄,北府方得以重建。从刘牢之到刘裕,北府内部不仅权力主体发生变动,其权力结构也与昔日迥然有别。在刘牢之统领时,北府尚未形成严格的统属关系。刘牢之虽名为北府领袖,实则并无权力节制所有兵力,最终亦因此为桓玄所败。刘牢之死后,北府旧将或被桓玄收编,或流亡至十六国北族政权,依违于南北之间。刘裕逐灭桓玄后,以刘敬宣、司马休之为代表的流亡北府将领得以重返故土,凭借其在北府兵中的号召力,被刘裕授予显职,但终究实权有限。而旧有北府松散的权力架构,也被刘毅、孟昶等京口新贵继承。北府存在的权力分化倾向,始终与刘裕重树皇权的集权需要相冲突。义熙年间,通过讨伐刘毅、诸葛长民、司马休之等人,刘裕将北府军权集中于一身,同时在地缘层面将北府统治扩大到长江上游。北府中的旧将与新贵,最终被整合进以刘裕为主导的集权体制内,而北府的集权化转型,也为刘宋皇权专制与中央集权提供了军事基础。

[关键词]晋宋嬗代;桓玄;北府旧将;刘裕;京口新贵

[中图分类号]K2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83-0214(2024)08-0005-15

东晋末年,随着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曾隶属于士族麾下、扮演“佣兵”“北府兵到目前为止,扮演的是贵族政府的佣兵这一角色,而刘牢之则可以用佣兵队长这一词语来形容。”(川胜义雄著,李济沧、徐谷梵译:《刘宋政权的成立与寒门武人——从与贵族制的关系来看》,《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29页)】角色的北府群体逐步登上政治舞台。淝水之战后,北府兵曾经的组建者谢安、谢玄叔侄相继去世,取而代之的司马道子、王恭等人无法控御战功佼佼的北府诸将【关于淝水之战后陈郡谢氏放弃北府兵权、孝武帝与司马道子主相之争以及刘牢之与司马道子、王恭、桓玄之间分分合合的复杂政治互动,田余庆在《北府兵始末》一文中论述颇为详细精密。参见氏著:《北府兵始末》,《秦汉魏晋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55~377页。】。此时,北府兵虽然取得了能够左右政局动向的关键地位,然而,骤然踏入朝中纷繁复杂的政治场域后,北府众人对自身的现状与未来充满迷茫。昔日的北府领袖刘牢之一人三反,依违于王恭、司马道子、桓玄之间,最终被桓玄夺去兵权,被迫自缢身死,即是晋末北府群体彷徨处境的写照。刘牢之死后,北府四散解体,余部被桓玄吸纳重编。最终,出身北府中下层军官的刘裕在京口、广陵重新聚集势力,再建北府,进而逐灭桓玄。以刘裕为代表,由刘毅、何无忌等人联合新建的北府军力,逐渐演变为支撑刘裕重树皇权、篡晋立宋的军事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从刘牢之领导的北府旧将【基于刘敬宣、高雅之等人与以刘裕为代表的起义群体先前在北府内部地位的差异,加之行文方便所需,本文以“北府旧将”指代刘敬宣、高雅之等人。所谓“旧”,是同刘裕等人再建之北府比较后得出的。伴随着元兴年间刘敬宣等人的被迫出逃与京口众人击败桓玄之胜利,北府内部的权力结构已与昔日大不相同。“北府旧将”这一称谓,意在与刘毅、孟昶、何无忌等北府新兴功臣相区分。】,到刘裕代表的京口新贵,北府中“刘牢之-刘裕”的权力更迭并非一蹴而就。刘牢之与刘裕间的历史跨度,实际折射出北府内部主导群体、权力结构的变革。刘牢之被迫自尽后,固然有部分北府将领遭到桓玄的清洗,但这并非意味着北府旧将在晋末宋初湮灭无闻。王夫之曾论述道:

【桓玄将篡,杀北府旧将之异己者,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弃故国而远即于异类,为刘昶、萧宝夤之先驱。夫诸子亦各有其志行,岂其豫谋此汙下之计为藏身之固哉?迫于死而不暇择尔【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四《安帝·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95页。】。

王夫之注意到刘敬宣、高雅之等北府旧将“亦各有其志行,岂其豫谋此汙下之计为藏身之固哉”,实属洞见。然而王夫之对北府诸将的讨论止于其逃奔南燕,此后则付之阙如。直到现代,作为晋宋之际北府的两位代表人物,刘牢之、刘裕依然是学界的讨论焦点【对刘牢之事迹的考察,参见王永平:《论刘牢之的成败与北府武人势力的兴起——兼析次等士族将门早期代表人物的心态》,《南京师大学报》2011年第5期,第54页。有关刘裕依托北府完成“造宋”的历史过程,参考徐芬:《晋宋之际政治研究——以桓玄、刘裕代晋为中心》(博士学位论文),厦门大学2008年,第140页。针对刘裕幕府诞生背景、人员结构的具体分析,参见陈春雷:《幕府与晋宋政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2年,第45页。】。与对刘牢之时期北府兵的关注相比,有关刘牢之败死、旧有北府解体的具体过程,史籍记载扑朔迷离,史家论述亦较为简要。而针对刘牢之死后北府兵的历史,古今史家也大多着眼于刘裕等人再建北府的政治、军事举措,对北府旧将在晋末宋初的际遇少有措意。

在观察晋宋嬗代这一历史进程时,考察新秩序的建立固然重要,但旧秩序的崩解同样值得关注。在旧有北府的解体过程中,我们不可仅仅将北府旧将视作依附于士族政治、丧失自主性的“他者”,而应重新发掘北府旧将在晋宋之际诸多政治、军事变动中的主体性。战斗力强劲的北府兵为何在桓玄入主建康后一触即溃?与先前在北府系统中担任中下级军职的刘裕不同,身为北府兵原本继承者的刘敬宣、高雅之诸人,在碍于桓玄兵威被迫出逃后境遇如何?其与晋末宋初的南北政权存在何种互动?作为孕育刘宋新秩序的摇篮,北府内部权力结构变化、群体嬗替,实与外部宏观的政治、社会变革息息相关。有鉴于此,对北府解体过程、北府旧将史事予以钩沉,是我们充分理解晋宋易代之际历史变动的重要途径。

一 刘牢之之死与北府旧将之分裂

元兴元年(402年)桓玄入主建康、把持朝政后,着手对刘牢之及其麾下北府诸将展开清洗。面对桓玄威逼,刘牢之无奈自缢。关于刘牢之之死,《宋书》记载:

玄既得志,害元显,废道子,以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牢之与敬宣谋共袭玄,期以明旦。值尔日大雾,府门晚开,日旰,敬宣不至,牢之谓所谋已泄,率部曲向白洲,欲奔广陵。而敬宣还京口迎家,牢之寻求不得,谓已为玄所擒,乃自缢死【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535页。】。

手握北府精兵、自谓“才能算略足以经纶江表”的刘牢之,在桓玄面前几乎不战自溃。针对刘牢之之败,古今史家或从道德鉴诫论的角度批判其反复无常、人心已失,为桓玄所败乃是咎由自取【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四《安帝·五》:“前有吕布,后有刘牢之,勇足以戡乱,而还为乱人。呜呼!岂有数月之闲,俄而为元显用,而即叛元显,俄而为桓玄用,而即图桓玄,能不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也乎?”(第392页)】;或强调其军事失利本质上源于政治失误,未能认清北府兵在晋末政局中的重要作用【田余庆:《北府兵始末》,《秦汉魏晋史探微》,第366~367页。】。刘牢之的身亡,往往被视作北府兵解体的直接象征。因此,若要进一步考察北府离散的原因与过程,首先需要辨析刘牢之败亡对北府权力结构的影响。

有关刘牢之叛乱未果的经过,《晋书》记叙较详:

元显既败,玄以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牢之乃叹曰:“始尔,便夺我兵,祸将至矣!”时玄屯相府,敬宣劝牢之袭玄,犹豫不决,移屯班渎,将北奔广陵相高雅之,欲据江北以距玄,集众大议。参军刘袭曰:“事不可者莫大于反,而将军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复欲反桓公。一人而三反,岂得立也。”语毕,趋出,佐吏多散走。而敬宣先还京口拔其家,失期不到。牢之谓其为刘袭所杀,乃自缢而死。俄而敬宣至,不遑哭,奔于高雅之【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四《刘牢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91页。】。

比勘《晋书》与《宋书》两处文本异同,刘牢之谋叛桓玄一事的诸多细节可以得到进一步深化。桓玄率军进入建康后,即兼领徐州刺史,意在夺取北府的控制权,“又矫诏加己总百揆,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州刺史”【房玄龄等:《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第2590页。】。此时桓玄虽凭借徐州刺史一职在名义上领导北府兵,但北府兵的实际指挥权仍由刘牢之掌控。桓玄任命刘牢之为会稽内史时的怀柔态度即是明证:

以刘牢之为会稽内史,将欲解其兵也。初,敬宣既降,随入东府,至是求归。玄冀牢之受命,乃遣之。敬宣既至,牢之知将不免,欲袭玄,众皆离散,乃于班渎北走,缢于新洲。传首建邺。敬宣奔于江北【魏收:《魏书》卷九七《桓玄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297页。】。

先前刘牢之决定率军投降桓玄时,曾派遣刘敬宣至桓玄军府为质任【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刘牢之)遣敬宣为任,玄板为其府谘议参军。”(第1535页)】。东晋南朝时期,基于对军人的防范,领兵将领与其家眷子弟多被分散安置【有关魏晋南北朝时期质任与士家制度的讨论,参见周一良:《魏晋兵制上的一个问题》,《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6页;唐长孺:《〈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7页。】。刘牢之尚未背叛司马道子、元显父子时,刘敬宣即在司马元显军府中担任谘议参军。日后元显自后将军进号为骠骑将军,刘敬宣仍随司马元显军府迁转。结合隆安年间司马元显不惜征发乐属以充兵役的冒险举动与“京口及江北皆刘牢之及广陵相高雅之所制,朝政所行,惟三吴而已”【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一一,晋安帝隆安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498~3499页。】这一政治现实,刘敬宣任职于司马元显军府,乃是维系刘牢之与司马道子父子之间微妙信任关系的必要纽带。

由此观之,刘牢之派遣刘敬宣前往桓玄军府,也是出于相似的目的。而桓玄在转授刘牢之会稽内史的同时遣还刘敬宣,意在通过怀柔手段解除刘牢之手中的北府兵权。针对会稽内史这一人事调动,学者往往将其视为刘牢之失势的标志,进而论述北府兵对门阀政治的依附性【参见田余庆:《刘裕与孙恩——门阀政治的“掘墓人”》,《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页。】。然而,就官职任免的程序而言,授官与履职本是两个步骤。桓玄以刘牢之为会稽内史这一行政命令的颁布,并不代表此时刘牢之已无力掌控北府兵,任由桓玄宰割;相反,正因刘牢之在北府中的影响力仍不可小觑,桓玄才不得不遣返刘敬宣以促成此次官职调动【由于北府与门阀政治间的密切联系,北府内部的等级序列也因此受到朝廷官爵的影响。但是,作为以京口为中心的地域性军事群体,北府的权力结构并不完全由朝命形塑,而是有其相对独立性。《晋书》卷六七《郗鉴传》载郗鉴临终前上书曰:“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与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臣亡兄息晋陵内史迈,谦爱养士,甚为流亡所宗,又是臣门户子弟,堪任兖州刺史。公家之事,知无不为,是以敢希祁奚之举。”(第1800~1801页)早在京口流民军诞生之初,其内部就已形成自发性的权力秩序,官爵授受则代表东晋朝廷对既有权力结构的承认。郗鉴之所以在临终前推荐“甚为流亡所宗”的子侄郗迈接任兖州刺史,即是因为流民群体内含的独立属性。京口流民军的自立倾向,同样为日后的北府兵所继承。不同于出身士族高门的王恭等人需要通过徐州刺史这一职务来确保自己对北府的掌控,刘牢之在北府的权力根基,源于其与北府诸将的同袍之谊以及京口这一地缘纽带。在考察刘牢之败亡这一历史事件时,其对士族政治的依附性固然值得关注,但北府内部蕴含的新动向同样不可忽视。】。

刘敬宣返回刘牢之军府后,遂与其父一同谋划再叛桓玄。值得注意的是,桓玄率军进入京师后,并未在建康城内久驻,而是移镇建康东南的东府城【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一二,晋安帝元兴元年:“壬申,复隆安年号。帝遣侍中劳玄于安乐渚。玄入京师,称诏解严,以玄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荆江三州刺史,假黄钺……癸酉,有司奏会稽王道子酣纵不孝,当弃市……玄以刘牢之为会稽内史。”(第3539~3540页)桓玄以刘牢之为会稽内史这一人事任命发布于癸酉日之后,其时桓玄镇于东府城。然而此前桓玄已于壬申日率军进入建康,可见桓玄攻入京师后并未久留,而是选择移驻东府城。】。与驻军东府、距离建康咫尺之遥的桓玄不同,刘牢之此时率麾下北府文武屯于溧洲。溧洲又名洌洲,为长江江心洲之一,位于建康西南。胡三省曾对溧洲的名称由来、地理位置加以考证,兹引用如下:

溧,音栗。溧水出溧阳县,在建康东南;元显遣牢之西上击桓玄,非其路也。《晋书·刘牢之传》作“洌洲”。又,桓冲发建康,谢安送至溧洲。宋武陵王讨元凶劭,四月戊午至南州;辛酉次溧洲;丙寅次江宁。今舟行自采石东下,未至三山,江中有洌山,即洌洲也。洌、溧声相近,故又为溧洲【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一二,晋安帝元兴元年,第3537~3538页。】。

刘牢之并未采纳刘敬宣劝其自溧洲顺流而下、突袭桓玄这一建议,而是率军移屯班渎。关于班渎的具体位置,《南徐州记》:“临沂县前有落星山,今云班渎,即绿江图所谓落星浦。”【徐坚:《初学记》卷五《地理上·总载山第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2页。】班渎又称落星浦,其得名应当源自侨立临沂县的落星山。针对刘牢之自溧洲移镇班渎这一举动,史家多批评其犹豫不决,以致坐失良机。然而,考虑到落星山的自然地理环境,刘牢之选择移镇班渎并非单纯将其视作撤退路线,而是基于全面的军事考量。落星浦东西环山,地势易守难攻;北邻长江,水路交通便利【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〇《江南东道二·上元县》:“落星山,在县东北三十五里,周回六里。东接临沂山,西接摄山,北临大江。按南徐州记:‘临沂县前有落星山。吴大帝时,山西江上置三层高楼,以此为名。’吴主游猎憩息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85页)】。与溧洲相比,屯兵班渎进可挥师南下建康,退可渡江投奔广陵,可谓持重之计。

此外,驻军班渎也可与石头城守军相互呼应。隆安五年(401年),为加强建康沿江防务,防备孙恩水军自京口溯长江而上,北府兵得以接手石头城防:

六月甲戌,孙恩至丹徒……冠军将军高素、右卫将军张崇之守石头,辅国将军刘袭栅断淮口,丹阳尹司马恢之戍南岸,冠军将军桓谦、辅国将军司马允之、游击将军毛邃备白石,左卫将军王嘏、领军将军孔安国屯中皇堂【房玄龄等:《晋书》卷一〇《安帝纪》,第254页。】。

高素出身乐安高氏【关于高素的身份,田余庆推测其为高衡之父、高雅之之祖,与刘牢之父刘建同辈,参见氏著:《北府将始末》第八节《北府将乐安高氏》,《秦汉魏晋史探微》,第368~374页。】,曾受司马元显派遣游说刘牢之背叛王恭,其北府旧将身份自不待言。右卫将军张崇之,事迹不显于史传,曾于宋初担任吴兴太守【沈约:《宋书》卷九一《孝义传》:“吴逵,吴兴乌程人也……太守张崇之三加礼命,太守王韶之擢补功曹史,逵以门寒,固辞不就,举为孝廉。”(第2468页)】。吴兴为三吴大郡,郡守或出身士族高门,或备受朝廷信重。张崇之在晋末曾与北府将核心成员高素一同戍守石头,迄至宋初仍担任吴兴太守这一要职,其出身北府的可能性同样不小。

与此同时,领兵“栅断淮口”的刘袭,也属于北府旧将。淮口与石头,在军事防御层面本为一体,石头城即坐落于秦淮河汇入长江之处,“淮水发源于华山,在丹阳湖姑熟之界,西北流经建康、秣陵二县之间,萦纡京邑之内,至于石头入江,悬流三百许里”【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六五《地部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10页。】。由此观之,自隆安五年六月至元兴元年(402年)三月桓玄进入建康,位于建康西北侧、以石头城为首的沿江镇戍正由北府诸将掌控。刘牢之得以自建康西南的溧洲顺流直指京师东北的班渎,前提正是高素、刘袭等人对石头诸戍的控制。前文曾论述桓玄攻入建康后并未于台城久留,而是移镇建康东南的东府城,此举或许亦是忌惮石头城北府驻军的结果。

自建康西北的石头城延伸至东北方向的班渎,沿江一线多山地【据《太平寰宇记》,以宋代上元县(即晋江宁县地)为基准,自石头城至落星山沿江一线山地分布如下:四望山“在县西北十五里,高十七丈,西临大江,南连石头,北接卢龙山”;卢龙山“在县西北二十里,周回五里,西临大江”;幕府山“陈武帝杀北齐军四十六万于此下”;落星山“在县东北三十五里,周回六里,东接临沂山,西接摄山,北临大江”;摄山“在县东北五十五里,高一百三十二丈,东达画石山,南接落星山”(参见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〇《江南东道二·上元县》,第1784~1785页)。】、易守难攻,诸镇戍成掎角之势。《建康实录》载陈霸先率军攻侯景一事:

侯景登石头,望官军之盛不悦,密谓左右曰:“彼军上有紫气,不可当也。”乃使卢晖恪守石头,自于石城北筑数垒,而据高岭以拒霸先。霸先于石城西北连营三栅至落星山,左右俱进,霸先谓军吏曰:“善用兵者如常山虵,令其救首尾困而无暇。”于是不日平定侯景矣【许嵩:《建康实录》卷一七《太宗简文皇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93页。】。

陈霸先自石头城西北连营至落星山,意在左右俱进,使驻军建康的侯景首尾不能相顾。刘牢之移军班渎后,也可与戍守石头的高素、刘袭诸军两路齐发进攻桓玄,以收夹击之效。综合上文对刘牢之驻军位置与行军路线的考察,元兴元年三月桓玄率军攻克建康时,建康周围诸镇戍尚未完全由其掌控。此时的刘牢之不仅手中握有一定军力,其行军路线亦非全然用作撤退。刘牢之自溧洲移屯班渎,是综合考量进军建康与退守广陵后的结果。在晋末乱局中手握北府强兵的刘牢之,面对日渐倾颓的建康朝廷已然展露出野心家的志向。《宋书》谓刘牢之欲“假手于玄,诛除执政,然后乘玄之隙,可以得志于天下”【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第1534页。】,所论非虚。

致使刘牢之举兵失败、自缢身死的核心因素,是其移镇班渎后北府内部的四分五裂。上引《晋书》载刘牢之麾下北府诸将之离散过程:“集众大议。参军刘袭曰:‘事不可者莫大于反,而将军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复欲反桓公。一人而三反,岂得立也。’语毕,趋出,佐吏多散走。”此处“集众大议”及“佐吏多散走”二语,用词引人关注。隆安二年(398年)刘牢之背叛王恭转投司马道子后,虽代替王恭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及晋陵诸军事,在制度层面对北府诸军有节制之权,然而此时北府内部并未形成层次分明的统属关系,北府将间的联系也较为松散。如果政治立场存在分歧,刘牢之与其他北府将之间甚至存在反目成仇的可能:

及王恭将讨王国宝,引牢之为府司马,领南彭城内史,加辅国将军。恭使牢之讨破王廞,以牢之领晋陵太守……及恭之后举,元显遣庐江太守高素说牢之使叛恭,事成,当即其位号,牢之许焉。恭参军何澹之以其谋告恭。牢之与澹之有隙,故恭疑而不纳。乃置酒请牢之于众中,拜牢之为兄,精兵利器悉以配之,使为前锋【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四《刘牢之传》,第2189页。】。

与刘牢之一同担任王恭军府僚佐、在其叛变前却选择告密的何澹之,即与北府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王恭率军南下前,“先遣何澹之、孙无终向句容”【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四《桓脩传》,第1955页。】。王恭两次起兵,皆倚仗麾下北府的强悍军力。此次何澹之与孙无终一同被任命为先锋,孙无终的北府旧将身份既然可以确定【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四《刘牢之传》:“太元初,谢玄北镇广陵,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琅邪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及晋陵孙无终等以骁猛应选。”(第2188页)】,与其并列的何澹之也应属于北府序列。又《异苑》:“东海何澹之,隆安初,屡入关中。后还,得一犬,壮大非常。何每行来,辄已知处。澹之后抱疾,犬亦疾。及其亡,犬一嗥而毙。”【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九〇五《兽部十七》,第4014页。】何澹之籍贯既为东海,应与何谦、何无忌来自同一家族。东海何氏在晋末北府中地位颇为显要,何谦与刘牢之一同被谢玄招募,成为陈郡谢氏重组北府兵的主干力量;何无忌为刘牢之外甥【房玄龄等:《晋书》卷八五《何无忌传》:“何无忌,东海郯人也……镇北将军刘牢之,即其舅也,时镇京口,每有大事,常与参议之。”(第2214页)】,日后更是同刘裕谋划京口举义的关键人物。综合上述对何澹之事迹的考证,职务方面,何澹之与刘牢之在王恭统率北府时期皆担任其军府僚佐;军务方面,何澹之曾与孙无终一同率军进攻句容;出身方面,何澹之来自北府将家东海何氏,若以其身份为北府旧将,此推测应不致有误。

在元兴元年(402年)刘牢之与桓玄剑拔弩张时,身为北府将的何澹之选择投靠桓玄。永始元年(404年),以反对桓玄篡晋立楚为旗号,刘裕、刘毅等人自京口举义,挥师直至建康。为抵御京口义军,桓玄“使桓谦、何澹之屯东陵,卞范之屯覆舟山西,众合二万,以距义军”【房玄龄等:《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第2598页。】。值得注意的是,桓谦、何澹之麾下军力实际以北府兵为主,“毅等军至蒋山,裕使羸弱登山,多张旗帜,玄不之测,益以危惧。谦等士卒多北府人,素慑伏裕,莫敢出斗”【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三五〇《将帅部十一·立功第三》,江苏: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954页。】。桓谦为桓冲之子,虽在桓氏宗人中“详正有器望”,但此前未曾参预北府事务。此次桓谦、何澹之率军讨伐刘裕,名义上虽以桓谦为主帅,实际领兵者应是何澹之。桓玄得以将广大北府兵士纳为己用,正是有赖于何澹之等北府旧将的纽带作用。关于桓玄败北的经过,《宋书》保留了一则故事:

(刘道规)与刘毅、何无忌追玄。玄西走江陵,留郭铨、何澹之等固守盆口,义军既至,贼列舰距之……因往彼攻之,既禽此舫。因鼓噪倡曰:“已斩何澹之!”贼徒及义军并以为然。因纵兵,贼众奔败,即克盆口,进平寻阳【沈约:《宋书》卷五一《宗室·临川烈武王道规传》,第1603页。】。

此时桓玄已为刘裕所败,自建康西逃江陵,命令何澹之率军殿后。何无忌诈称何澹之已死,桓玄麾下的北府余部遂作鸟兽散。总而言之,桓玄虽对以刘牢之为首的部分北府将领予以清洗,并将北府兵众纳入桓脩、桓谦等桓氏宗人的控制下,但其对北府势力的吸收,仍需借助何澹之等北府旧将方得以完成。

与何澹之相仿,在北府中资历颇深的孙无终同样选择归顺桓玄。刘牢之自尽后,刘敬宣、高雅之等人曾北逃至淮泗地区召集义故,意欲举兵反抗桓玄。讽刺的是,率军讨伐刘敬宣之人,即是昔日与其同属北府旧将的孙无终【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玄遣孙无终讨冀州刺史刘轨,轨要敬宣、雅之等共据山阳破之,不克。又进昌平涧,战不利,众各离散,乃俱奔鲜卑慕容德。”(第1535页)】。由此观之,在刘牢之与桓玄对峙的局面下,基于利益关系、政治抉择不同,北府旧将内部并非全然听命于刘牢之,对其忠诚不渝,而桓玄对北府旧将也未曾赶尽杀绝。只有在此背景下,所谓“集众大议”与“佐吏多散走”方可得到更为全面的理解。刘牢之“集众大议”,所集之“众”并非自身统辖的兵力,而是其他北府旧将及其麾下各自的军队。这恰恰说明,此时北府内部尚未形成严格的统属关系,刘牢之虽名为北府领袖,实则并无权力直接控制北府所有军力。

桓玄率军进入建康后,“黜凡佞,擢俊贤,君子之道粗备,京师欣然”【房玄龄等:《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第2591页。】,一扫此前司马道子乱政的阴霾。与名望日益高涨的桓玄相比,出身将家、一身三反的刘牢之,其政治资本无疑居于劣势。如前文所引,同样身为北府将的刘袭评价刘牢之“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复欲反桓公。一人而三反,岂得立也”,即是刘牢之政治失势的明证。内部松散的隶属关系、外部桓玄的煊赫声势,加之混乱时局中个体的逐利取向与政治投机,最终促成了何澹之、孙无终等北府旧将的背叛,也进一步引发了北府内部“佐吏多散走”的分裂情形。面对北府诸将的离散,仅仅依靠自身军力的刘牢之无力与桓玄抗衡,只得仓皇北逃,最终败死新洲【新洲为江心洲,位于京口西面。沈约:《宋书》卷七一《徐湛之传》:“初,高祖微时,贫陋过甚,尝自往新洲伐荻。”(第2016页)可见其地距离京口不远。】。刘牢之自缢而亡的悲惨结局,早在北府“佐吏多散走”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二 北府旧将的流寓经历

刘牢之死后,刘敬宣自知无法与桓玄相抗,只得渡江北逃,“即渡江就司马休之、高雅之等,俱奔洛阳,往来长安,各以子弟为质,求救于姚兴。兴与之符信,令关东募兵,得数千人,复还至彭城间,收聚义故”【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第1535页。】。根据田余庆的考察,北府将本质上仍属于流民帅,其麾下自有众多的流民军,受东晋朝廷整编后方被纳入北府序列,平日里则分散于江淮地区【田余庆:《北府兵始末》,《秦汉魏晋史探微》,第351~353页。】。东晋南朝时期,身处南北政权边境地带的流民及豪帅,基于政治、军事等现实生存需要,往往依违于南北政权之间,时降时叛。南朝以后,晚渡北人经常被朝廷视为伧荒【对伧荒的探讨,参考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31页。】。针对荒伧与边民反复无常的态度,宋明帝时刘勔曾上书批判道:

臣窃寻元嘉以来,伧荒远人,多干国议,负儋归阙,皆劝讨虏。鲁爽诞说,实挫国威,徒失兵力,虚费金宝。凡此之徒,每规近说,从来信纳,皆诒后悔。界上之人,唯视强弱,王师至境,必壶浆候涂,裁见退军,便抄截蜂起。首领回师,何尝不为河畔所弊【沈约:《宋书》卷八六《刘勔传》,第2409页。】。

刘勔斥责边境流民“王师至境,必壶浆候涂,裁见退军,便抄截蜂起”,言如其实。刘敬宣等人虽未曾对建康朝廷倒戈相向,然而身为流民将帅,与北族政权保持联系以求自保,亦属情理之中。刘敬宣、高雅之等人投靠姚兴的政治选择,须在十六国南北朝时代边境流民与南北政权之互动这一视角下考察,方可得到更为深刻的解释。

与刘敬宣、高雅之一同投奔姚兴的司马休之,其经历同样值得关注。不同于刘、高二人,司马休之并非北府出身。司马休之与北府间的渊源,应当始于其父敬王司马恬。孝武帝在位时,司马恬作为宗室代表得到重用,于太元十三年(388年)接替朱序担任兖州刺史,携子弟一同移镇京口,节制北府兵【房玄龄等:《晋书》卷三七《宗室·敬王恬传》:“恬既宗室勋望,有才用,孝武帝时深杖之,以为都督兖、青、冀、幽并扬州之晋陵、徐州之南北郡军事,领镇北将军、兖青二州刺史、假节……恬镇京口,尚之为振威将军、广陵相……宗室之内,世有人物。”(第1107页)】。司马恬去世后,司马尚之、休之兄弟在隆安政局中颇为活跃。隆安二年(398年),司马尚之协助司马道子平定王恭、庾楷之乱,接替庾楷担任豫州刺史。与司马尚之出刺豫州同时,司马休之被授襄城太守,镇于历阳,兄弟二人“各拥兵马,势倾朝廷”。桓玄起兵后,司马尚之战败被杀,司马休之无奈举家北逃,《晋书》谓其“以五百人出城力战,不捷,乃还城,携子侄奔于慕容超”【② 房玄龄等:《晋书》卷三七《宗室·司马休之传》,第1109页。】。结合前引《宋书》“即渡江就司马休之、高雅之等,俱奔洛阳”一语,司马休之先携子侄投奔高雅之,在刘牢之去世后方与刘敬宣等北府旧将一同北奔。北府与西府在军事层面经常协同作战,本就存在人员交流,身为北府领袖的刘牢之,其父刘建即效力于豫州刺史谢万军府。就司马休之的个人经历而言,其早年曾随父一同出镇京口,日后携西府兵镇守历阳,考虑到西府、北府间的紧密军事联系,若推测司马休之同刘敬宣、高雅之等北府诸将相识已久,应属情理之中。

豫州西府兵被桓玄击溃后,军事实力层面,此时刘牢之未死,北府军力依然强劲,有能力庇护人丁寥落的司马休之;社会网络层面,司马休之早年已与北府诸将有所交游,其投靠镇守广陵的高雅之,乃是危急时局下的合理选择。有趣的是,在北府旧将的流亡过程中,身为投靠者的司马休之,反而成为旧将领袖。日后刘裕等人击败桓玄,北府旧将得以重返故土,司马休之同样被北府新贵视为旧将中的领导人物。《晋书》载武陵王册封北府旧将之令:“前龙骧将军休之,才干贞审,功业既成。历阳之战,事在机捷。及至势乖力屈,奉身出奔,犹鸠集义徒,崎岖险阻。”②司马休之得以成为“鸠集义徒”的旧将首领,其宗室身份固然不可忽视,然而,与高贵的出身相比,北府旧将对司马休之的接纳与认同才是更为关键的因素。《艺文类聚》保留了一则与司马休之相关的歌谣:“续安帝纪曰:司马休之兄尚,为桓玄所败,休之奔淮泗,颇得彼之人心,从者为之歌曰:‘可怜司马公,作性甚温良,忆昔水边戏,使我不能忘。’”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一九《人部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50页。】

《续安帝纪》中的这段历史场景,即发生于司马休之与刘敬宣、高雅之众人求救于姚兴后“复还至彭城间,收聚义故”之时。所谓“休之奔淮泗”,地理方位上与彭城相符【《水经》:“(泗水)又东南过彭城县东北。”郦道元注:“泗水又南,获水入焉,而南径彭城县故城东。”(郦道元撰,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二五《泗水》,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01页)】。与凭借宗室身份节制北府的其父司马恬相比,司马休之在北府“颇得彼之人心”,已然融入刘敬宣、高雅之等旧将群体当中。而“忆昔水边戏,使我不能忘”这句歌词,正反映出北府众人对司马休之的回忆与认同。无论是童年随父出镇京口时的相处经历,亦或在桓玄逼迫下流亡淮泗的共同命运,北府在司马休之社会关系网络的形成过程中都不可或缺。相比宗室这一固有身份,对司马休之的考察,应更加重视其“北府性格”的一面【与士族(王恭)、宗室(司马恬)等凭借官职、身份节制北府者不同,司马休之在北府中的权力来源并非其宗王身份,而是与北府众人的交游经历及社会网络。在自我认同层面,司马休之同样视自己为北府旧将的一员。义熙十一年(415年),刘裕为实现北府内部的集权化,举兵讨伐司马休之。对此,司马休之上表自陈,在表中将自己与刘敬宣等北府将领并列,作为刘裕称帝过程中的障碍。关于义熙十一年刘裕攻打司马休之的历史背景与结构性因素,笔者将在第三节详述,此处不赘。】。

在刘敬宣等人流亡淮泗、招募军队的同时,桓玄已着手对北府诸将展开清洗:

(元兴元年)太尉玄杀吴兴太守高素、将军竺谦之及谦之从兄朗之、刘袭并袭弟季武,皆刘牢之北府旧将也。袭兄冀州刺史轨邀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等共据山阳,欲起兵攻玄,不克而走。将军袁虔之、刘寿、高长庆、郭恭等皆往从之,将奔魏;至陈留南,分为二辈:轨、休之、敬宣奔南燕,虔之、寿、长庆、恭奔秦【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一二,晋安帝元兴元年,第3544~3545页。】。

在冀州刺史刘轨的邀请下,流落于淮泗一带的刘敬宣众人得以前往山阳,与刘轨共抗桓玄。相比刘敬宣等人,刘轨与刘牢之曾于太元初年一同为谢玄所招募,在北府当中资格甚老。然而,在此前桓玄率军攻克建康时,刘轨反对桓玄的立场并不坚定。刘敬宣、高雅之等人在刘牢之死后第一次北逃时,相比于投靠交情有限、僻处长安的姚兴,镇守山阳的刘轨本应是更好的人选。但是,结合刘轨之弟刘袭在刘牢之举兵时“佐吏多散走”的背叛举动,刘轨在桓玄秉政初期,应当与何澹之、孙无终等人一样,对桓玄抱有合作的态度。随着桓玄图穷匕见,大肆诛除北府旧将,在北府身居高位的刘轨为求自保,才不得不联合刘敬宣等北府余众起兵山阳。

由刘轨、刘敬宣等北府旧将仓促组成的联军,最终为同样出身北府的孙无终所败【关于元兴元年(402年)桓玄诛除北府诸将一事,房玄龄等《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玄又害吴兴太守高素、辅国将军竺谦之、谦之从兄高平相朗之、辅国将军刘袭、袭弟彭城内史季武、冠军将军孙无终等,皆牢之之党,北府旧将也。”(第2591~2592页)这一记载并不准确。孙无终虽为桓玄所杀,但其并非与刘袭等人一同受戮。结合前引《宋书·刘敬宣传》“玄遣孙无终讨冀州刺史刘轨,轨要敬宣、雅之等共据山阳破之,不克”的记载,桓玄得以击败刘轨、刘敬宣等北府联军,正是倚仗身为北府将的孙无终及其麾下兵力。房玄龄等《晋书》卷一〇《安帝纪》:“(元兴二年)丁巳,冀州刺史孙无终为桓玄所害。”(第255页)由此可知,在彻底铲除刘敬宣等北府旧将的威胁后,孙无终于元兴二年(403年)方被桓玄杀害。其临死前接替刘轨担任冀州刺史,应是桓玄对孙无终率军征讨北府余部这一功绩的奖赏。】。刘敬宣等人于淮泗一带募集的军队再次被打散,已无实力同桓玄抗衡,只得再次北逃。与第一次逃亡不同的是,此次刘敬宣、高雅之等人北上投奔南燕慕容德,而一同流亡的袁虔之、刘寿等北府将,却如刘敬宣先前北奔时一般投靠姚兴。由于史料阙如,袁虔之等人投奔姚兴后的生存境遇具体如何,我们已无从得知。但《十六国春秋》对袁虔之来投后与姚兴间对话的记述,则值得玩味:

晋辅国将军袁虔之、宁朔将军刘寿、冠军将军高长庆、龙骧将军郭恭等贰于桓玄,惧而奔兴。兴临东堂引见,谓虔之等曰:“桓玄虽名晋臣,其实晋贼,其才度定何如父也,能办成大事以不?”虔之曰:“玄籍世资,雄据荆楚,属晋朝失政,遂偷窃宰衡。安忍无亲,多忌好杀,位不才授,爵以爱加,无公平之度,不如其父远矣。今既握朝权,必行篡夺,既非命世之才,正可为他人驱除耳。此天以机便授之陛下,愿速加经略,廓清吴、楚。”兴大悦,以虔之为大司农,余皆有拜授。虔之固让,请疆场自效,改授假节、宁南将军、广州刺史【崔鸿著,汤球辑补:《十六国春秋辑补》卷五一《后秦录三·姚兴》,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646~647页。】。

袁虔之在姚兴面前斥责桓玄“安忍无亲,多忌好杀”,固然夹带私怨成分,然而联系其推辞授官后“请疆场自效”的举动,袁虔之劝谏姚兴率军“廓清吴、楚”,并非全然出于阿谀奉承。与袁虔之此举相似,高雅之投奔南燕后也曾上书慕容德,劝其南伐:

九月,高雅之等表请伐桓玄。先是,玄将行簒逆,诛不附己者。冀州刺史刘轨、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征虏将军刘敬宣、宁朔将军高雅之、江都长张诞并内不自安,皆奔于备德。至是,雅之等言于备德曰:“纵未能廓清吴会,亦可收江北之地。”【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六三《南燕录一·慕容德》,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46页。高雅之此次上表未被汤球辑入《十六国春秋辑补》,故引用四库本。】

透过高雅之表中“纵未能廓清吴会,亦可收江北之地”一语,刘敬宣等人投奔南燕的意图逐渐显露。比起渡江攻克三吴,借北族政权之手收复江淮地区,应是北府诸将更为实际的考量。与遥居关中的后秦相比,南燕地处青齐,毗邻淮泗,进军江淮更为便利,刘敬宣、高雅之众人在第二次北逃时舍后秦而择南燕,也是出于对地理位置的考虑。

无论是投奔后秦的袁虔之,还是流亡南燕的刘敬宣,皆欲借助外部政权的力量重返江淮一带。十六国南北朝时期,盘踞南北边境地带的流民将帅与地方豪族,其实力基础正是麾下由宗族、部曲组成的军队。与刘敬宣等人身处同一时代,在刘宋、北魏之间屡降屡叛的鲁轨一族即是明证【鲁轨之父鲁宗之因受刘裕猜嫌,于东晋末年举家叛逃北魏。鲁轨死后,其子鲁爽决心叛魏降宋。沈约《宋书》卷七四《鲁爽传》:“爽唯第三弟在北,余家属悉自随,率部曲及愿从合千余家奔汝南……爽北镇义阳。北来部曲凡六千八百八十三人,是岁二十八年也。”(第2103~2104页)鲁氏麾下部曲数量之巨可见一斑。】。在刘敬宣、高雅之等人第二次为桓玄所败后,其于淮泗地区召集的军队已不复存在。失去军队、只身投奔慕容德的北府旧将,终究无法久居南燕。唯有返回江淮、重募兵马,方可具备自立的根基。元兴三年(404年),刘裕自京口举义,击败桓玄,北府众将得以重回故土。关于刘敬宣等人再次南奔的经历及缘由,《晋书》称刘敬宣寓居南燕时“梦丸土而服之,既觉,喜曰:‘丸者桓也,丸既吞矣,我当复土也。’旬日而玄败,遂与司马休之还京师”【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四《刘敬宣传》,第2192页。】。此处对刘敬宣因梦重返建康的记叙,应当源自晋末宋初王韶之所撰《晋安帝纪》:“刘敬宣在鲜卑,梦丸土而服之。既而占焉,或答曰:‘此服土吞丸也。’既觉而喜,曰:‘丸者,桓也,桓既吞矣,我复本土也。’旬日中闻桓玄败,得来归。”【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七《地部二》,第176页。】王韶之自幼“好史籍,博涉多闻”,

《隋书·经籍志》录有其所著《晋纪》十卷【魏征等:《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086页。】,《晋安帝纪》即是这十卷《晋纪》之一。其父王伟之“少有志尚,当世诏命表奏,辄自书写。泰元、隆安时事,小大悉撰录之,韶之因此私撰《晋安帝阳秋》。既成,时人谓宜居史职,即除著作佐郎,使续后事,讫义熙九年”【沈约:《宋书》卷六〇《王韶之传》,第1775页。】。浦起龙认为,《晋安帝纪》与《晋安帝阳秋》实为一书【浦起龙:《史通通释》卷三四《杂述》:“《晋安帝纪》,《宋书》:王韶之字休泰,私撰《晋安帝阳秋》,除著作佐郎,使续后事,讫义熙九年。善叙事。按:《晋安帝纪》即此《阳秋》也。旧作‘安陆’,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8页)】。

值得注意的是,《晋安帝纪》的成书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有关隆安时期的记录虽为王韶之在其父王伟之撰录的基础上私自写就,然而对义熙年间史事的记述则是王韶之被授著作佐郎后续写而成的,带有相当程度的官方色彩。此外,王韶之在晋末宋初政局中颇为活跃。因其备受刘裕信任,曾担任中书侍郎,掌司诏诰。刘裕篡位前夕,遣人毒杀安帝,王韶之即是此次弑君行动的主要参与者【沈约:《宋书》卷六〇《王韶之传》:“转中书侍郎。安帝之崩也,高祖使韶之与帝左右密加酖毒。恭帝即位,迁黄门侍郎,领著作郎,西省如故。凡诸诏黃,皆其辞也。”(第1776页)】。

结合《晋安帝纪》的成书过程与王韶之个人的政治立场,《晋安帝纪》对刘裕起义后诸多历史事件的记载应带有一定的政治倾向。其对刘敬宣受梦境启发返回建康一事的渲染,也是基于为刘裕击败桓玄、兴复晋祚张本的现实需要。然而,北府旧将之所以自南燕重归故土,并非仅仅受到“丸土”之梦的神异指示,其背后潜藏着政治斗争的汹涌暗流:

刘敬宣、高雅之结青州大姓及鲜卑豪帅谋杀南燕王备德,推司马休之为主。备德以刘轨为司空,甚宠信之。雅之欲邀轨同谋,敬宣曰:“刘公衰老,有安齐之志,不可告也。”雅之卒告之,轨不从。谋颇泄,敬宣等南走,南燕人收轨,杀之,追及雅之,又杀之。敬宣、休之至淮、泗间,闻桓玄败,遂来归,刘裕以敬宣为晋陵太守【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一三,晋安帝元兴三年,第3567~3568页。关于刘敬宣等人在南燕的起兵作乱过程,《宋书·刘敬宣传》也有记载,但与《资治通鉴》相比,《宋书》并未言及高雅之被杀一事。参见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第1411页。】。

投奔慕容德的北府旧将力量究竟有限,因而需联合青齐大姓及鲜卑势力一同反叛。值得一提的是,起兵叛乱前北府众将在南燕的处境并不艰难。慕容德以刘轨为司空,“甚宠信之”。义熙六年(410年)刘裕北伐南燕,广固城破后“裕数之以不降之状,超神色自若,一无所言,惟以母托刘敬宣而已”【崔鸿著,汤球辑补:《十六国春秋辑补》卷六二《南燕录五·慕容超》,第746页。】,可见刘敬宣客居南燕时与慕容超亦有交情。结合刘敬宣对刘轨“有安齐之志,不可告也”的评价,刘敬宣等人叛乱的缘由,还是因其无法偏安于齐地。然而,此次举兵最后以失败告终。《太平广记》保留了一则司马休之自南燕出逃的传说:

晋司马休之,安帝族子,遇难出奔。所乘骓,常于床前养之,忽连鸣不食,注目视鞍。休之即试鞴之,则不动。休之还坐,马又惊。因骑马,即骤出,行十里余,慕容超收使已至,奔驰,仅得归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三七《征应三·司马休之》,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85页。】。

为逃脱慕容超追兵的抓捕,司马休之策马疾驰,“仅得归晋”,其狼狈情形可见一斑。由此观之,刘敬宣等人叛离南燕返回江淮的经历并不似《晋安帝纪》所记载的那般波澜不惊,而是采取了起兵作乱这一暴力手段,其代价也极为惨重。在逃离南燕的过程中,刘轨、高雅之相继被杀,刘敬宣、司马休之仅得以只身幸免,流亡于淮泗一带,处境颇为窘迫。适逢刘裕自京口起兵,桓玄败退江陵,在淮泗流域漂泊不定的北府众将才能重返建康。

三 晋宋之际北府内部的权力嬗替

元兴三年(404年),在刘裕的邀请下,流亡于淮泗一带的刘敬宣等人终于重回故土。与两年前在彭城“收聚义故”、同孙无终交战于山阳的复仇气势相比,北府旧将的实力已大不如前。与之相对的是,以刘裕为代表的北府新兴群体【此处以“群体”指称刘裕、刘毅等北府起义众人,意在与传统的“政治集团”分析工具相区分。所谓政治集团,本质上仍属于利益集团的范畴,以集体的共同利益为首要特征。针对共同利益,奥尔森指出,集团(或组织)的存在是为了增进其成员的利益(特别是不能通过纯粹的个人行动获得的利益),具有共同利益的个人或企业组成的集团,通常总是具有进一步增进这种共同利益的倾向(曼瑟尔·奥尔森著,陈郁、郭宇峰、李崇新译:《集体行动的逻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与政治集团对共同利益及统一目标的强调相比,北府起义众人既不具备相同的政治追求,其内部组织也颇为松散,尚未形成严格的、层次分明的统属关系。刘裕、刘毅等人共同起兵反抗桓玄,与其说结成了北府新兴集团,毋宁视作一种暂时性的军事联盟。《宋书》卷二《武帝纪》称刘毅“自谓京城、广陵,功业足以相抗。虽权事推公,而心不服也”(第30页),即是新兴北府内部这种松散关系的真实写照。然而,北府众人的政治目的虽各不相同,其社会阶层、文化背景则颇为相似。由此,相比于政治集团,称其为诞生于京口的地域性军事群体似乎更为妥当。在此背景下,如何消除北府内部的松散纽带与分化倾向,实现北府的集权化,即是义熙年间刘裕执政后所面对的棘手问题。】已将桓玄逐出建康,其政治地位、军事实力随之水涨船高。面对刘裕的招揽,刘敬宣等人并非全无疑虑:

至淮、泗间,会高祖平京口,手书召敬宣;左右疑其诈,敬宣曰:“吾固知其然矣。下邳不诱我也。”即便驰还。既至京师,以敬宣为辅国将军、晋陵太守,袭封武冈县男。是岁,安帝元兴三年也【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第1535页。】。

同出身将门的刘敬宣相比,昔日在北府担任下级军职的刘裕,此时一跃成为东晋政权的中心人物。伴随着北府的分裂解体以及桓玄对北府将的诛除与吸收,曾经身为北府领导者的北府旧将或死或逃,其实力基础大为削弱。而以刘裕、刘毅为代表的京口举义功臣,则取代刘敬宣等人成为北府的领导力量。刘敬宣、刘裕地位的反转,是北府内部阶层升降关系的反映。刘敬宣左右对刘裕手书之疑,即是基于北府内部权力关系变化这一宏观背景。

在刘敬宣、司马休之返回建康后,在如何对待北府昔日领导群体的问题上,刘裕、刘毅等起义新贵内部就已产生分歧。身为刘敬宣等人重返故土的主要促成者,刘裕对待北府旧将的态度颇为柔和。刘敬宣、司马休之南归不久,相继被授予江州刺史、荆州刺史之要任【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桓歆率氐贼杨秋寇历阳,敬宣与建威将军诸葛长民大破之。歆单骑走渡淮,斩杨秋于练固而还。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第1536页)萧统:《昭明文选》卷六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注引臧荣绪《晋书》:“武陵王令曰:荆州势据上流,将军休之,委以分陕之重。”(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826页)】。值得注意的是,刘敬宣、司马休之被授官之际,正值北府新贵率军讨伐荆州前夕。刘裕对北府旧将的怀柔举动,是基于双方皆反对桓玄的共同利益,更包含着笼络北府兵的现实需要。《资治通鉴》“以司马休之监荆、益、梁、宁、秦、雍六州诸军事、领荆州刺史”条下胡注云:“刘毅等之兵既进,故预以休之镇南蕃。”【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一一三,晋安帝元兴三年,第3568页。】结合前文对桓谦麾下“士卒多北府人”与桓玄败退江陵时命北府旧将何澹之率军殿后的考察,此时桓玄军中仍保有相当数量的北府兵。与出身孙无终僚佐的刘裕、“家无儋石之储”的刘毅相比,身为北府旧将、曾率军对抗桓玄的刘敬宣、司马休之在北府旧部中无疑具有更强的号召力。对此,刘裕心知肚明。在刘裕的布置下,司马休之、刘敬宣虽位居荆、江二州刺史,但无法直接控制军队。刘敬宣在江州仅负责维系西征诸军的后勤运输,并不参与具体作战【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敬宣既至江州,课集军粮,搜召舟乘,军戎要用,常有储拟。故西征诸军虽失利退据,因之每即振复。”(第1536页)】。与刘敬宣相仿,司马休之虽名为荆州刺史,其麾下军事力量却捉襟见肘:

(桓振)后与该子宏出自涢城,复袭江陵。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奔襄阳,振自号荆州刺史。建威将军刘怀肃率宁远将军索邈,与振战于沙桥。振兵虽少,左右皆力战,每一合,振辄瞋目奋击,众莫敢当。振时醉,且中流矢,广武将军唐兴临阵斩之【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四《桓振传》,第1945页。】。

此时江陵被刘毅攻克,桓玄败死,桓振“众溃而走”,桓氏势力已日薄西山。面对整顿残军卷土重来的桓振,司马休之依旧无力抵御,只得逃奔襄阳。有赖于刘裕族兄刘怀肃率军相助,桓振此次叛乱被成功镇压。在荆州桓氏余部实力犹存时,刘敬宣、司马休之等北府旧将仍可对北府兵发挥整合作用,故而刘裕对二人加以优崇。

但是,军权作为京口新贵的立身之本,终究不可假手外人,实际领兵进攻上游者,仍是刘毅、何无忌等北府新贵。南归后的北府旧将所发挥的号召作用远远大于实际职能,因此,在上游桓氏家族遭到清剿、北府新贵扫除外部威胁后,刘敬宣、司马休之的刺史职务随即被罢免,“安帝反正,自表解职。于是散彻,赐给宅宇,月给钱三十万”【⑥ 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第1536页。】。据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刘敬宣自表解职后,朝廷命何无忌接任江州刺史【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二十五史补编》第3册,上海:开明书店1937年影印本,第3487页。】。与刘敬宣相比,北府新贵对司马休之的处置方式则更为直接:“休之还镇,御史中丞王桢之奏休之失戍,免官。朝廷以豫州刺史魏咏之代之,征休之还京师,拜后将军、会稽内史。”【房玄龄等:《晋书》卷三七《司马休之传》,第1110页。】会稽虽为三吴大郡,但终究偏居东南,被时人视为闲散之地,实权有限【桓温为夺取郗愔手中北府兵权,即转任其为会稽太守。房玄龄等《晋书》卷六七《郗超传》:“而愔暗于事机,遣笺诣温,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超取视,寸寸毁裂,乃更作笺,自陈老病,甚不堪人间,乞闲地自养。温得笺大喜,即转愔为会稽太守。”(第1803页)】。而荆、江二州作为上游重镇,则由何无忌、魏咏之等北府新贵掌控。对待北府旧将,刘裕一方面给予优厚待遇【据《通典》,两晋时期州刺史领兵者位居四品,郡国太守、相、内史五品。司马休之荆州刺史职务被罢免后转拜会稽内史,其职事官品级虽然有所下降,但与此同时加后将军,为第三品。晋宋之际,后将军已不实际领兵。刘裕除授司马休之为后将军,意图在品位层面给予优待,以弥补职位方面的变动。参见杜佑:《通典》卷三七《职官十九·秩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03~1004页。】,另一方面则限制其掌握实际政治、军事权力。

然而,刘裕对刘敬宣的优待仍在北府新贵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刘毅便对此颇为不满:

及在江陵,知敬宣还,乃使人言于高祖曰:“刘敬宣父子,忠国既昧,今又不豫义始。猛将劳臣,方须叙报,如敬宣之比,宜令在后。若使君不忘平生,欲相申起者,论资语事,正可为员外常侍耳。闻已授其郡,实为过优;寻知复为江州,尤所骇惋。”⑥

刘毅反对任命刘敬宣为江州刺史的理由,即因其“不豫义始”,且“猛将劳臣,方须叙报”。所谓“猛将劳臣”,当指与刘裕一同参与京口举义之众。而刘毅指斥刘敬宣“不豫义始”,此言则值得玩味。在刘裕等人率军击败桓玄、迎回安帝后,是否参与京口、广陵举义成为新秩序下北府内部的重要身份标识。义熙二年(406年)十月,刘裕上书请求册封起义众人:

昔天祸皇室,巨狡纵篡,臣等义惟旧隶,豫蒙国恩,仰契信顺之符,俯厉人臣之愤,虽社稷之灵,抑亦事由众济。其翼奖忠懃之佐,文武毕力之士,敷执在己之谦,用亏国体之大。辄申摄众军先上,同谋起义,始平京口、广陵二城,臣及抚军将军毅等二百七十二人,并后赴义出都缘道大战,所余一千五百六十六人,又辅国将军长民、故给事中王元德等十人,合一千八百四十八人,乞正封赏。其西征众军,须论集续上⑧ 沈约:《宋书》卷一《武帝纪上》,第13~14、20页。】。

在这封奏疏中,刘裕首先请求封赏的即是参加京口、广陵起义者一千八百四十八人,与西征桓玄众军相区分。这一千八百余人中,攻克京口、广陵二城的起义元勋与随后“赴义出都缘道大战”者相比,前者无疑更受尊崇。

自义熙年间直至刘宋开国,京口义众在刘裕执政下始终具有特殊的身份意义。义熙六年(410年),卢循、徐道覆乘刘裕北伐南燕之机率军北上,何无忌、刘毅相继为其所败,建康安危迫在眉睫。刘裕率军仓促南归后,建康守备兵力仍捉襟见肘。为快速补充兵源,刘裕决定“大开赏募,投身赴义者,一同登京城之科”⑧。此次为投军者提供优奖,其待遇为“一同登京城之科”。由此观之,当初参与“登京城”的起义众人应享有特殊优待。直至文帝一朝,京口义众仍然是朝廷特别加以抚恤的对象。元嘉四年(427年)三月,宋文帝亲政后首次巡幸京口,慰问北府故老,诏曰:“思播遗泽,酬慰士民。其蠲此县今年租布,五岁刑以下皆悉原遣;登城三战及大将家,随宜隐恤。”沈约:《宋书》卷五《文帝纪》,第82页。】与京口其他被蠲免租布的普通士民相比,文帝在诏书中专门强调需对“登城三战及大将家”加以优恤,京口义众在晋末宋初的特别地位可见一斑。

刘敬宣虽出身北府,且与刘裕存在故旧之情【刘牢之东讨孙恩时,刘敬宣对担任刘牢之参军的刘裕有救命之恩。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二八《偏霸部十二》:“贼众数千,高祖所将人多死,而战意方酣,奋长刀,所杀伤甚众。牢之子敬宣疑高祖淹久,恐为贼所杀,乃轻骑赴之。既而众骑并至,贼遂大崩。”(第617页)】,但“不豫义始”的政治履历终究令其无法进入北府新贵的核心圈层。对此,刘敬宣也心知肚明。其被授江州刺史时,便向刘裕再三推辞:“且盘龙、无忌犹未遇宠,贤二弟位任尚卑,一朝先之,必贻朝野之责。”【③ 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第1536、1539页。】义熙九年(413年)刘裕诛灭刘毅后,同为起义元勋的诸葛长民为求自保,欲与刘敬宣一同举兵反叛。刘敬宣报书曰:“下官自义熙以来,首尾十载,遂忝三州七郡。今此杖节,常惧福过祸生,实思避盈居损;富贵之旨,非所敢当。”③刘敬宣在义熙年间“避盈居损”的微妙处境,根源即在于晋末宋初北府内部的权力嬗替。

然而,在晋宋之际波谲云诡的政治形势下,不论如何如履薄冰,北府旧将终究难以全身而退。义熙十一年(415年),刘裕以司马文思(休之兄子)在京师“招集轻侠”为借口,率军西征时任荆州刺史的司马休之。面对来势汹汹的刘裕大军,司马休之与雍州刺史鲁宗之联合举兵反叛,交战失利后率宗族子弟投奔后秦。刘裕征讨司马休之一事,时人多以司马休之为冤。《晋书·天文志》:“九月庚午,岁星犯轩辕大星。己丑,月犯左角。时刘裕擅命,兵革不休。十年,裕讨司马休之。王师不利,休之等奔长安。”【房玄龄等:《晋书》卷一三《天文志下》,第385页。】天文星占的理论解释虽未必完全准确,却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流行的政治观念。《晋书》此处将“月犯左角”视为“刘裕擅命,兵革不休”的征应,已隐含对刘裕专擅之政的批评。

对司马休之的同情,也见诸晋末宋初的诗文创作当中。陶渊明曾作《述酒》一首,行文颇多隐晦不可解之处,“大概言之,乃为刘裕篡晋而发”。诗中“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一句,袁行霈考辨曰:

汤注:“沈诸梁,叶公也,杀白公胜。此言裕诛剪宗室之有才望者。”黄文焕曰:“白公欲篡弑,赖叶公诛之,楚卒以存。今之为叶公者何人乎?”古《笺》:“言举世惑于符瑞,司晨不闻,而晋宗室又夷灭已尽也。芊胜以比司马休之,诸梁则比沈田子、沈林子兄弟。休之于芊胜事虽不同,其为复仇而举兵,则恍惚相似。胜为楚宗室,休之为晋宗室,开府荆楚,故以为比。”【陶渊明撰,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卷三《述酒一首》,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01页。】

在时人眼中,司马休之蒙冤北逃是因其宗室身份遭受刘裕忌惮。诚然,其时刘裕篡晋易代的野心日益膨胀,率军讨伐司马休之包含翦除东晋宗室这一政治考虑;然而,若是从北府内部阶层升降与权力更替的角度观之,刘裕不顾舆论攻打司马休之,强化北府的集权体制这一结构性因素应是更为根本的考量。

面对刘裕兵锋,司马休之曾上表指斥其种种专擅行径:

故卫将军刘毅、右将军刘藩、前将军诸葛长民、尚书仆射谢混、南蛮校尉郗僧施,或盛勋德胤,令望在身,皆社稷辅弼,协赞所寄,无罪无辜,一旦夷灭。猜忍之性,终古所希……裕今此举,非有怨憎,正以臣王室之干,位居藩岳,时贤既尽,唯臣独存,规以翦灭,成其篡杀。镇北将军臣宗之、青州刺史臣敬宣,并是裕所深忌惮,欲以次除荡,然后倾移天日,于事可易【沈约:《宋书》卷二《武帝纪中》,第34~35页。】。

在奏疏中,司马休之将自己同刘毅、诸葛长民、刘敬宣等人并列,同属刘裕欲“倾移天日”的翦除对象。刘裕对司马休之的清洗,并非一桩孤立的政治案件,而是与晋末宋初的政治格局变动息息相关。在晋宋之际,无论是刘毅、诸葛长民等北府新贵,还是司马休之等北府旧将,其或死或逃的历史境遇,皆源自刘裕对北府旧有体制的集权化改造。昔日北府内部松散、个人化的联结纽带,最终迫使手握强兵的刘牢之不战自败。与之相似的是,在京口起义众人逐灭桓玄、把持政柄后,北府内部同样未曾形成严格明确的统属关系。

北府新贵内部的分裂特征,早在京口举义之初就已埋下伏笔。与刘敬宣、高雅之等人出身北府不同,京口举义功臣反对桓玄的目的各不相同,出身也不可以北府中下级军官一概而论【关于最初参与京口举义谋划的人员,沈约《宋书》卷一《武帝纪上》记载甚详:“至是桓脩还京,高祖托以金创疾动,不堪步从,乃与无忌同船共还,建兴复之计。于是与弟道规、沛郡刘毅、平昌孟昶、任城魏咏之、高平檀凭之、琅邪诸葛长民、太原王元德、陇西辛扈兴、东莞童厚之,并同义谋。”(第5页)】。与刘裕一同谋划起兵的孟昶即是明证:

孟昶妻周氏,昶弟觊妻又其从妹也。二家并丰财产。初,桓玄雅重昶而刘迈毁之,昶知,深自惋失。及刘裕将建义,与昶定谋,昶欲尽散财物以供军粮,其妻非常妇人,可语以大事,乃谓之曰:“刘迈毁我于桓公,便是一生沦陷,决当作贼。卿幸可早尔离绝,脱得富贵,相迎不晚也。”【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六《列女传》,第2517页。】

由于刘迈所进谗言,孟昶最终未得到桓玄重用,决定投身起义。刘迈为刘毅兄长,曾于殷仲堪荆州军府担任中兵参军,与桓玄相识已久。桓玄入主建康后,刘迈凭借其出身北府与荆州故交的双重身份得到桓玄重用。刘裕、刘毅起兵前夕,曾遣人告知坐镇建康的刘迈,试图与其里应外合,但最终不慎走露风声,刘迈亦被桓玄所杀。

关于消息泄露的经过,《宋书》记载:“是夜,玄与迈书曰:‘北府人情云何?卿近见刘裕何所道?’迈谓玄已知其谋,晨起白之。”【沈约:《宋书》卷一《武帝纪上》,第6页。】桓玄在信中询问刘迈“北府人情云何”,此言值得留意。桓玄虽命桓脩、桓弘分镇京口、广陵,节制北府众人,然而在孙无终等北府将相继被杀后,仅凭桓氏宗人无法实现对北府余部的有效控制。上文虽论述何澹之等部分北府旧将曾为桓玄所用,但于整体而言人数仍然太少。为填补大部分北府将或死或逃留下的权力空白,同时强化对北府兵的统制,以刘迈、刘裕【沈约:《宋书》卷一《武帝纪上》:“桓脩入朝,高祖从至京邑……或说玄曰:‘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不为人下,宜蚤为其所。’玄曰:‘我方欲平荡中原,非刘裕莫可付以大事。关、陇平定,然后当别议之耳。’玄乃下诏曰:‘刘裕以寡制众,屡摧妖锋。泛海穷追,十殄其八。诸将力战,多被重创。自元帅以下至于将士,并宜论赏,以叙勋烈。’”(第5页)桓玄甫一篡位即对北府兵“自元帅以下至于将士”皆有封赏,笼络之意可见一斑。】为代表的北府中下层军官遂得到桓玄的提拔。所谓“北府人情云何”,即是桓玄欲通过刘迈监视、控制北府余部的直接证据。

结合桓玄掌权后对刘迈等人的重用与对北府部众的信息查探,才能理解孟昶因何投靠刘裕。刘牢之死后,桓玄诛除北府旧将,任命北府中下级军人,意在重构北府内部的权力秩序,以为桓氏新朝所用。孟昶与妻周氏两家“并丰财产”,其家族在京口应当颇具势力。孟昶在得知刘迈所进谗言后“深自惋失”,无疑表明其希望得到新政权的重用。然而与刘裕、刘迈不同,孟昶最终被新秩序所排斥,难以在桓玄构筑的北府权力结构中获得进身之阶,遂有“便是一生沦陷,决当作贼”之叹。其之所以选择与刘裕等人共谋举兵,即是基于对桓氏政权的不满。

同样身为京口举义的发起者,魏咏之、诸葛长民二人参与起兵的动机也与孟昶相似。魏咏之曾任州主簿,前往拜谒桓玄,“既出,玄鄙其精神不雋,谓坐客曰:‘庸神而宅伟干,不成令器。’竟不调而遣之。咏之早与刘裕游款,及玄篡位,协赞义谋”【房玄龄等:《晋书》卷八五《魏咏之传》,第2218页。】。诸葛长民“有文武干用,然不持行检,无乡曲之誉。桓玄引为参军平西军事,寻以贪刻免。及刘裕建义,与之定谋,为扬武将军”【房玄龄等:《晋书》卷八五《诸葛长民传》,第2212页。】。魏咏之、诸葛长民皆不为桓玄所喜,在桓氏统治的北府下晋升无望。其与刘裕一同举兵,与其说抱有明确的政治意图,毋宁视为对桓玄统治下权力分配不满的结果。

由此观之,在元兴三年(404年)京口举义的最初谋划者当中,参与者的出身、目的各不相同。对于曾经的北府中下层军人(刘裕)、北府旧将子弟(何无忌)【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七〇一《服用部三》:“《续晋阳秋》曰:何无忌母,刘牢之姊。无忌与宋高祖谋,夜于屏风中制檄文。母登屏风窥之,大喜曰:‘汝能如此,吾雠雪矣。’”(第3127页)】、对桓玄统治下权力新秩序的不满者(孟昶等人)来说,相比于北府这一军事单位,出身京口的地缘因素才是将起义众人连接在一起的共同纽带。伴随着刘牢之自缢身死与桓玄入主建康,北府内部的权力结构已与从前大不相同。部分北府中下层军人虽然获得了一定的升进机会,但桓玄终究要将京口一带的流民力量牢牢置于桓氏控制之下,给予京口众人的政治权力依旧有限。京口起义者的共同目标,是打破由桓玄建立的现有权力格局,至于击败桓玄后对未来的政治构想,起义众人的想法则未必相同。卢循进军建康时,孟昶、诸葛长民主张奉安帝过江,反对刘裕留守建康的提议【魏收:《魏书》卷九七《岛夷刘裕传》:“裕将孟昶、诸葛长民劝裕拥德宗过江,裕不从。昶谓事必不济,乃自杀。”(第2307页)李延寿:《南史》卷一七《虞丘进传》:“及卢循逼都,孟昶等议奉天子过江,进廷议不可,面折昶等,武帝甚嘉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85页)结合上述两则史料,面对卢循来犯,孟昶、诸葛长民等人与刘裕之间针对是否放弃建康的争论颇为激烈。】;刘毅与刘裕“协成大业,而功居其次,深自矜伐,不相推伏”【房玄龄等:《晋书》卷八五《刘毅传》,第2210页。】。北府新贵在政治上的分裂性,即是北府内部松散关系的直接证明。

刘牢之兵败之鉴与现实政治的需要,都要求刘裕改变北府内部松散的权力结构,实现对北府的集权化统领。司马休之反叛后,雍州刺史鲁宗之也举兵响应,“宗之自以非高祖旧隶,屡建大功,有自疑之心。会司马休之见讨,猜惧,遂与休之北奔”【沈约:《宋书》卷七四《鲁爽传》,第2102页。】。此处对“高祖旧隶”的表述值得玩味。鲁宗之曾举兵相助刘裕攻灭刘毅,可见“高祖旧隶”与出身北府并不等同。“高祖旧隶”的指称对象,应包含孟怀玉、沈林子等刘裕军府僚佐【沈约:《宋书》卷四七《孟怀玉传》:“复为太尉谘议参军,征虏将军。八年,迁江州刺史……时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居上流,有异志,故授怀玉此任以防之。”(第1531页)同书卷一〇〇《自序》:“从征刘毅,转参太尉军事。十一年,复从讨司马休之。高祖每征讨,林子辄摧锋居前,虽有营部,至于宵夕,辄敕还内侍。”(第2693页)在讨伐刘毅、司马休之的过程中,孟怀玉、沈林子等刘裕军府亲信相继被委以重任。值得注意的是,义熙十三年(417年)刘裕北伐后秦时,王镇恶、沈林子等“高祖旧隶”亦是领兵主力。与义熙六年(410年)攻克南燕时将帅大多出身京口相比,王镇恶、沈林子与北府并无关联,其得以手握重兵,源于与刘裕之间的私人关系。】以及刘道规、徐逵之等宗族姻亲子弟【沈约:《宋书》卷七一《徐湛之传》:“父逵之,尚高祖长女会稽公主……高祖诸子并幼,以逵之姻戚,将大任之,欲先令立功。及讨司马休之,使统军为前锋,配以精兵利器,事克,当即授荆州。”(第2015页)】。与京口作为联结北府旧将、新贵的地缘纽带相比,“高祖旧隶”所强调的,乃是隶属于刘裕麾下这一私人权力关系。从刘毅斥责刘敬宣“不豫义始”,到鲁宗之因其并非“高祖旧隶”而举兵反叛,政治身份的差异背后,反映出刘裕主导下北府内部的集权化趋势。通过诛戮刘毅、刘藩、诸葛长民等北府新贵,北府军权由诸将分统逐步集中于刘裕一人之手【李延寿:《南史》卷一九《谢晦传》:“晦初为孟昶建威府中兵参军。昶死,帝问刘穆之,昶府谁堪入府?穆之举晦,即命为太尉参军。”(第521页)此外,《文馆词林》载《东晋安帝征刘毅诏》,诏中斥责刘毅的罪状之一即是“西府二局,文武盈万,悉皆割留,曾无片言”(许敬宗:《文馆词林校证》卷六六二《诏三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24页)。由此观之,在孟昶、刘毅等北府新贵死后,刘裕即对其府中力量予以吸收,从而扩大自身军府规模,实现北府军权的集中化。】;而以刘道怜接替司马休之担任荆州刺史,则意味着北府统治在地缘层面向长江上游扩张【沈约:《宋书》卷五一《宗室传》:“明年,讨司马休之,道怜监留府事,甲仗百人入殿。江陵平,以为都督荆湘益秦宁梁雍七州诸军事、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持节,常侍如故。北府文武悉配之。”(第1594页)刘道怜就任荆州刺史时“北府文武悉配之”,可见刘裕欲通过北府军力强化对荆州的控制。】。由此,北府中的旧将与新贵,皆被整合进由刘裕控制的集权体制内,而北府内部集权体制的强化,也为刘宋王朝的皇权专制与中央集权提供了军事基础。

四 结" 语

无论是一人三反的刘牢之,还是篡晋立宋的刘裕,北府兵无疑在晋末宋初的历史变动中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相比重树皇权的刘裕及其再建之北府,刘牢之往往被视作旧有士族政治秩序下的落后产物,其麾下的北府旧将更是鲜受关注。然而,在晋宋易代之际,北府的权力结构也在发生转变。从刘牢之时期的松散军府,到刘宋初年支撑皇权的军事基础,北府内部的权力组织形式已与昔日大不相同。与刘牢之相比,刘裕并未“恢复”北府,而是利用旧有北府的残余,加上其他以京口为中心的地域势力,重组了一个反对桓玄的政治联盟,并最终将其改造为以刘裕一人为核心的结构。刘牢之未能做到这一步,不免为桓玄所败。而刘裕得以兴复皇权,正是以北府集权体制的确立为前提的。由此,对于义熙年间的政治变动,我们可以将其视作北府内部秩序逐步扩大化的结果。

与结构性变化相伴随的,则是北府内部新旧群体的流动。在内部联系松散与外部桓玄分化的双重作用下,北府旧将最终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是以刘裕、刘毅等京口起义众人为核心的北府新贵。旧将与新贵,固然体现出新旧北府间的差异,然而与人事变动的瞬息万变相比,制度的转型则呈现出一定的滞后性。义熙初年,北府的权力主体虽已发生变化,但旧有北府的制度架构仍在延续。北府新贵中尚未形成严格明确的统属关系,彼此在政治、军事层面相对分立,即是对北府旧将之间松散联结纽带的继承。

北府新贵间的权力分化倾向,自然无法被意欲重树皇权的刘裕所接受。伴随着北府内部权力结构的集权化转向,刘毅、诸葛长民等北府新贵相继被刘裕清除,而兼具北府旧将与宗室身份的司马休之,终究不能为刘裕所容,无奈逃亡北魏,客死他乡。无论北府旧将亦或新贵,最终皆被卷入由刘裕一人主导的军府体制下。自此,与刘裕之间的私属关系逐渐取代京口这一地缘纽带,成为影响军府内部权力分配的主要因素。

在北府的集权化进程中,刘敬宣同样未曾幸免。受到刘裕讨伐司马休之的波及,刘敬宣最终死于军府内乱【沈约:《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司马道赐者,晋宗室之贱属也,为敬宣参军。至高祖西征司马休之,道赐乃阴结同府辟闾道秀及左右小将王猛子等谋反。道赐自号齐王,以道秀为青州刺史,规据广固,举兵应休之。敬宣召道秀有所论,因屏人,左右悉出户,猛子逡巡在后,取敬宣备身刀杀敬宣,时年四十五。”(第1539页)】。由于史料阙如,刘敬宣被杀的前因后果与具体经过我们已无从得知。在历经了北府解体、不敌桓玄、败逃南燕等种种波折后,能够重返故土的北府旧将已然少之又少,见诸史籍的更是只有刘敬宣、司马休之寥寥二人。在刘宋建国的前夕,刘敬宣、司马休之以一死一叛的结局为北府旧将画上了历史句号,伴随北府旧将的衰亡,代而起之的,则是经由刘裕整顿后权力结构与往昔大不相同的新北府。而北府内部权力秩序的转变与集权体制的形成,最终也成为刘裕篡晋立宋、重树皇权的基石。

收稿日期 2023—02—10

作者李祎凝,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

Old Generals Were Gone:Power Reorganization in Beifu Forces in the Late Eastern

Jin and the Early Liu Song

Li Yining

At the end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marked by Liu Laozhi’s suicide,Beifu finally disintegrated.It wasn’t reestablished until Liu Yu and others rebelled from Jingkou and defeated Huan Xuan.From Liu Laozhi to Liu Yu,not only had the power corpus changed within Beifu,but its power structure was also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past.Under Liu Laozhi’s leadership,Beifu had not yet formed a strict chain of command.Although Liu Laozhi was the leader of Beifu,he did not have the power to control all his forces,and was thus defeated by Huan Xuan in the end.After Liu Laozhi’s death,the old generals of Beifu were either absorbed by Huan Xuan or exiled to the northern ethnic regimes.After Liu Yu defeated Huan Xuan,the remnants of Beifu represented by Liu Jingxuan and Sima Xiuzhi were able to return to their homeland.By virtue of their appeal in the Beifu forces,the old generals were granted prominent positions by Liu Yu,but their real power was limited.The loose power structure of old Beifu was also inherited by Liu Yi,Meng Chang and other founders from Jingkou.The tendency to divide power in Beifu conflicted with Liu Yu’s need to centralize the imperial power.During the period of Yixi,Liu Yu gradually concentrated the military power of Beifu by attacking Liu Yi,Zhuge Changmin,Sima Xiuzhi and others,and extended Beifu’s domination to the upper reaches of the Yangtze River at the geographical level.The old and new generals of Beifu were eventually integrated into the centralized system led by Liu Yu,and the centralized transformation of Beifu forces also provided a military basis for the imperial autocracy of Liu Song.

Dynastic Change from Eastern Jin to Liu Song;Huan Xuan;Old Generals of Beifu;Liu Yu;New Upstarts from Jingkou

【责任编校 徐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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