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茉琳:张娟老师好,《广州文艺》这个对话虽然起点是“新南方写作”,却是希望我们在不同地域的对话中交流,至于会碰撞出什么我自己觉得是值得期待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我发现关于在地文化或者说“新南方写作”,我会不自觉地想到一些非虚构写作,我想非虚构写作与创作者所身处的时代、地域、环境一定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不管这种写作是否指向地域文化,但一定不可避免地呈现地域文化,不知道张老师同不同意这个想法,是否也有关注一些江南作者的非虚构写作?
张 娟:茉琳老师好,非常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交流“新南方写作”。“新南方写作”是近年来非常热的话题,而这个“南方”的内涵与外延这几年也有不断扩大的趋势。20世纪80年代我们讨论的南方写作更多是以“江南”地域为中心,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等这些先锋作家用诗意的笔调建构起一个湿漉漉的阴柔的“南方”,与“中原”相对,呈现出鲜明的南方主体意识。现在“南方”已经在逐渐南移,延展到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甚至到更为南方的东南亚华文文学,成为一个具有生长性和延展性的话题。
新世纪以来,非虚构文学逐渐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不论是创作,还是评论,都有长足的发展。作为文学大省,江南地域的非虚构写作一直非常兴盛,也出现了凤章、徐志耕、杨守松、庞瑞垠、何建明和傅宁军等重要报告文学作家。近年来,在非虚构领域也涌现了很多优秀的非虚构作品,如徐风的《江南繁荒录》和《做壶》、徐向林的《东方湿地》、杨波的《横渡长江》、丁捷的《追问》、范小青的《家在古城》。简单划分一下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挖掘地域文化,沉淀江南文化精神。如徐风的《江南繁荒录》就是以江南特色古镇宜兴为中心,如涟漪一般荡漾出江南文脉的别样风情,在岁月中淘洗出源远流长的历史古韵,以紫砂文化为中心,连缀出一系列的名人雅士。徐向林的《东方湿地》则展示了盐城“煮海为盐”,向海洋不断生长的历程。
另一类则是回眸历史,打捞尘封的历史记忆。如傅宁军的《南京先生》讲述了民国初年,在北竿岛瘟疫暴发之时,一个南京中医江允舍生忘死,去救助民众的具有大爱精神的故事。陈正荣的《紫金山下的二月兰》则通过二月兰花海,讲述了对战争的反思和对和平的向往,将二月兰的种子默默播撒在民众心中。杨波的《横渡长江》则讲述了在1949年这个转折点,从中上层将领到普通老百姓在历史大潮的转折点的人生选择和历史变革。另一类则是关注现实,用细腻的笔触描写普通民众的凡俗日常。如范小青的《家在古城》,带着对于家乡的深切热爱,作者写了深具江南文化韵味的苏州古城40年特别是近20年的变迁,从苏州的寻常巷写起,写出了市井小民内在的生命热情,也写出了作者对于古城保护的真挚期待。
刘茉琳:张娟老师对江南的非虚构写作如数家珍啊,我特别喜欢您这种对本地文坛的关注,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我们对自己生活的在地的深情,它不仅仅是由文学评论的工作或者兴趣决定的,而是有一种情感,使得文学评论或文学史的相关工作能变得更加鲜活,有生命力。
我也说一下广东的非虚构的情况。广东其实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有很强的报告文学传统,到新世纪之后,这个传统就发展为很丰富的一个非虚构创作的实践。像陈启文的《中华水塔》《如戏人生:洪晟传》《田间逐梦:共和国功勋袁隆平》以及杨黎光的《脚印:人民英雄麦贤得》、张培忠的《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李迅的《赤血——丘东平的战火青春》,这些都是老作家的新文章,整体很沉着很耐读。当然每个人的风格很突出,比如陈启文笔下那种严谨的报告文学特征;杨黎光文本中的长篇小说的叙事借鉴等。另外,我关注到广东有一些女性作家写非虚构,像黄灯,她前几年的《大地上的亲人》以及去年的《我的二本学生》得到的社会关注度都非常高;丁燕写《工厂男孩》《工厂女孩》有很强的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我觉得是对南方改革开放的一种补充叙事;还有李兰妮的《旷野无人》,记录自己的抑郁症治病过程等,还是挺特别的。
那我看我们谈到的两地非虚构作品,会觉得地域性区别还是挺强的。我有一个感受是,您谈到的江南的非虚构写作那种历史感,时间沉淀的感觉更强,到底是有悠久文脉滋养的地方啊。广东的非虚构写作也有家国情怀,但是似乎会更当代一点,也更关注个体生命一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地域上的文化区别?
张 娟:听茉琳老师介绍广州的非虚构写作,确实和江南地区差异很大,更为关注个体命运和不同类型的凡俗人生,有一种对于大时代下普通个体的深切关怀。其实,这一类型的非虚构的江苏也有,比如丁捷就是江苏非虚构写作的一个重要代表作家,他的非虚构作品《追问》是一系列落马的腐败官员的口述实录,《“三”生有幸》细致刻画了江苏交通控股有限公司中普通交控人的故事。傅宁军的《南京先生》讲述了民国时期一个普通的南京本地中医江允救治瘟疫的感人故事。但同时呢,我觉得江苏的非虚构写作还有非常个人化和个性化的一面。像许金晶的《海阔天空》采访了17位Beyond歌迷,里面有学者,也有发型设计师、小店店主,还有音乐人,通过Beyond音乐的传播,和港乐与普通人灵魂的共振,写出了时代的旋律。还有大头马的《东游西荡》收录了大头马游历世界的私人历程,不同于普通的旅行随笔,大头马的旅程率性又自由,带有新时代年轻人人生探险,寻觅自我的疗愈意义。
不过总体而言,江南地区的非虚构写作还是更多关注江南地域,有着对于承载历史和文化的“物”的深情。戴军的《心谣》以节气为序,以省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姚老师的寻访为线索,搜集整理了各种阳羡民谣,塑造了很多民谣人物,这些歌谣从江南的土地上生长出来,蕴含着民众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哲学。同时串联起哭嫁、裹粽子、放毛竹、开滩等江南生活图景,把我们带回江南农村浓郁的烟火气中。还有徐风系列的写作,都是以宜兴的紫砂文化作为中心。他的《做壶》就是一个非常独特的非虚构作品,做壶的中心线索,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布衣壶宗”顾景舟的弟子秉陶中依照古法制壶的全过程。全书分为“晨课”“记得”“茄段壶”“手之延伸”“发力”五章,细致地记录了古法制壶从选用泥料、捶泥、收膏到打泥片、制作壶身、壶盖、壶颈、搓嘴、搓把、打印章、烧窑等制作过程。手工制壶的过程如同人生的修炼过程,是用时间换空间,对器物的关注承载着江南文化的深情。
刚才茉琳老师讲到广东地区的非虚构写作更关注个体生命,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
刘茉琳:张娟老师讲的这个《做壶》我觉得特别好,我感觉有一种很传统很高级的“恋物”在里面,那种对生活细节的极致追求,其实很鲜明地展现着江南的地方特色。我就想起一些地域特征,比如网上很火的调侃:上海人可能下楼买个早点都要精致打扮,广东人呢,裤衩人字拖就上街了。人字拖还因为《乐队的夏天》里的五条人乐队火了一把,可见两地文化真的很不一样。
说起广东地区非虚构写作对个体生命的关注,我确实觉得比较有代表性。比如丁燕写《工厂女孩》《工厂男孩》,我觉得就是对改革开放叙事的一个重要补充。不是那种风雷激荡的也不是傲立潮头的,她是自己去工厂打工,和打工妹真正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吃住在一起,通过把自己变成一个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打工者去体验繁重、枯燥的生活,但同时她又永远保持一个旁观者的灵魂,维持自己对生活的敏感体验,抵抗机械工作带来的麻木,我觉得这里面就有很强的个体生命的价值。
我们聊了这么多,我现在思考“新南方写作”,它确实应该在各种书写方式中都会有自己的呈现。那我想在非虚构写作中可能同时包括了对地域传统性的回应,对地域文化的理解也会包括对地域记忆的一种建构。比如广东作家张培忠的《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就是这样一部重建时代记忆的作品,他的这本书中包括报告文学、书信、日记、口述历史、文学评论、现场图盘、笔记图表、实物展示等,这种方式我就联想到2022年获诺贝尔奖的安妮·埃尔诺的作品《悠悠岁月》,可能这也是一种文学的融合趋势吧。
除了“新南方”,其实我也看到“新江南”的表述,张娟老师之前谈到的作品也让我有一种再造之感,再比如最近比较热的王家卫拍的《繁花》电视剧,它其实就有香港底色与上海味道的交融。张老师谈谈您对“新江南”的看法。
张 娟:要谈“新江南”,就要先谈作为对照的“江南写作”,在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语境下,余华、苏童、叶兆言、格非等自觉运用南方元素,混合中国古典诗学和先锋美学追求,形成了独具江南特色的写作风格。这一风格的出现与吴越文化和中原文化的融合,城市物质文明的发展和传统江南士族诗礼传家的传统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近年来,“新南方”写作的话题越来越热,主要关注的是充满活力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南方以南”的流动写作。从地域视角上,关注“新东北文学”和“新南方写作”都是边缘到中心的一次文学的流动,但同时,江南写作其实也在持续发力。
除了我们上面谈到的非虚构写作的江南书写,纯文学作家也有大量的江南书写,而且写出了“江南之变”,再续江南故事。如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以及《望春风》等,通过时代中个体的颠沛流离书写江南故事。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则深入江南经济发达之地的高级知识分子的精神之困。叶弥的《不老》以江南小城(苏州)为中心,以一个敢爱敢恨、得风气之先的女子孔燕妮为中心,既写了江南风物与时代发展,又以江南写中国。鲁敏的《金色河流》以江南地区的小老板为中心,描写穆有衡等人获取财富的过程,探讨人和时代的关系,具有社会学般的细密质地。朱辉的《万川归》为江南地区20世纪60年代生的一代知识分子立传……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到个体记忆背后的地域认同和时代观照。
江南书写,从非虚构到虚构,都具有典型的地域特征。这让我想到段义孚的“恋地情结”,这种“地方与个体的情感连接”,不管什么样的书写方式,背后其实都来自对江南的深厚情感。“里下河写作”“大运河书写”,都是“江南书写”的不同的表现方式,体现出作家对于这一片地域的刻在骨髓里的认同和情感,形成一种群体性的文化认同。
刘茉琳:张娟老师谈到的江南作家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他们的写作在当代文学史上也都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作品,足见江南文脉之深。那种从宋、明、清就一直滋养而来的传统着实让人羡慕啊。
说起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写作”,我也想起广州改革开放之初的文艺作品。那时候的小说电影《雅马哈鱼档》以及后来的“打工妹”等系列影视作品其实也深远影响着今天的“湾区文艺”或者说“新南方”的写作。
张老师最后谈到了段义孚的“恋地情结”,我觉得这个概念对于我们今天探讨地方写作的确有很好的参考价值。不管是“新南方”“新江南”还是“新东北”,它们都不是简单的时间线索上的更新,而是一种深层的社会文化诉求。“恋地情结”探寻人的情性与客观地理环境的复杂又丰富的关系,强调人在整体生态以及人文环境中的终极命运。我想如果我们这样去挖掘,那么触及的就不仅仅是文学的一点新变,而是雷蒙·威廉斯所说的社会情感结构的地基了。
非常感谢张娟老师,我们这次对话从现象到文本到理论,我自己觉得是意犹未尽。不过,让我们期待新南方与新江南的未来,来日方长。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