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河畔倒影

2024-08-03 00:00:00吴亚丁
广州文艺 2024年7期

在这件事发生前,有人说,我只是一位教授艺术史的老师,并不能算做画家。这的确是事实。我知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教师,虽然私下里我也喜欢描上那么几笔。事实上,除了教学,我一直在偷偷作画,且乐此不疲。我陶醉于这种隐秘的激情中。像是为了掩人耳目,我也常常避开众人,独自享受这种心中藏着秘密的窃喜。它像春日寂寥的暖阳,照耀着我那些落寞的日子。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人知道我在城郊有一个隐秘的工作室。闲暇时我总是兴致勃勃奔向那神秘之地。起初,我骑自行车去;后来有了小汽车,我会开着车去。在那里,我沉浸在那些色彩和线条杂乱的交错中。工作室的时光,顿时变成了童年的万花筒,稍一转动便变幻出一个个崭新的世界。没错!我喜欢鼓捣那些画笔,享受那些迷乱色彩带来的刺激。

我小心呵护着这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由于我自己的莽撞,才暴露了这个特别的秘密。

如果不是法国寄来的邀请函证实了我的参赛绘画作品获奖,我是不会让人知道我这些秘密的。真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投出去的那幅水粉画,居然夺得了冠军。在巴黎,它被评为全球(巴黎)水粉画世纪大展的金奖。据说这是亚洲人近年来所获之最好奖项。意外来得太突然。我不相信,同事们亦深感惊诧。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几乎用了一生沉默而刻苦的业余时光,才泅渡抵达这般的彼岸。

媒体像猎犬一样蜂拥而来。而在大学里,我的同行还有学生,一个个瞠目结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段时间,我还在做另一件事。我求助于长辈的关系,在北京的国家美术馆策划了一个我的个人作品展,画展囊括了我多年的创作心血。我替它取了一个名字:“从青到轻——胡卓然水粉画展”。

没错,我叫胡卓然。你们看到这个名字,当然知道这是一位新人。不错,在美术创作领域我是一个新人。可若以年纪论,我就要退休了。正如前述,我在南方一所三流大学教西方艺术史,是一名老教师呢。

法国的来函与北京的画展,在时间上产生了冲突。法国人催得急,北京的展览时间因之而调整了好几次。即使如此,我还是因生病错过了开幕的时间。媒体发现画家不在现场,炸开了锅。有性子急的想订机票立即飞来南方。我在电话里阻止了他们。现在信息传播发达,网上采访足矣。不少媒体认同了这一提议。展览的现场启动了远程采访,互动活动长达一个小时,成为开幕式的一部分。这新颖的方式竟因此大获好评。不过即使如此,几天后居然仍有媒体来到南方找我。我的印象是,那日早晨我刚醒来,惊奇地发现北京华夏美术报的一胖一瘦两位女记者站在我家的门前。

这真是一生中的尴尬时光。那天,我将洗脸和刷牙的顺序做反了。后来,穿着便服,趿着人字拖接受了两位女记者的采访。她们很贴心,用标准的京腔问了许多。记得其中一位瘦削而高挑的年轻女记者,用圆润的京腔问我,我们昨天去了大学,获悉您快退休了?我回答说是的。她又说,我想问作为一位即将退休的艺术史老师,您在专业之外,竟然颇为意外地荣获国际绘画这样的创作大奖,且还在京城举办了平生第一次的专业画展——您不觉得,有必要向我们的读者解释一下,这种奇迹是怎样发生的吗?

她的问话,把我说愣住了。的确,授课是我的职业,而绘画不过是私下的爱好。可是,作为深谙艺术史各种桥段的授课者,我当然知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问题。对这样的提问,我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老生常谈给她:您可曾听过一句古语,叫“有志者,事竟成”?

那瘦高的女记者就嘟哝着说,您不觉得,一切暗流涌动的精彩故事,都被您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古语尽情遮蔽了?

我心存芥蒂,就冷淡地对她说,您不会感兴趣的。因为,我就要退休了。而且就在刚才,您似乎更为关切我即将到来的退休。

她似乎有了些悔意与不安。这时候,另一位丰满的中年女记者柔声问,您真的要退休了吗?真看不出来哦,您这么显年轻的。

她胸脯丰腴厚实,声音却出奇地尖细好听,宛如少女。天籁般的声音里面,竟流淌着沁人肺腑的善解人意。我朝她投去惊诧而慰藉的目光,然后才抗拒般地说,不聊绘画是否会更好些?她轻柔地笑了,问,不聊绘画,我们聊些什么呢?我突然想跟她聊一聊退休。我是个固执的人。我对她说,知道吗,事实上现今大学的人事管理制度已经很先进了。学校教工的退休时间早被万能的电脑精准锁定。不早不晚,会在确定好了的那一日让你如期退出教席。而目前,正如你所料,我正在朝此方向狂奔。我听见生命的时钟在催我下课了。钟声停摆,我的名字将自动载入另册。那是一份专属退休人员的光荣名册。我的职业生涯,就同时降下帷幕。

她们哈哈大笑,说老师您真幽默。

我对她们说,这叫铁打的校园,流水的老师。

她们扑哧笑着,又乐呵呵地问了些别的问题。例如我是如何在教学之外暗度陈仓的?一个人做点隐秘的事情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着隐秘的事情而不被人发现。她们高唱赞歌,说隐秘而出人意表的巨大成果,让你活出了光彩。她们感慨于我的同事在一片茫然的同时皆深感惊奇。

我告诉她们,我的父亲是这座城市另一所知名大学的哲学教授。当初我到艺术学院教书,父亲说做老师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述而不作”,如孔子所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另一种呢,是“作而不述”。那会儿我年轻气盛,问父亲“作而不述”作何讲?父亲沉吟道,你太懒惰了,若不肯捉刀弄文,就只能“述而不作”了。单薄的手艺只会损害自己的前程。不要误人子弟就好。当时我认为,会耍嘴皮子,这不正是教师的主要职能吗?然而,多年的职业经历却告诉我,唯有写论文出专著方能骄傲地驰骋于大学的通衢大道。

那年轻的瘦高女记者有点蒙,问道,此话怎讲?

我傲慢地回答说,你不觉得,如今的大学,像我们这样一些人早已沦为文化产业的计件民工了吗?若疏于或者蔑视生产论文,就必然在评定职称和享受各种待遇等诸多方面遭受重创。这先天的缺失仿佛印证了父亲英明的判断。父亲早有洞察,他预见了我落魄的一生。

她们似乎颇有触动。然后却替我感叹,终于不至落魄了。现在的您,印证了英国诗人拜伦流传数百年的话,一夜醒来名满天下。

我却摇了摇头说,这个世界哪有名满天下之说?不过各领风骚三五天罢了。

那位叫小温的年轻女记者一定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说,老师您真有意思!虽然喜欢开玩笑,说出的却是一个真理——挨过漫漫长夜的人,总能等来光明。

我想说,那算什么光明呢?对我而言,所谓光明,不是一直存在的吗?当我奔向我郊外的工作室时,当我拿起画笔的时候,我的心宇里面常常满是光明和欢喜呢。

我孤傲地对她说,本质上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

应她们的要求,我向她们讲述了我青少年时代的故事。这或许也算是采访艺术家的套路。在这世上,我们被套路是正常的。

我要说,在这个世上有些人生来安宁又顺遂。而有的人(譬如我),却经历了各种不同的不确定性。

我的早年活在一个苍白贫瘠的年代。半个多世纪前,我必须说那年我才十七岁。中学毕业后我成了全国最后一批知识青年,春节后我背着简单的换洗衣裳和一只新脸盆,到农村的知青点落户。知青点离本城不是很远,乘车三个多小时就能到。

我是知青点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瘦弱安静。当时正是春季。遇上了繁忙的春耕春种时节,每天天没亮就要起床下田耙土放水。然后是拔秧插秧。我曾挑着沉甸甸的大粪,摇摇晃晃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有一次失足滑跌在水田里溅了一身粪水。挑粪是一件力气活。单薄的身体蹒跚的步伐,怎么看都像在挣扎。

带队的领导,看我确实无法承受此重任,发了慈悲替我换了份工作,让我去放牛。

我还不知道知青队里有牛呢。次日清晨,我踟蹰着打开知青队的牛栏,发现里面共有五头黄牛。我的任务是在不需要耙田耕地时,将它们赶到草料丰足之地喂饱它们。我纳闷,这些牛需要吃上一整天的草吗?当然,后来看见它们膀大腰圆的体形,就不吱声了。

放牛是件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唯一的要求,是你要找到草势丰美的场所,才能喂饱牛。而我们所在之地,是贫瘠的丘陵地区。我比较幸运,在锦河边找到了一处依山傍水之地,那里小山坳里的青草足有半尺高,牛儿一见撒欢儿跑过去。

那一年,我有了在河畔读书的时间。我带着一只帆布书包,里面装着一本《古文观止》和一本日语课本。日语课本,是念中学时到工厂学工劳动时,我的青工师傅送与我的。上班他教我操作车床,下班后我常常追随着他玩耍。后来他教我学日语。另外一本是《古文观止》。在河畔,我高声诵读着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虽然颇多疑惑,却也是一件让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有一天我沉溺于阅读之中。醒悟过来,才发现牛儿不见了。我朝山边跑去,因为我看见那头身躯庞大的母牛在低头吃草。不远处也有一大一小两头小牛。我将母牛赶向河边,好让它与那两头小牛在一起。可是,还有两头强悍的公牛呢?

这就麻烦了!队里让我放牛,我立即就丢了两头牛?而且是身强力壮的公牛啊。这可如何是好?急中生智,我爬上一棵香樟,才看见那两头公牛在河湾的隐蔽处饮水。

我悬着的心,踏实了。

来到河边,公牛们已饮饱了水,抬起头来正看着我。我将牛角上的牵绳解开拽在手里,将它们悉数拉到了一起。

现在我有心思来端详我麾下的这些牛了。母牛踱着方步,气定神闲。另外两头一大一小的,喜欢腻在一起。而那两头公牛呢,脚力强健,雄姿英发,让我想起欧阳修笔下写的壮汉:“丰肌大腹,眉目清秀。”

春天的河畔,气象万千。远处山峦青翠含烟。四周田野初翠,山坡上杂树丛生。眼前当然是河流横亘,水流清澈了。而身后呢,小草迎风,摇曳如潮汐。

来到农村,便是我走进社会的初始。

那瘦高女记者一脸迷惑问,老师,您说放牛,与你绘画何干?

我回答道,抱歉了,看来我没有说到核心点。我犯了老师的通病:什么题目都想从头说起。

中年女记者轻盈地笑道,没关系,胡老师!您就随心所欲讲好了。我们正好可以补一补课。说真的,您这样的故事,现在来听真是恍如隔世。

我不应该浪费她们的时间,决心从简叙述。

后来,那片河畔,成了我的盘桓之地。老天很照顾,多是晴天。后来,我摒弃了日语课本,因为觉得它用处不大。我增加了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集》。英国人古典华丽的长句子,总是让我心旌摇曳,兴奋不已。

几天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条被牛喜欢和亲昵的河流,河水凉爽、清冽。我甚至也愿意像牛那样,趴下去喝水。

涟漪正在散去。那头黄母牛就在河边。一望而知,它才饮过了河水。两头公牛喷着粗气开始注视着母牛。

我朝母牛走过去,它不再躲避我,反而友善地朝我看着。

我伸手去摸它,它却呼哧喘着掉头走了。我跳下一块石头。这边的水更清澈。水底还有水草在漂荡。一群游鱼倏忽而逝。我俯下身去喝水。

涟漪散尽。我意外发现宁静的水底竟然藏着一个人儿?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长发蓬乱,面容清癯,眼神迷离地盯着我。周遭白云环绕,间或还透着一片湛蓝而深邃的天空。

我不禁紧张起来。哦,老天!

我盯着他,他居然也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人是活的?我俯下了身体,他似乎也动弹了一下。

这时不知道是鱼儿活泼地游动,还是风儿吹来,水面涟漪阵阵。他整个的脸庞,瞬间就变形了。

我怔怔地看着发呆。这水中的少年,让我疑惑。我站起来,他像是也要弃我而去。我再次蹲下去,而他却居然大胆迎了上来……他这是想干吗?看上去,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一点儿惶惑。

我吓了一跳。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那一刻,我害怕起来了。身体晃动,差点跌落在水里。

就这样,我懵懵懂懂走回岸上。回首去望那水中的少年,却倏忽不见了。

我的心跳加速了。一个神秘的少年藏在水底?这样一个念头紧紧抓住了我。我再次朝水边走去。那个年纪的我是好奇的。而这时,那翩翩少年似乎又再次出现了……

啊!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那水底蓬头垢面的少年,原来是我自己!

我不禁笑了,顺手砸了块石头。水中的我终于不见了。

河水真是奇妙。想象一下,像我年纪轻轻便落魄至此。我唯余年轻瘦弱之身躯,却被那河水重新塑造成为另一个人。一个神奇的人,一个翩然风采的人,一个令我也无法想象的人。这条河,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河。

两位!不瞒你们说,我最初领悟到艺术之魅,以及它带给我的巨大震撼,皆是由此而来。可以说,一条朴素洁净的河流,开启了我领悟艺术之路。

那年轻的瘦高女记者有些冲动了,说,原来老师的意思是,奥秘尽在河中啊?这的确令人惊叹。在京城参观老师的作品,我就一直在疑惑,老师的作品为何那么美?笔触为何那么纯净?线条色彩之间,宛然跳动着一颗少年的心?今日听了,果然是如真如幻、如泣如诉呢。

中年女记者也感慨地说,小温的这些话真让人感动。

我一时兴起,便添油加醋说,其实人生处处皆学问,人生处处皆艺术。我又跟她们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嘿嘿,我豁出去啦。在这个世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么一句话:童年是艺术的源泉。每一个艺术家,似乎都有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童年。

在成为知青点的知青前,在我的童年时代,我跟随在大学任教的父母告别解散了的大学下放来到农村。与城市不同,农村的生活每天都漫长。农村的夜晚,每天都笼罩在黑暗中。作为小孩,唯一的乐趣便是在村口池塘边听村里的老人讲故事。

农村的故事分三类:一类与战争有关。据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村东那些崇山峻岭,曾经响起过本地群众抗击日本鬼子的枪声。我去那边砍柴,在山上也捡到过生锈的废弹壳和变形弹头。当然,由于年代久远,人们对数十年前的鏖战早已知之不详了。

故事的另一类是村中旧事。这个村子历史上状元辈出,村口牌坊林立。熠熠生辉的高光时刻曾经让这个村子耀眼过。后来,随着大户人家与升斗小民之间的故事冲突与融合,各种嘴仗万宗归一,便都成了僵硬乏味的传奇。

当然还有一类,是民间流传的生生不息的鬼神故事。

那年轻女记者就笑了,说,我知道了,我也来自农村。当然,这些年我们那边已经没有人讲鬼故事了。可是好生奇怪!虽然没人讲鬼,可是关于鬼的故事却仍然流行……我在想,您是不是想说,鬼故事影响了您的绘画创作?

那中年女记者笑了,说,小温,别急,胡老师的画展没有一幅鬼怪。

那小温就点着头,然后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会去画那些魑魅魍魉。少年时代读《韩非子》,我记得里面记录了齐王谈画鬼。齐王曰,画鬼容易画人难。后来这句话还演变成为俗语。当然,画画与写作是不同的。从绘画角度看,这条路纯属歧途。

我对那年轻女记者说,既然你来自农村,一定见过农村的夏夜,河边溪旁池塘边,到处飞舞的萤火虫吧?什么?你们都见过?那就太好了。

我一贯认为,一个人的童年是最应该在农村度过的。农村孩子的童年,不可能没有萤火虫。当年农村物资匮乏,村里的孩子缺衣少食。像现在那么多智能玩具、电竞游戏,实在不可想象。而一年四季,只有到了夏夜,农家孩子的生活才稍微变得丰富起来。追逐,捕捉萤火虫,便是其中赏心乐事。

我的父母是老师。我读过一些古书。“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都是描写萤火虫的诗句。当然,这些无法跟农村的小伙伴们说,他们并不领情。然而,关于萤火虫的实际知识,与他们相比我又差之甚远。我只知道,萤火虫通常在天将黑未黑之际,便开始了它们的夏夜之旅。

如今看来,当年农村的童年实在漫长。否则,我不会至今仍记得那些需要等待的漫长时刻。一年又一年。到了夏天世界才真正喧哗起来。

炎热的夏夜,到处都是萤火虫。有时候只有到了夏天,我们才会醒悟自己又大了一岁。因为孩子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脚力更健,奔跑更快。

当然即使如此,我依然追不上那些萤火虫。它们在飞翔,而我只能奔跑。

黑暗中的萤火虫,它们是大胆的。不仅如此,它们还是狂妄的,它们是那样有恃无恐,点亮着小小的灯笼,大大咧咧地秉烛夜飞。它们肆无忌惮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从我们的眼前飞过,从我们的身后飞过。它们嘻嘻哈哈,摇摇晃晃,满世界飞翔。

不知到了几岁,总之,我还记得,我所能看到的萤火虫群越来越壮观了。它们的壮观,带来了一种想象,在想象中,我们的夜晚,越来越明亮啦。

到了这光景,我开始学会了捕捉它们的技艺,学会了制作手竿、支架和布袋。可是,在某一个偶然的夏夜,我忽然就收住了手。我不忍心去捕捉它们。

或许是缘于我的固执,我的农村小伙伴们,也一个个停住了手脚。尽管他们是茫然的,不过他们表现得很厚道、很讲义气,也很步调一致。

那年的夏天很热。若以现在时髦的说法,或可称为萤火虫之年。我从未看过那么多的萤火虫,聚集在夏夜的河边和池塘的上空起舞,像一群麻雀那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忽儿左,一忽儿右,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总之,它们兴高采烈,不顾一切……一头冲进我们这些孩子的阵容。

那是一个记忆中唯一满是萤火虫的夏天。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好玩的时节了。或许是我们长大了,我们摒弃了那样的夏夜。我们忘却了那些萤火虫。

只是我曾经想过,倘若在一生中,你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气势磅礴的夏夜,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好了,长话短说。

当我十二岁回到省城后,很长的时间我忘了童年的经历。新生活在招手。很长的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生命中有些东西沉淀在那里了。

这就是我如此喋喋不休,跟你们讲述萤火虫的缘由。

当我年纪稍长,每次想到萤火虫,我总能依稀看见萤火虫后面的那些身影。我能够看见那些小伙伴的脸。他们生动有趣,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我想告诉你们,这构成了我创作意象的重要来源之一。

这时小温忍不住了,问道,我没有听懂呢,老师。我认真看完了您的画展,看了您的每一幅作品。我很纳闷,并没有看到您画萤火虫呀?

年龄再一次显示出它沉淀累积的力量和奇迹。中年女记者说,为何要画萤火虫?在胡老师的画里,甚至也没有那些童年的伙伴呀,没有画那些农村孩子……大艺术家何须直接?说萤火虫就画萤火虫?说农家孩童就画农家孩童?说星空就直接画出来满天的繁星?……胡老师如此不厌其烦,其实是想告诉我们,他的每一幅画,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彩,每一种情绪……满满的都是对生命的热爱……不知我这么想对不对?

我称许地看着她。年龄大一些,对生活的理解当然不一样了。我赞赏她说的话。阅历才是人们生存的底气所在。它是人生的支架。在一些特定时刻,能够让别人瞧得见你。

小温听呆了,嗫嚅地说,看来像我这样的人,艺术修为还差得远!让胡老师见笑了。

当然,她毕竟年轻,头脑灵活。话锋一转,却又变得调皮起来,她说,今天真是受益良多!既然听老师您说了这么多,我忽然就想到了,但凡艺术家的成长都与爱情有关,您能否简单谈一谈您的感情经历?

中年女记者也有些迟疑,眼神却有些流转灼热,轻轻说道,我们昨天在大学城采访,获知老师一生未婚……

小温是个见热点就上的女记者,她热烈地说,不寻常才好!对不对?不寻常的人生才有看头……与女人的交集是人生的华丽篇章。或许,老师会馈赠给我们的读者,一个从未展露的、分外出彩的爱情故事!

人生哪有那么多的秘密与出彩啊。我正想感慨。我想告诉她,说与母亲的交集算不算是与女人的交集?与女同学的交集算不算与女人的交集?转念一想,这个玩笑还是不要开吧?别又节外生枝,惹一堆麻烦事来。

作为自由无羁的副教授,平日的我籍籍无名,无须提心吊胆,更无须亦步亦趋检点自己。可是,作为新晋的画家呢?一如她们所述,作为“知名的”画家……唉,这个角色太新了,以至于让我尚不习惯去与人讨论与分享——我的私人生活,我的私人情感。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所以,我说,不管是未婚或是离异,不管是有家庭还是单身狗,在这个年代的两性关系中,各种走向、各种选择、各种结果,皆是不足为奇的。至于我个人,我独身已久,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我这么说,她们的表情就有点夸张了,仿佛在委屈地辩白说,怎么叫为难呢?我们那是相当好奇嘛。当然,好在我的坚持,似乎暂时遏制住了她们这些非分的要求。此刻,她们的眼睛也变成了不舍的模样。她们像是不肯放弃仍在追索:“您作为一夜成名的大画家,大家对您有着莫大的兴趣呢。求求您,帮帮我们吧,我们的报纸不能没有读者。”

这样下来,我就想到了一条妙计。我说,你们两位都是名记,我少年时代特别痴迷于记者这个职业。我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吧,年少的我喜欢翻字典,尤其对各种怪异字感兴趣。现在,我要向你们讨教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三个“水”,念作什么?“淼(miǎo)?”对了。屈原说,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她们俩听了,面面相觑。仿佛在互问,他这说的是啥意思(这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也不管她们懂了还是没懂,继续道,那么,三个“金”呢?这个字,应该有更多的人懂得念的。念“鑫(xīn),”对吧?意思也很明了,很多的金,那就是巨有钱啊。哈哈。我故作神秘地继续说,可是还有一个字,也曾经困扰过我的少年时代呢。那个字,便是三个“土”字,“垚”——你们知道这个“垚”,该怎么念吗?

她们依旧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或许真的不知道,或许尚未回过神来。我继续说,这个字,念“垚(yáo)”。那一年我还在做小知青,这一天放牛的时候,背包里恰好忘记带字典了。我屁股下面坐着的小山坡,那就叫作“垚”。这个字的意思我当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念。那天,坐在那里的我一整天似乎都是闷闷不乐的。嘻嘻。你们看见了吧?一个少年的心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这跟你们女孩敏感多情的习性,相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吧?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样的事情,听来真是不可思议呀!

小温,后来我终于记住了她叫小温。小温的胆子的确要大点。当然也可以说她或许更莽撞。总之,小温用她的习性替我解了围,她快人快语问道,胡老师,原谅我的迟钝!我还是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呢。

哈哈。我自然不会告诉她关于艺术的一切奥秘啊。我甚至也不想告诉她关于人生的一切奥秘,假如这些东西都分别拥有着各种不可告人的奥秘的话。其实,我只是想说,所谓艺术的真谛,或许就隐藏在这些偶然的聚集之中。常言道,聚集引发力量。累积导致巨变。为了认识一棵树,你必须看到一整片森林。为了认识一池春水,你应该看到一片碧波大海。而现在,我不想说这些了。现在的我,只想用一些无厘头的话,一些故弄玄虚的话,来误导她,消解她对我偏颇的关切。哈,老祖宗们真是太伟大了。老祖宗造字,既神奇莫名,又让人心悦诚服。

那胖胖的女记者也安慰瘦高的小温说,老师的意思,其实就是古人李斯所说的,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老师想表述的,也许是一种哲学幽思呢!当然,直观来说,这些个的三字合体,即使字面看意思都是叠加在一起,都是堆积在一起的——这其实,不就是一个“多”的意思嘛。他是大艺术家,艺术家总是被感觉牵着走。

我有点诧异不已。其实,她长得模样周正,年轻时应该算漂亮。真要论起来,也不算老。当然年龄的确比小温是要大些。她的领悟力似乎足够好。可是,这个年纪的女人真的了解男人吗?我有点警惕地瞥了她一下。

小温就对她说,姐,我服气你,还是你懂得艺术家啊。你昨天不是一直都在想着私下问老师要电话嘛,何不现在直接向他讨要?

没想到这句简单的话,却显得有些唐突起来。那丰满的中年女记者的脸庞瞬间绯红起来,竟然就有些语无伦次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向我讨要了电话号码。我遵嘱给了她。

小温高兴地说,这下好了。一切全在天意中。看来我功德无量啊。哈哈。

那中年女记者有点不知所措,嗔怪道,就你什么都懂。

我也有些窘迫起来。我心生一计,想着说一个段子好赶紧打发走她们。我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小笑话吧,我在知青点放牛时的小插曲。

小温很敏捷,欢快地说,呃,我记得的。你一共养了五头牛,肥肥壮壮的。

我安静地看着她们,说,是的,我下放农村后,没多久全国就恢复高考制度了。那一年的春天正如你所说,我养了五头牛。可是,到了秋天我考上大学告别时,我留给知青队六头牛了。

小温吃了一惊道,这怎么可能呢,多出来了一头牛?

那中年女记者嘿嘿就乐了,她才是善解人意的女人呢。她道,这还不明白?那头黄母牛又生了一头小牛犊呗。

我朝她们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那可不是我干的。

小温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放肆地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