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念想
大约下过几场连绵的春雨,田野山林便怀春了,草们花们都迫不及待地从大地的子宫里探出头来,把春天一下子撑开了。稍不留神,有一种像花又像草的水菊子花,样子不起眼,却细细密密铺满了田间地头。水菊花,也叫清明菜、鼠曲草,是一种只在春天出生的菊科水草,一朵朵,一丛丛,绿茸茸,水盈盈,新生的雏菊一般。
谁承想,这满地的水菊花竟能与粳米对上亲呢?岂止是对上亲,简直是神仙佳侣,良缘美眷。
把粳米磨成粉,和上绿稠的水菊花汁,揉成粉团,捏成一个个圆形的薄皮,裹馅,收口,用手指匀称地按上秀气的花边,便是清明饺了。放进蒸笼里蒸熟后,水菊花汁与饺子融为一体,皮面翠绿透亮,如玉一般。北方人爱吃面粉做的水饺,江西人则盛行吃米饺。米饺亦分节令,我家乡古县渡一个年头得做三回,清明做米饺,中元做米饺,春节也做米饺。但清明饺的滋味最是令人欲罢不能,其独异之处,就在于水菊花。水菊花与粳米的交织碰撞,是清明饺的精妙之处。融入了水菊花汁的米粉皮又韧又透,不仅颜值惊艳,还多了种恰到好处的草本清香。
清明前夕,是水菊花最为肥美的时候。遇上晴好的周末,父亲便吩咐我们去田间采水菊花。正是天地万物最萌动滋润的季节,说是采水菊花,亦是去会一场明媚春光。有时候觉得,“春天”这个词,就像“少女”一样,自带一种娇媚新生的质地,任你什么其他词语,都没有用春天形容春天本身更为确切。江南乡野的春天,到处是湿漉漉甜沁沁的绿意,撩拨得人皮肤酥痒痒的,心也酥痒痒的,让人由衷生出对人世的爱意。一朵朵一丛丛的水菊花,在田地间野着性子疯长,水嫩诱人,叫人看着就欢喜,就心动。它们天真蓬勃,丝毫也不忸怩,丝毫也不躲藏,小半天工夫,便能让你采得满满一篮筐的春意。采水菊花的过程如此有趣,深深烙在童年与春天里,以至于后来,我无论在哪儿看到水菊花,都挪不开脚步,像是看到梦里的发小,非要与它们温存亲近一番。
清明饺的馅也最为鲜美。除了常规的韭菜豆腐馅、萝卜丝馅,还有正当季的竹笋馅与芥菜馅。肥白脆嫩的竹笋、碧绿芳香的芥菜,剁细碎,搁些肉末蒜蓉,用猪油炒得发亮,撒上喷香的葱花,裹到薄亮的水菊子粑皮里,被水菊花与大米的香味一烘托,咬一口,满嘴都是春天的滋味。
做清明饺,在我家是一件不小的事。父亲与母亲,一个揉粉,一个炒馅,一个捏皮,一个包饺。他们低头专注着手里,不时递几句话,细声细语,脸上带着笑意。米饺一笼一笼地蒸出来,滚烫,鲜美,香气四溢。
离开家后,水菊花米饺更是成了一种念想。每一年,必是要回家吃上一回水菊花米饺,这日子才算得圆满。
也吃过很多地方的米饺。周边的一些城市,景德镇、南昌等地都能找到米饺小吃店,有白皮米饺,也有放了艾草的绿皮米饺,口感香辣鲜咸,算得上美味。但对我来说,唯有搁了水菊花的清明饺馅,父亲捏出的粑皮,母亲包成的饺子,才是人间至味。
开花的糖
在舌头的记忆里,泡花糖可真是一个温柔甜美的可人儿。与泡花糖相关的记忆,像发酵的酒,芳香、甜蜜、浓郁,还有一些微微的酸。
大概腊月二十起,人们便开始忙着做冻米糖与泡花糖了。我家总是做的,因为是父亲的偏好。冻米糖口感紧脆,泡花糖则绵软酥松,父亲一口好牙,一向偏爱脆硬之物,譬如炸花生米、炒豆子之类,但他更爱吃泡花糖,他说泡花糖有一种谷子特有的清香,更原汁原味。世间万物,越纯粹往往就越稀罕。我虽然没有父亲那样分明的偏好,对世间万物更没有什么分明的体会,心里却也更偏向于泡花糖。
做泡花糖时,总是会请姨父、洪伯伯他们过来帮忙。灶屋里暖和、明亮,升腾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甜香。我们几个小孩子围在灶前,等着看个究竟。姨父拿着大锅铲朝我们挥手:小孩一边去,等踩糖的时候叫你们。我们退到灶膛口,看到父亲把一箩干净的谷子倒进烧红的大锅里,姨父拿着锅铲不断地翻炒,接着听到一声声炸响,一颗颗谷子在锅里翻腾,跳跃,然后真就开出一朵朵花来。谷子变泡花了!姨父把肥白的泡花铲进一个大筛子里,父亲拿起筛子来回摇晃,谷皮纷纷落下,筛子里便全是漂亮的泡花。第二道程序是把泡花倒进大锅里,大锅里装着一种吐着泡泡的油亮浓稠的金黄色液体,是父亲说的麦芽糖浆。谷物与糖,天生就是情人,它们相遇,总是恩爱缠绵,无限满足你的嗅觉与味蕾。然而,我们倒是不急着吃了,因为最让我们兴奋的环节——踩糖,马上就要开始了。
泡花糖的最后成形,要靠人力踩压出来。洪伯伯把着了色的泡花一股脑儿倒进一个大木盆里,在上面盖上一层厚油纸,随即第一个踩了上去。这种糖必须要足够的力量才能压制成形,洪伯伯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父亲接着上去,伏在洪伯伯背上的父亲好像变得有些孩子气了,他微笑着看着我们,我们则一个个猴急得恨不得自己跃上去。这时,父亲总是说:老大先来吧。
姨父把我抱上了父亲的背。记忆中极少和父亲这样亲近,我趴在父亲背上,心里涌动着一种微妙的感觉,激动、兴奋,也夹杂着一丝丝的委屈。父亲的背像一条小船,荡来荡去。整个灶屋里都是泡花糖热乎甜腻的香味。我闭上眼睛,把脸贴在父亲背上,很想就这样睡上一觉。
我不记得是怎样从父亲背上下来的,只是发现大家都已经在忙着切糖、吃糖了。父亲拿起一块泡花糖,咬一口,说:这糖真是香。然后他笑眯眯地对身边的小姑娘说:妹仂吃糖啊。我拿起一块泡花糖放进嘴里,甜蜜的泡花在舌尖上竞相绽放……
很多年过去,父亲已经成了一帧镜框里的照片。
而我们过年,也不再做泡花糖了。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