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高贵的口音,
和明晰的,不可避免的节奏;
但我也知道
黑鸟和
我所知道的有关。
——华莱士·史蒂文斯《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儿时,我见到浑身黑黝黝的鸟雀,身体蓦地发条一般绷紧,一颗心嗵嗵乱跳,呼吸也大乱,恐惧藤蔓一般爬满了小小身体。那么黑,犹如黑云压境,却分明又有什么针尖一般扎疼或麻痹我的眼睛。不只眼睛,还有整个器官,耳朵、嘴巴、下巴、双手和双脚。
幼小的心灵,大概是拒绝黑色的,何况是大面积的通体黑色,尤其是有毛发的动物。在幼小的我看来,毛发长在身体上不可理喻,冲撞人的眼睛,而拥有丰厚毛发的动物一定具备无法防备的攻击力——说时迟那时快就会扑向我身体,弄出伤残来,搞不好小命还会轻易就丢掉。而拥有黑色的毛发——那简直是雪上加霜的狠命刺激,意味着狠毒和魔力,就算不动手,也在视觉上率先打击了异类。它们天生就是玩转天下的高手。
黑鸟出现在幼小的我眼前,那么多,我根本无法辨别它们的种类,遑论具体而细微的特征和彼此的差别,只好通通称呼为黑鸟。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只能用视觉直观的“大和小”来区分。心中的害怕,规避了熟悉和辨析,也透视出心灵的拒绝感,强烈到不可动摇。
长大后,心灵也成熟不少,也具备了接受力,以后再见到黑色的鸟,也不那么拒绝了。不过,那是偶然的机会,而且目睹的差不多是形单影只的家伙,运气好的话,至多不超过同类的三个。
慢慢地,我知晓了三种黑鸟,八哥鸟、乌鸦和黑鹳。
八哥鸟最常见,也好区别。雀类椋鸟科,体形上与一般鸟雀不相上下,通体黑色,用俗语来说,就是“乌漆麻黑”,不过好区分——前额长有长而竖直的羽簇,犹如鸡冠。另外,尾羽和尾下覆羽呈现白色端斑,嘴壳乳黄色,双脚是老黄色,常以蚊蝇、蝗虫等昆虫为食。栖息在低山和山脚平原地带的次生阔叶林、竹林和林缘疏林中。爱学舌,能学说话。是的,这家伙,耐心观察后,听下它的叫声,或者尝试招呼它,它就会露底。
我发现它,是我去江边树林玩耍时偶遇的。那是孟春季节的下午,树林里草木茂盛葱茏,野花争艳散发阵阵清香。那里是牛羊的天堂。孤岛上养羊的有一些,但相对养牛来说,就少得多了。水牛黄牛和它们的儿女或站或卧,悠闲地啃着草皮,或者就是发呆,偶尔甩动了尾巴打出一个响鼻,闲闲地发出哞哞声。但一个水牛背上,两只黑鸟并排站立其上,也不怕人——要么就是没发现站在远处的我们。水牛似乎享受它们的站立,舒服地甩动尾巴,还安然自得地低下脑袋啃吃脚下的绿草。黑鸟也不时低下脑袋,嘴壳颤动——我睁大眼睛盯看,发现它们居然是在啄吃牛背上的虫子。那叫牛虻吧,也许就是蚊蝇,牛背上常常落满了它们,却无法赶走。现在有了捕手,为它们解难。难怪水牛那么舒服,这不亚于被人挠了痒处。
表姐低声说道,八哥子,我来逗它。
说着,表姐嘬起嘴唇,吹出一声婉转的哨音。让我听来,就是画眉或者黄鹂鸟的鸣叫。八哥马上附和了相同的鸣叫。表姐朝我吐吐舌头,又学起青蛙的呱哇叫声。这声音好学,我也会,我跟着发出呱呱声。八哥不服气,居然学了表姐的呱哇声后,又重复我的呱呱声。我和表姐一对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这下,惊吓到那对八哥,它们发出一阵聒噪。我至今记得它们原本的声音,仿佛七嘴八舌的唠嗑后的回声,嘈杂又绵长,还在耳膜产生奇异的回荡。
八哥的魅力在于它的学舌。这项技能是与生俱来的,与它喉部结构有关。中国很早就有文字记载八哥学舌的本事。翻闲书,偶尔看到明代庄元臣所著的《叔苴子》,里面有这么一段关于鸲鹆(八哥)学舌的描述:“鸲鹆(八哥)之鸟出于南方,南人罗而调其舌,久之,能效人言,但能效数声而止;终日所言,唯数句而已……”这则故事本是借八哥学舌反讽当时文坛抄袭之风日盛,却也道出了八哥这种鸟超群的模仿人说话的能力。
八哥要学说人话,并非促使它说就能说的,民间有“调教”说法,正如上面这段文字中所提到的“调其舌”,似乎就是调教舌头的意思。民间长时间以来,认为舌头正是八哥“能效人言”的关键。为了更好更快地调教八哥说好人话,人们以为,只要捻去八哥舌上的一层硬皮,让它的舌头变得更柔软、更灵活,从而帮助它打开学舌的“任督二脉”。但科普资料说,这番“捻舌头硬皮”的操作完全是人们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断,毫无根据。因为在野外,八哥也会模仿别的鸟类甚至其他动物的叫声,这种优秀的模仿能力是它与生俱来的技能。为何有这样的技能?与它的喉部结构有关。八哥依靠鸣管发声,空气从鸣管中流过,带动鸣膜震动从而发出声音。不仅如此,包括八哥在内的许多鸣禽的鸣管两侧还附生有发达的鸣肌,它们可以通过鸣肌调节鸣膜的紧张度,从而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模仿人声也是一样的道理,而这个过程其实并不需要舌头的参与。
八哥在孤岛有美好的故事,在七十年以前。
彼时的孤岛古木森森,草木和庄稼郁郁葱葱,堰塘深潭遍布,而地表也并非现在的一马平川,大有起伏,既有为了防止夏天洪涝而建筑起来的高台大坡,也有深潭水塘边耸起的丘陵。那时祖母他们所在的村子里有一口大深潭,深潭北边就是丘陵,丘陵上草木峥嵘,顶端坐落一座年代很久的庙宇。那座庙宇似乎灵验,孤岛上的男女喜欢朝拜,香火一直旺盛。祖母说,庙宇香火旺盛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庙宇建筑都是金丝楠木,供奉的佛像和宝贝也多。20世纪40年代初期,日寇侵略到长江中下游一带,很快发现孤岛在沟通南北交通中的便利,也攻下了孤岛,并在此驻军。以后就隔三岔五地上这个丘陵去庙宇拜佛。拜佛中,发现了里面的宝贝,越发来得频繁了,大概想占为己有。
春末夏初时,日寇一行人又来到庙宇,并封锁了上下丘陵和出入村口的通道,还抓来全村人,将全村人集合在深潭边丘陵入口处的大道场上。那个道场是村里轧花的大仓库前面的场地,平时用来晒棉花和祭祀祖先,遇到事情,就用来集合村民说事议事。这次日寇将村民抓来,也集合到道场上,说是庙宇里藏匿了被抢走的军资,刚发现,又被人转移走,那么一定是村里有人配合帮助转移走军资。这样的人,被日寇定义为“奸贼”和“叛民”,必须找出来,否则要杀光全村人。
被抓到道场上的村民,有老人、孩子、青壮年,还有没藏匿好的妇女。村民见那些日寇全都带着枪,还将枪端起来对准他们,哪有不害怕的?全都吓得战战兢兢,至于日寇说的话——有翻译译成了汉语,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威胁话。不过,领头的一个日寇气急败坏,叽里呱啦地不停地咒骂威胁,里面重复最多的就是“八格牙路”。眼看没有一个村民上前指认所谓的“奸贼”“叛民”,也没有一个主动承认,领头的日寇大喝一声“八格牙路”,掏出手枪准备行凶,以此达到威慑恫吓的效果。奇迹发生了,几只黑不溜秋的八哥轮番学舌叫道: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
日寇肯定不知道八哥这种鸟。八哥绝大多数情况下在南方生存,雪国日本肯定没有它的踪迹。那些绵延起伏的叫声,引来丘陵密林中众多的八哥的学舌,似乎水流前浪追赶后浪一样滔滔不绝,回敬了日寇的谩骂,也令日寇莫名惊诧万分。他们以为神灵驾到(毕竟附近庙宇大小佛像都在上面看着),顿时慌乱不已,纷纷扭过脑袋朝丘陵望去。领头的日寇也放下手枪,瞪大双眼望向丘陵,陷入了沉思中。
此际,一个在路上执勤的士兵跑来,朝领头的日寇一阵叽里呱啦,日军马上集合队伍离开了村庄。村民估计是他们接到什么紧急命令了,才彻底终止了这场审问威胁。
这次,没有一个村民受到伤害。归根结底要归功于及时伸出援手的八哥,调皮的它们爱热闹爱起哄,集体学舌取闹,搅乱了日寇心神,将此事神秘又圆满地画上了句号。这事有趣还令人深思,功劳当然要算在八哥头上,可是进一步来说,那片古木森森的丘陵和碧水照影的深潭构成的清秀静谧的环境,招致众多的八哥栖息于此,它们啄食蚊蝇蝗虫牛虻,等于是草木的清洁工,而嘤嘤学舌带来众鸟合唱,甚至学说人话参与人间事,带来了幽默和乐趣,一直就是人类眼中的好鸟。
多么遗憾啊。
时间滚滚朝前,村子里的环境发生了沧海桑田般变化,深潭一再缩小,庙宇也被拆除,苍翠蓊郁的古木也被砍倒,丘陵夷为平地。栖息古木的众多鸟雀飞走的飞走,消失的消失,即便有旺盛生命力的八哥,也难得再见它们的身影了,遑论学舌逗乐?
我祖母说起这些,刚才还兴奋不已的神情一下暗淡无光,继而嘟哝道,不晓得还能见到它们不?
这终归是遗憾了。祖母七十三岁过世,我读初二,正是经济收入压倒一切的时候,为了开辟更多的良田,孤岛上更多的古老树木被砍伐,堰塘水池深潭日益淤积腐殖淤泥,逐渐干涸。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在《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中用两句诗道破天机:
河在动。
黑鸟必定在飞。
诗歌外的空白,难道不是黑鸟的逆反?河水枯竭了僵硬了,黑鸟八哥如何动?只能背离流动的河流越飞越远,直至只余梦想。我的祖母是抱憾而终。
另一种黑不溜秋的鸟雀,就是乌鸦。我见得最多,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是远远地见到,却仍旧可以算在我“熟悉”的黑鸟之列。
乌鸦最黑,通体黑色,脸、眼珠眼廓、嘴巴和双脚都是黑色,是一头扎进墨汁里浸染后飞出的黑鸟。乌鸦就形象来说,是它的嘴巴,长喙,鼻子和嘴巴长在一块儿,导致嘴壳异常坚硬。可能是拥有天下无敌的嘴巴,所以不择食,吃谷物水果昆虫,还吃腐烂的尸体,甚至其他鸟类的蛋。胃口也超好,只要安全没啥限制,它一直能吃下去,吃多少都不会撑死。吃得随便,栖息也不择地,只要有林子甚至旷野中的一棵树,它就能安家。
用了“随便”这个词语,还是觉得不大严谨。吃睡随便,不代表人家感情生活就随便,它们可是世上最深情矢志不渝的黑鸟(白鸟中深情不二的也有,如白鹤),一眼对上便携手到老,从不搞婚外恋或者插足人家夫妻关系。而夫妻鸟中,一旦丧偶,另一只也会孤独终老,绝不会续弦再梅开二度。这样忠贞不渝的黑鸟,要人不由得定睛打量。
这一看,黑鸟乌鸦的光环出现了。不是譬喻,而是真正的光环,就在它们通体发黑的茂盛毛发上,在天光下,那一身丰沛毛发聚合了光线,并折射出亮闪闪的紫黑色的光芒。这样的黑鸟披上一层光环,绝对不俗。
不是吗?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类相动》中应用《尚书传》表达“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历史传说,原文是: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里面的大赤乌就是黑不溜秋的乌鸦,它们结群出现,每只鸟的硬嘴壳儿都没空着,分别衔一枚谷粒,在屋顶上并排站立,标准的列队庆贺仪仗队。乌鸦,妥妥的祥鸟一枚。至于后来被民间赋予“不祥之物”的名称,也有众多记载。
但是它作为黑鸟,无论吉祥与否,取决于人类的看法和思想。而它的忠贞和孝道倒是毫无争议,一直被人类奉为楷模。
拥有长期的记忆力和辨别力,都说明乌鸦的脑容量超过大多数动物,故而在日常行为上表现得“聪明异常”。有资料显示,一只五岁以上的乌鸦,智力水平相当于六岁的小孩。如此飞禽,创造出一些刷新眼球的行为,即便令人叹为观止,也在理解直至接受的范围内。如下细节常常出现在媒体视频和文字里:一只乌鸦为了吃上核桃肉,却又为坚硬的核桃壳犯难,但办法也有,它们会将核桃扔到路上,让行驶的车辆帮助碾碎核桃壳,它们再去啄起核桃肉回巢吃。后来看见更具体的描述,乌鸦吃核桃类的坚果,居然不仅将核桃扔在郊外道路上,而且是在有红绿灯的人行道上,借助红绿灯来完成,绿灯时,车辆如过江之鲫,碾碎了散落在人行道上的核桃类的坚果,红灯时,乌鸦飞来捡拾碎壳中的核桃肉。至于网上传播的“消息”,乌鸦会使用工具譬如树枝或者铁丝从洞里挖出幼虫,还用蛇皮筑巢防止睡觉时被蛇莽侵袭……也脱离了流言类的渲染,最大限度地接近了事实。
儿时倒是见过乌鸦,也止于远观。近距离也有机会,只是那通体发光的玄黑色在我心脏率先敲打的是恐惧和纳闷,一种非我族类的排斥感命令我拔腿就跑。这切近的又是远距离的鸟雀,赋予我一知半解的认知。更确切一点说,是纳闷和隐隐的好奇。这份感触,倒是激发长大后的我进一步去了解它们。只可惜,它们在长江附近不再像以前一样大面积地出入,我们面对面的相见之缘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我最近一次近距离见到乌鸦是三年前的春天。正值防疫期间,人员流动近乎凝滞。人类活动减少,时间慢了下来,静谧疯长,各类动物抢抓这难得的机会,纷纷出现,哪怕闹市也能见到以前难得一见的野生动物,有的社区竟然出现白狐,至于天生爱热闹的八哥和乌鸦,频频现身也太正常了。
那天是2020年4月底,连续雨天后,天空放晴,碧空如洗,春阳犹如剥壳的鸡蛋,崭新和煦又亮簇簇的。黄昏时,残阳如血,地面的花草却是清新绚丽。我下班回家,遇见隔壁的小宝宝。小宝宝的父母都是医生,前段时间都在医院里负责疫情中感染的病人,现在估计正在隔离检查中。家中便留下奶奶照顾小宝宝,没有爸爸妈妈在眼前,小宝宝开始不习惯,天天哭闹,尤其是晚上吵着要找爸爸妈妈。
小宝宝九个月了,这段时间倒安静,似乎已经习惯眼前的现状,也不像以前那样吵着要爸爸妈妈了。前两天一直下雨,小宝宝不时被奶奶抱出来溜达下,但马上就会回家。现在坐在滑轮车里,颠着小脚丫学走路。滑轮车带动他的小身体,呼哧呼哧地在家门前的巷道里作响。可能不能见到人,小宝觉得奇怪,滑轮车一度停下来。一只鸟雀飞来,通体发黑,浓密的毛发在晚霞中熠熠生辉。那就是乌鸦了,它估计也是长时间没见到人了,看见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好奇得很,竟然支起双脚站在滑轮车上,睁大了骨碌碌的眼睛。
那么近的距离下,小孩看见乌鸦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也睁大眼睛看。但是乌鸦那身黑不溜秋的散发紫黑光芒的毛发估计吓到了小宝,小宝拿双手蒙住眼睛,不自觉地退后,滑轮车也退后。聪明的乌鸦估计自己吓着了小宝,并没追赶,而是轻拍羽翼朝后飞下,再落在地面,一动不动地盯看。小宝也停下来看乌鸦,两者就那样望着。可能小宝有些委屈害怕,紧抿的嘴唇发出扑哧声。哈,乌鸦马上学舌,也发出了轻微的扑哧声。小宝被逗乐,忍不住兴奋,不由得拍打起双手,啪、啪的拍掌声弱小还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巷道上响起,不失清脆。乌鸦再次学舌,嘴巴发出弱弱的又清晰的啪、啪的声响。寂寞久了的小宝,轻易地就被逗乐,不由得张大嘴巴哈哈大笑,一笑,放松了警惕也放弃了恐惧,又转动了滑轮朝前走一步,再一步。
那乌鸦一动不动,颇有耐心地等待滑轮车中的小宝慢慢走来。
我驻足站在一旁,也一动不动地瞧看。心中讶异又温暖,乌鸦和孩子的这一幕恐怕在乌鸦的经历中再平常不过,而在我们这些胆小的人类看来,却是难得一见的奇迹。小宝带着滑轮车慢慢地试探朝前,乌鸦始终不动。小宝终于靠近了乌鸦停止滑动。乌鸦纵身一跃,又站在滑轮车上。小宝再次被惊吓,不由得后退,滑轮车跟着后退,乌鸦这次稳稳地不动,睁大双眼看着小宝。
嘿,你这小子怎么和乌鸦玩一块儿了?小宝奶奶的吆喝声凭空炸起。
站立于滑轮车上的乌鸦朝后一跃,再腾起振翅扶摇于半空中。接e02dc943ec430b864c7d31c6be2f967c43da5819d0feadc539dd46a832925164着,我的视线只余一圈黑影了。
等我反应过来,脑海如播放机似的详细地回放刚才的情景。我顿时后悔不已——忘记拿出手机录下画面了。
这是以乌鸦为代表的黑鸟的真相吗?
我仍旧懵懂。关于黑鸟,仍旧是史蒂文斯的《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的描述最为贴切和完整,但诗歌的体裁决定了,那也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倒是福克纳曾经在一次采访中就诗人观看黑鸟方式存在的隐喻和象征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透真相。你看着它,只是看见了它的一个阶段。别人看着的时候,则看到了稍微歪曲的阶段。但总的而言,真相就在他们所见之中,然而没人看到了完整的真相……但我认为,事实证明,当读者读完这十三种看黑鸟的不同方式,在他/她自己的脑海中,就会生成第14种黑鸟的形象,而这恰恰是我所认为的真相。
第三种黑鸟是黑鹳。
黑鹳是候鸟,不同地方的人见到它大概是不同时段。但是除开观鸟人,又有多少普通人能够亲眼看见这种大黑鸟的面目?
当我被一则新闻打动时,我才想到去看看它的面目。那个新闻是在四年前,标题有些触目——江心孤洲惊现十三只黑鹳,孤洲自然指的是我的故乡,我在文字里统统称为孤岛。黑鹳此际才进入我的视线,接下来我查有关资料,才知道,这则标题还真没有搞噱头。资料如此介绍:
黑鹳是一种体态优美,体色鲜明,活动敏捷,性情机警的大型涉禽。嘴长而粗壮,头、颈、脚均甚长,嘴和脚红色。身上的羽毛除胸腹部为纯白色外,其余都是黑色,在不同角度的光线下,可以映出变幻的多种颜色。黑鹳一般在高树或岩石上筑大型的巢,栖息于河流沿岸、沼泽山区溪流附近,有沿用旧巢的习性。因其数量稀少,黑鹳被比喻为“鸟类中的大熊猫”,且大多数是迁徙鸟类,全球数目也只有1300只(这是不完全统计吧)。而且冬天水不能结冰,水中必须有丰富的食物,这样才能好好吃饭,不至于饿肚子。
我大段引用这段介绍性文字,实在是因为它的珍稀属性和对栖息环境的高标准要求,而严格的专业性术语才是可靠的根据。黑鸟的优美体形,主要体现在一双大长腿上。站立的黑鹳可以达到一米左右的高度,赫然在目,不容小觑。黑鹳是单型种,没有那些不好记忆的亚种分化。黑鹳心性高洁,首先体现在对觅食地的高要求,须是清澈无杂的水质,能一眼看见水流中的游鱼和水草,而且最好是缓缓流动的水,碧波荡漾,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黑鹳低下脑袋,便与水中的倒影相遇,那一刻,它流浪的心才会安定下来。至于一潭死水或者黄兮兮的浊流,人家才瞧不上,要不呢,会饿死,那么就只能迁徙寻找合适的水源,这也是它曾经快要绝迹的重要原因。另外,水不能太深,虽然黑鹳有双大长腿,但水太深就无法涉水了,漂亮的羽翼难免被打湿,落个落汤鸡的下场,这对在乎脸面的高贵的黑鹳来说,无异于羞辱,只能弃而再寻……仅这条水质要求,就能想得到,全世界满足这个条件的地方并不多。
再则,有个再自然不过的定律,心性高洁的动物,往往都具备“桃源”情结。这不光是灵长类人类的特权,飞禽走兽亦然,吃住行都爱选择“静夜月微明,翛然万籁清”的环境,尽可能地摈弃嘈杂喧闹。
选择幽静生存环境,岂止是为了吃住行?还有一颗心的追求,就是我们所说的修行。倘若说人类择幽地修行,大致没有反对意见,一只鸟,还是一只大黑鸟,又有什么心?还上升到修行的境界?但是,具体对象落实到黑鹳身上,怀疑论似乎无力了,原因不赘言,就在于它本身,那可是一只黑鹳。
不然,它就是鹈鹕鱼鹰了。也不是说鱼鹰多么俗气无法入眼,而是它的普通和某些与人类相违的习性,多少偏离了审美要求。换而言之,鱼鹰大面积存在,并不能说明容纳鱼鹰的山山水水多么清澈干净,而黑鹳出现的地方,肯定是在标注那里的生态环境的达标。具体来说,就是碧空万里无垠,水流清澈照人,林木茵茵岑寂绵延,一只来自远古的黑鹳呼朋引伴落脚于淙淙水流中,或仰首看云,或低头照影,物我两忘的景致油然而生。恰如放逐鱼鹰的渔翁,看惯了时间的流逝,却死守一颗行走江湖悠然自得的初心。当柳宗元如此写下《渔翁》诗句: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氏不知道,他笔墨下的渔翁,已是物我合一的化身,渔翁不是渔翁,而是一份闲情逸致。如果真要找一物来表达这份情志,就是飞鸟了。至于哪类飞鸟,我一直无法给出标准答案。在我识得黑鹳的面目后,再读柳氏的渔翁诗,我觉得,那分明是柳大诗人对黑鹳的素描,黑鹳担当得起那份闲情逸致。
说“识得”,其实这个词语不大经得起推敲。实际是,我从未亲眼见到黑鹳的面目,识见的是摄影家拍下的视频和照片。但这仍旧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引发了我一度执着的关注。我想起上古传说中的一只大黑鸟青鸾,怀疑就是黑鹳的别称。关于青鸾,资料上记载:
汉武帝寿辰之日,宫殿前一只黑鸟从天而降,武帝不知其名。东方朔回答说:“此为西王母的坐骑‘青鸾’,王母即将前来为帝祝寿。”果然,顷刻间,西王母携7枚仙桃飘然而至。西王母除自留两枚仙桃外,余5枚献与武帝。帝食后欲留核种植。西王母言:“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原地薄,种之不生。”又指东方朔道:“他曾三次偷食我的仙桃。”据此,始有东方朔偷桃之说。东方朔并以长命一万八千岁以上而被奉为寿星。后世帝王寿辰,常用东方朔偷桃图庆典。
要说的是,那些偷桃庆典图,右上方总会画上一只大鸟,它体形优美身材修长。有人说是凤凰,可惜凤凰羽毛五彩缤纷,那么纯黑的凤凰存在吗?尚无答案。无论是不是凤凰,在我心中,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神鸟青鸾就是黑鹳。它一旦到来,意味着福祉降临。
黑鹳习性孤独,讷言敏行,不爱鸣叫,几乎难以听见它的叫唤——这里有个推测,可能很久以前,黑鹳喜欢鸣叫,但是环境恶化后,它不那么爱叫了。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豳风》中的一篇《东山》便留下了它早期的鸣叫记录: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这大概是鹳这个鸟最早的记载了。有人把这句诗解释为“鹳鸟在丘上不住叫唤,妇女不知为何在屋里长吁短叹”。
多么和谐的人类生活图景。
至于诗句中的鹳究竟是白鹳还是黑鹳,或者其他鹳鸟,并无严谨的考证。但是,就我的认识来看,黑鹳的可能性较大,类似叹息式的鸣叫,轻弱短促,还充满了警惕,符合黑鹳的习性。总之,久远年代的环境适合黑鹳生活,鸣叫是存在的。古代的民间一直存在“鹳仰鸣则天晴,俯鸣则天雨”的说法,一只不那么随便叫的鹳鸟,因为发出声音担负起使命,黑鹳的鸣叫除却环境变化和它自身身体变化的双重原因外,的确为人类难以听见了。
长江中下游一带,江水边、湿地、湖泊边,甚至农田和草地上,每到早春或者冬季,曾经一度消失的黑鹳三五成群地或者“一枝独秀”地落脚觅食。它们静静地迈开双腿,在宽阔的清澈的水域或边沿踱步,或者伫立,聆听寂静之声,也被摄入观鸟人的镜头中,并由他们欣喜地发布逐年递增的消息。
一个冬日下午,空蒙澄明的湖泊边,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甘甜的气息,寂静的气流却在膨胀,终于笼罩在森林、河流和草地里,鱼翔浅底鹰飞长空,天地互为镜面相互倒映。一只从北方迁徙越冬的黑鹳停止了飞翔,涉水岸边,走走停停,然后单脚伫立,挑起它修长的身体,陷入了觅食时的沉浸式捕捉,然而,低头的瞬间,它见到那只孤独的散发青铜色的修长身影时,消失的、断裂的时光在它那里兀然连接起来。
寂静如此盛大,却还在无限度地充盈。
终于,史蒂文斯在诗歌中用如此一则诗作结他对黑鸟的观察,也被我反复地吟诵:
整个下午都是黄昏,
在下雪
将要下雪。
黑鸟栖
在雪松枝间。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