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到洛克不止

2024-08-03 00:00:00阿贝尔
广州文艺 2024年7期

7月8日,甘南卓尼。

重访卓尼,只为走“洛克之路”。自读洛克起,自从去了扎尕那和卓尼,“洛克之路”便时不时在洮河与白龙江之间召唤,有时像一个女神,有时像支夜曲,而我的脚印之花,不等抵达已经绽放。

今天的“洛克之路”,特指从迭部县扎尕那到卓尼县扎古录的这条公路,全长105公里。换句话说,就是洛克当年往返卓尼和迭部所走的车巴沟。

我这次重访卓尼,就是冲着这105公里山路。区区百里,却有着“小318”“小独库”之称,足见其有多奇险、复杂与美丽。走过的“洛粉”也是这么讲的,照片和视频突显了“洛克之路”奇险与多变——高光是壮美。

关于“洛克之路”,我有我自己的认识与理解。他在丽江走过(开辟)的路不讲,他在乡城、木里走过的路也可以不讲,但是他由江油、青川入甘的路不能不讲,他在卓尼走过的洮河右岸的大峪沟、卡车沟不能不讲,特别是他为了测量阿尼玛卿山的海拔所走的临潭—合作—夏河—拉加寺之路、他出甘入川所走的多尔洋布,我不仅要讲,而且走了,已纳入“洛克之路”的范畴。

在我的理解与感觉中,“洛克之路”不是一条路,也不是一般意义的旅程,而是一个“美展”、一种审美。说“抵达”更为确切:一种洛克精神、洛克之诗意人生的抵达。

抵达,彼此会见,让洛克成为审美的一部分。

第一次去卓尼,在岷县清水乡被一段老白杨夹道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停车,想象洛克走过夹道或坐在四月的白杨树下。清水乡还是旧模样,苍老又勃发的白杨弥散着旧时光。清水乡流溢着“清水”的韵味,又弥散着洮河的乡愁。我下车走过白杨夹道,来到一栋村舍前,希望寻一点洛克的踪迹。记得老照片上洛克投宿的木屋木窗,记得那些站在窗外围观的穿白边圆领青布衫的清水女子,将她们和眼前所见的清水女人作比,虽说衣着打扮迥异,尚能捕捉到一点相似的气息。

这次路过清水乡,省道升国道,田园大幅度缩减,被新建的房舍占据,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特别留意那一段迷人的老白杨夹道——留意又怀念,可怎么也不见,国道拓宽重建,也许那些洛克的“联想树”已经不存?要不,是国道改线,那段老白杨夹道被遗弃在了田野中?我几欲下车寻找,直到在清水乡场镇外看见残留的树桩和一两棵小白杨,我才确信夹道还真是被毁了。

清水乡再无清水韵,亦无乡愁。那种洮河味的、白杨味的、蒙古风情味的乡愁都化作了尘土,扑在了老照片上。

清水乡曾是“洛克之路”的一道风景,如今成了记忆,不知这样的失落算不算是一种乡愁。

在踏上“洛克之路”之前,我先要去卡车沟。卡车沟是“洛克之路”的一段根须或者插曲,它生长的或者说演奏的是迭山的众生,包括迭山当地人的阿尼雅安山神。

去卡车沟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洛克去过,我也得去;一重是作为踏上“洛克之路”的一个缓冲,就像我们要下箸一块肥美之肉以前,先下箸肉边的香料或一小片洋葱。

其实,第一重意思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对我上次探访卡车沟未果的“补走”。第一次来卓尼,我已走了一趟卡车沟。确切地说,那不是走,是探寻。从卓尼出发,我们不是沿洮河而上,直抵卡车沟口,而是走了316国道,过临潭,到阿子滩乡才驶离国道,走小路南下古战乡,经盘圆村、鹿日台子村才到了洮河,再顺洮河而下,到卡车沟口的喀尔钦乡。相隔七年,记忆犹新,路面之烂无以描述,身体记忆最有发言权。途经的村庄、溪流、青稞地、防护林纵使有着与蜀中村庄不同的风情也无暇欣赏,仿佛洛克在卡车沟办喜事,等着我赴宴。

卡车沟与“卡车”无关。“卡车”是藏语“喀尔钦”的简读,意为“大城”。2011年“卡车乡”已改作“喀尔钦乡”。卡车沟没有人造的“大城”,却有一座天造的“大城”,就是吸引众多“洛粉”探访的九天门。

不管是七年前的那次还是这一次,我到卡车沟都不是冲着九天门,而是冲着洛克——脚印开花,我要让开在洛克脚印的花也开在我的脚印。

那一次,走了很多的冤枉路,走了很多炮弹坑,找到卡车沟,进到卡车沟,我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喀尔钦乡在沟口右岸。过检查站,是迭山溪口惯有的狭窄闭锁,越往里走越见开阔,情形如同后来到的另一条“洛克之路”多儿洋布沟。

那天,我们只走到郭扎村前面的拉加,算是了愿。当时,我正着迷于洛克,几近暗恋,满脑壳都是他,感觉远山的轮廓,机耕道下的油菜花、青稞麦浪和豆苗织成的物景都是洛克亲眼所见并定格在老照片的。我站在路坎上眺望,将八月藏地的田园风光装进镜头,想象每个细节都与洛克有关,将其暗自同未必存在的老照片作比。

七年前的遗憾,决定这次弥补。已成网红路的“洛克之路”就在那里,晚些走又何妨?让我如同打开一幅名画,先打开卡车沟吧。从来都不是什么秘籍,因为卡车沟朝向天空,如果真有秘籍一定在卡车沟的古寨石门里,一定在喀尔钦人的血液里。洛克不止一次去过,或许还带走了植物种子,洛克也是走马观花,他所完成的只对他个人有意义,就像他在日记中记录的那位在洮河水中刷经的小喇嘛,卡车沟给予他的改变不是发生在物质层面,而是发生在精神深处。

从卓尼出发,这一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走国道走洮河。半个小时不到,我便到了卡车沟口的喀尔钦镇。

洮河岸上时不时还看得见古老的白杨,一如洛克描述的那样,“树干直径足足有几英尺”。卓尼真是一个人文积淀极深、有着多元之美的地方。洮河、迭山、梯田、黄土塬……自然之美纷呈,氐羌、党项、吐蕃、蒙古……人文之美多样,即使融合了,也还是看得出痕迹。洮河岸上的烽燧连着天际云端,那里是虚化的部落和边疆。倘若洮河有言,它会告诉我们什么?

进卡车沟,过检查站。路面全部硬化,我们的目标是洛克住过一宿的上卡车村。

郭扎村还有印象,再一次经过有似曾相识之感。山边的寺庙规模扩大了,隐约还记得原来的模样。村口的石桥,再见生爱,七年前过桥,我特别注意到桥下深切的河床和欢腾的白浪。村口的白杨像矍铄的老人,长在那里就是为了接受洛克和我的注目礼。还有河岸两边对于流水而言遮天蔽日的灌木,它们也能从古老的白杨那里分享我的爱。

过了小石桥,道路从左岸转到右岸,爬上一道两边码着矮石墙的缓坡,接着又是下坡,大片稞麦和胡豆出现在眼前。因为是七月,稞麦豆苗一片青翠。矮石墙和稞麦地唤起了我的记忆,这里便是上次我们所到最远的地方。驻车观望,远山的轮廓,稞麦地背后潜行的溪流,两岸地势与森林,立马与我记忆中的成像重叠。

过了拉加村是大力村,左岸是沙地村,我想到“杀氐”二字。河谷变得愈加宽绰,油菜花从路边一直铺延到村子……这哪里是迭山峡谷,简直就是川西坝子!停车赏景拍照,有种误入桃花源的感觉。异域风情烘托农耕文明,又弥漫着游牧的气息。

再往前行,景致随溪谷变换,有峡谷有坝子,有森林有草滩,有荒野有村寨;主路、支路、岔路都铺了水泥,路况良好,没有塌方,也没有走山路常见的陡坡和回头线。溪水或左或右伴行,不只花草树木牛羊蜂蝶是鲜活的,空气云彩也都是鲜活的。

在卡车什偶遇一场草地婚礼,沿路赶去吃酒的乡亲像蜜蜂蝴蝶络绎不绝,婚庆现场像一个巨型蜂巢,聚集着欢乐的藏人。路边停满小车、摩托车和农用三轮,也有马匹,一时显得拥堵。一次会车,我拍下了满载乡亲的农用三轮,镜头中,从衣饰、发辫到表情都呈现出异族之美。我很想停下来参加婚礼,讨一杯喜酒,讨一份藏餐,但心中有隔,他们是一个整体,是一家人,我是个偶遇者。不知洛克是否也遇见过草地婚礼、是否参与,为一对新人献上了一曲老家的民歌《雪绒花》。

也许冥冥之中洛克在暗示,我们在日纳与知知寺之间无意将车停在了洛克当年搭帐篷露营的地方。说是无意,其实是被美景吸引,长满花草灌木的河滩,淙淙而蜿蜒流淌的翡翠溪,青翠的金字塔似的孤山,孤山下现出一线檐宇的知知寺……无意也是被美景引领。1925年6月8日,洛克在此安营扎寨,沉浸式地享受了眼前的美景。

这天,我们在卡车沟溪岸长满松树的陡峭山脚下安扎营地。卡车沟里的草地长满美丽的桦树、野生梨和苹果树林,树上盛开着美丽花朵,其中,最动人的是酒红色的报春花和布满草地的紫色马先蒿、紫罗和其他多到数不尽的各种花朵。落叶林中的灌木丛延伸至陡峭山脊中的松树林中,密布着玫瑰、伏牛花、金银花、野生牡丹、野生樱桃,散发着春天的诱人气息。在一片高大的云杉林中,我们扎起了迭部风情的营地,用树木点燃篝火,围坐在篝火旁。

洛克在他《迭部的土地》一文中这样描述了我们眼前的景象。古老的云杉林已经不存,溪边空地上还存留着几株它们不甚高大的后代。

越往沟里走,越是感觉卡车沟是一个独立的世外之世,虽然进入了开放的21世纪,仍有一种宇宙深处的自在。

世外之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桃花源,是创世之地,保留着创世之初的样子。从地面到天空,从水的分子到水的涵养,从动植物的基因到人的本能与爱,都还保留着创世之初的纯度。未必有夏娃和亚当,但一定有苹果树、有云杉、有野牡丹和野蔷薇,一定有南九草和格茹塔……一个世界从迭山的一条裂隙初创、展开,就像天上垂落的画卷,一切都是预设的,村庄在村庄的位置,寺庙在寺庙的位置,雕房木楼紧靠青稞地和牧场,吊床和秋千安置在白杨树荫。

洛克说得很对,溪流从我们身前——他们的露营地——狭窄的河床流过,“也在杜松子树下的巨石间汹涌澎湃,奔涌的溪流通过直鲁那和哇日纳几个村庄后,缓缓流过森林山谷的缓坡”。

哇日纳还叫哇日纳,直鲁纳改叫日如纳。

我们有理由相信,溪流一直都是这样奔涌的,洛克之前,洛克之后,我们之前,我们之后,夏秋奔涌,冬春涓流。我们困惑的是在溪水奔流的当儿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包括洛克的去向。

好了,约瑟夫·洛克在6月9日上午抵达了卡车牙日,现在叫上卡车村。我们抵达的时间是7月8日上午。季节相近,相隔九十八年,看见的景致大致如此。

水泥路到卡车牙日为止,如洛克所述,“卡车牙日之外,尽是荒芜”。

格古村往前,对面是卡车玛日。卡车沟转向西南,在下卡车分出一个“人”字,卡车牙日在“人”字“丿”起笔不远右下的台地上。不知洛克去的哪户人家,我们从村口的水磨转经房经过,水泥路走出头,左转上到台地上的村子。卡车库、卡车玛日、卡车牙日、下卡车、卡车什……从寨名看,“卡车”曾是一个古老的部落,一个古老的家族,就是喀尔钦部落。现在不是部落了,是村社,或许还保留了一点部落时代宗法人情的影子。

将车停在村口,进到卡车牙日内部。卡车牙日呈现的是全然不同的面貌,较洛克当年所见已有相当的增幅,举目都是刷新的痕迹。空落落不见有人、不见炊烟起,以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部落正在打仗,卡车牙日唱了一出空城计。

卡车牙日村口有几棵老白杨,我走过去躲阴凉,留下一帧我与卡车牙日的合照。上午十点的光景,想必洛克也是在这光景抵达的,只是他有马队、有纳西人和当地向导、有蜂拥而出的卡车牙日人惊奇的打量。

离开前,卡车牙日终于出来几个人——两男两女,穿着盛装,女人穿大花青蓝新长裙新马甲,男人穿半新的短袍长裤,笑盈盈站在路坎上,像是刚吃酒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我回过头与他们打招呼,为他们拍照,他们并不反感,也不摆架势,站姿和笑都自自然然。看他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他们不是来自卡车牙日的内部,而是来自古老的喀尔钦部落,或者来自一位当地文人创作的部落故事。

“知道洛克吗?”我想问没问。

“一个外国人,约瑟夫·洛克,到过卡车牙日,听老一辈说过吗?”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洛克不属于他们了,洛克只属于我。

如果卡车沟真有“大城”,“大城”并不在这里,而在卡车牙日之外的荒芜才是。不是人工修筑的土城砖城,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石头城。

石头城有九天门。九天门里住的不是氐羌吐蕃,而是阿巴雅安山神。“大城”里有夏季牧场,有牧人和“洛粉”扎营。卡车沟像一条光缆穿过阿巴雅安神山,深入“大城”的中央,连通了人与神的对话。

约瑟夫·洛克依靠卓尼向导和藏兵开路穿越了“大城”。他经过卡车牙日进入“荒芜”,一路向南,在下一个“人”字分岔口走了一“”的扎隆沟。他们在大石门扎营,尽情享受了“伊甸园”一日。一百年过去了,可以说洛克仍是穿越卡车沟的人中最会享受、感触最深的人。作为一个半途而返的人,我羞于复述他的感受,我只能说迭山,包括进入他视野和笔下的花草遇见了他便再无知遇。他之于迭山也是如此。

1926年冬天,窝在卓尼迟迟不能动身前往阿尼玛卿山的洛克一度抑郁,陷入绝望,他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我没有现在这么懦弱,那么我会静静地舍弃这一凡间的躯体,了结我这乱哄哄的生命,一劳永逸……我的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也许不是几乎,现在已经崩溃……”是一年前穿越卡车沟去迭部的这段经历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能活着,并能呼吸迭山的空气真是一种莫大的乐趣。让这里的伟大、美丽的景象去感动人类伟大的灵魂吧!对我而言,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看到大自然壮丽的景象,每个人的内心都会不禁因之欢畅……”

穿越九天门的情景重新复活,胶片与文字中的花草树木、野鸡麋鹿重新复活,迭山注入了洛克新的活力。

返回达子多村,洮河又出现在眼前。在岷山的河流中,没有比蜿蜒盘桓的洮河更像龙的——一条小龙,受冻后略显僵硬。

洮河也是“洛克之路”的重要部分,说枢纽也不过分。从岷州到卓尼,洛克都走的洮河,清水乡也在洮河的冲积坝上,洛克去大峪沟、博峪沟、拉力沟、阿角沟都是走洮河由汇入口进沟,更别说走卡车沟、车巴沟了。

洮河像一条护城河一样,深深地环抱着迭山所形成的狭长地带,为中国腹地的这片绿洲增添了最为浪漫的气息。

洛克的直觉与描述是准确的。洮河是一条护城河——护卫着迭山石头城,也是一首诗——浪漫而诡秘。在地理学的意义上,它又是岷山乃至横断山的北界。

在正式踏上那条“洛克之路”之前——一直飘忽在我的脑海,我沿洮河而上,有一个模糊而美妙的经过,那便是从达子多村到扎古录镇的行程。

洛克当年走的茶马道,想必是严格沿洮河而上的,不会偏离洮河。我们驾车走公路,有时不得不暂时离开洮河。

洮河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北方女子兼南方女子的美,藏族女子兼蒙古女子和氐羌女子的美,同时还兼有知书识礼的汉家女子的美。一边是高拔俊秀,一边是敦厚圆润,深幽与坦荡并存。

正因为它的深幽,我在途中才有了手忙脚乱的迷失,未能溯洮河而上直抵扎古录,却是误入了它坦荡敦大的左岸——从临潭县古战镇到卓尼阿子滩,上了316国道。

“洛克之路”是高拔、壮丽、艰险、丰饶的异域风光的代名词,甚至是一个神话,镀着古铜色的理想色彩——在尚未涉足之前,我是这样想象与理解的。无论南进北出,还是从北至南穿越,通过这一条路,抵达的都不是地理或现实意义上的扎古录和扎尕那,也不是洛克所说《创世记》中的伊甸园,而是我们灵魂的一个归宿。

从卓尼到迭部,从扎古录到扎尕那,从洮河到白龙江,105公里,走高速只需一个小时,我却用去了三个小时——还是嫌快,我希望的是用去余生。

看似是我在穿越“洛克之路”,其实是“洛克之路”在穿越我。它有时像飘带,有时像折刀,更多时候像一根细绳,穿过我感官和灵魂的最敏感、最狭窄处,带出溪河、村庄、峡谷、草甸、叠嶂的山峦、瑰丽的环形天际线这样的大景,也带出白杨、青稞、报春、丝绸般的蓝红黄三色绿绒蒿、玉簪般的杜鹃和神颅般的砾石峰这样的小景……更多更美的景象无以描述,渺小得犹如造物主遗落的一点墨迹的马帮,草地上时常被忽略的白石一样的羊群,蓝得让你想舍身的天空,伸手可触的白羽毛一样散开又聚拢的云丝云朵,孤独得像是安装了永动机的鹞鹰,以及任何时候停下来都能感觉到的宇宙分派于迭山的宁静。

接近晌午的光景——光景是一队人马翻过草山下到溪谷的状态,我们由卓尼和合作交界的完冒乡亦多子村向南,上到248国道,驶入完冒沟河谷。

像串联起拉力沟、卡车沟和车巴沟的洮河一样,完冒沟河谷也是踏上“洛克之路”的一段序曲,宽绰而平缓,有着僻远农耕的安静慵懒,以至于让车上的人昏昏欲睡。洛克隐退,感官停电,大脑出现空白,直到又见洮河,看见扎古录,才又复活。

扎古录镇不大,坐落在洮河与车巴沟的交会口。新修的河堤、街道和门市与别处的旅游边镇无二,风貌改造的成绩显著。就审美而言,我更怀念洛克拍下的那个百年前的小村。小村子有根有灵魂,扩建的新镇只有主题。

究其语义,“扎古录”让人失望,“石洞沟”的释义像一扇门阻绝了我的想象。我更希望“扎古录”到语音为止,没有实意。于是,我当真像穿过一个虚词驾车穿过扎古录镇,不做停留。

从一个只认读音不认实意的词语踏上“洛克之路”,我一开始便有些恍惚,当新铺的还未来得及做道路标线的柏油马路向前延伸至大片青稞地和油菜花地时,我感觉眼前是一床毛毡一片夕阳。正午阳光下明晃晃的恍惚,白日梦不再是现实的反面,而是现实的本体。“洛克之路”像一条动脉为梦境输送着血液与心跳,又像一副天梯将梦中所见与天堂相连。

过当尕、盘桥、肖五、刀告,在又一个“郭扎”停车逗留。我有理由说车巴沟是卡车沟的姊妹,她们长得太相像了,清纯相像,丰腴相像,辫子和衣裙相像,眼神、气质和性感程度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车巴沟更丰饶、生养更多。

在刀告乡,远远看见一座喇嘛寺,散落在左岸山脚下,大片僧房像一个独立的村庄。我不由自主地将车驶离国道,转入新修的通寺路。不等进入寺院便将车停下,走小道上山,从侧面俯瞰喇嘛寺、拍摄僧房殿宇。红墙、土舍、金碧辉煌的大殿看上去都像是新建或做过风貌改造,观感打了折扣,但仍觉得很美。除了建筑就地取材的敦朴之美,美更多来自寺院弥散的模糊、不甚理解的宗教气氛——一种让心宁静的元素。

喇嘛寺叫贡巴寺,建于明永乐年间,原名垂巴寺。算是一条有记载的流传至今的植根。根在幸存的文字与教众的记忆中,我们看见的贡巴寺系20世纪八十年代重建。

进入尼巴镇,车巴沟的丰饶有了一个繁盛部落的规模。繁盛不在人口、不在看得见的人类活动,而是在村舍、在青稞地、在牧场和牛羊。石巴、尼巴二村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坐落在卡车沟右岸,阡陌交通,紧凑如城堡。

洛克当年或许在尼巴村做过停留,吃过地道的尼巴糌粑,喝过地道的尼巴酥油茶。

尼巴是藏语“阳坡”的意思。尼巴的味道就是阳光的味道。

我是一个习惯于追求美、探究意义的旅人,每到一地总要追问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总是急吼吼去感受它的美。现在,“洛克之路”以每秒七八米的速度穿过我的身心,一条纵使有白杨、青稞、油菜花、草场、土屋与踏板房和喇嘛寺的河谷展现在眼前,我依然感觉它是一个空谷,忍不住又思量起它的意义。我感觉到的美还是一种平凡的“熟美”,我的直觉似乎还没有被唤醒,处于休眠状态。真要探究这段“熟路”、这个空谷的意义,那便是脑洞的一个空白——意义早已消解,不是深埋于地下就是消散在空中,再怎么探究也超不出叠山的厚度和洛克时间。

人终究是渺小而短暂的,包括一度繁盛的部落,包括一场宿醉、一场法会、一次规模空前的插箭会、一场让迭山崩摧的战争,包括今天成为网红的“洛克之路”,都会成为考古现场一个脆薄的文化层或一抔碎屑。但也不简单,就像尼巴村人打下的青稞、割下的牧草和放牧的牛羊,虽然隔年便不在了,却是他们存活延续的保证。

想象车巴沟有一个文化层,宛如我们今天在地表所见,甚至比今天更强盛、更本真、更有活力,像一床织好的毛毡被时间卷起扛走,留下光光的泥地和模糊的印迹。要想重新找回毛毡,将其铺展在车巴沟,就得唤回那只曾经飞翔在车巴沟上空的鹞鹰,从它的瞳孔提取织毛毡的影像。

以尼巴村为界,可以把“洛克之路”分为“熟路”和“生路”两半。“熟路”就是有人居的路,也可以叫“文路”,被人类活动、文明浸染的路。今天,我们肉眼看见的文明都是当下的、截面的,呈现更多的是现代文明的东西——附在被不同程度改造的地理与消失的部落遗迹上,鲜如滴洒在铁栏下的红油漆。

过了尼巴村,“洛克之路”便进入了无人区,准确地说是进入了牧区。水泥路到了尽头,道路离开主沟,向左拐进曲河尔库,进入泥碎路。

由曲河尔库进入曲河尔亚库,“洛克之路”开始上升,不过还算平缓温和,溪谷宁静优美,遁世之感——遁于纯然优美的审美由然发生。经过一个叫且嘎阔的地方之后开始爬陡坡,先是向右一个回旋,接着向左一个更大的回旋,前行百米,接连又是几个大回旋,大回旋夹着小回旋。溪流变得更加细小,成为藏语语义的“曲子”,且同经幡、玛尼堆、牦牛和雪莲花连在一起。

车窗外视野变得开阔,群山叠翠,每上一级山梁,天际线——实际上是群山,就会变得更加广阔邈远,从极目处的虚无到一轮轮鲸脊般的轮廓线。路况越来越差,道路越来越险,我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朝窗外张望,像是迭山里有比死神更值得提防的神灵在召唤。不知从啥时起,我的身体里便安装了指南针,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我都能凭直觉认清方向。我知道西边的重山远端便是洮河之源,连着桑科草原,更远就是拉加寺和阿尼玛卿山,而东边隔山就是卡车沟,没准儿吼一声“卡车牙日”,就能听见喀尔钦部落人的回应。

午后的迭山碧空朗朗,阳光视界的明晰有如华尔干山神眼中的镜像。空气明净,虚无而热烈,风柔如丝,紫外线如芒刺,野花旷古寂寞,鹞鹰旷古孤独,草溪静谧闪亮……看得见、看不见的“洛克之路”有如天路,虚虚实实,实的是我们走过和即将要走的,虚的是未知、是通往内心的部分。

车上山梁,我迫不及待地弃车登高望远,看我们走过和即将要走的“洛克之路”。视线所及明晰而茫远,依旧是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山,朝东西两个方向起伏连绵,如兽脊,如胸腹,如大海在瞬间凝固的绿色波涛。我的第一感迭山是一个活体,不是活草活花活水活牛羊,活的是整座迭山,一个逶迤优美的母体,从未停止生养和孕育,无边的性感鼓荡着青翠欲滴的欲望……我情不自禁地躺下,躺在陌生母亲的胸腹,头枕野花,喘息不止,感受着两颗心的跳动。

沿一列南北走向的山脊西侧的砾石路继续前行,“洛克之路”越过草山的边界,进入了石头山——藏语语义的“扎尕”,汉语语义的“石匣子”或“石头城”。也是“盲区”——造山运动的巅峰之作,多个山脊在此接洽、起承转合。石峰孤立,山势模糊、走向混乱,“洛克之路”进入了石头城。

眼前迥异于草山的石山风光也能让我振奋,但终究不是我灵魂的选择。石头城奇险、干烈、孤绝,有着遗世独立与崩流的双重气质,连“腐朽”——风化瓦解,都是干干净净的,但终究是“死城”。鹞鹰飞过,雪豹逃遁,便是一具地质干尸。

我的兴趣在石头城夹缝中的那些生命——稀疏的草和不多几种野花。刚进入砾石山,我就注意到了那些花草。绿绒蒿,洛克记作野罂粟,是“扎尕”之魂。人的灵魂所有的气质绿绒蒿都有,轻的质量,缥缈的花姿,迷人的气味。叫绿绒蒿,却没有开绿花的。开黄花的居多,也有开红花、蓝花和紫花的。绿的是它的叶片,毛茸茸肥绿,与花瓣的削薄细腻相反。开黄花的绿绒蒿最性感,绽放的和含苞欲放的,总让人想起穿黄裙子的女孩,隐约想起,女孩是谁、在哪儿见过又是一头雾水。

相较于黄色绿绒蒿的性感,我更钟情于红色绿绒蒿,那种皱纸的质感让我忍不住想写诗上去,比红桦皮更能激发我书写的欲望。红色绿绒蒿是我对红色生爱的唯一理由。红色绿绒蒿给人一种只有精神没有物质的错觉,感觉并确信它永不凋落。红色绿绒蒿没有性感,只有精神,红色附着在几近虚无的纤维上,在山影里静静的,或者在朗日下迎风舞蹈,总能带给荒凉的石头城一线生机。

经幡属于哪一类?玛尼堆属于哪一类?经幡下如雪片飘洒、覆盖草山的隆达属于哪一类?经幡和隆达有没有生命?此刻,我抵达了两座“扎尕”的衔接部——“洛克之路”视野最开阔、眼睛最享受的一个山梁,感觉玛尼堆、经幡和无尽的隆达都是有生命的,在风中呢喃,在静默中传达祈愿。

迎风走过玛尼堆,绕过哗啦啦的经幡。山梁上下都是白花花的隆达,或飘飞或堆叠,遮盖了半座山;偶有野花从“雪片”中探出头,我都是当作祈愿阅读的。没有黄色和红色绿绒蒿,我的视线落在山下的溪河上——其实是溪流冲刷的痕迹,抵达了对面一丝不挂的“扎尕”——没有秃鹫盘旋……说不上多美,但绝对神圣。一线雪白的溪流从砾石滩流下来,流进草地,在草地上画出一道有宽度的弧线,消失在另一座“扎尕”背后。这白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伊纳。长了翅膀的隆达飞到了伊纳上。

“洛克之路”在这个有玛尼堆和经幡的山梁完成了180度的大转弯,沿一列东南走向的“扎尕”进入了石头城的内部。石头城的内部也是“盲区”,高拔险峻,直刺天空和我的感官,逼真到了粗粝——兴奋与恐惧感也粗粝,像箭镞和滚烫的火石子,直至在两座石峰间的豁口再次看见红色绿绒蒿。

停下来喘口气,摁住左胸,让心跳平缓。“洛克之路”从万丈石壁划过,一段白线,落石和塌方使白线变得模糊。从一枝红色绿绒蒿看过去,刀锋般的山脊,一座石门兀立——“洛克之路”并未穿过石门而去。爱是悬浮的,若有若无,多么遥远……死亡碰触胸腔,通过我,通过我的旅行,温暖着海拔4000米的粗粝的苍凉。

绝境是一种现状,也是一种错觉。山重水复疑无路,“洛克之路”用一段不太长的高山之巅的蜿蜒引领我们走出绝境,进入通往扎尕那的石匣子走廊。

从石山之巅急转而下,我真有一种逃离死神的紧急与侥幸。又见草地,又见黄色和红色绿绒蒿,又见森林,心跳平复下来。爱不再悬浮,隆达般沉落,孩子般依偎,“洛克之路”变得轻柔流畅,像一支轮舞曲完成了大回旋的演奏,进入了明快的尾声。

2012年初冬的一天,我第一次来到扎尕那,穿过东哇、业日、达日和代巴四寨,进入这个石匣子走廊。虽是初冬,走廊已经下雪,草甸上白雪皑皑。那一次,我们只行至石门坎,当地人叫杰日普。碧空丽日,几个人踯躅在草甸雪域,浑身发抖。从倾斜的石匣子朝扎尕那一方看去,隔空是巍巍群山——我一直误以为是白龙江右岸的蜀山,这次才发现仍是迭山。

车行石匣子走廊,我倏然想到:这样一个封闭的走廊,水可有出处?写这段文字之前我才在地图上查明,原来在走廊前半部的西南侧有一条溪涧,连通着一条叫白衣溪的小河。

九拐上石门。这是石匣子走廊内的一个抬升,也是“洛克之路”最后的一个制高点。两旁是鬼斧神工的石崖石峰,头顶是蓝眼缝一般的碧天,前面是断崖式的石门坎。九拐上石门,峡谷两侧的岩崖更高更陡,风化崩塌的痕迹也更明显。

驻车于刻有“洛克之路”的石碑前,回望石匣子走廊,回望石门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画:浅灰、皴笔、磅礴,施以淡彩。转过身看走廊的出口、看对面的草甸,我毫不费力便寻到了上次我们徒步到过的位置——七月,没有雪线,没有衰萎的棕黄,有的只是芳草萋萋、百花争妍。尽管生机勃勃,我依然能分辨第四纪冰川刨蚀的痕迹。

到了扎尕那,“洛克之路”就将结束。最后十几公里,轻车熟路,一路下坡,并无“抵达”和“完成”的满足,反倒有种虚无和惘然。

我当然知道,“洛克之路”不是任何时候都像今天我们走过的这样,具体明晰,呈现于七月的丽日青山和洪荒的石匣子走廊,很多时候也没于大雾,或覆于积雪,甚至为暴雪搅扰、被雪崩阻断。想象“洛克之路”在初冬扑上初霜初雪的样子是一种享受。还有超出自然意义的遮蔽,还有在迷雾中另辟蹊径,犹如黄色和红色绿绒蒿带给我的迷失。“洛克之路”带我们抵达的并非现实意义上的扎尕那。

因为洛克,扎尕那成了不少人的追梦之地。我也不例外,追约瑟夫·洛克,更是追自己失落的本心。

人类尚无原罪,扎尕那未必是《创世记》中的伊甸园。2012年初到的扎尕那,我看见的与洛克看见的没两样,八十多年过去了,扎尕那的开阔、邈远、纯粹与宁静依旧是洛克所描述的。那天,准确地说是10月27日上午九点,我走益哇沟进来,穿过石峡,第一眼看见扎尕那便被震撼了。一种碎裂,一种冰释,一种来自宇宙的宁静浇到了内心的根块,冷冽的阳光普照村庄、石山、空地和寺庙,也照进了我的内心。整个场景都是我与扎尕那、我独自一人与扎尕那,听得见无处不在的宁静的声音。

一个人走土路而上,依次穿过东哇、业日、达日和代巴,路上唯一遇见的是两头藏香猪和一位带小孩的老妇。经过东哇村水磨转经房时,我走石级去了拉桑寺。神还在,扎尕那的灵魂还在,扎尕那还是伊甸园。那一次,我和洛克相隔八十七年的两只脚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2016年再次到扎尕那,扎尕那变得热闹起来。大巴车停在路口,乱停乱放的小车使道路变得拥堵。一些人家开始改建,已经是亚当和夏娃被逐的景况。

2018年第三次去,扎尕那开膛破肚,从益哇沟口到代巴都是大型机械作业的场面。各家各户,水泥钢筋派上用场。从东哇村出来,我想的是洛克怎么看扎尕那的这一“巨变”。

我们在扎尕那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十分动人,巨大的云层聚集在山谷峭壁中,这些峭壁像海洋中的岛屿一样巍峨耸立。鸟儿鸣唱,空气静止,万物都安静地笼罩在覆盖着绿色苔藓的阴郁森林中。空气中弥漫着云杉和冷杉的香脂气,直立挺拔的云杉和冷杉大有与岩石峭壁试比高的态势。

为了留住洛克文字中人神共住的扎尕那,为了留住扎尕那给我的最初的印象,这一次,当我穿越迭山、结束具体规定的“洛克之路”之旅,我没有在扎尕那停车做哪怕是片刻的停留。

在我不甘的感觉与想象中,“洛克之路”抵达的不是扎尕那,不是现实,而是已逝的过往,是老照片中人神共住的古老诗意。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