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安东

2024-08-03 00:00:00何敬君
散文 2024年7期

飞机要降落的是丹东浪头机场。这个至今在全国可能算是极小之一的国际机场,却大名赫赫,像一个醒目的标点,在历史上将永远是重要的一笔。与朝鲜仅隔一条鸭绿江的浪头机场,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只是一个简陋的小型军用机场,却是年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真正打响与“联合国军”第一场空战的地方。1951年1月,空4师的李汉大队长率队从这里起飞,首创志愿军空军击落击伤美军F-84飞机的纪录。从那时起,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这支没有跨过鸭绿江的英雄军队,在抗美援朝作战中完成了掩护交通运输线、保卫重要目标和配合地面部队作战的任务,立下了不朽的战功。

丹东旧称安东,是中国海岸线的北端起点,历朝历代都是军事要塞,唐朝总章元年(668)在此设置安东都护府,开始有了“安东”一词,清朝光绪二年(1876)设立安东县,确立了作为行政地域的雏形。1965年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安东市改名丹东市(同时批准的还有位于广西凭祥、与越南口岸相接的原镇南关——1953年更名睦南关——正式改名为“友谊关”),寓意红色东方之城。我揣测,这次改名应该与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有关。

始于1950年10月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诞生刚满一周岁的新中国的脚步重重地踏在了安东,将这个地处东部边陲的小城踏成了一个永远不会磨灭的拐点,一个血色的标点,其震天裂地般沉重而深远的意义,执掌国家枢纽的伟人们在那之前夜以继日地思考过,思虑民族兴衰的精英们在那之后仍在追问,而卑微的我一直在想,父亲的命运是否也被这个拐点分成了两半?在“之前”在“之后”,在鸭绿江的两岸接续?父亲逝去已十又五年,在自己的单行道上渐去渐远,我不知道他是在回望里缄默度日,还是在记忆中踽踽穿梭?梦里梦外,我和父亲默然相对过许久又许久,依然不知道他和战友们的灵魂还在哪里风华正茂着。

父亲是个老战士,是从战后的朝鲜回国便复员回乡的老战士。七岁失怙的他,靠给富裕人家打短工做长工聊以衣食,被我奶奶拉扯着长到十九岁,村里的人用一匹头上戴了大红花的毛驴把他送到区中队,成为一名非正规军的红色兵员,参加了解放青岛的外围战斗以后,被整编进陈粟麾下第32军,成了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然后部队便开到了东南沿海的大山里,一边剿匪一边整训,准备解放宝岛台湾。这期间,父亲所在的第94师又调整划编到宋时轮的9兵团第27军——就是后来血战长津湖、全歼美军王牌主力部队北极熊团的那个军,他从步兵成了炮兵团里的电话兵。朝鲜战争一声炮响,他又成为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子弟兵,穿着单薄的棉衣和布鞋,随大部队浩浩荡荡跨过鸭绿江去保家卫国,于1950年11月进入朝鲜东北部的高寒山区,接着就看到了后来被载入世界战争史册的长津湖。

我家相框中间曾经镶着一张两寸半见方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是三名一身戎装的战士在“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城楼前的合影,中间那颇有些英气的青年就是我的父亲。照片是他从朝鲜战场回国短暂疗伤治病后,再次奔赴与上甘岭在同一前线的部队时,与战友匆匆留下的珍贵纪念。了解了那张照片的由来,我与山海关、与鸭绿江便有了越扯越紧的牵连,也有了愈来愈多的寻问。后来我知道,打完了长津湖战役的第27军于1952年10月便回国驻守江南某地了,而我父亲却留了下来,参加了上甘岭战役及以后的一些战斗,直到1956年复员之前才回到祖国。

现在的丹东算得上是一个舒适安逸、沉着不夸张的地方,地处边境要塞,却也舒缓温和坦然,作为旅游城市,没有沾染多少惯常的虚华与浮躁。从酒店窗户望出去,阳光下的街道每一条都很平直很开阔,仿佛都能挂到天上,或是从天际飘落下来的通途,街上的车辆行人不急不躁,一派从容气象。但当我走到街路上去,却几乎每次都会迷失方向,或认东作北,或以西为南,总觉得鸭绿江对面的那个友好邻邦不是在东边,而是在另外的一个方向上。丹东的街道大都是东西南北经纬相交,很少曲折歪斜的,我的迷误是自己的方向感与智力的低弱所致。

那几天里,我时不时以原谅自己的思维去想:从古到今好像有太多人觉得当时的世界迈错了脚步,太多人想为自己行走其上的世界纠正方向,然而,无论身处何时,有谁不是被同一只脚踏下去,又被同一只脚带将起来的浮土?飞为灰埃,落为尘末,人人如此。比如我的父亲,二十七岁离开战斗过的朝鲜,八十岁辞别了活着的世界,异国他乡的六年经历,重重地压在他以后五十多年的人生上。回乡之后,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半句话是:“我在朝鲜的时候……”以至成了乡亲们善意揶揄的笑料;临终前仍梦呓一样念叨着:“朝鲜,东边……好多公路,很宽,有汽车……”如今在九泉之下,父亲对掩埋了他的世界想必照旧有感知、思虑。灰灭尘湮,这不是一个唯一的秘密,数不清的唯一和举目了然的全部,堆砌成过往的和将来的一切。

在鸭绿江边,沿着绿荫掩映的宽阔优美的滨江大道行走,抬头或不抬头都能看到江对岸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夏季里树木繁盛,郁郁葱葱,偶有绿屋顶的平房或低矮的楼房静居其间,也是一派安然幽谧的景象。以前的教科书里说朝鲜是“三千里锦绣河山”,大概是过去了一些大山还是一些大山,可以想象有十万大山将朝鲜半岛三八线以北部分装点成了一道锦绣屏障。我现在想的是,自己能化作一只鹰隼,到那些大山深处,贴着树梢慢慢地翱飞,探寻当年父亲留下的脚印,探寻与父亲在“天下第一关”前合过影的、一起匍匐过雪地、蹲掩过坑道的战友兄弟们留下的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脚印里长出了什么树?那些树有多高有多粗?树下是不是有美丽的金达莱花年年盛放?

波兰著名且长寿的诗人米沃什说:“要相信灵魂不朽是困难的。”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人类关于自己的一场梦呢?/……只是在一场梦里梦见了我们的梦?”

来丹东之前我已知道,父亲他们部队不是从安东过的鸭绿江,而是从吉林的辑安(后来改名集安)江边,手推肩扛(也可能有牲口载拉)着当年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来的山炮,“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国境,一路昼伏夜行,急行军进了陌生、险峻、多雪、高寒的大山深处。我曾在韩国的战争纪念馆见过父亲使用过的那种山炮,被当作“战利品”陈列在馆外的广场上,是日本人在“二战”期间设计生产的,木头轮子,炮管长度一米多点,炮口直径七十五毫米,每分钟能发射炮弹十到二十发,最大射程八千米左右,在高山的一坡还是能够将炮弹勉强射击到另一坡的。即使这样,父亲说他们炮兵很受步兵的盼望和欢迎,因为这毕竟是当时志愿军与飞机大炮坦克包裹着的“联合国军”拼搏的最“现代化”的武器。至于后来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高大威猛的山炮、野炮、榴弹炮、喀秋莎火箭炮等,那是在“老大哥”伸出援手之后才“鸟枪换炮”的。

可能就是因为炮火重要,炮兵重要,父亲才没有随打完长津湖战役的第27军大部队回国吧。我判断他所在的炮兵团(抑或是营)应该是被编入了另一支大军,随后参加了上甘岭战役。父亲说过,激战上甘岭的时候,他们部队就在离主阵地不远的另一座山坡上,敌人的飞机来了,他们便藏进坑道,敌机飞走了,他们就迅速进入战位,火力支持血战的步兵。那儿应该是上甘岭战役中的第二座山头537.7高地,但我只能猜想,因为父亲只是一个兵,一个战士,他不知道更多的秘密和很多事情的本相,我也没有线索去查询对证。但我坚信,父亲最后离开朝鲜,是跨过安东的鸭绿江大桥回国的,而且一定是胸戴大红花,受到了喊出“要血给血,要肉给肉”的响亮口号而且以身践行了这口号的安东百姓的挚诚拥戴。

我在江边久久盘桓踯躅,偶尔也不知所措地向前迈两步又往后退三步。鸭绿江水不跌不荡,不起不伏,不混浊不清澈,在山左在山右奔流,在浅处亦在深处奔流,在此界与彼界之间,清与浊无痕地交混为一,如同之前与之后汇为现在,如同时间自己,永远向前也永远向后,跌宕延伸……

要给一条江河打一个比喻,最容易想到的可能就是“一条碧绿的绸带”,我第一次面对鸭绿江时也一样,而当坐上游艇在江面游弋,尤其是看了江上那四座保留如初的旧大桥,我却突兀地将这江想象成了一条绸带交织的绳索,深深地勒绞在两个相互拥抱着的臂膀间,伤痕里泪水与血水汇集,旧时的烟尘乘着今时的风,在两岸的半空飘飘扬扬。那一座座大桥,无论被毁断的还是完好的,在我眼里一律雄伟挺拔,好比打在绳索上的重重的结,也是风雨中磐崖般沉默的宣示。

鸭绿江安东段存有四座旧桥:位于市区的“断桥”是建成于1911年的第一座铁路公路两用桥,与对面朝鲜平安北道新义州市相接,朝鲜战争期间被美军飞机炸毁,中国一侧存留的四孔残桥一直屹立着,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朝鲜一侧的桥梁已经拆除,仅剩几座桥墩竖于江中。距第一座桥上游不足百米的是始建于1937年的第二座铁路桥,后来被命名为“中朝友谊桥”,连接着中朝两国口岸。丹东市最东郊的上河口风景区近些年因为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而走红,在那儿横跨鸭绿江的铁路大桥,在七十年前被“炸了修,修了炸,炸了再修”,始终是志愿军后勤运输干线上的钢铁枢纽,是一座“打不断、炸不烂”的历史丰碑。那里还有一座公路“断桥”,位于河口村的清城桥是鸭绿江上连接中朝两岸最早的公路桥,1950年10月19日,彭大将军仅带一名参谋、两名警卫员和一部电台,乘坐一辆吉普车,从这座桥上直接奔赴朝鲜战场大榆洞。1951年3月29日,美军出动三十余架飞机轮番轰炸,将大桥炸成了断桥,如今我国境内一侧的断桥上飘扬着很多写有志愿军各部队番号的旗子,对面朝鲜的部分断桥仍保持着战争时期的原貌。

我在江上、在岸上瞻仰拜祭一座座凛然沧桑的大桥——公路桥、铁路桥、断桥、承担着新使命的旧桥,心里同时浮现吉林辑安的鸭绿江大桥,浮现已经寻觅不到踪影的一座座浮桥……抬头猛然看到一群群黑色的鸟在桥梁上下翻飞,感觉它们似在坚硬的伤痂里肆意叼啄。它们是寒鸦吧?“那是鱼鹰……”驾驶游艇的年轻人的语调里透出几分彻骨的世故。哦,我知道了,那些黑色的影子是鸬鹚!它们无论高飞还是低翔,警觉的眼睛永远盯着水下的猎物。再看江面上的波纹,一些像笑,一些像哭,不知是同胞还是邻国兄弟的三两只木船,缓缓划行在我的恍惚里,小船上撒下虚虚的网,打捞着从黄海洄游而来的鱼,那大概是一些记住了繁衍而忘却了灾难的鱼。

鸭绿江哦,跟所有江河一样,好比一个真理,水涨水落,波高波低,不关乎它的流向,即使干涸到只剩下河床,也还是一条江河,它勒刻在大地上,不改变它的走向。

安东作为行政区划的历史不长,而其战略要塞意义由来已久。过去我也一直以为万里长城西起嘉峪关,东止山海关,还以登临过这两大关为自豪。此次匆匆一行改变了这一认知,现在知道长城的最东端不在山海关,而在安东宽甸满族自治县的虎山。虎山原称马耳山,突起于鸭绿江边,平地凸耸,视野辽阔,与朝鲜的于赤岛和义州古城隔江相望。明朝廷为防御建州女真人的侵扰,于成化五年(1469)修筑虎山长城,实际也是加了一道闭关锁国的门闩。

从上河口鸭绿江大桥桥头“国门”处回途中,我登上了虎山。已经修复的长城展现着当年明长城之首的雄峻壮观气势,依山就势,蜿蜒隐没于郁郁葱葱之间,鸭绿江在虎山脚下萦绕流过,因似乎跨一大步就能到朝鲜地界而得名的“一步跨”景点就在山左,是中国距朝鲜水陆最近的地方,江对岸草木作物油然葱绿的平野,仿佛一直延展到天际,目光及处,道路房屋等一览无余。关于虎山长城,明人曾赋诗《登马耳山望朝鲜》曰:

高头极目海云东,指点扶桑可挂弓。

衰柳迷烟知驿古,寒鸦带日觉天空。

江流不尽关山迥,帝德无私雨露同。

却笑楼船成底事,水边枯骨战图功。

站在古代的战略防御要塞,如今骋目游心的旅游佳地,我忽然想起了在扎加耶夫斯基的《无止境》里读到的话:“可见的世界是一场灾难的结果”“我只占有指派给我的一小段时间里的姿态、词语和行为”。

同时想起的,还有兹比格涅夫·赫贝特的诗——

保持正直在匍匐于膝盖的人们

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中间

时不时看一看镜子里你傻瓜似的脸

去吧保持你的忠实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