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而漫长的时光

2024-08-03 00:00:00李新勇
广州文艺 2024年7期

库满老汉刚刚送走赵兽医,小镇汤锅店的蔡老板就上门来了。他是走路来的,为的是生意谈成之后,把齐库满牛圈里的老牛牵回去。蔡老板掏出香烟向库满老汉递过来,笑眯眯地说齐家老伯,有没有想通?想通我们就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用微信不用支付宝,现钞!

干瘦苍白的库满老汉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往后退进院门,向屋檐下的狗棚走过去。他语调低沉,压制着愤怒,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卖不卖不卖!你再这么死缠烂打,看我不放狗来咬你!蔡老板一身沙姜八角和葱蒜气味,貌似香喷喷的,在库满老汉看来,却是充满血腥的煞气。蔡老板这是本月第三次来。第一次是在儿子齐山湘又一次来动员他进城之后不久。儿子要是不做带路党,这个一身凉拌卤煮味儿的二货怎么知道他家牛圈里养着一头老水牛呢。“这个碎娃子不日毛!”库满老汉在心头将儿子骂了几十遍。

四十开外的蔡老板高大壮硕,一头蓬乱的卷发在头上乱七八糟地翘起,仿佛满脑袋都是大大小小的牛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卖牛肉和牛肉汤锅。据他自己讲,他恪守职业道德,只卖啃草的“家户牛”,周边的“家户牛”被他收拾得越来越少。因原材料正宗,他那汤锅店的生意天天火爆。为把形成品牌的生意维持下去,蔡老板见到“家户牛”比见到他亲爹还亲。库满老汉牛圈里的老牛,老是太老了些,牛皮比盾牌还坚韧,但毕竟一辈子光吃草,没吃过配合饲料,牛身高大,全身俊朗,肋骨巨长,腿骨粗壮。蔡老板计划好了,这头老牛不仅牛皮和牛肉值钱,连牛骨头都是宝贝,将来把牛肉剔干净,稍加处理,重新组装起来,往汤锅店大堂一摆,就是金字招牌,比博物馆里的恐龙骨架还好看。

蔡老板定在院门外,做起随时伸出双手将院门关上的架势。狗棚门的栅栏是关着的,他猜库满老汉是在虚张声势,里面根本没有狗。不过也说不定,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还是慎重些为好。隔着院门他对库满老汉说,齐家老伯,你养了几十年的牛,可知道一头牛的寿命是多长?

再长都镇不住你满身煞气!库满老汉从狗棚边抄起一把扫院子的大扫帚,转身向院门走来,我懒得跟你念大肠经,不管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头牛我都不会卖,不会卖,你听清楚没有?既然我不卖,你还站在我家门口做哪样?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拿扫帚揍你!

蔡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按老一辈的说法,挨扫帚揍是要倒大霉的,比被狗咬了几口还吃亏。蔡老板一边后退一边说,齐家老伯,有话好好说噻,现在是文明社会,不能动不动就使用武力!哎哎哎,怎么说打就真……我自己走,我立即走!你儿子以后哪怕跪在我面前求我上门来我都不来了。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要等这头牛老死在你家牛圈里,当祖宗一样敲锣打鼓埋进你们齐家祖坟?

库满老汉双手捏着扫帚,望着悻悻而去的蔡老板心想,儿子过去是个好儿子,如今在这件事情上真是个糊涂蛋。怎么可以找一个汤锅店的二货来对待我们一家的恩人呢?你好歹也是五家超市的老板,难道还缺这万把块钱?

这个碎娃子不日毛!库满老汉在心里又骂了一遍儿子。他窝了一肚子火。不管什么时候,做人都不能忘恩啊。库满老汉从衣兜里拿出手机,他要立即打电话教训儿子,好好将他臭骂一顿。

刚才赵兽医仔仔细细对老牛的全身做了一番检查。他的检查不靠仪器,他没啥仪器,而是纯手工,全靠手,东摸摸西捏捏。他对库满老汉说,看起来这头牛全身上下没什么毛病,就是太老了,牙口三十五岁,相当于人类百岁高龄,各种器官的功能都衰退得差不多了,包括它那能够反刍的胃肠,也老啦,就像你我一样,上了八十岁就吃得少了,还要尽量软和些不是?你别光给它干谷草,得适当给它吃些青草,拉出去逛逛,活动活动筋骨,晒晒太阳。

老牛最近一年越吃越少,库满老汉担心它生病了,去年夏天就打过电话给赵兽医,请他上门来瞧瞧老牛。十里八乡就只剩这一个兽医还能给牛瞧病,别的兽医早改行了。赵兽医答应来,磨磨蹭蹭,直到如今春暖花开才真正上门。库满老汉没有责怪赵兽医,赵兽医也老了,库满老汉今年八十,赵兽医比他还大三岁。

三十五年前,库满老汉请赵兽医陪他上牛市,赵兽医一眼就相中这头牛。当时这头牛病恹恹的,一连几天无人问津。赵兽医对那时候库满后面不用加老汉二字的中年齐库满说,这头牛身材高大,四肢粗壮,骨架子疏朗大方,全身没有杂毛,没有恶旋儿,牛背宽大,肩胛厚实,只要治好病,壮实得没二话可说。齐库满问,能治好吗?赵兽医说,我仔细观察过了,这头牛特别能吃,却不长肉,什么病?干瘦病。这毛病不常见,很多养牛户不懂怎么治。我主张你买,说明我有将它治好的把握,还替你省下一笔钞票。齐库满跟卖牛的人各伸出右手到对方的袖管,两只手的指头在袖管里一阵比画,讨价还价,齐库满以低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价格买下了牛。赵兽医让齐库满回头到兽药门市买了抗蠕敏、钙片、鱼肝油、复合维生素,把牛牵回家连续喂了一周,牛的毛色就鲜亮起来了,紧接着强壮的身体就长出来了。从那以后三十几年时光里,这头牛从来没有生过病。

库满老汉问赵兽医,除了添些青草,四处瞎逛逛,晒晒太阳,没别的了?

赵兽医懂库满老汉的意思,老朋友的意思是:这头牛到底生了什么病,还需要怎样治疗。赵兽医说,这头牛真是什么病都没有,就是岁数太大了——这头牛比你我都强,活到一百岁还能自己吃草——你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天知道,即使活到一百岁,估计没人伺候,怕连碗饭都端不起来。

你说话声音那么洪亮,只怕到那时候还能翻得出年轻时候的花花肠子来!库满老汉跟赵兽医开玩笑。

库满老汉的玩笑话逗笑了赵兽医。赵兽医说,人这辈子就这么回事,活到哪儿,死到哪儿。这头牛也跟你我一样活到哪儿死到哪儿,都终有一死。这头牛早就活过了寿数了。它要是身体不健康,活不到那么大的岁数。你不要老是将它拴在牛圈里,应该把它牵出去到处走走。劳碌了一辈子,运动惯了,别让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消化不好,就吃得少了,吃得少了,力气就小,身体跟着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库满老汉说,像它这么健康,万一我走在它前面可怎么是好!我儿子找汤锅店的蔡老板来过两回,都被我赶跑了。

赵兽医没有顺着库满老汉的话回答,他知道库满老汉的身体不太好,去年还做过手术,听说是心脏上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瘦得让人担心,感觉在他手和脚上系上绳子,稍微用力拉拽,就能像风筝那样放到天上去。他那对双胞胎儿女几次三番要接他进城,都因为无法交代这头老牛,而一再耽搁。赵兽医说,你知道如今的菜牛能够看到太阳的日子有多长?一年。挤奶的奶牛稍微长点,寿命不超过十年,多数奶牛用上六年就会被淘汰,要么直接送到屠宰场,要么卖去做普通母牛,做普通母牛的,能够多活几年。要说命长,就数这些一生辛劳耕地的黄牛水牛,过去是我们的好伙伴好帮手,年老了又是我们的伴儿。从生物学角度说——“生物学角度”是个专家用的词儿,我是从广播里听来的,嘿嘿,耕牛活上二十岁就算长寿了。你家的这头牛竟然活了三十五岁,算得上寿星中的寿星了。不过再高寿的寿星,也有终老的时候,你打算养它到什么时候?你该跟你的儿子女儿进城享福去啦,别让一头老牛耽搁了你的晚年幸福!

赵兽医说出了令库满老汉反复琢磨而不得要领的心事。最近老牛胃口越来越差,库满老汉想,也许老牛的大限到了,要是老牛走在他前面,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会在这头牛跟他曾经挥汗如雨的田边地角找个地方将它埋葬。他最担心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万一走在老牛前面呢?多半我前脚一走,后脚蔡老板登门,如今儿子跟他是一伙儿的。库满老汉像自语,又像在对赵兽医说:我希望这头牛走在我前……库满老汉瞧了一眼赵兽医,把一个“面”字吞进肚子。两人都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老牛。老牛的眼睛有些昏花,但依然温驯善良、忠厚朴实地看着两位老人,一对耳朵偶尔轻轻扇动一下,似乎在认真听他俩的交谈。

赵兽医懂库满老汉没说出口的内容,他们都相信老牛是听得懂人话的。赵兽医说,这可说不好,只怕够得等,这头牛所有零部件都完好,只是像老旧的机器那样转速和功能不正常了,你说的“那一天”会发生在这个月还是下个月?是今年还是明年?谁都说不准。

说不清楚就慢慢等吧!库满老汉说,他递了一支香烟给赵兽医。赵兽医接过香烟,摸出打火机半天打不着。库满老汉知道,这就是纠缠很多老年人的帕金森病,年纪大的老人,一旦患上这毛病,生活质量大打折扣。他接过打火机替赵兽医把香烟点上,心想,如今赵兽医这双手,只怕摸不出牛身上隐藏的多少秘密了。

赵兽医斜挎着兽医木箱,趿拉着一双大棉鞋走在远去的村道上。他已经不能骑自行车了。库满老汉心想,幸好打一开始就没责怪过这老伙计,同在一个村子,从他家到我家,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攒够力气,我们这一辈人都老啦。

撵走蔡老板,库满老汉放下扫帚,关上院门,上了插销,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打儿子的电话,愤怒在他脸上和心里像一锅翻腾的热粥,他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兔崽子:做人不能忘恩啊!

想当年你们兄妹俩双双考上大学,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一大片庄稼地就靠你娘跟我还有这头牛日复一日辛勤劳作,跟移山那样,把你们供到念完本科和研究生,有多少辛劳是你爹你娘付出的,就有多少辛劳是老牛付出的。

它拉过你们兄妹俩上大学的行李去车站赶车,一路上有邻居围观,别人家有自行车,我们家经济不宽裕,买不起,本来应该我们艳羡人家的,可你们兄妹俩的行李搁在牛车上,你们要去远方读大学,艳羡的却是一路上遇到的村邻。

山湘啊山湘,你在城里的家具、你妹妹当年的嫁妆,也是这头牛拉车拉过去的,从小村到城里,来去六十多公里,出门的时候月亮在天上,回村的时候,月亮也在天上,我们中途吃了两顿饭,喝了无数次水,因担心它在城里拉屎拉尿,这头牛一整天没吃没喝。一整天啊,换成人还委屈呢,这头牛没有撒过小性儿,没有叫唤一声,忠厚老实得令人心痛。

有一年,山湘你生了重病,医生说没救了,你托人带信回来让我跟你妈到城里的医院跟你见最后一面。我跟你妈让老牛驮上被褥,连夜出发,打算去陪你几天,陪几天算几天。半夜三更摸黑出门,那时候不像现在随时能打上车,大公路上大白天也没几趟班车,大半夜就更不可能有车,我们就这么牵着老牛走去,半路上切近道,在一条山涧前面找不到木桥,冒险涉水,没走几步就栽进湍急的深水涡,是这头牛用牛角把我跟你妈顶上对岸,救了我跟你妈。到了医院,医生已经用尽他们能够用的方法,你还是一天一天往外抽气,水米不进,肚子大得像要爆炸。一个邻床的老者让我们将水牛角上锉下来的粉末,用细竹管从你的鼻子给你吹进去。连医生都说这没有科学道理,但好歹有这头牛在,牛角是现成的,我跟你妈觉得不妨试一试,死马权当活马医。你拉了三天腥臭黄汤,放了若干臭屁,竟然把你的一条小命从鬼门关上给拽了回来。这头牛的右边牛角比左边短,怎么来的?你该不会忘记吧!

十八年前,你们的娘去世,也是这头牛拉的棺椁……你妈走后,还是这头曾经跟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牛继续与我相依为命,我喂它吃草,也跟它说话。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常回家来,我一个人挣了钱没人陪我花,你们不但不要我的钱,还经常给我钱。我一个老家伙就像一包过期食品,没人需要我,我也不能给任何人帮助,有时候苦闷得想离开村子,出去走走,跟流浪汉那样,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可一想到这头有恩于我们一家的牛没地方交代,我便好好地待在家里,并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是这头老牛,支撑我熬到现在。

农业机械普及后,耕牛派不上用场;后来耕地承包给前来种葡萄的外地人,这头牛就彻底解放了。别的养牛户把牛卖了,我舍不得,这牛成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头。小学老师教识“牛”字,那些小学生不懂什么是“牛”,家长领着孩子到了我们家的牛圈,知道活生生的牛是什么样子……这哪是一头牲口呢,这分明是我们家的一员。

关于这头牛的种种恩情,库满老汉心头装得太多太多,三天三夜说不完。

一连拨了三次电话,都通了,不见儿子接。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库满老汉心头的火气消下去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旺盛。他打开院门,回头把牛牵出牛圈。

老牛确实太老了,如同彻底泄了气的皮球,浑身都是褶皱;苍老的牛皮像因使用过久而褪色的物件,在暗黑中泛出灰颜色;还特别瘦,瘦得如同在一副骨架上蒙了一层皱皱巴巴的牛皮;肩胛骨和髋骨高高隆起。老牛步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一摇三晃,穿过院子出了院门,走在通往田野的乡间便道上。这时候,天空中敞亮的阳光晒在牛背上,温暖像一阵阵波浪,在牛的全身潮起潮落、山呼海啸。老主人怕它年迈抵抗不住寒冷,整个冬天都不曾让它走出牛圈。库满老汉和老牛似乎发现,在野外无边无际的阳光和风中,老汉的心渐渐温暖柔和起来,老牛作为生物的运动技能也逐步恢复。这个过程是愉快而舒服的。

尤其是老牛,它太需要阔大无边的自由啦,柔和的风吹在它身上,像看不见的清水洗濯着它的身体,老牛愉快地扇动起耳朵,摇起尾巴。如果不是因为微凉而清新的风,老牛几乎忘记耳朵可以扇动、尾巴可以摇摆。风带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河水的香气、泥土的香气、树的香气,这一切香气混合起来,组成田野的香气。老牛的步伐在春天的香气里,仿佛健硕了许多,不再那么老态龙钟了。老牛试着叫了一声:哞!短促的叫声,让库满老汉大吃一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老牛的叫声了。库满老汉喜不自禁,拍拍老牛的长脸颊说,老伙计,你曾经的那些老伙计你谁也唤不答应了,你现在能唤答应的,就只有我啦!

牛也是需要自由的!库满老汉自语,他暂时忘记了蔡老板和儿子给他带来的不快,愉快地牵着老牛朝村子外走去。刚才在跟老牛说话的时候,库满老汉发现了自己这一生对老牛最大的不公:竟然没有给老牛取个名字,否则在这会儿就不是一口一个“老伙计”,而是大声地喊它“平安”或者“金玉”或者“老黑”,实在不行叫“库满”也行。更遗憾的是,到了现在,既然辛苦一辈子的老牛没有从我这里挣下一个名字,快入土了,也就没必要再折腾取名了。

田野里到处都是塑料大棚,棚子里种的是亩收入可达到十万元的阳光玫瑰葡萄。田边地角不复存在,大棚的边沿根本长不出青草。有人从大棚里抱了些嫩绿的玉米秸秆出来,送给他喂牛。库满老汉连声说谢谢。大棚的威力真大,刚刚开春,就能让玉米秸秆长到比人还高。库满老汉对那年轻人说,现在割掉多可惜,为啥不留下来长玉米棒子?年轻人转身往大棚里走,棚里有很多活儿等着他做,没时间跟库满老汉唠嗑。他说,玉米青苗是为葡萄准备的圊肥,去年秋天种下去的,长得太密太茂盛,要割掉一些,马上就要用机器打碎了翻进地里去,圊肥多了少了对葡萄都不好,你还要不要?我再去抱两抱来送给你。库满老汉怕老牛一次吃多了青饲料拉肚子,说你有没有草绳?替我捆成两捆,放牛背上捎回去,明天给老牛继续打牙祭。年轻人钻进大棚,不一会儿就捆了两捆出来送给库满老汉。

等老牛吃完秸秆,库满老汉将青玉米秸秆架到牛背上,牵着老牛来到自家的承包地边。从前一家四口的承包地,兄妹俩考上大学后,他俩的那两份就退给了集体,如今还剩库满老汉和孩子的娘的土地。当年如果没有这头牛,在干完自己的农活之后,还到其他人家的土地上犁田耙地、换些零花钱回来,一家人的日子怕是过不出来。种葡萄的外地人在库满老汉的承包地跟邻居的承包地上搭起了硕大的塑料大棚,一个大棚跨几家人的承包地,弄得他不能准确判断出自家承包地的边界。他想老牛更是无法判断。阳光底下柔和的清风吹拂着老牛身上的毛,稀密不均的牛毛欢呼得像一簇簇新发的春草,老牛睁着平静从容的眼睛,事不过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靠近中午更加暖和,库满老汉牵着牛往回走。没有到家,远远看见自家的烟囱在往外冒烟。老伴儿在世的时候,这场景是他回家的动力。这一缕熟悉的炊烟已十八年没见过了。库满老汉记得刚才出门的时候是把院门锁好的,谁会开门进去动他的锅灶呢?

走到院门前,见女儿水莲的车停在门外,库满老汉知道是女儿回家来了。他想不年不节的,妮子回来做啥。进了院子,见水莲在水井边洗几根葱。水莲跟爹打招呼,爹回来啦!拴上牛,洗洗手,就吃午饭啦!

库满老汉长长舒了口气说,今儿不是周末,你不上班?

水莲回答,你女儿都满五十三了,退休一个月啦!

时间过得真快!库满老汉心想,仿佛为儿为女辛苦劳碌的日子就在昨天,今天儿女们都退休了,时间真是最慢也是最快的怪物。库满老汉问,你哥退休没有?

他要不做老总,还在原来的单位,六十岁才得退休,像他现在,天天财源滚滚,管什么退不退的,能干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水莲把菜摆到桌子上,招呼库满老汉,爹,先吃饭吧!

上午我跟你哥打电话,不见人接,他这家伙多半真是数钞票数昏了头,顾不上接我的电话,什么人嘛!说起上午的事情,愤怒再次回到库满老汉的心头。这孩子做商贸公司的老总那么多年,以前回家来对周围邻居总是谦和细致,没见什么恶劣的表现,可在对待老牛这件事情上,简直太无情无义了。这头年轻的时候跟我和你娘翻开春天盖上冬天,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牛,到老了却要被送进汤锅店给人剥皮吃肉,于心何忍啊!他这会儿没站在我面前,他要在我面前,包定吃我两个大耳刮子!

水莲安静地听父亲数落哥哥。待库满老汉举起筷子开始吃饭,水莲说,爹,您年纪一天天大了,一个人住乡下,我跟哥哥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提心吊胆。哥的重点不是卖牛,而是想早点把您接进城,可要进城,我们都知道,就得先把老牛交代好……

库满老汉打断女儿的话,再怎么交代,也不能把老牛往汤锅店交代!得是多么黑心烂肝的铁石心肠,才想得出那样的馊主意?别说那样做,那样想一想,都是罪过!

水莲不跟爹争辩。去年随丈夫奥伦毕力格回了一趟内蒙古,正好赶上草原上举行那达慕节日,大开眼界,还得了一段视频。水莲早有准备,她放下筷子起身,在电视机上插了个小U盘,她说,爹,请您看看这个。

画面上,辽阔的大草原是女婿的家乡,女婿以前长期在张北线上跑长途货运。库满老汉问女儿,奥伦毕力格也该退休了吧?水莲回答,他一个跑长途货运的没什么退休不退休的,三年前放下长途车方向盘,盘了一个修车店,如今是修车店大掌柜。说罢笑笑,引导老爷子继续看视频。

在肥美的草场中央或在隆起的小丘或小山上,偶有一个或两三个突兀的敖包,从敖包顶部呈放射状牵出若干五彩缤纷的经幡,使敖包既是道路和地界的标志,也承担祈祷丰收和幸福平安的功能。

库满老汉说,开门坐店最好,一年到头在路上跑挺让人担心的,车没卖吧?

大车和小车各留一辆,其他都卖掉了。水莲回答,没再说话,意在让爹把下面的内容看下去。

牧民每年六七月举行敖包祭祀活动,祭祀结束,举行传统的赛马、射箭、摔跤、唱歌、跳舞等娱乐活动,这就是草原节日“那达慕”。牧民平时分散在草原各处,这家跟那家相距几公里到十几公里,很少碰见,只有到举办那达慕的时候,青年男女才会遇见,在歌声与舞蹈中,眼神相碰,身体相触,爱情的火花才会擦出来。

画面切换到七月的某一天早晨,在距离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百灵庙镇十六公里的巴音宝格达敖包前,无数盛装的蒙古族人面带虔诚,在此举行放圣马仪式。苍山之巅,高大浑圆的巴音宝格达敖包上彩旗猎猎、经幡飞舞。天才放亮,黛色的群山背后,是明亮的淡青色的天空,让人分明感到太阳就在山背后,向山的这一面赶来。

三声长号,一位大师傅有节奏地敲击一面鼓,跳跃入场。敖包周围近千人众,鸦雀无声,表情庄重,目视敖包。大师傅用天籁般的嗓音吟唱着。那唱词虽然听不懂,但声音悦耳动听,开口沉郁,收口激昂。伴随祈诵,一匹矫健的白骏马被“请”到敖包前。大师傅对着骏马低语,骏马像听得懂这一切,温驯地听从大师傅的指示,伸长脖子,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在骏马的脖子上套上用彩色布条结成的美丽的花环。白马像一个懂事的人那样,先后把左前蹄和右前蹄伸出来,接受大师傅弹上去的水酒。仪式结束,骏马沿着人们让出的一条道,离开敖包,跑出了人群,承载着美好的祝愿,奔向辽阔的山川和草原。

库满老汉停下筷子问,这是在哪里?他们在做什么?

水莲告诉爹,这是奥伦毕力格的家乡,他们在放圣马,一种重要的放生仪式,羊、骆驼、马都可以。放羊,就叫放圣羊;放骆驼,就叫放圣骆驼。视频中放的是一匹马,就叫放圣马。表达人们对大自然的感恩,传达敬畏生命、敬畏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

是不是随便找一只羊或者一匹马,都可以呢?视频看到这儿,库满老汉大体明白女儿想说的话了。女儿从学校毕业,在建筑设计院里做了一辈子桥梁设计师,她懂得架构自己的生活,最能看透别人的心,因此说话做事懂方法、有讲究。

不是。水莲回答,不管是羊、骆驼还是马,都是头一天才从草原上选来的,就像我们评选道德高尚的人那样,也要逐一考察它的品行、生育、才华、德操等。只有德高望重的牲口,才配得上“圣”的称号。

这匹马将上哪儿去呢?库满老汉问。

视频旁白替水莲回答:这匹马从此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野和草原上,独来独往,直至终老。这匹圣马被视为神物,谁也不会去捉这匹马,捉了预示着将有灾祸降临。谁要有幸再次与之相遇,都会以礼相待,促其远行。

草原上那么多马,谁认识这一匹就是圣马呢?库满老汉问,他觉得太神奇了,这样的风俗太有意思了。它向世人传达的是作为大自然的子民,没有谁是高贵的,众生平等,与其病死在蜗居,不如了无牵挂回归大自然,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来不带一丝尘土,去不带半片云彩。

水莲把视频往后倒了一段,指着马脖子上的花环说,爹您看,这用彩色布条结成的美丽花环就是标记。这个花环经过特殊处理,不变色,不腐坏,草原上的人们看见戴着这种花环的牲口,就是见着了吉祥物。

视频上给骏马的眼睛一个特写镜头,那眼睛晶莹剔透,带着婴儿般的单纯和对世间一切都懂得的通透和感恩。

最后这匹马会怎样呢?库满老汉还是想知道这匹马的最终结局。水莲回答,或者自然终老在草场的某一个角落,比如石头山上,或者被狼之类肉食动物吃掉。不管怎样,从大自然中诞生,最后又回归了自然,都是一种吉祥的归宿。

你的意思是,库满老汉字斟句酌,把老牛也送到草原上去?

女儿回答,奥伦毕力格的老家,他的父母还承包着一万多亩草场。

一万多亩!种了一辈子地的库满老汉不禁惊叹,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万亩有多辽阔。

各种各样的灯光装点了夜晚的城市,也装点了福海商贸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大玻璃窗把室内的灯光洒出来,室内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蔡老板说,事情虽然最终没有办成功,但我前后抛开自己的生意去跟你那宝贝爹见了三次面,你都不知道你爹多厉害,用扫帚撵我,晦气不晦气?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不管办成没办成,你都该支付辛苦费!

另一个男人轻轻浅笑了几声说,我没说不给你辛苦费,我是说我们再用另外一个办法试试——我那老头子年纪大了,他一天不进城,我一天睡不安稳——试完这个办法,不管成不成功,我都把前后四次的劳务费一次性结算给你。

这分明是库满老汉的儿子齐山湘的声音。

蔡老板的声音: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我有老头子大门的钥匙,我们选个后半夜,开你家的运牛货车去,我替你把大门和牛圈门打开,你带几个人进去……

屋子里传来茶杯蹾到桌上的声音,蔡老板一拍桌子骂道,好你个齐总,唆使我上你家偷牛,你可知道你家老头子把我告进局子里,我将面临什么?汤锅店砸了不说,我还得进去吃好几年官司!这种事情要干你自己去干,权当我没听说过。

话音未落,听见有人起身往外走。蔡老板的声音既有气愤也有决绝:碰上你们父子,都是晦气,你知道入室盗窃是什么罪?你知道盗窃一头价值上万的老牛得判几年?我告诉你,三年以下!我这人没别的本事,最大的本事就是遵纪守法,辛苦三趟的劳务费你爱给不给,跟违法乱纪比起来,做个干净的人吃亏是吃亏点,但到底干净!

山湘一惊,他只想把问题解决,没想到这事儿还会犯法。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方面我还得跟蔡老板多学学。他招呼蔡老板回来,生意不成仁义在,该给的钱还得给。蔡老板头也不回,径直离去。屋子里没有一丝香烟气息,清茶袅袅。宽大的办公桌上,手机响了,山湘瞄了一眼屏幕,是爹的电话,这是今天爹打过来的第四通电话,看来今天,真把这老头子给惹毛了,一而再、再而三故意不接说不过去,万一那头急起来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去年冬天刚做过两次心脏搭桥手术。山湘在手机上点了一下,用无限崇拜、无限乖巧的声音问,爹,您有什么吩咐?

库满老汉在电话里说,我想通了!

山湘如释重负,老头子终于想通了,至少有两点值得庆贺,一是我不会再挨骂了,从小到大我跟妹妹几时受过您跟娘的气?从来都是表扬和鼓励,没想到为这头老牛,前面被您骂了两次,一次当着我那小孙子的面,一次我前面站着会计,弄得我威风扫地;二是那头牛我也很感激它,它对我们一家有恩,对我更不用说,那些事情我都记得,但牲口毕竟是牲口,您倒是说等老牛死了您埋葬它,如今大多数人去世都得火葬,老牛死了谁允许您送去土葬?即便想送去火葬,那火葬场也没开通火葬牛的业务呀?我想了几天几夜,才想出交给汤锅店这个办法,也算物尽其用,自己不吃就是……想到这儿,山湘一阵反胃,仿佛胃里有老牛的肉那样,只差要吐出来。山湘忙不迭地回复老爷子:想通了就好,想通了我就通知蔡……

蔡什么蔡?跟蔡老板没关系!你再提他看我怎么骂你。手机里传来库满老汉的断喝,别整天只想着吃牛肉,真正摆到你面前,你吃得下去吗孩子?那差不多就是你爹我的肉!

一阵牛肉的气味在山湘的鼻子底下和胃里隐约盘旋,过去香喷喷的食物,如今却成为让人发堵的东西,他终于忍不住,打起干呕。

五月草原的早晨湿漉漉的,绿绿的牧草从眼前蔓延到远方。远处微微隆起的草坡最先被阳光照亮,草尖上细小的露珠亮晶晶的,在草原上空折射成一道好看的霞光。各种鸟儿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鸣叫。微风似有若无,说不清楚方向,带着早晨特有的清新和绿草的甜香。

奥伦毕力格打开卡车车厢,跟姐夫山湘合力,抽出提前准备好的探桥,搭在车厢尾部。老牛鼻子上的牛绳已被抽走,它从此自由——耕牛与人的关系,从古至今都由一根牛绳维系;失去牛绳,老牛跟人类不再有任何牵绊。老牛像是得到某种召唤,抬起左前蹄试了试,又踩回车厢,经过短暂的思考和判断,果断地迈开蹒跚的步伐,走下车厢。

老牛昂头望着草原,辽阔的草原上的绿草如此茂盛,它从来不曾见过如此辽阔的大片绿草。望出去很远才看得到几匹骏马。羊群要等到草尖上的露水蒸发之后才会被放出羊圈。草原的辽阔让老牛感到迷惘。老牛扭头看看自己的老主人。库满老汉拍拍老牛的脖子,从水莲手中接过花环套到老牛的脖子上。花环是女婿奥伦毕力格做的,青少年时期生活在这里,他没少做皮匠活儿、木工活儿。学做这花环,他只给老家打了个电话,花了两个晚上就做成了。结扣还是活扣,万一老牛被草原上灌木缠绕,稍一用力,就能够挣脱束缚。

库满老汉在打花环活扣的时候,自己的头顶着老牛的头。他说,老伙计,以后你就生活在这片草场上,走到哪儿算哪儿。奥伦毕力格拍拍老牛的肩胛说,不要担心,长生天会照顾好你的!他告诉岳丈,草原上的人不吃自然死亡和没有经过祈祷的动物,脖子上有彩环的牲口不会受到任何侵害。他的话让库满老汉为老牛的未来感到放心。

一家人带着老牛走进草原深处。鲜嫩多汁的牧草在蓝天白云下向四野蔓延。不时有飞鸟从身边的草丛扑棱棱飞向远方。整个草场上看不见蒙古包,也看不见敖包。在一个平缓的绿色小丘之上,有一个小小的石头山包,那里是这片草场的最高点。

老牛已经很久没有在草坡上啃过野草了。草原的牧草柔软而甜香,它只要轻轻一合嘴巴,就能吃上一口。它放松自然地向牧草深处啃过去。

库满老汉觉得送到这里差不多了,往后牧草继续长高,老牛有丰富的草料。库满老汉在老牛背后说,老伙计,这辈子就此别过了!库满老汉说“这辈子”的时候,泪水禁不住从眼角扑扑簌簌掉下来。他对老伙计还有很多话,当着孩子们的面,他不好意思说出来。

老牛似乎没有听到库满老汉的话,或者根本想不到库满老汉会跟它说话,它似乎了无牵挂地继续往牧草深处啃过去。

水莲悄悄问奥伦毕力格,到了冬天,老牛上哪里避寒?

奥伦毕力格说,只要能遇到牧民,牧民看见它脖子上的花环,都会恭恭敬敬接回牧场,为它找御寒的地方,牧民家的羊吃什么它吃什么,到来年春天,再把它放回草原。

一群人往马路边的汽车走去,库满老汉注意到走在左侧的儿子山湘一路回头往远去的老牛看了好几次,不时揉眼睛。库满老汉的心便软了,儿子到底不是绝情的人。

走到汽车旁边,山湘说,我们要不在路边设个记号,以后经过这儿会有个念想。

库满老汉觉得有道理。奥伦毕力格说,草原上的牲口像风一样,牧草长到哪里,它们的脚就会跟到哪里。

上了车,即将启程的时候,库满老汉突然看见远处有个黑点朝汽车这边移动,很快他看清了是自家的老牛。老牛迈着蹒跚的步伐努力向汽车跑过来。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四个衰老的蹄子轮番拖动着高大的身躯向这边赶来。大家下了车。库满老汉带着孩子们向老牛走去。隔着二十多米远,彼此站定。老牛流着眼泪,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哞哞哞”叫了三声。所有人的眼泪都出来了。库满老汉伤心地说,老伙计对不住啦,得把你独自留在草原上,只要老天爷不收你,你就好好吃草,好好喘气,哪里的草长得好你就上哪里去,这片草场是我女婿家的,现在也是你的!库满老汉再次后悔没给老牛取个名字,要不然将来想起它还能喊喊它的名字,如今,在未来的日子即便想起,也仅仅能称呼它是一头牛。

老牛似乎明白自己即将被留在草原上,它眼泪汪汪地看着库满老汉。库满老汉擦干脸上的眼泪,替老牛也擦干净。他拍着老牛的脸颊说老伙计,我们一家辛苦你一辈子,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我们都感激你,可惜如今我老了,把你照顾不周全;你呢,你需要阳光,需要牧草,更需要自由,你应该像一头真正的牛那样自由自在,在这草原上啃草、睡觉、慢慢老去!对不住了老伙计,你得独自在草原上哈……

库满老汉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下去。

老牛伸直脖子,“哞”地叫了一声,悠长而清浅。似乎它知道,在草原上终老,于它来讲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最有尊严的结局。它深情地看了看库满老汉,看了看库满老汉身边的孩子们,甩了几下尾巴,缓慢地转过身,抬起蹄子慢悠悠地向牧草走去。辽阔的草原上,一顿一挫的牛蹄,像四个敲击大地的鼓槌。

一家人再次把老牛送到小小的石头山包。奥伦毕力格唱起蒙古长调,绵长悠远、抑扬顿挫的长调,带着与生俱来的忧伤和悲壮,在草原上传得很远。他唱歌的时候,阳光安静地在绿绿的牧草上闪光,碧蓝干净的天空底下,听不见鸟儿的鸣叫,看不到鸟儿飞翔,连蚱蜢之类的虫子也看不见,四野安安静静的,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在聆听一个中年蒙古族男人的祈祷。

库满老汉用石头将脱下来的外套压在石头山上。他想老牛如果思念他了,就来嗅嗅外套吧,嗅完继续在这片阔大的草原上啃食牧草,要是有一天感觉大限到了,也要回到这件外套旁边来,这里地势高,有我齐老汉的衣服陪伴,就像有我陪伴一样,不会太孤单,也不会太伤心。

众人站在草场的制高点上。周围绿油油的牧草向四野铺开,铺进了天边那一带由白色云朵组成的云涛里,终究不见。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