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文学”自提出以来,受到了学界的广泛讨论,已经成为当下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热点之一。在这一概念的统摄下,以往被遮蔽在江南文学形象下的“南方以南”浮出了文学地表,展示着如同热带密林般潮湿、黏腻、魔幻、蛮荒、野性的异质性地域文化空间。这片居于“南方以南”的土地以独具地域特色的语言、历史、文化以及精神气质孕育出了别具风格的文学样式,丰富着我国地域文学的书写版图。目前,众多学者从概念界定、地域指向、审美特征、文化精神、文体创新等方面对新南方文学进行了多维度的评价,不断对新南方文学进行丰富、修正与延展。研究的焦点最终指向了一个关键词——“革新”,正如蒋述卓教授所言,“新南方的精神内核是革新求变”。探索新南方文学在表达方式与美学风格上迥异于以往包括江南文学在内的地域文学书写中的革新之处,是当前新南方文学研究中的重要命题。
一、文脉传承:岭南文学中的革新基因
作为一个新兴的文学概念,新南方文学追求革新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要与以往的文化脉络断裂。在流动的“新南方”版图中,厚重而悠久的岭南文化为“新南方”的孕育提供了文化根脉与历史根基。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指出,广东“与他地绝异,言语异,风习异,性质异,故其人颇有独立之想,有进取之志。两面濒海,为五洲交通孔道”。边缘而临海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岭南文化的独异风貌,在碰撞中交融的南越文化、中原文化与海外文化赋予了岭南文化开放包容的生长姿态,正是这样的岭南文明培养了岭南人开放包容、开拓进取的精神特质。可以说,岭南文化自身便携带着革新的文化基因。
近代以降,岭南地区更是成为领全国风气之先的地方,许多近现代史上改革、革命的历史事件,都从这里展开。鸦片战争打开了清政府闭关锁国的国门,广东作为我国最先开放的地区,率先开始了物质与精神双轨的现代化转型,深刻地参与到了我国近现代历史的进程中。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复杂斗争中,岭南这片以往被视为边缘之地的热土,不仅孕育了康梁维新思想的胚胎,更是点燃了革命的火苗。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中,岭南同样一直以开拓创新的面貌,走在了与世界对话的前列。而在文学方面,岭南文学也一直有着革新求变的传统。岭南文学积极响应着时代巨变,在中国文学现代性转型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899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提出了“诗界革命”“文界革命”的口号,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文人率先掀起了一场“文学革命”的风暴。梁启超、黄遵宪等人提出应进行一场“诗界革命”,提倡诗歌创作要以“我手写我口”,在诗中表现新材料、新思想、新意境、新语句。黄遵宪尝试通过多种途径革新旧诗写作,为“诗歌革命”做出了大量的实践探索,被梁启超誉为“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同时,梁启超努力地尝试把文章从传统“义理、考据、辞章”的窠臼中解放出来,创造出一种文白夹杂、平易畅达、笔锋常带感情的新文体。通过“文界革命”的理论梳理与文学实践,我国传统的书面语文言文开始逐渐向白话文过渡。此外,梁启超撰写了《译印政治小说序》《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等文章,创办刊物《新小说》,阐释并实践了小说革命的主张。梁启超一改古代小说“游戏笔端,资助谈柄”的边缘地位,把小说看作“文学之最上乘”,是开启民智、改良社会的重要工具。他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的主张,试图对中国小说展开一场彻底的革新。1903年末至1906年,梁启超在《新小说》开设了“小说丛话”专栏,发表了许多文人志士关于小说的见解。其中,岭南文人发表的文章所占比重较大,广东顺德人麦孟华与其弟麦仲华、梁启超之弟梁启勋等岭南文人均发表了自己对小说改革的支持与看法。总而言之,梁启超等人所领导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以及“小说界革命”,力求革新传统的文学范式、文学语言、文学体裁、文学观念、文学思想,为之后新文学的诞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也极大地促进了我国文学现代化变革的进程。
1919年,广东的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超儿》发表于《建设》。1923年,岭南才艰难诞生了第一个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广州分会。岭南现代文学的兴起相对要略晚于全国的新文化运动,这主要是由于当时岭南政治局势紧张、思想文化沉闷所致,但岭南文学在这段迟滞的时间中,也积累了许多思考与经验。与高举“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旗帜的新文化运动不同的是,岭南的现代文学在鼓励运用新的语言、新的文学形式的同时,并不排斥文言文与旧体文学的创作;在鼓励进行新文学创作时,并不抵制俗文学的创作。雅俗文学、新旧文学在这里并没有发生二元对立式的根本性断裂,而是以一种互动与融合的方式,推动着岭南文学的现代化转型。
从梁启超等人提出“三界革命”,到新文化运动时对传统与革新之间的平衡,岭南文学一直延续着革新的文学精神。伴随着社会与文学的发展,岭南文学也根据时代变化,不断地进行着调整、革新。而新南方文学正是延续了岭南文化中的革新基因,大胆地突破常规的写作语言、文学形式、作品架构、文学观念等,掀起了新一轮的文学革新风暴。
二、语言革新:
方言写作的实践与突破
新南方文学的革新性,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的革新,即方言写作的实践。方言写作并不是新南方文学的独家专利,早在明清古典小说中,便已经有了方言入文的作品。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方言写作在言与文、雅与俗、地方与国家、民族与世界等话语所构成的张力语义场中不断生长,衍生出救亡启蒙、民族国家建设、地域特色书写等诸多命题。在文学革命的时代,方言作为语言解放的重要途径,介入了白话文写作。在解放区文学乃至之后的十七年文学中,方言写作又成为衡量文学作品阶级性与民族性的标准之一。在新时期文学中,方言写作逐渐成为作家自觉的艺术实践,并在文学作品中以民间文化、地域文化的象征出现。新南方文学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丰富、革新了方言写作的内容与形式。
比起既往的方言写作,新南方文学中的方言写作显示出更混杂、更多元、更丰富的特点。尽管“新南方”的指涉地域还存在争议,但基本上涵盖了广东、广西、香港、福建、海南等多个地区,甚至可以超越国界,将东南亚华文文学创作也纳入其中。范围广阔的“新南方”给方言写作的实践带来了巨大的增殖空间。新南方文学的方言写作是丰富多元的,粤语、潮汕语、澳门语、闽南语、少数民族语言甚至外语都在新南方文学的写作中大量出现:《潮汐图》《鸳鸯六七四》等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原生态粤语书写,陈崇正等作家的潮汕书写中展现了潮汕方言,《孔雀菩提》中提到了云南的少数民族语言,还有东南亚华文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的由闽南语、粤语、马来语混合而成的特殊语言……虽然近几年在音乐、影视、网络视频等媒介的影响下,这些地区的方言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但在文学史中,这些方言常常由于晦涩难懂以及书面转换的困难,较少进入小说的写作语言中。而新南方文学对这些混杂而多元的语言的呈现,不仅为读者提供了异质性、陌生化的审美经验,也极大地拓宽了现代汉语写作的版图。
方言通常是以特定名词或日常对话的形式在小说中出现的。例如《孔雀菩提》中频繁提到的“也更那”“毕摩”“老咪涛”等词汇均在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有着特定的含义。这些词语并非不能通过普通话表示,但方言的表达更能增加作品地方性的文化色彩。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作者常常会在脚注或附录中对方言进行注释,这也为小说增加了文化的厚度。而用方言书写的人物对话,则在词语爆珠般的涌动中,让读者感受到仿佛身临其境地置身于方言环境中,感受着独特的地域文化空间。比如《北流》中的这段日常描写,“又买豆角啦,望望睇,几度银纸一斤?两文九角,贵。”“冇算贵啦,早两日更贵,今日算系抵手(便宜)的。”读者仿佛是广西某幢小楼前匆匆走过的行人,不经意间抬头听到了邻居的对话。
多元化方言的加入只能算作新南方文学对方言写作内容上的革新,而林白的《北流》、林棹的《潮汐图》则尝试将方言融入叙事之中,对方言写作的形式做出更深入的革新。林棹对粤方言的运用并不是简单地用粤语词汇替换了普通话表述,而是完成了语言思维的转换,将语言作为了小说叙述的一部分来处理。评论家李德南敏锐地指出,“除了粤语,《潮汐图》也使用标准国语,以及翻译语言,这三种不同的语言,出现于不同的空间和场景,也对应着巨蛙不同时期的生活历程。这样的语言试验,并非出于形式的单一需要,而是与对象、内容紧密结合”。伴随着叙事的推进,作者的叙事语言也在不停转变。随着巨蛙离开“海皮”,在“蚝镜”与“游增”展开新的旅途,作品的语言也逐渐从粤方言变为了翻译语言、标准国语。
《北流》的叙事是在对方言词语的释义中展开的。小说每一节的开头都引用了主人公李跃豆所编撰的《李跃豆词典》,以解释本节中出现的北流方言的内涵。词典本是一种规范性的书本形式,而林白有意避开了《北流方言词典》这类官方性的名称,将词典命名为带有个人化色彩的《李跃豆词典》。这样的命名方式将原本规范性、官方化的语言释义行为与个人的日常生活勾连了起来。在对方言的阐释中,那些逐渐被跃豆忘记的青春记忆、乡土生活再次以语言的方式还魂于当下。林白还特意设置了“时笺:倾偈”与“注卷:备忘录”两个章节,以释义的方式对超逸于主线故事之外的北流生活中的事件、物品、人物、俗语等进行记录。《北流》关乎方言写作,而又不止于方言写作。开头与结尾“序篇:植物志”“异辞:备忘短册”两章以一种近巫性的语言,显示了林白对语言的超强把握能力,也在茂密的语词风景中展现出新南方蓬勃的生命力。
三、叙事革新:
文本架构中的先锋探索
新南方文学的革新性还体现在叙事方式的革新中。为了更好地呈现阴郁、野性、奇诡、蛮荒的地域文化与历史故事,作家一方面捕捉着具有“新南方”美学风格的风物,另一方面自觉地进行叙述形式上的更新与实验,尝试在文字的铺陈与架构中,勾勒出“新南方”别样的审美空间。
王德威教授认为:“‘新南方文学’是‘南方以南’,潮汐起落,山海撞击,华夷夹杂,正统消散,扑面而来的是新世界、新发现、新风险。”路魆的奇诡丛林、王威廉的科幻都市、朱山坡的荒原与蛋镇、林森的不安的海、厚圃的神明世界……这些都是典型的“新南方”景观。在对“新南方”世界的书写中,作家不满足于仅仅使用传统现实主义的笔法,他们常常通过现代主义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书写异样的“新南方”风景。作家对“新南方”的书写既有对真实情貌的再现,如厚圃对潮汕地区历史文化几乎百科全书式的介绍;又有想象、虚构成分的加入,如人与自然万物可以交流的诗性想象、可以任意跨越的时间与空间等。书写的真实,展现出新南方文学的文化厚度,而想象和虚构,则赋予了新南方文学奇诡魔幻的美学特征。
在如藤蔓般混杂而缠绕的文本结构中,新南方文学生长出了独特的叙述空间。作家们常常通过叙述视角的转变与抽离,打破线性的时空顺序,在迷乱的叙述中有意模糊虚构与真实、现实与想象的界限,进而生成一种带有神性色彩的审美空间。阿乙的《未婚妻》是对普鲁斯特记忆圈套的致敬,故事在意识的流动中缓缓荡开,跟随着如河道分汊般的叙事线索,蜿蜒地流向远方。在叙事的行进中,一个占有上帝视角的“我”常常从文本中跳出,凝视、质询、注解着文本中的“我”,就像马尔克斯典型的叙述方式——“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样。这种自我阐释召唤出无数时空中的“我”,并在“我”对过去与当下的不断叙述中,生成迷乱而又真实的阅读体验。焦典的短篇小说集《孔雀菩提》中也常常出现一些在第三人称叙述中穿插着的省略主语的句子,例如《孔雀菩提》一文中常常会省略小居士玉波的主语称谓,直接描写她的动作。虽然小说总体的叙述视角没有改变,但在感官上形成了一种第一人称叙述的效果,读者也跟随着主语的缺失从阅读性的文本旁观者成为观察式的故事亲历者。这种超然其外又置身其中的跳跃性,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阅读体验。叙述视角的自由切换使得故事的时空顺序往往也是混杂错乱的,《六角马》《夜晚的潜水艇》等作品打乱了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界限,不同的时空不断地在文本中交错浮现,生成一种缠绕的叙述美学。
在对叙事技巧进行探索的同时,许多作品还展现出小说文体上的革新性,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创作。新南方文学的长篇小说创作是一种历史性的写作,它们书写的对象往往是某个地区、人物或事件的历史。作家借鉴了地方志、词典、古籍、史传以及潮汕地区特有的讲古等其他文学形式的写法,对小说文体进行了大胆的跨文体实践。霍香结的《铜座全集》以地方志的形式呈现了区域文化景观,堪称当代汉语文体实验的一座高峰。通过对汤错的疆域、语言、风俗研究、草木鱼兽、重要人物、文学作品的知识性编撰,小说完成了对文化的文学性的叙述。林白的《北流》一方面采用了词典体的写作方法,将叙述融入对词语的阐释中,另一方面则模仿了古典文学“注”“疏”“笺”的文学形式,创造出“注疏体”的小说样式,将个人生活融入了历史书写之中。魏微的《烟霞里》融合了“编年体+纪传体”的写作因素,尝试在对平凡人物的年谱式书写中,勾勒出历史洪流的全貌。厚圃的《拖神》在奇数章节与偶数章节采用了不同的叙述方式。在奇数章节中,厚圃吸收了潮汕地区“讲古”的叙述方式,以鬼神的口吻展开叙述,增加了小说的魔幻感与民间色彩。借由文体形式的革新,小说在保留历史的厚重的同时,化解了平铺持续的叙述所带来的沉重与乏味。相比起传统的长篇巨作,这些小说或许并不是那种气象恢宏的史诗巨作,但它们以一种知识写作的方式,用文化的密度、知识的密度编织起了“新南方”的历史经纬,展开了一场先锋的文学实验。
四、观念革新:
从地域书写到文明叙事
新南方文学作为当下地域书写的一种,与传统的江南文学、上海文学、陕西文学以及当下提出的新东北文学、新浙派、新北京文学等地域书写一起,构成了当下地域文学中的别样景观。地域文学的发展与嬗变是贯穿我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一条重要线索。然而,随着地域文学的发展,许多问题也渐渐产生,特别是地域文学似乎陷入了高度的同质化与标签化中。文学关于“江南”“西北”“上海”“北京”等地域的想象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写作模式和话语体系,地域书写面临着沦落为景观复现的危机。当下的地域文学应该聚焦于如何透过景观,深入文化穿叠织成的历史的网,将地域书写上升到文明叙事的维度,形成一种世界性的视野。在这一方面,新南方文学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探索。
“新南方”涉及的文化版图是混杂而多元的,综合当下的新南方书写,新南方文学中的文明叙事可以大致分为巫性/神性文明叙事、海洋文明叙事以及城市文明叙事。需要注意的是,这三种叙事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在这三种文明叙事中,也存在着巨大的地域差异、民族差异、个体差异。在此,我们只能对这些文明叙事进行初步的归类与分析。
广西、云南、贵州等地的少数民族文化、湘楚文化以及潮汕地区和闽南的文化书写中,常常呈现出较多的神性元素以及由此生成的巫性色彩。厚圃的《拖神》是对潮汕民间信仰的百科全书式展示,他以民俗活动“拖神”为线索,讲述了潮汕平原的三大族群——畲族、疍家人、潮州人及其民间信仰——三山国王、天妃娘娘、水流神在近代史上的发展流变。蔡崇达的《命运》通过讲述“我阿太”传奇的命运,展现出闽南地区朴素的民间信仰。妈祖娘娘、关帝爷、三公爷、大普公……神明和鬼魂如同亲人朋友一般,与人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巫性/神性文明叙事不仅仅停留在对巫性/神性文化的展示,更是将这种巫性/神性思维转换成了文学观察世界、表现世界的重要方式。在潮汕文化的熏陶下成长的陈崇正、陈楸帆将以往被视为“封建”的巫性思维引入了科幻的空间,在他们笔下,巫性与科学性似一体两面般缠绕生长,毕竟在没有科学的时代,“巫”就是那个时代的科学。焦典的小说集《孔雀菩提》中虽然较少直接提到云南的文化与信仰,但她笔下在雨林中消失的木兰舟、乘风而去的六脚马、填海的神农的女儿们、从五楼一跃而下的牧童……无一不透露出通灵般的气质。云南独特的文化在作者梦幻想象的浸润下,构建了一个神话般的诗性空间。
由于地理位置的沿海与生产、生活习惯的差异,在对广东、海南、福建等地区的书写中展现出一种迥异于传统土地文明的海洋文明。谢有顺指出:现代文学几乎是一种“土地文学”,在中国经典的古代汉语书写和现代汉语的书写中,以海洋性为显著标志的作品几乎缺失。在现代汉语写作中,书写的一大重心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即使在近些年流行的“城市文学”书写中,依然不过是“人与土地”关系的变种。而新南方文学正在尝试着书写海洋、理解海洋,进而创作出一种关于海洋文明的叙事。对海洋文明的叙述,一方面指向了对过去“闯南洋,立家业”的历史书写,传达出一种对外开拓的进取精神。陈继明的《平安批》、陈崇正的《归潮》便讲述的是潮汕人民闯荡南洋的故事。人物伴随着海水漂向远方,勇敢地面对着来自海洋未知的挑战。另一方面,海洋则以哲思的形式内化入了人的内心,展现出对生命与生活的思考。在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王威廉的《草原蓝鲸》等小说中,海洋在原有时空之外重塑了另一个时空,赋予了人关于自我与存在的思考空间,也成为主人公内心安宁之所在。从地理学的角度来看,经由海洋,人们可以到达世界上任意一块土地,海洋文明也因此具有了一种世界性的视野,林棹的《潮汐图》便在这一维度上上升到了文明叙事的维度。借着巨蛙的官能,小说展示了近代中西方文明的差异与冲突,呼唤着人类文明的交融与共生。
新南方文学中的城市文明叙述则主要围绕粤港澳大湾区展kpzjXAWioFktxkTrmcFSpFHrN8LdsF4wUlp+bmXz2O4=开,在对城市经验的书写中,这些作品还指向了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普遍性思考。一方面,作家在林立的高楼中驰骋着自己的科幻想象,传达着关于科技与理性的反思。陈崇正的《美人城手记》《悬浮术》从粤港澳大湾区及潮汕地区出发,构建起了自己的“元宇宙”空间。他讲述着科技代替昔日鬼神之后所发生的文明危机:纯人类、机器人和后人类之间展开了残酷的文明博弈。最后引导人类走向胜利的,不是人们引以为傲的逻辑与理性,反而是人最本真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作家关注着现代人在城市生活中的精神嬗变与心灵困境,尝试突破以反思和批判城市文明为主的叙事伦理,建构新的城市美学。蔡东的《月光下》将历史与现实、过去与当下、他乡与故乡联系起来,用唯美细腻的笔触描写出了城市的另一面:城市不是冰冷的欲望之都,它也可以如同故乡一般温暖而有力量。王威廉同样看到了隐藏在城市钢筋水泥之下庞大的文化根脉,他通过“眼镜”这一技术中介,尝试打破诗学精神与城市日常生活以及现代科技产品之间的隔阂,最终抵达一个可以在科技化城市中诗意栖居的“合金时代”。
“革新性”是贯穿新南方文学的重要关键词,也是新南方文学能够浮出文学地表的重要动力。新南方文学承继岭南文脉中的革新基因,已经在文学语言、文学叙事以及文学观念中做出了突破与革新。作为一种地域文学的革新,新南方文学以独特的方言写作、魔幻的风物呈现、缠绕的叙事结构、跨文体的文体形式突破着以往的文学范式,在展现出带有地域特色的新语言、新意象、新叙事和新风格的同时,试图实现从地域文学到文明叙事的雄心。当然,这场刚刚开始的革新存在着一些不彻底、面目不够清晰的问题,而正是这些不彻底性激励着作家不断地进行突破与提升。文学的先锋性是流动的,“新南方写作”的“革新性”也在不断生成中,讨论“新南方写作”本身即是对“革新”的探求与实践。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