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气转冷的时候,婆婆突然提出要回老家。那时东北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在长驱南下的路上,早晚的风迎面刮来有飕飕的痛感。婆婆照常在早上五点多醒来,却不能照常早起到东湖走路——天还是黑的,又冷。小米不止一次提醒婆婆,太早了去东湖怕不安全,太冷了出门也不利于老年人的健康。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婆婆要么在床上多躺一会儿,要么就到楼下的小广场溜达。等气温升上来了再去东湖,看那初冬的暖阳,欣欣然在湖面上升起,给波光粼粼的湖面、湖边层林尽染的高大乔木,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婆婆是个惜命的人,对自己的身体有着严格的管理。体重长年控制在一百斤出头。不吃过饱,不吃大荤,稍微油气重一点肠胃便会有反应。到城市生活后婆婆主要的运动方式便是走路,而且要计步,每天不能少于一万步。常常是清早起来到东湖走上两个多小时,一走就是一两万步。“妈你每天不要走太多了,对膝盖有损伤。”小米忍不住提醒。这是婆婆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情,近乎执念。遇到下雨的时候,婆婆哪怕在家里当小毛驴转来转去,也要完成一万的步数。
受婆婆的影响,爹爹也很注意身体。不过把婆婆的运动,变成了劳动。在宏伟厂子做饭,还里里外外地收拾、买菜、带孙女。有一年过年回来,婆婆上上下下瞅了瞅爹爹说:“百岁你看你,在广州做饭把自己吃得这么肥。”“百岁”是爹爹的小名,大名叫“志愿”,大概是出生的1953年这个年份跟抗美援朝有关。婆婆所谓的“肥”其实是有些言过其实的,但爹爹从此暗记于心,吃饭的时候也不再因为要打扫剩菜而撑着自己。他特别喜欢跳舞,老二投其所好,给他买了个像小电视一样的播放器,他只要有空便跟着视频跳舞,过年时还带回老家带着孙女们一起跳。爹爹由此慢慢建立起勇气和信心,后来便到广场上跟老头老太们一起载歌载舞。论爹爹的情商和社交能力,那是婆婆没法儿比的。他还因此买了专门的跳舞服,可惜没有来得及穿几次。
小米知道,两个老人对身体的爱惜,也是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哪能叫添麻烦呢?明明是在该享受生活的年纪,还在为子女操持帮衬。他们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是给子女省钱存钱。实际上婆婆在武汉断断续续帮忙把孩子带到十多岁,自己除了偶尔感冒咳嗽,几乎没怎么生病。
现在不年不节的,您一个人回去干吗呢?而且现在老家应该比武汉还冷。等爸周年的时候再一起回去吧。小米有些意外地问婆婆。其实是担心婆婆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不便,离镇上又远。就连她最在乎的走路,也只能在家里楼上楼下转悠,或者挎个篮子假装到田野或山林里去劳作——不然会不好意思,也显得有些另类,人家都在地里干活呢。不像小米母亲的老农民情结,婆婆一方面想得通透不再也无须执念于土地,另一方面又怀念农村生活的散淡与人情味。
“是‘十月阴’啊,要回去给你爸烧纸。”婆婆语气平静地回答。“十月阴”于小米是个完全陌生的词汇,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婆婆为回老家找的借口。也正因为爹爹去世不到一年,她才不放心婆婆一个人回去,不光是生活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婆婆看上去胆子很大,内心也强大,其实是不愿意在子女面前流露罢了。暑假期间婆婆妹夫的母亲去世,婆婆前去吊唁,她妹妹没怎么哭(当地的风俗,若有老人去世,家庭的和睦与排面要看儿媳的哭丧程度),她自己却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小米从同事口中印证了北方“十月阴”的说法,才知道是自己无知了。它是指农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是我国传统的祭祀节日。十月初一也是冬天的第一天,此后天气渐渐寒冷,人们怕在阴间的亲人缺衣少穿,因此,祭祀时除了食物、香烛、纸钱等,还要把冥衣焚化过去,叫作“送寒衣”,这一日也就叫作“寒衣节”。寒衣节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一年之中的三大“鬼节”。有首佚名的《七绝·寒衣节》曰:“青烟日落更黄昏,路火千堆处处痕。寄与亡魂焚币尽,冥途冷远念家尊。”
原来,婆婆这个时候提出回老家,是去给爹爹送寒衣的。在现实的空气刚刚有了一丝寒意的时候,东北正飘着雪花,广州的人们还穿着衬衫,婆婆心里早早念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否饿着冻着。
婆婆绝口不提南下,尽管在此前十多年的这个时刻,她都选择南下或者已在南方。爹爹走后,南下成为某种禁忌。
2
那个冬天,婆婆正在后院忙活,突然接到了志平打过来的电话:“嫂子,我明天回来一趟。”“行啊,来吃晌午饭吧!院子里的白菜和萝卜长得怪好,正好带些回去。”
婆婆听到志平的声音有些迟疑:“饭就不吃了,嫂子你收拾收拾,我明天送你去广州。”“这么急性,他们没跟我讲啊,出啥事了?”“能有啥事,还不是小晴他们忙不过来,要你去帮忙带娃,买好了火车票跟我讲的。”
婆婆心想,这倒也是。自从小晴生了二胎,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管两个孩子,确实忙得够呛。而宏伟长年围着厂子转,家里就是个睡觉的旅馆,一点儿都甭指望有所分担。反而是爹爹在厂子帮厨之余,还骑个单车两头跑,周末收拾下屋子,给孩子们做点好吃的——小晴不会做饭,最拿手的也就是炒个番茄鸡蛋、煮点速冻饺子。多亏爹爹帮衬,他也的确是个在哪儿都闲不住的人。
但是婆婆不一样,她喜欢偶尔躲点清闲。当然她也有躲清闲的资格。辛辛苦苦把三个子女拉扯到上大学,后来又一个个帮他们带孩子,几个城市换着住、来回跑,她也有烦的时候。老了老了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所以婆婆一年到头总会一个人跑回老家住上几个月,既不在武汉的小儿子家,也不去广州的女儿那儿,宜昌的大儿子家就去得更少了——他自己都在外地上班,跟老婆孩子分居两地。
婆婆在老家待着自在得很,不用天天围着孩子和锅台转,也不用感受到城里热闹背后的某种清冷和孤单——尤其是当儿孙都出门上班上学的时候。老家就不一样,出门可以闭着眼睛在村子里走,虽然在家是一个人,但是那种俯拾即是的熟悉给了她足够的自在和安全感。白天想干点活就拾掇下菜园,想玩儿的时候就出门找乡亲们打打牌、唠唠嗑。关系最好的小苟还经常给她送点小瓜小菜,拉她去家里吃饭。而且婆婆智能手机也用得很麻溜,自从家里装了Wi-Fi以后在手机上刷短视频就成为她重要的娱乐方式,跟家里人联系也以视频通话为主。婆婆最得意的是除了跟爹爹,还跟儿子女儿有说不完的话,一说就是半个小时以上。或许分开了想说的话尤其多,或许更多的是倾听她的家长里短。这种亲密关系每每让小米羡慕不已。要知道她给母亲打电话都是三言两语有事说事,很难说上十分钟。
婆婆每天睡觉前,都要跟爹爹视频通话,几成习惯。志平打电话过来的这个晚上,婆婆给爹爹打微信视频,没接——这成了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互动。婆婆想着反正第二天就要见面了,而且爹爹平素在厂里忙起来也有顾不上接的时候,也就不以为意、早早上床睡了。
婆婆度过了南下前最安然的一个夜晚。她不知道命运的风暴正在一步步迫近。
第二天上午志平来家,没想到是秀英开的车。秀英是爹爹家的亲戚,性格爽朗大方,跟婆婆亲热地拉起家常。
三人到了火车站。婆婆看到志平也拎了个提包下来,说:“嫂子,我跟你一起去广州。”两人上了火车,是直达广州的高铁。婆婆想起以前坐火车,小晴都是买的夕发朝至的慢车,虽然费时间,但是便宜,而且睡一觉就到了。这次这么急,还有志平一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婆婆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志平问。
“是哥在那边出车祸了,已经在医院里了,他们怕你担心着急,所以没第一时间告诉你。嫂子,哥在医院还等着你去招呼呢。”志平缓缓道出,小心翼翼又如释重负。
一阵眩晕袭来。婆婆想,你们可真会找时机,瞒着我现在才说。婆婆不能在火车上哭,周围都是人呢。她低着头,偶尔用手去抹眼角的泪水。“车祸”这个词太刺痛她了——她的兄弟前一年就是因为车祸导致脑部出血,开颅手术也不成功,然后去世的,不到六十岁。爹爹怎么也跟“车祸”沾上边了?他会因此落下啥病根?或是像她的兄弟一样在医院像植物人一样躺上几个月?
婆婆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问,南下的旅程变得无比漫长。她觉得这时速三百多公里的高铁比她坐过的任何慢车都还要龟速,恨不得一步到爹爹跟前探个究竟。她不知道,在火车的尽头,有更残忍的真相在等着她。
婆婆的南下坐了六个多小时,到广州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婆婆没想到的是,来接她的不是小晴,而是两个儿子,肃着脸。尤其是老大,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怎么头上的白发也明显多了?两个儿子围上来,老大把她胳膊挽着,老二拎着行李在另一边。他们抢着对她好,婆婆心里暖暖的,一边又忍不住地往下沉:“你们都过来了啊,你爸爸到底啥情况?”
他们都说没事。婆婆想直接去医院看爹爹,她知道她真下了决心两个儿子是不好违逆的,但是婆婆还是没有去成——他们说爹爹在重症监护室,第二天才能去探视。
小晴在家简单做了几个菜,又叫了外卖。门一开小孙女就欢天喜地地扑过来。婆婆只得强作欢颜,继续压抑自己内心的忐忑与焦虑。
南下的第一个晚上,婆婆没有睡好,尽管儿女都在身边。老大睡外面的沙发,志平和老二睡一间客房。志平感冒了,怕传染给大家,睡觉时也戴着口罩。
终于盼到了天明。婆婆一早起来跟志平和两个儿子出门,心想:这下你们可没什么好推三阻四的了吧。她今天必须见到爹爹。
老二开车,志平坐副驾。老大坐后排挨着婆婆,缓缓道出实情。原来在婆婆接到志平电话之前,爹爹在那天早上已经出了车祸并被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那个电话的背后,是死亡通知书。婆婆不知道的是,在她南下的前一天,两个儿子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已经第一时间以最快的方式(一个从武汉坐高铁、一个从宜昌坐飞机)奔赴广州,但还是没赶上见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面。
3
那是一个世界上最悲痛的清晨——老二头天晚上才跟父亲通了电话,因此成为父亲手机上的最后一个通话人。爹爹一大早骑着单车出去买菜,回来过马路时被一辆货车卷入轮下。司机打了120并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医生用爹爹手机打给老二时,他还在上班路上。到了办公室看到后回拨过去,没人接,以为父亲只是碰到了,挂掉;后来又响,这次传来的是医生的声音,问是老人什么人——他成为第一个知道爹爹在广州出车祸的家人。老二赶紧让小米帮订火车票、收拾几件衣服,回来取后直奔火车站。小米赶紧联系广州的妹夫。医生在抢救,不让家属进去。不顾一切地救命,其他都不管。但是消息越来越不好,妹夫说爹爹的上方肋骨都塌下去了——是被货车撞的还是抢救时压断的?在两个儿子疾奔过去的途中,爹爹已经从医院转到了殡仪馆。
第三天,婆婆终于见到了爹爹,在殡仪馆。他躺在小小的冰柜里,穿着崭新的寿衣,表情安详,双目微闭,就像睡着了一样。还化了淡妆,两颊红润,嘴唇也描了口红,一边嘴角微张着——因为抢救时插过管。这个样子的爹爹,婆婆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啥事都没有发生,又像换了一个人。
必须有一场哭天抢地的大放悲声。婆婆压抑太久了,从志平给她打电话开始,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一团乌云在心里郁积,然后在南下的过程中不断放大、扩散,直至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让她有深深的窒息感。明明两个月前,因为婆婆九十多岁的父亲卧病不起,爹爹还陪婆婆回去看望并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怎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呢?爹爹念着广州的活儿,把老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后,等不及送老丈人最后一程就要急匆匆赶回广州。甚至面对婆婆的挽留有些恼火,像是要去主动奔赴命运为他张开的大网。一个月前,婆婆的父亲去世了,那是喜丧,婆婆的内心很平静。谁想到有这么一场灾难在后面等着她呢。
婆婆也无法想象父子见面的崩溃场景,尽管两个儿子也在一旁陪着她默默流泪,但已经是经受过最初的风暴袭击了。老二一家跟爹爹的最后见面,应该也有三年了。那还是三年前的十一假期,爹爹从广州赶回来给老丈人庆生,因为老人家念叨好久没见到他了。老二带着一家子从武汉开车回去,返程的时候又把父亲带到武汉。那也是爹爹最后一次在武汉小住,是小米和娃跟他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爹爹还是那么爱看书,一边帮婆婆干活,一边戴着老花镜去啃那些厚厚的长篇小说,还说要找几本给他带到广州去看。还有给爹爹买的一顶帽子,小晴说他在广州一直留着,舍不得戴。老大就不用说了,由于长期在外地工作,见到父亲的时候更少,没想到几年之后再见已是阴阳永隔。
有了在殡仪馆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婆婆才能在回到小晴家时相对平静地去面对孩子们。她们还不知道外公已经去世,婆婆得打起精神去照顾她们,让子女们安心地去跑善后的事情。医院、出事的大马路、交警大队、殡仪馆……跑完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个程序都需要时间回复,包括把事故鉴定和责任认定的事情办完之后在殡仪馆的火化,也要排队等通知。
那些憋闷苦等的时间里,小米的老公没事就走出去,到爹爹出事的马路牙子上坐着——是广州郊区的一条马路,人车比较混乱,很多搞基建的工程车、大货车轰隆驶过。现场、监控、前后左右,爹爹的小儿子不断地在脑子里进行求证、复盘,或是发呆、放空,一坐就是大半天,一遍遍想象着父亲如何在瞬间就完成了生与死的跨越。
几天过去,终于把手续都跑下来了,殡仪馆那边也排上了,一家人准备带爹爹叶落归根。在殡仪馆买了上好的棺材、骨灰盒,还请了仪仗队。爹爹被送进火炉,出来就成为盒子里的一捧灰了。放了鞭炮,两个儿子一个抱着遗像、一个抱着骨灰盒,在暮色中启程,把父亲送回老家。天下起了小雨,婆婆第一次感觉她和爹爹都喜欢的广州的冬天变得寒意彻骨。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只能像小猫一样哀哀地呻吟。老二开车,志平偶尔跟他换个手,老大陪母亲坐后排。小晴一家四口开另一辆车在后面跟着。志平跟婆婆讲:“嫂子,你在车上就别哭了啊,你一哭老二也受不了,眯了眼的话影响开车,不安全。”婆婆于是赶紧收声,忍着,就跟在来的路上要忍住悲伤与刨根问底一样。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回到老家,爹爹的灵位在堂屋摆好,婆婆积累压抑的悲伤才又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
在爹爹出殡前的两三天,婆婆的大哭每天早上像闹钟一样响起,让小米听着无比心疼。既是释放也是仪式。原来,按当地风俗,婆婆不使劲哭的话,该哭的人就应该是儿媳。婆婆在悲伤之余还不忘了体恤小米和嫂子。出殡的时候,除了披麻戴孝,儿子还要把新买的床单系在腰上,儿媳把被面搭在头上。婆婆叮嘱道:“如果你哭不出来,就用被面把脸遮严一点。”
那么多艰难至暗的时刻。这也是婆婆最为铭心刻骨的一次南下。
4
婆婆的娘家跟爹爹不在一个乡镇,那地方比爹爹的老家仙人渡好,叫张集。附近还有薛集、秦集之类的地名,想必都是因为最初一个家族聚集而居、繁衍生息后的叫法。张集在仙人渡以北,地势更为平坦开阔。附近有碧波万顷的红水河水库,过年走亲戚的时候,小米曾带着孩子去水库边玩过。在城镇一体化建设中,婆婆的几个兄弟都转为城镇居民,拿上了医保和养老金,这是爹爹所在的自然村庄不能比的。既然张集的地方要好些,那您怎么还愿意嫁到仙人渡来呢?一次闲聊时,小米忍不住问道。“当然是看中了这个人呗。”婆婆大大方方地回答。
于是婆婆的第一次小范围的南下,跟她的婚姻有关。婆婆年轻时身材高挑,眼睛大,性格温和,目不识丁。据说一方面是家里孩子众多不免重男轻女,另一方面她自己上了一两年学也觉得没意思,所以她的户口本文化程度一栏上填的是“文盲”。那时候的爹爹正与寡母一起拉扯下面一溜弟妹,家里也穷。婆婆之所以愿意接受媒人撮合,还真是看中了爹爹这个人:难得的好脾气、勤快,而且有文化——斯时正在村小当民办老师。不得不说,婆婆是个有眼光的人,那种实实在在的疼惜和体贴是生活的艰难辛苦所不能掩盖的,反而是一种深层的托底与安慰。婆婆不一定明白这些,她只知道爹爹一辈子没凶过她打过她,反而是婆婆偶尔拿爹爹打趣开涮,把他急得面红耳赤。在婆媳关系上也没让她为难,婆婆自认为爹爹绝对是站在她这一头的,其实是爹爹以他的勤劳智慧巧妙地化解了这一千年难题。常常是两口子天不亮就爬起来到地里干活,中午爹爹赶回家给卧病在床的老娘做饭,然后再带饭给婆婆。当然,最让婆婆骄傲的是,她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硬是和爹爹一起勤扒苦做,把三个子女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这无论是在当地的农村还是双方的亲戚当中,都是一件史无前例、颇为轰动的大事。
婆婆第一次出远门,是21世纪初南下到枝江,宜昌境内长江边的一座小城。从鄂西北到鄂西南,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直达的火车,只有坐长途汽车或到襄阳赶绿皮火车,路上折腾差不多要一天时间。婆婆是去帮老大带孩子,爹爹继续在家料理农活。婆婆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子女像鸟儿一样飞出农村,她也要结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而像候鸟一样一阵阵向南方迁徙。老大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枝江的化肥厂,后来成长为一名高级工程师。家就在化肥厂的职工宿舍里,一套小两居。小米记得上大学期间去过,那时候她正在跟老二谈恋爱,感情和前途都还没有一个明朗的未来。家里的第一个孙女满月,当然要有仪式感。她和老二赶过去,带着买的小衣服和玩具。客厅是狭长的一条,只能容得下一排沙发和过道。饭桌在另一间靠墙放着,通着阳台。婆婆私下里向他们展示皲裂发白的手,讲述带孩子洗尿布以及睡不好之苦,讲述爹爹一个人在家的艰难——不仅干活辛苦,还不会自己洗衣服,被子都是请邻居帮忙洗的。那时候小米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在婆婆的讲述中单纯地赋予同情,甚至还有几分愤愤然。直到自己有了孩子并且继续压榨着婆婆更多的付出的时候,她才明白,婆婆那时候只是一种磨合阶段的吐槽,或者向一向亲厚的小儿子撒撒娇——毕竟第一次离开老家和爹爹,第一次在城里带孩子。孩子的外公外婆也住在厂里,但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奶奶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不像后来到了广州,婆婆才惊讶地发现,小区里很多带孩子的老人都是外婆。
不管咋样,婆婆在枝江结结实实地带了两年孙女,直到孩子上幼儿园才又回到老家。然而两岁前的记忆孩子又能留下多少呢?何况此后与婆婆一年难得见上一回,跟奶奶不亲近甚至说出“奶奶是陌生人”之类的话,婆婆又有些黯然伤神。但她是一个想得开不纠结的人,怎么会去计较一个孩子的童真之语呢?而且,有了带第一个孙女的经验,婆婆更知道怎么带孩子、更喜欢跟小孩相处了。当小米第一次生涩笨拙地为人父母、面对小小的人儿手足无措的时候,婆婆颇为老到地拿出一条从枝江带回的悬浮浴网,系扣在椭圆形的婴儿澡盆四方,再把娃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洗澡。婆婆还在枝江学会了一道拿手好菜——香煎鳊鱼,一直以来是娃的最爱。娃还爱吃奶奶做的包子饺子,她的胃都是奶奶养的。所有这些,都给了婆婆在武汉带孩子时更多的馈赠和补益,让小米和娃领受到某种实惠。
而且,多年以后,婆婆回望在枝江的两年生活,有更多的美好回忆。在婆婆的城市境遇中,最初的枝江、最后的广州,她都怀念。她在武汉十多年断断续续的生活中慢慢品咂出和念叨着这两座城市具体的各种好,唯独对武汉不置一词。她喜欢化肥厂自成一体的生活环境,不仅是她,爹爹去了也喜欢。绿化率高,配套完整,跟以前的很多大中型工厂企业一样,就像一个独立的小社会,生活十分方便。还有跑道和操场,婆婆在没有熟人的城市里通过走路来运动的习惯,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她还跟小米提起厂子里的年轻人结婚,都不用出厂区:“那外面的人都是瞧不上的”,婆婆的口气中的骄傲颇有一种代入感。小米起初有些费解,后来才明白婆婆指的是化肥厂的年轻人或者所谓的“工二代”,婚恋是以内部消化为荣的。从婆家到娘家相当于从工厂内部的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连工厂大门都不用出,可见工人和化肥厂在当时当地的影响和地位。婆婆和爹爹对于工厂里的人们那样一种舒适自足的生活方式,有很高的认同感,还感叹着若是以后就住在老大的小两居里面养老,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是婆婆不知道的是,化肥厂在时代的淘洗中慢慢走向某种颓势,连住在厂区里的人都纷纷往外面往高处走了。而随着老大的辞职换工作和老二家的添丁进口,回到老家没几年的婆婆不得不再次南下,到武汉开启新的候鸟生活。
5
小米的婆家在鄂西北丘陵地带,土地平阔,中间缓慢起伏着矮矮的山包。说是在汉水之畔,其实离村里很远,离仙人渡很近。小米的老公小时候走很远的路去镇子上学,夏天会到汉水边玩耍或游泳。很多风俗跟毗邻的河南接近,“十月阴”就是跟着那边兴起来的。那里的人爱吃面食,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小型的手工轧面机,可以轧出面皮后切成梯形、包元宝一样的饺子,也可以直接轧成一根根细软的面条。过年前的腊月二十几上锅蒸馍馍或炸油馍是大事,还要放鞭炮,并成为过年期间的主食——几乎很少吃米饭。也不用饭碗,直接一手夹菜一手拿着馍馍,曾经让第一次到婆家过年的小米很不习惯,主动申请要碗。
鄂西北的冬天很冷的,硬瘦的风吹在脸上,又干又疼。不像小米的老家重庆,至少有四周的高山可以抵挡下严寒。在汹涌直下的北风面前,那些小小的山丘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萧瑟样儿。下大雪也是经常的事儿,往往是北风吹着吹着,第二天早上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每家房前屋后靠墙根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是早就劈好的,可以管几个冬天,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的:“所有人看到了自己的柴火堆都会非常欢喜。我也喜欢把我的柴火堆放在窗下。”这些柴火可以用来烧饭,也可以把燃烧后的余烬撮出来放在火盆里供人取暖,可谓一物两用。还有从山上挖回来的一些树蔸,因为做饭火势不旺,往往直接拿来烤火,经久耐烧。无论出行多么艰难,过年的礼信是不能少的,往往是爹爹开着“土狗子”(当地人对手扶拖拉机的叫法),一家人坐在后面车斗里的椅凳上,轰隆隆一路颠簸着去走亲戚。
后来就是老二开车了。老宅子也拆旧盖新,装了空调买了电暖器。爹爹忙时运粮闲时载人的那台“土狗子”被闲置在后院。随着子女在不同城市安家立业,老两口就像分飞的劳燕,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在武汉,一分就是十多年。中间当然有短暂的团聚,但是自此爹爹和婆婆再也没有长时间一起生活,无论城乡。或许正是因为相处模式的改变,让两人这么多年来感情一直很好。除了过年回老家,其他节假日,都是婆婆往广州跑。爹爹走不开是好事,说明厂子的效益好。所以更多的是婆婆南下,跟周渔的火车一样。婆婆年轻时就喜静,也看不出多么热爱旅行,但是她喜欢南下。因为火车的尽头,有她牵挂的人。
越来越觉得广州好,尤其是冬天。即便夏天,婆婆也觉得没武汉那般难以忍受。所以婆婆愿意爹爹在广州待着,既是帮衬女儿,也可以赚点钱——爹爹在女婿的工厂是拿工资的,尽管不多。“趁着现在还能动,能做就做,能帮就帮。”这是婆婆的态度和主张,为此她可以忍受离开老家,忍受夫妻别离。爹爹在广州也慢慢地有了一种获得感,认同婆婆的说法,也越来越不愿意回老家——冬天太冷,农活太累,而他又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只要一回去就像陀螺一样忙个不停。相比之下,婆婆更适应城里相对闲适的生活。带孩子确实辛苦,光是抱娃出门这一条,就是小米两口子难望其项背的。婆婆的手劲儿最大,都是练出来的。娃从小就和奶奶亲,还说过一句话让小米经常当笑话讲:“我长大后要和奶奶结婚。”小人儿对“结婚”的理解,应该就是要跟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在一起吧。随着娃的长大上学,婆婆也闲下来了。最让子女们欣慰的是两个老人观念上的转变,不再执着于土地农活,而把精力更多放在自我的身体健康、心情愉悦上。
不仅是干活,婆婆也越来越不适应老家的冷了。冬天的早晨醒来,会跟娃一起把脖子缩进厚实的被窝里,嘴里冒着丝丝白气,“恨不得把头都埋到被子里去呢。”婆婆哈哈大笑地讲起。
婆婆爱美,也懂得审美。年轻时长得好看,老了后虽然背有些驼,但身架子还在,新衣服穿上身,还挺亮眼的。眼睛大,有酒窝,这些好基因,都遗传给了她的子女和孙女们。还有无形的遗传,比如温和的性情、和睦的家庭氛围,让她的子女成人后对家庭有责任感、对孩子充满耐心。小米无法想象,在公婆的世界里,会有大吵大闹、大打出手之类的激烈举动,他俩绝对称得上中国好父母。爹爹在广州也帮着女儿带孩子,还教小外孙女认字读书,周末陪她一起学做手工。而且每一个孙女,都是爷爷带着学会打羽毛球的,这些也必定会成为孩子们的亲切回忆吧?
小米时常给婆婆买些小东西。珍珠项链、耳环、手镯。她发现婆婆爱戴首饰,尤其去广州的时候。一次从广州回来,手指上还套着个银色的戒指。“是钢做的,便宜,戴着好玩儿。”婆婆说。后来婆婆过生日的时候,小米便送了她一枚周大福的金戒。婆婆笑呵呵地收下,婆婆总是这样,子女给她送礼物也好、拿钱也好,无论贵贱多少,她都笑呵呵地收下。小米更喜欢拉婆婆去逛街,她相信婆婆的审美,自己买衣服也让她帮着挑。相对于母亲的劳动人民本色,婆婆更像一位城里的老太太了,有自己的眼光和品位,喜欢穿戴,但也从来不会去大手大脚地花钱。包括婆媳相处,婆婆作为过来人也是深谙此道了,经常在人前夸她是个好媳妇,也从来不与小米争论斗气,顶多不吭声脸色不好看。而就是这样一种沉默中的隐忍,让她很早就在丈夫和子女面前有一种威严。
所以没多少文化却深明事理的婆婆,慢慢习惯了一种有节奏的生活,并在偶尔的抽离与奔波中自得其乐。一边在武汉含饴弄孙漫步东湖,一边与时俱进学会了发微信刷抖音。偶尔跟老家的闺密打电话唠家常,每天都要跟在广州的爹爹视频通话。要不就是一个人回老家过几天清静日子,或者直接南下奔到爹爹身边。婆婆貌似享受着某种岁月静好,也以为会在平静的生活中一直走下去,没想到命运的大石头猝不及防地就劈头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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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爹爹过完了头七,婆婆终于答应跟着老二一家去武汉。实在不放心婆婆一个人在家。爹爹就躺在村子边上的自家树林里,婆婆想他的时候、心里不舒坦的时候,一抬脚就到爹爹坟上去了。只要在家里的楼上楼下、前庭后院找不到人,一准儿就去了那个地方。
还好婆婆听劝。而且,武汉离老家也就四个小时车程,爹爹五七的时候,过年、清明的时候,大家都会陪她回去给爹爹烧纸。小米把婆婆带回武汉路上,内心百感交集,有一种恍惚感。想想一年前的差不多这个时候,她也是这样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把母亲带到武汉。三年之间,她接连失去了两个父亲,并先后把两个悲伤而孤单的母亲带离伤心之地。
小米想起丧事后第一次陪婆婆去仙人渡的银行办卡。要本人刷脸,签名。婆婆不会写字,签名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让小米想起娃上幼儿园初学写字的时候,也是像画画一样,莫名就有些心酸。虽然以前这些事都是爹爹在办,以后的这些事也有儿子操心,但还是有些事她不得不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毕竟,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要自己一个人过的。越是念及爹爹生前的各种好,越是觉着一个人的凄凉无依。
爹爹走后,婆婆对家里的大事小情彻底“交权”。“家里有啥事就该你们当家主持了啊。”她幽幽地说。也无须多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操持好爹爹的后事就是最好的证明。过年家里来客,小米会主动张罗,包括年夜饭。志平和小姑也来帮忙。志平在家里招呼女儿一家四口,做饭很好吃。小姑在城里当住家保姆,听说收入也不错。婆婆看到十几岁出远门上大学后就没干过农活的老大跑到后院去劈柴火,把圆柱体的一截树干在地上立起,再用斧头小心地往下斫,斫出好几道白印子,就是劈不开。真是书生,婆婆在心里又感慨又心疼。老二和宏伟在家里干的活多,他们接手过去。宏伟劈开了几根柴,突然说胳膊疼举不起来。婆婆认为这又是爹爹在跟亲人打暗号,就跟她在锅里煮现包的元宝饺子,水沸了半天饺子就是漂不起来。婆婆喊,百岁,你是不是也馋了,给你盛一碗。饺子就忽地漂起来了。婆婆讲得就是这么神奇,她相信这个并需要这些印证。那堆圆木最终是被老二劈完了,手上留下不少裂口。劈好的柴火跟爹爹在世时一样,一根根整齐地靠墙码放,仿佛是把烧掉爹爹的部分又原封不动地补了回去,看着让人温暖而踏实。
没了爹爹的视频电话,小晴的电话也多了起来。而且,与其说是对母亲的担心与想念,不如说是她自己也有倾诉分担的需求。毕竟,爹爹跟他们在广州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最后又是在广州出的事,她内心的痛苦与悲伤难以言说。不过,这样的电话多了,小米的老公就忍不住数落妹妹几句:打电话就打电话,不要老揪着这个事说啊,老掌柜好不容易心里好受点呢,又被你揭开伤疤。
婆婆也确实好多了。中间甚至动了再次南下的念头,毕竟三个子女中她还是最担心女儿,小孙女的活泼可爱,也能满足老人的情感需要。然而儿子儿媳都反对,劝婆婆先缓一缓。而且爹爹在广州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也怕她触物伤情。或许有一天婆婆终将登上南下的火车,目前去广州的事就这样搁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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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还要继续,时间总是能慢慢抚平人的伤口。转眼,爹爹离开一年多了。小米的老公在陪母亲回去给父亲送“寒衣”的时候,爹爹的赔偿也终于到位。这是给爹爹送的最重要的“寒衣”,是儿子给父亲的交代和讨要的说法。到武汉后,小米几乎没见过婆婆掉眼泪,偶尔听到的也是小晴在电话那端哭。只是每当婆婆有个小病小痛或孩子做噩梦的时候,她都会对着虚空说上两句,像是在跟爹爹打招呼,也是一种心理暗示或心理安慰。暑假的时候,婆婆一个人在老家住了两个月,在视频里给小米看前院梨树上的累累硕果和后院菜园里的一片生机。都是爹爹生前种的,婆婆在坐享其成的时候,也感受到某种安心与愉悦。这时候的她,即便偶尔跑到爹爹坟上去清理下树叶或说上几句话,都不那么让子女担心了。
只是偶尔在别人的葬礼上,婆婆才仿佛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南下和那个对她好了一辈子又遽然离去的人,借题发挥地在人群中陪着大哭一场。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