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打来电话那会儿有九点钟了。楼下的婴儿在哭,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在夜晚听来极为刺耳,走到窗前几次,直到那婴儿不哭了,我才放下一直紧握着的手机。犹豫了一阵,我给钟泽打电话,明天我母亲要来,问她能否陪我一起去接站。
“哟,这是在求我吗?”
我说:“就算是吧。”
“你干吗这么紧张,是你妈妈要来哦。”
“我紧张了吗?”
“那好吧。我没空。”
本来我可以说点好听的,可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第二天早晨,我去单位上班,有点手忙脚乱。中午回去,我把房间胡乱整理了一遍。很快就到了两点,炎热叫人难以忍受。
高铁站旁新落成的购物中心里面空无一人,刚栽种的银杏树身上正费力地探出几片叶子,瘦弱得很难让人相信它会长大。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在薄衣单衫的人群里,穿着深色厚外套的女人分外显眼。我没冲她招手。看见我,她用力地挥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紧走几步,拎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
“你一直爱吃这个甜醅,就是李师傅的正宗。先从小镇去县城,再从那里坐高铁,以为来一趟有多难呢,其实很方便的,半天时间就到了。”停顿了一下,“你又长个子了。”
我记得她一直是个沉闷的人。钻巷穿街,寻找那个李师傅的甜醅子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吧。我沉闷地回应:“是,有了高铁,就是方便。”
我提了她的行李箱往电梯那边走。我走得很快,母亲紧跟在后面。七年之隔,母亲变了许多,她的腿有点弯,皮肤黑里带着黄。我回了下头,她正从兜里掏出张纸巾往眼睛上抹,我赶忙扭回头。
自从去外地上大学,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在苔蓝安顿下来以后,也没有邀请过母亲。这些年,母亲一个人生活在双子镇上。
上车后,母亲将我仔细打量了一阵。“你变白了。”不停地找话说,“这里的水好。”
我没说话,专心盯着前方。我们那边的水喝起来自带咸味。一路上,母亲一直在讲那些亲戚朋友的事。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
“有空了回去看看吧,你大伯病了好几年了。”
我把交通广播打开,音量调高,一个男声叽里呱啦讲着前几年流行的笑话,边说边大笑。母亲便不再说什么。车子拐上滨河大道后我开得很快。母亲扭头看着远处的湖水,黄昏时,会有大群鹭鸶在那片湖水上空飞掠而过。有人还见过仙鹤,反正我没见过。
开进小区,在一堵围墙前面停下。小区里面空间很大,车子可以随意停放。我跟母亲正要上楼,一个年轻女人从左边的门里出来,冲我们咧嘴笑了。
那是同事夏林的老婆,她的弟弟在这边上学,也住在那间宿舍里,还有个妹妹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事,上下楼也经常看见的。我担心夏林会出来招呼,快速地领着母亲上楼。夏林那家伙,总是一副把人看透了的神情。
围墙后面是个果园,四周围着农舍,天气晴好时,在公寓阳台可以望见树枝上飘动的衣角。母亲察看了房间,我也扫了两眼:小了点,但今天看着还算整洁。
“你那个同事也不容易。”突然的一句,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大概是将那张卡提前带在身上的,洗了脸就伸过来:“不是很多,添补上,赶紧买套房吧,总不能一直住单位的房子。”
这公寓挺好的,我都住了三年了,打算还要住下去,又不收房租,多划算。母亲大概还不晓得,苔蓝的房价就算降了也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没有收那张银行卡,母亲仍旧有点为难地举着。我把沙发上的几本书胡乱地收在一起。母亲的那件深色厚外套搭在一边,样式老旧。我猛然想起这时节小镇上的信用社,那个院子里的老杏树上,杏子快要成熟了。双子镇的夏天只有二十摄氏度,真叫人怀念哪。
楼下,女人在大声地喊夏林。房里没有空调,很闷热。我让母亲吃点水果,躲到一边又给钟泽打电话。随后,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母亲在拖地。我说,早上才拖过的。房里一时很拥挤,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2
终于到了五点半。我带母亲到钟泽说好的地方去吃饭。老家的一日三餐都是面食,钟泽问母亲爱吃什么时,我便说,面吧。小饭馆隐在一条巷子里,离苔蓝八中很近,得提前预订。
钟泽早在门口等候,我们一走近,她就搀了母亲,自我介绍说是我的朋友。这时候,我发现母亲的背不那么直了,看人的目光也没了往日那种凌厉,隐着一丝讨好。钟泽很苗条,细长墨黑的眉眼,不时朝母亲露出她那招牌似的一笑,她有着照在照片上分外好看的那种长相,笑时眼睛不笑。我试过,做不到那样笑。面端上来了,每个碗比茶盅大不了多少,每份六碗不同特色的面。母亲劝钟泽多吃点,女人不可以这么瘦,她过去就很瘦。
幸好钟泽听不出母亲真实的意思:女人太瘦了不太容易怀孕。
“不如让阿姨去家里住吧。这几天只有南姨一个人看家呢,我爸妈去广州参加商会了。”
“爸爸妈妈是做生意吧?”
“美容业。”
母亲“哦”了声,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把话题扯到南姨身上,老家人挺瞧不上生意人的。南姨是他们家的保姆。
“是我爸的一个远房亲戚。有一年来苔蓝,来了就不想回去了,人挺麻利的,我妈就让她留下了。跟你们是老乡呢。”
“那巧了,不会正好是熟人吧。”母亲面露关切,“一个人离家出来,不容易的。”
我说:“现在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若要自己买,不一定买得起呢。”
钟泽说:“那倒是。我爸妈在那边不常住,平时就南姨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年轻女人了。不然,一家老小怎么扔得下。”
“她跟您差不多年纪。”
母亲越发不解了:“那她就没有家人吗?”
“南姨有个儿子,跟我妈说是个小老板,店里的小周听说的是个鱼贩子,反正从没来探望过南姨。哎呀,你们看外面,等那么多人。”
排队叫号的声音极为响亮,恍惚让人以为是在医院或银行,大厅里的人声、食物的气味到处流窜,只听得一波波“嗡嗡”声。我担心母亲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却没有再问下去。
“南姨还是很有想法的,做事也很有章法,我妈近来还打算让她去会所那边帮忙呢。”
母亲并不关心这个,注意力完全在钟泽身上,钟泽沉默时,她也赶紧住口,生怕惹恼了她似的。一时间,大家沉默下来。吃过饭,时间也不早了。母亲反复说,要住我的公寓。
是否将母亲送回去?我想她应该留下来,我可以睡同事的床,母亲一定想跟我说很多话的吧。毕竟,我们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我再次注意到,她的个子似乎矮了,头发留长了,说话语速变慢了,可能是因为坐了一天车,神情倦怠得很。我记不起来她的年龄了,只记得,她是个容易歇斯底里的女人。
车子再次发动的时候,我朝上看了一眼。窗户开着,母亲还努力朝下望着。钟泽在打电话,对我又变得不冷不热的。就在上个月,我已打算好要跟她分手了。我始终不知道她怎么想。我们已经分过好几回了。要不是母亲突然到来,我没地方可去,也许,真的就不再联络了吧。
3
车窗全开着,夏夜的风吹进来,夹带着很多隐秘的声音和气息,这个季节,令人突然怀有某种希望似的。没有征得钟泽的同意,我把车开向南山的方向,驶离了市区,风也变得清爽。我说:
“再没有比吹夏夜的风更美好的事了。”
钟泽还在打电话,一个断了另一个来了,她一点也不烦。我是做不到的,无趣的事,我一样都不想做,没意思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多说。所以我是个无趣之人,也没什么朋友。
她的左手伸过来,按在方向盘上,又按在我的腿上。我把车子转向,用另一只手拿掉她的手机,她没有生气。我将头伸过去吻她的时候,那个手机里还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就是每天开会啊……下个月要去你那边,到时候我们见面,好吗?”
车子摆来摆去。我将她的脑袋紧扣在怀间,以作死的姿势亲吻她。情急之间,她掐我一把。下手好重,却是我的心在无端地疼。她又拿起那个还在说话的手机。
我将音乐开大,让风再多灌进来一些。我有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在那些不与钟泽约会的日子里,因为无聊,我读了几本书,喝过几场深夜不归的酒。一起醉过的那些人,如果我不主动去找,都不知哪儿去了。有个专卖名烟名酒的女人有一阵子常联系的,单位有应酬时,办公室主任会派我去她那儿拿烟和酒,我只要拿过来就好,主任会另派一个人去付账。我从没让她在我的公寓里过夜。有天早上,我去单位早了点,看见主任正送她下楼,那会儿还不到七点钟……唉,这些路也蛮可怜的,一年里头,只要不是冰冻时节,总躲不了被开膛破肚的厄运。我骂了声粗口,将车子掉头往下开,就像它专门爬到山顶来掉个头似的。我点开微信朋友圈,找到那个女人的头像,发了条信息:嘿,还活着吧?结果没能发过去,她早把我删除了。
钟泽将头靠在我肩上,什么也没问。
在地下车库,我们待了一阵,被巨大的空虚吸吞而去的错觉令人反而放松。这里的每一辆车子都身价不菲。找了个空阔处,我的大众矮声矮气地熄了火。我很想问她一些问题,可我觉得还是不要问的好。
我拿她的钥匙摸索着开了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黑暗里,靠近彼此,我们的身体原来也是有记忆的,很快就又找到了熟悉的一种盈满的感动,就像我们从来都不曾冷落过对方,从来都没有打算着要彻底分开。我们以动物的莽撞在对方那里寻探索取,为的只是想感知到肉身的存在。有一些瞬间,我感觉自己是双子镇上空倦意绵绵向上旋升的一缕青烟,或仅是知晓终点快要来临之前模糊不明混沌不清的一息荒诞意识。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似乎是这一抹儿疼痛,终于催生出一阵叫人难以抑制的哽咽,从我喉咙里挣脱出来,在她的耳边化成一泡热泪。她一点也不喜欢我这样,迅速把我推开。
“你到底为什么会哭啊?”她穿了我的背心去关窗户,拉上窗帘,然后开了灯。犹如从梦幻之境来到现实,我看见这房子里添了许多陌生的东西。台灯是新的,窗帘也像是换过了。
我睡着了一会儿,她进来又把我弄醒了。我们贴靠着躺在炽烈的灯光下。她怕热,晚上开着空调睡。而我怕冷,难以习惯空调的冷风在睡梦里吹荡不休。
“说说吧,你跟你母亲之间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也不亲?”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在这会儿特别纯净。这双眼,时常激起我类似于绝望般的柔情。也正是这双眼,令她是一个独特的女人。而她自己不晓得这些。突然地,我想说,我们结婚吧。终究我没说。结婚有什么好呢,没人准确告诉过我这个,那是一项人类洞若观火同时也心照不宣的探险。而钟泽只是单纯不想跟任何人结婚。我们刚认识那阵,隔几天,我和钟泽都会结伴去参加一场别人的婚礼。这两年,大家似乎都懒了,懒得出门,懒得联络,连结婚的都少了。
这房子是钟泽的爷爷奶奶买的。外公外婆负责把房子内部整顿得尽显豪华。她父母则等着为她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她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豪华的。我的父亲跟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爷爷奶奶则跟我从来都不亲。我也从没打算过要买一套需要我用半辈子来给银行还利息的房子。这会儿我又想到,这便是我跟钟泽之间问题的全部吗?
“说呀。”
我相信,此刻她跟我的心是最靠近的。这令我既快乐又悲伤,很容易轻信:这世间,只有死亡方能让人停止爱。
“我的父亲是自杀死的,死于慢性自杀。”
脑子里全是我对母亲大吼大叫的情景,实际上,这七年来,我连电话也不曾给她打过一个。大学期间,她每个月把一半的工资打在我的银行卡上,我只回复一句叫她心寒的话:“收到,谢谢。”若是真的会有片刻的良心不安,还会多加一句:“将来会一并还您。”
我将脸埋进钟泽怀里,直到一阵窒息感逼出眼泪。我总是习惯让她用身体覆盖住我的身体,就像黑夜那样,我像被黑夜包裹的婴儿。
“算了,还是不要说这个了,我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
“你原来说是酗酒过度。你这个人,从来没一句实话。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听不出来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
还不都是一样的结果。枕头底下“叮咚”一声。我跟她都躺着没动,我并不想去偷窥那部手机上吸引着她的东西。有种错觉,手机的内部正如她心里的内容。过去,她喜欢睡在我的公寓里,她认为那样很好玩,有点像过家家。我们之间有说过爱吗,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我们对这个字还不够熟悉时对它的感觉就已经麻木了。窗外静下来了,房子里空气明亮的震颤很快也平息了。
母亲一定还没有睡,她会将我的房间看不出效果地再整理一遍,会尽量不挪动我的东西。过去,她就是那样整理信用社的那两间宿舍的。
我很少回忆双子镇,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叫金牛的县城。我在那里出生,一直跟母亲生活到我上初中。父亲则一直在双子镇工作。小时候,每个周末,总是母亲带着我挤班车去镇上与父亲团聚。父亲住在乡政府的办公楼上。一家人相聚的头一天,整个乡政府大院里都弥漫着天伦之乐的氛围。
晃动的树影,一种安详迷人的气息,院子里疯跑的小孩。我经常在那个院子里,不过是在梦里。
“你有梦见过我吗?”钟泽试图让我的眼睛对着她的。
“当然。”我看着窗帘之间的一道缝隙,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权当是在梦里,撒谎也是无所谓的。
4
我要陪母亲出去逛逛,母亲却不打算出门,要为我拆洗床单和被子。这几年我都是不想洗了就直接扔掉的,衣服也是,反正都是很便宜的料子。
“洗什么嘛,累不累?”
“没睡好吧?脸色不好。”母亲的手伸了下,大概是想摸下我的额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却僵在空中。
“工作累不累?”
“还好吧。”我不想多谈。就像这房子里,糊里糊涂住着就好。我不想跟母亲面对面说上些什么,又不能独自出门去,只好这里挪一下,那里动一下。我不知道再要做什么,却翻出很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的玩意儿,沙发底下扫出一只闪闪发亮的耳钉,我举着看了半天,刹那间有些耳热心跳。那是个雨天,回忆里有浓烈的柔情蜜意。温柔而绝望的时刻。最大的收获是在暖气片底下找到一只我找了好久的U盘,上面存有自我出生以来至关重要的照片和文件,不过,在某一天弄丢了以后,发现其实也没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打开电脑,把U盘里的东西复制到电脑上,往百度网盘里也复制了一份。顺便把那些照片一张张点开看了下。
“钟泽长得真好看。”母亲悄没声息地走过来,挨着床边边坐下。窗下摆了张桌子,上面乱七八糟,电脑就放在杂七杂八的杂物上面。“早上想收拾下,你的这些东西我没敢动,怕弄乱了。”
“嗯。”
“听上去,家里也很富有。美容行业。”
母亲是看不上生意人的,我知道。我又“嗯嗯”几声,敷衍过去,假装在用心操作电脑。
“你小姨答应借我钱的。房子尽量买大一点吧,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委屈了钟泽。”
这才是母亲此趟来的目的,接下来她会说:“你已经快三十岁了。”我没说话,母亲便走开了。我扭过头去,见母亲把被套取下来,枕套拆了,那台洗衣机我几乎没用过,是跟以前的舍友合买的。我起身去鼓捣的时候,母亲看了一眼电脑,小心翼翼问我:“这些照片我可以看看不?”我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我在卫生间里找到一袋过期的洗衣液。并没什么不可看的,无非是一些毕业照,还有我用手机翻拍的小时候的照片,原图还留在老家那几大本相册中。我看着那袋洗衣液,猛想起几年前要离家前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气势汹汹的,烧了所有课本,日记也全烧了,我几乎把与我有关的东西全毁灭掉了,能带的带走,发誓永不再回去。那时候,可真疯狂。母亲忽然叫起来:“哎呀,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我走过去看,屏幕上是一张婴儿的照片,那个娃娃有点丑,头发毛糙糙地竖着,脸又胖又扁,那不是我。我记得小时候常听母亲对着那张照片念念有词,母亲有一次还说过“他很灵的”之类的话,离家之前便用手机拍了下来,并为它加了一道很宽的金框,把它设置成相册封面。不过,倒忘了去验证灵不灵验那样的事了。相片中的那个娃娃,我至今并不知道那是谁。
我说:“想让他也给我带些好运吧。你不是说,他很不一般的吗。”
母亲很吃惊:“原来都被你听到了。那时候你还小,想着你也听不懂的,我都是秘密说给自己的。”母亲把衣物泡进水里,扶着洗衣机站了一会儿。然后讲了下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
我跟你爸爸结婚快六年了都还没能有自己的小孩,你爸爸嘴上说不急,事实上,他跟你爷爷奶奶一样急呀。能去的医院都看过的,我们两个都没毛病。这就更难了,要是有毛病,好办,要么治,要么就死心了嘛。我已经做好了主动跟你爸爸离婚的准备,我猜测,你爷爷奶奶也一定早就这么希望了,听到“那个女人不生养”那样的话,我无地自容。看着两个老人到处求仙问药地操心,我更觉煎熬。
那时候是夏天,不对,应该是秋天了吧,我记得学校都已经开学了。那几年,你爸一直在青梁一带下乡,你有个同学好像家就在青梁的,是吧?你爸有一天突然跑到县城来,把我从单位喊回家,说有要紧事说。
我以为他要说房子的事,之前就在商议着要在金牛买套房子,我们一直住单位宿舍。一见面,他说的却是,青梁有户人家的女人,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常跟你爸一起喝酒的老季怂恿那户人家,不如把才生的这个老四过继给你爸抚养。听说我跟你爸都有工作,家境也不错,那家人真就舍得把那个刚出生的婴儿送给我们。
我问,那户人家姓什么?你爸想了半天说姓周。
我想要个小孩子都快想疯了,可是,要把别人的小孩抱来自己养,心理上还是不能接受。你爸劝我,你可要尽快想好了,再养大一点,人家可就舍不得给咱们了。那家人很好,孩子的爸爸妈妈人都很聪明,那女人长相也好。你爸强调说,孩子像妈妈。
我说,男孩子一般都像爸爸的。
你爸说,那男人,当然也不赖,只不过,没有女人好看。
莫名地,我竟有了嫉妒的心理,说来好笑,是因为你爸说话的那番神态。男人心里都藏不住事吧,我不由得想到了别处。
那孩子也就没能立即被抱到咱们家来。随后,公公婆婆跟好多亲戚也来劝我:假如真的抱来了,跟那家人再无来往,就跟自己生的一样,还省不少麻烦和痛苦呢。
我依然不能接受。你爸后来带过来一张那个娃娃的照片,照得有点丑,肉乎乎的双颊把眼睛都挤没了。怎么说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原因,那个小人儿,准确来说是那张相片,对我越来越有种奇怪的吸引力,每天我都把照片拿出来看,慢慢地,我竟感觉与他有点亲近了。我托熟人去打听来的结果没有那么详细,只说那家人很可靠。有一天下午,单位的车要去青梁,我便乘坐上打算去亲自看一看。
车子出城后,开了有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山梁上。我有点晕车,同事将车停下,要陪同我下车去透透气。我让他们赶快走吧,我稍休息下,可以坐辆班车回去。
“那你不打算去青梁了呀?”
“不去了。”我转开目光。
他们走后,我又往高爬了一阵,在山顶上,一直待到黄昏。前前后后,我想着你爸爸下过乡的那些地方,平时来家里的一些人,哪一个都似乎对我隐瞒了点什么。
我决定不再考虑那件事,回去就把照片收起来了。你爸每个礼拜回来都要说,已经会冲人笑了,会站了,有多好玩之类的,语气就像他每天都在看着那个娃儿成长似的。一个大男人,爱起小孩来的样子有点可怜。不由得愧疚起来,我劝自己接受那个小孩,便又翻出照片天天盯着看,那孩子的眉眼看着又很清秀,面相有点像女娃娃儿的,可能是太漂亮了的缘故。
有句话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不知是不是每天心心念念间有这个娃娃漂亮具体的一张脸的缘故,一年半以后,我居然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从不信神啊佛的,可在那以后,我对那张相片上的孩子突然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觉得他一定能跟菩萨接近的,我相信他能通灵,因为我常对着他的照片念叨:
你怎么就不是我亲生的呢,让一个女人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孩,这点希望很过分吗?告诉我呀,你能说得出,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其实有时候我也这么冲他说的:你究竟是谁,你自己知道不?唉,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一家人自然是喜出望外,从此再也不提青梁那个小娃娃的事了。倒是我,虽然已经感知到一个小生命在我身体里的存在,却还时常对着那张照片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一直到你上幼儿园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那家人和照片上的那个小孩。
你出生以后,为了方便照顾,你爸爸调到了县城。其实是你爷爷请求他这么做的,你成了一家人的宝贝疙瘩,容不得丝毫闪失,更不能随便把你交给一个保姆。我差不多休了一年时间的病假。那时候你爷爷奶奶照看你大伯家的两个小孩,就顾不上照看你了。
除了要去单位上班,我被家务缠住了,那几年,几乎连街上也很少去。直到把你送去幼儿园,我感觉自己才稍微轻松了些。当然不是说自己辛苦呀,你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我想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会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我把那张照片摆在你的相片旁边,你爸爸看到后大惊失色,却也没让我收起来。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你们两个的眉眼间有几分像呢,你也长得胖乎乎的,现在看,真认不出那会是你。真是越看越像,在心里,我依然把相片里的那个娃娃当成是菩萨身边的童子,后来我把他藏在你的相框背面,有空了就拿出来喃喃自语一番,同时祝福他能跟你一样健康成长。
好几次,我提出来要去看看那个小孩。你爸几乎是愤怒地阻止我:莫名其妙,给你时你不要,这会又有兴趣是怎么回事!想想也对,非亲非故的,有点奇怪呢。
那阵子,是你爸爸最有责任心的时候。平常是你爸接送你,他往自行车上绑了个特制的小板凳。嗬,我记得,若是偶尔放一袋菜啊水果的在上头,你会哭闹,因为那是你的专座。因为这个座儿,每天早上一叫,你就赶紧起来了,不像同事家的O+0QPb8gwFwET71Rk7/brA==小孩,天天哭,最后家长心疼小孩,索性不让上幼儿园了,就在家里由爷爷奶奶陪着玩。
我把家务做好就去上班,你的到来,几乎改变了我的人生啊。我整个人似乎变轻了,就像有了某种凭证,让我可以加入那些正常人的行列。同事说我变得随和了,也变得漂亮了。我这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像一块暗色沉闷的石头。
我不常接送你,你上的是金牛城最好的那家幼儿园,地方有点远。那天是你过四岁生日,不到四点我就去幼儿园门口等着了。哎呀,我居然还记得,是一个同事骑摩托车捎我过去的,我们在那边的营业所办业务,然后他就回单位了,而我顺道去接你。
那家幼儿园在一个小区里面,一个铁门里进去,有一个长长的走廊,用木栅栏围起来了,栅栏上被繁盛的蔷薇覆盖了,除了冬天,那个栅栏上似乎一直开着花。那时候的管理不像现在这么刻板,到了下午的时候,很多家长陪着小孩子在那个长廊里玩。
透过栅栏,我在孩子群里寻找你。有几个家长围在那个塑胶的游乐场,我先听见你的笑声,循声我看见了你。如今想来,那番场景依然那样真切,你爸爸伸长手臂护着的是两个孩子,旁边的小孩个头比你高一点,要比你白。滑梯下面蹲着一个女人,她戴着个帽子,我没看清那张脸,那顶帽子上有一条紫色的丝带,看着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那都是一家人的欢娱场景,你跟那个孩子大呼小叫,一个追撵着另一个,开心得不得了。
我不由得喊了声你的名字。那番其乐融融的场景一下被我这一声喊叫给破坏了。孩子并不曾停下来,但那个女人猛一下扭头看了我一眼,接着是你爸也看过来,怎么说呢,他们两个人的神态都很奇怪。后来,我无数遍回忆,当时两人的确对视过两眼,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因为从那以后,我被一些臆想出的念头所折磨,反倒记不清现实里的事了。
还是往下说吧。
其实,幼儿园里没有多少家长碰巧在一起陪孩子玩啊。
你爸爸大声招呼我走进去,有点不自然地说,你一定想不到,这就是南璟,差点就成了我们的孩子啊。
我记得那家人明明姓周的。我一再地跟自己说,别乱想,可我感觉到心里一阵阵空虚。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跟你爸说什么,就去关注那个南璟。跟那张照片上一点也不一样了,看到真人,再回想那个照片上的婴儿,真的很丑呢。南璟可真是漂亮极了,浓厚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像个洋娃娃。那个女人始终没有说话,直到我跟你爸爸拉着你的手走出园门,她才冲我笑了一下,又冲你爸摇摇手说了声,再见了。
回去后,我拿出照片,问你爸为什么骗我,明明不是同一个小孩。我知道自己言不由衷,真正想要弄清的,并不是这个。我感觉心里杂乱无章。
大概是吵架了吧,我有点蛮不讲理,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那么愤怒。而你爸爸的脾气也很冲,不管我说什么都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引得他大光其火。我又陷入怀不上孩子时那般的茫然无措中。
我天天找借口去幼儿园,却再没碰到过那对母子。有一天我悄悄问你,南璟小朋友怎么不跟你玩了?你说,他转到别的幼儿园去了呀。我感觉我的心往哪里扑了下,却扑了个空。
你爸爸说我简直不可理喻,神神道道的,究竟想搞什么,很长时间不跟我说话。
母亲说的这些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母亲的讲述就停了下来。
5
电话是秦一木打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晓得我母亲来苔蓝的。我们见面并不多。我在苔蓝工作的第一年,老赵组织过几次同乡会,就在那时候认识的秦一木。老赵其实是苔蓝人,我刚工作时,他直接领导我,如今退休了。老赵喜欢钓鱼,我也不清楚他怎么老跟秦一木混的,那几次聚会都是秦一木掏钱请客。说起来,我们的童年都是在金牛城度过的,只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彼此。也不奇怪,母亲在金牛城里成天忙于工作,社交仅限于同事间的往来,而我的假期则都是在双子镇上度过的。在同乡会上,一起喝过几场酒后就再无联络了。不过,算来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乡了,哪怕不联络,感觉上也比别人亲近很多。我记得他是个欢乐之人。他说他妈妈为了培养他,从幼儿园起就租房在城里住,可惜他不成器,从小就注定了是个混混的命运。老赵则说:“别听他的,那家伙干得挺大的。”那种场合,彼此打趣罢了,也没有细谈过。后来又邀请过我几次,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要找借口推托。
那会儿还不到十一点,秦一木已到楼下,电话问车子停哪儿,我说你想停哪儿就停哪儿,那么广阔的地方。他说你这里适合养老。
要不是事先打过电话,都不敢确信与前几次见的是同一个人。我记得他是小个子,可实际上比我高一点,皮肤很白,人很清爽,浓密的黑发很长,眼睛被半遮起来了,穿着一套深色西装,衬得他很有型,就是看着闷热。他一手拎着个盒子,一进来就大声地跟母亲寒暄,房子里呆板的气氛一下就被搅散了。他邀请母亲去他住的地方游玩,并说要开车带她去各处看看。母亲露出小镇人的那种深切的感动,并且认真地推拒——人家可能也就那么随口一说。秦一木看看房间,让母亲去他那里住,他的房子有两百平方米呢。
“很奇怪。”我打趣说,“你们倒像是亲母子。”
秦一木哈哈大笑,看了眼手机:“极有可能。我说怎么跟我妈一点也不亲,原来亲妈在这儿呢。”
母亲乐坏了,我从没见她那么笑过。秦一木举着手机说得去处理个事,一会儿就来。走到门口,指着那只盒子:“早上才从枝头摘的第一拨早桃子,赶紧让咱妈尝尝鲜。”
我这半早上根本就忘了母亲得吃早点的事。“就怕热情得过分的人。”我冲着门说。
“人看着挺灵活的。”那是母亲对人最高的评价。
跟母亲商量好,这就出门去,免得秦一木再来邀请。洗衣机里的衣物就自己先泡着了。
走到楼下,我返回去取了趟车钥匙。再下来时,母亲已坐在秦一木的车子里了。我也只好上去了。
关于金牛城,秦一木与母亲有太多共通的记忆和感触,我插不上话,也是懒得说。秦一木把车开出大门时问我,再有朋友了喊上,人多热闹。
母亲就畏葸地看我,我知道她是想让我给钟泽打电话。钟泽一般到中午才起床,我知道她不会来,但还是打了个电话。
没想到钟泽正找不到一个理由逃出来呢,她爸妈回来了。不知道我们都怎么了,极力地想逃开父母。
秦一木要带我们去酒吧一条街,那里去年才开始兴起,听说热闹非凡,我还从未去过。我的思想已提前至暮年,年轻人热衷的事物我没多大兴趣。我们绕道先去高新区将钟泽接上。关系还好时,钟泽处处照顾我的自尊,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钟泽告诉母亲,沿途那些建筑都是新开发的,苔蓝城里楼越建越多,表面看去越有了大城市的皮相,房价也还在涨,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高新区的房价接近天价。钟泽对母亲极为亲昵,对她自己的妈妈却不这样。而母亲对钟泽也比对我这个儿子满意,把浓烈的母爱全转向钟泽和秦一木。钟泽建议换个地方,不见得母亲能受得了酒吧街的吵闹。秦一木便又打了个电话。我有那么片刻隐约的愤怒,随后,心里又涌起一阵温暖,以及无用的感激。
我们到时,那个腾云驾雾的大厅里已经坐着三个年轻人。包间设计成一艘船的样子,将船浮起的那片水则需要我们自己去遐想。也看不清上的菜色,人还在不断地到来,开始还能分得清谁是谁,后来就只区分得清男和女,他们高声冲对方喊着“妈宝”“凤凰男”还有“伏地魔”什么的。有个姑娘认真给母亲解释这些称呼的含义,我也才听懂了是“扶弟魔”而非“伏地魔”。
老赵打来电话,说不巧得很,陪人去了外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老赵在。秦一木说话时,那些年轻人只管埋头吃和说自己的。钟泽坐了几分钟就离开了,母亲看上去极不自在。我劝她走,她就看秦一木,仿佛我们走了会令他有什么损失似的。
秦一木跟母亲谈论的仍旧是金牛。过去,金牛城里一派古朴之气,他就爱那一点古朴之气,现在不一样了,搞成啥了嘛,他一点也不想回去。都有十年没回去过了。
“多回去看看你的爸爸妈妈。”母亲说。我看了眼秦一木,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秦一木并不反感母亲说这样的话。
“我没爹,早死了。”秦一木甩甩长发,眉毛抖了抖,抽了支烟,有个女孩子走过来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她只看得见秦一木,迷离又专注。
“那个男人在造我时,就没打算要负点责,在意识到还得为我这么个意外负责时,他自己马上就死掉了。我妈……”秦一木打住接了个电话,将那杯茶水推到一边,接完转过头来继续说,“我妈,这么跟您说吧,我是我妈捡来的。哈,就这么个事。”
我扯扯母亲,以防她太较真又要多说话。难以判断秦一木是不是醉了,听上去就像在说疯话。我示意坐秦一木旁边的小罗:“散了吧,你看他都醉了。”
“他心里清楚着呢。”小罗说着又给秦一木端来一杯像彩虹一样艳丽的东西,他们一晚上喝的就这个。我后悔把母亲带到这样的场合来。
秦一木非要送我们回去,那些年轻人还在那里吃吃喝喝,大声地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事物。秦一木把车钥匙扔给我,扶着母亲还在说不完。车子发动的时候我给钟泽打电话,问她在哪呢。
“说吧,又要我帮你什么忙?”
我在想着一句谎话,电话就挂断了。我瞥了眼后视镜,真的,秦一木跟我母亲一直有说有笑的。母亲不时皱眉,几次想要伸手摸他的额头。拐出市区,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路才堵得慢了,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秦一木似乎哭过了,把头抵在母亲的胳膊上,母亲用另一只手拍他的手背。
秦一木扶母亲下车,非要送上楼。我开了门,习惯性地先点开休眠中的电脑,点开网易云播放,我把音量调小。秦一木看了眼房间,又说了一遍,他那边挺宽敞的。母亲说不用麻烦了,坐在床边上,让秦一木也坐一会儿。
秦一木坐下的时候扫了眼屏幕,忽然叫起来:“咦,这怎么是我!真的是我呀。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母亲对视两眼,权当他开玩笑。
“真的是耶。我从没见过自己这张照片,我保存的是坐着的一张,这张是站着的。我怎么会到你电脑里去的?”
“是家里的相册保存的,他跟我母亲有特殊的缘分呢。”我转向母亲。没想母亲神色大变,紧盯着秦一木,真像是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儿子那般激动。
“这真的是你吗?你是不是有兄弟四个?”
“我妈就生我一个。”
“哦,一木是你本来的名字吗?”
“啊?”秦一木怔了一下,“这个名字,您说名字的事吗?”
母亲解释说,如今的年轻人都爱给自己起别名,她在银行里办业务就遇到过不少,会带来很多不便和麻烦。
“秦一木就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就是秦一木。”秦一木赌气似的说着转到窗口去,不知他在朝下看什么,看了好一阵,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忽然朝我看过来,那一眼特别复杂,像是怪我把他带入了一个阴谋当中。
“那他就不是你了。这个娃娃叫南璟。”母亲似乎松了口气。
“哈哈哈。你们还真信,就想逗伯母笑一下,不过这个娃娃真的太像我啦,真的是太像啦。走了,我还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他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就走了。想到他喝酒了,我找到车钥匙打算下去送他。追到楼下,他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有一阵的寂静。母亲的脸沉下来,说了一堆,劝我以后少跟秦一木来往,油腔滑调的,爱喝酒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一个大男人留长发,她看不惯。
“那会儿他在车上跟你说什么了?”
母亲的神色又明朗起来。“倒是孝顺之人,看见我就想起他妈妈,如今他很后悔,他对妈妈一直很凶的。说到底,哪有真正相恨的母子。”
我怀疑母亲是在曲里拐弯地说我,再没多问。我让母亲休息,说自己还要去单位写一个材料。车子开出小区后,却转向去高新区的方向。脑子里是秦一木哭过的脸颊,躲在头发后的眼睛偶尔露出那么瞬间的迷茫。我似乎得到一点宽慰,并不止我一个人对自己的母亲不满和逃离。可是,我逃离母亲,但没能真正逃离过去,更逃不开记忆。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父亲活着,一家人今后可能会在苔蓝生活吧。可是,倾尽所有,只买一套房子,我又惧怕他们之间的争吵。
记忆中,父亲的眼神总是涣散迷离,走路总要把自己绊一下,他的舌头也跟常人的不一样,老像是在直着说话,偶尔有那么些时候,他甚至会把我的名字不知与谁的弄混。想起他来的时候,他身上那股混杂了烟酒的气息就在四周弥漫。
星期天,他也坐在办公室里办公,来找他的都是镇上的熟人,先是听见隔壁房间里的谈笑声,母亲没有走过去打招呼,每个礼拜天她要洗一大盆衣服。一阵脚步声后,院子里的某辆车子被启动,随后,那个房间里寂静下来。大概是有人过来跟母亲打过一声招呼的:去开会了,或是去哪里吃早饭了,不知母亲应声了没有。那会儿,我才起床,太阳正从后山上升起,窗玻璃忽然被照得明亮,我心里也亮了那么一下。
那个房子里常年烟气弥漫,就算整天开窗通风也散不了那种气味,母亲走进去总要掩上口鼻,屏住呼吸,不晓得她是不是故意的。见母亲这样,我便也感觉很呛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怎样都得吵起来。母亲止不住地抱怨,父亲借酒发疯,也不知哪年月的事反反复复地被扯出来当成枪和靶子,而我的感觉和意识,在这样一个周末,好似留下一道巨大的伤疤,经过五天的理疗和休养,只为了到了礼拜天被再次揭开。我紧紧闭上嘴巴,既不为他们难过,也不为自己难过。那就像是一道诅咒,他们清楚明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对彼此的攻击。而每次在县城要坐上班车去小镇时我总抱有幻想,幻想这一次会与以前不同,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是新的。最稳妥的情形是父亲索性醉死两天,母亲跟我无声地待在父亲的宿舍里,等他彻底酒醒了,我们也该回县城去了。冷静下来,母亲认为,小街上的狗一定都听到了他们的吵架声,所以她坚决不出门,也不与父亲的同事往来。洗洗涮涮之余,她坐在远离窗户的地方织毛线。那两间房子很宽敞,不像我们在金牛城住的宿舍,多一个人都没办法转身,坐在那织毛线的女人似乎是另一个女人。她从未织好过一件毛衣。在下一个周末,依然会带我坐上一辆班车,赶到镇上来与父亲团聚,像被诅咒过一般,突然会争吵起来,一切都是必须。几乎每个周末,都是那样度过的。我记不得父亲在金牛城里工作的情形了,母亲讲的那些更是没有一丝丝印象。
我的记忆时常会刻意拐个弯:那个大院里满是奔跑的孩子,一个椭圆形的花园里,我分不清是梨树还是桃树在开花,风起处,缥缈曼舞的景象常令我发呆。核桃树下,坐满喜笑颜开的人。
一枚厚实得像深绿色缎面的叶片,一个鼻翼处长有雀斑的姐姐让我把它含在嘴里。是不是很苦?她闭着眼睛笑嘻嘻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连连吐口水,至今不懂为什么会有喜欢苦味的人。我只在那个花园子里见过那种树。那些记忆很神奇,也很珍贵,少许温馨的回忆。想细述它们,却已像那飞花逝去。我确信那时候曾有过纯洁的友谊。伙伴们具体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夏日的一阵微风令白杨和核桃树枝的晃动,也许,是小孩子无瑕的目光里信任和接纳的暗示。大人吵他们的,绕着那个园子奔跑的我其实是快乐的。却不免突然停止奔跑打闹,向二楼那个暗昏昏的窗投去忧愁恐惧的一瞥,心里有意扯出些许烦恼来,隐约以为,这般的欢乐是对不住吵架的父母的,尤其是总也不快乐的母亲。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母亲的到来将我拖向长期以来极力在逃避的过去,心里杂乱如同林子里的鸟叫,一时便又不想去钟泽那边了。母亲本人一如一棵根系强大的植物,再怎么远离,我仍旧是附着在那枝上的一株藤萝,如今父亲去世已多年,不知母亲获得解脱没有。我从没去穷究过他们为什么不能让彼此快乐和轻松,也从没试图去帮过谁,哪怕安慰母亲那样的事也没做过。我只想着怎么能从他们身边逃走。忽然收到钟泽的微信:
记得那晚轻起的风。微微的感冒,人昏晕的。小径上掠过的一线灯影。突然望见你在路口的影,仍旧是欢喜,比那冬日的初见,相隔日月,多一份熟稔。会突然记得这些。记得你软而轻的声音。
我惯于重负的心里忽一下变轻了,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心里颤动着一股猛烈温暖的感情,动情地想到几句话。旋即,又觉得可笑。没意思,写那样的话真是傻透了,没想到她还保存着。
这是别人的城市。我究竟有没有喜欢过这里,哪怕是因为钟泽而去努力热爱上点什么?
或许,记忆混乱了,那并不是我所写。我心生愤怒,到不能控制,拿手掌猛击方向盘。喏,只须踩一脚油门就能到达她的方向,然后,抛开这些没用的假装和矫情,上楼去,告诉她,想和她一起过那真实的柴米油盐的生活。但我宁愿像只蛾子似的在街上飞来荡去的。
我再次转了方向,差点撞上一辆正稳妥向前行驶的车子。
“嘿,年轻人。我猜,这一天大家都不容易吧。呃,让你先走好了。”
车窗里是一个年纪跟母亲差不多的女人,她把一只手臂伸出来冲我扬了一下。我在她的注视下将车子摆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大概是怒气冲冲的。
6
老远看见母亲站在楼下的一棵槐树下,换了件碎花衬衣,看着又瘦又小。刚才为什么要去得罪钟泽,不然,可以请她去商场为母亲挑选几件衣裳。我说:“要不,我们去商场转转吧?”
“不去了。这院子好大啊,我们随便走走吧。你有空吗?”
小区西门出去是312国道,往东走倒是僻静得很,也空阔得很。草坪没有被好好打理,被人踩过的地方硬硬的、白白的,大片的闲地浪费,可真是奢侈。小区远离市区,临近火车站,夜半得伴着火车的轰鸣震颤之音醒醒睡睡。开发商大概也是早料到了没几人会喜欢这么吵闹的地方,因此把房子建得随心所欲,房间低矮,价钱也便宜,住户混杂,后来索性成了多家单位的职工宿舍楼。母亲问我中午没休息吗?我说不困。
“我想给钟泽买样礼物,就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不用了。”我不知道如何跟母亲解释我和钟泽的关系,敷衍道,“她啥都有。”
“我知道。但这不是人家有没有的道理。”
亭子里坐了好些人,一些小孩围着奔来跑去。拐过亭子,是一个俱乐部。我引着母亲从一排健身器材前走过去,再往前走,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尽头是一所中学。几朵云从北山那边飘过来了。
“我来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请了几天假,正好也想休息几天。”
“你跟秦一木很熟吗?”
“不是很熟。”
母亲看我一眼。我说:“不可能是他,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果真是,他也没必要躲躲闪闪的。他就那么个人,你信他?”
已经走到那所中学跟前了,我们转身往回走。从西侧的门出去,就到了湖边。平时我只是开车匆匆掠过。不知不觉三年已过,苔蓝的很多地方都还不熟悉。我在脑海里探寻着一些有意思的事想讲给母亲,却是秦一木在窗前回过头来的那一眼,不断地像电影般回放。母亲又讲起了往事:
你上小学一年级时,你爸爸调到双子镇去了。从那以后,每个礼拜天,我都带着你坐班车去双子镇。你是不知道啊,你爸爸,那时候不晓得是怎么了,大清早,那些人把酒倒在杯子里端给他,开着会,也是在那里边讲边喝。人人都知道的,那杯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每天都很担心,生怕会出什么事。
你一定想知道,那家人后来怎样了吧?
自打那个娃娃转到别的幼儿园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我也没有去打听过,他真名叫什么,姓什么,是不是真的在你爸爸说的那个村子里生活过,是为了上幼儿园才到城里来的吗?我一概不知。
那样过了两年吧,组织上跟你爸爸谈话,要把他重新调到城里来,可他居然不乐意,别人都想尽办法往城里调呢。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呢,在镇上待着,他多自在啊。
我们母子在县城是不知道的,你爸爸醉酒出过很多事。最吓人的一次是在一个冬天,别人把他送到宿舍后给开了电热毯就走了,大概是半夜里了吧,电热毯起火了,给烧醒了。要是再醉得深一些,可能命都没了吧。
镇上那些人待他真是好啊,不管怎样,他们都会负责任地把他安顿到床上,旁边放好凉开水才离开。也该着他命大,有两次吧,半夜里也不知为什么要出门去,摸黑一直走到了河滩里。那时候,等公车的地方放着一把长椅,就在长椅上又睡下了,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自己也想不起来几点出来的,要干什么去。几次都是在夏天,要是在冬天,可能也就没命了吧。
有个徐伯伯,你还记得吧,有一天专门从县城陪我去镇上问他:要老婆和儿子,还是要这样躲得远远地混日子?如果要老婆和儿子,就跟他立马回城。你知道你爸怎么说吗?
他说,徐伯伯那是在挑拨离间。呃,后来,是我调到镇上去了,担心他再出事。我记得,那时候我刚升为部门经理。要是再能选择一次——哦,这小区里可真热闹。
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当时没考虑到你而记恨我吧。是啊,别的家长都在想方设法把子女往城里转,可我带着你往乡下跑。要是在城里上中学,你一定会考个更好的学校。
母亲竟然是这么以为的。我可从没为这件事而怨恨过。或许,事实正是这样吧,我在小镇上中学,成绩平平,高考分数只够上一所不入流的大学,混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同学老师不是没有替我惋惜过。不过在父亲酗酒的问题上,我一直认为那是母亲的错。
我担心母亲走不动了,让她在亭子里坐下来,母亲叹口气继续说:
唉,年轻的时候,把自己捆绑在一条既定的路上,根本没想过改变自己的观念,也没试图分析过那样子的生活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其实是在跟自己的愚蠢较劲。
你爸爸,令我把这辈子能使的办法都用上了,没一样管用。我不记得看过一部什么电影,留意到有些地方有戒酒中心,可小镇上没有,也没有人觉得一个人爱喝酒是一种毛病,几乎大半的男人都喝。他们说你爸爸是个很欢的人。喏,对外人,他向来慈善又热心。
你一定好奇,他那副德行,平时工作是怎么干的。呃,还真是从没有出过差错。你爸爸在工作方面,倒是做得挺好的,除了从来没有过加官晋爵的心思,别的,的确没的说。你不会理解的,我倒希望出现一次闪失,好让他有所警醒,能有一些改变。倒像是老天在暗中保护他,在关键时刻,他清醒得很。
他认为人活在这世上需要的东西不用太多,把掌握在手的一件事做好已经足够了。仇人都得珍惜,伤害你的人那都是因为缘分,是为了给你上一堂课。那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父亲珍惜过这个家吗?想起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我都为他们感到可怜。
母亲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笑了一下说:“有时候,恨不得他赶紧死了。可是,当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一下像是从一个黑暗的梦里清醒过来了。我怀疑是不是真如你爸说的那样,我心理有问题。我一直活在想象当中,把他也拽入我的虚构和想象当中。我一直在莫须有地指责,如果我能很好地照顾他,他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吧。对于你爸爸的死,你也一定非常怨恨我吧?”
“你说什么呢。”我支吾一阵转了话题,问照片上的那个小孩后来怎样了。母亲盯着远处的湖水看了看说:“再没有听说过了。要不是那张照片还在,我都怀疑,他真的存在吗?”
“那我爸后来也没有再说起过吗?”
“没有。那是个招他烦的话题。”
钟泽忽然打电话过来了。
7
苔蓝市广场位于市中心,沿着广场上那排橡树朝南走二百米,拐进一条满是店铺的巷子,迎面一栋三层楼上,挂着“泽美护肤会所”的牌子。
钟泽曾经是一名公务员,工作一年后便辞职了。这家会所,她妈妈经营有二十年了,日常事务仍旧亲自打理。钟泽多半在一楼的化妆品店里瞎混。
我刚把车子停在化妆品店门前,店员小周就出来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啊,哥,泽姐姐在楼上呢。”
跟小周调侃几句,我便上楼去。过道的墙壁都包着一种彩绘墙纸,在一阵阵奇异的香气中,我不由得想到我的母亲,我记得她房间的柜子上只摆过一盒雪花膏。暗自想,等会儿让钟泽为母亲挑选几样护肤品。
几个房间的门开着,里面皆垂帘挂幛的,传出女人的交谈声。我走进中间的办公室。
钟泽妈妈的态度令我受宠若惊。我还记得被钟泽第一次捉弄,说我是个快递员,很长时间里,她爸妈便极尽对一个快递员的礼貌。尽管弄明真相后他们的态度大变,我还是尽量自知之明地躲远一些。钟泽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被父母过问太多。
我一进去,钟泽马上站起来问她妈妈,工匠来了,她可以走了吗?冲我挤挤眼就拉开门出去了。
阿姨追到楼道里喊:“你这娃娃,记得给南姨把香菜捎过去,等着用呢。”
阿姨穿着飘逸,完全看不出年龄,说她三十岁也可信。我问需要修理的纱窗在哪儿。
阿姨带我走到隔壁。我查看一番,不过是几颗螺丝松了,纱窗间有了缝隙,倒不难修理。暗中庆幸只是这点活,不然,又会被看低一次。中途,母亲打来电话,说去了商场,让我这边的事办完了就去找她,执意要给钟泽买样礼物,她不知道要选什么。
“咦,你妈妈几时来的,钟泽也不告诉我们。正好,南姨晚上做川菜,你叔想起当兵的日子来了,快请老人家上家里去。”
出来后,我跟母亲电话商议。想着她会拒绝,不料,母亲非常乐意前往。
我开车到了商场,寻到母亲。为买一样合适的礼品挑选了很久,最终,我跟母亲只带了一束花前往。
一条浊黄的河流穿城而过,将这个城市从中劈开。车子驶上大桥时,母亲又担忧不已,给钟泽的礼物终没买成,第一次见面,不像话。我想到过的每一天不过是泥淖般软烂无力,这时因为母亲的热烈,猛有种错觉,貌似我跟钟泽真的有未来,而我将母亲带去她家里,也不是以去吃一顿晚餐的客人的身份。
老远看见八个保安分两排站在那个小区门口查验,我有点后悔带母亲过来了。层层盘问登记查验之后,终于被放进去。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乡下人的感觉从未这么浓烈,小区里面绿植丰茂,假山亭台,高树矮篱,似到了南方。钟泽打电话说要下来接我们,我说已经进来了,最里边一个楼门里进去。电梯上到十五层。母亲直叫,真高啊,捏着我的那只手凉冰冰的。叔叔开的门,比上次见,叔叔的头发变白了一些。
房子是复式结构,这些年我都忘了,母亲如今仍然住在信用社的宿舍里,冬天时需要生火炉取暖。阿姨在楼上探出头来,招手让母亲赶快坐,随后轻快地下来了。叔叔跟钟泽带母亲去参观房间。我假装抽烟跑去阳台。真是个好位置,可以全览苔蓝城。心里既有庆幸,又有些心酸,母亲一定已经有了她的儿子在这个城里生活得不错还有个富商家庭出身的女友的印象,回到小镇上也算有了谈资,对一个乡下人来说,这才是重要的。我给钟泽发了条信息:
“有你真好。”
她回:“傻狗。”
又来一条:“请问,在阿姨跟前,我究竟要扮演成你什么人?”
瞬间,我感觉自己情深意长。我回她:“你是我的女人。”
她再没说什么。
南姨将一个果盘端过来,放在我身后的茶几上。我将手机装回兜里,听见楼上的笑声。南姨问我好着吗,回过家没有?之前在化妆品店里见过南姨,对我这个小老乡,南姨极为亲切。她比我上次见时皮肤白了,烫了发卷,也精神许多,穿了件丝质的裙子,少了我母亲身上那种憨和笨,看着要比我母亲年轻得多。我夸她洋气。南姨笑得脸都红了,说是钟泽妈妈送的裙子。知道今天有客人要来,才就穿上了。
这时候,母亲从侧面的一个房里出来了,啧啧赞叹着:“真好,你们住这么好的地方。”眼睛往窗外瞄了眼,直喊头晕。回过头来时,母亲好像突然犯了眩晕症,直勾勾地盯着南姨。南姨也看着母亲,双手紧拽着自己身上的围裙,猛然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正等着主人责罚的仆人。
“怎么,你们认识啊?”钟泽妈妈叫起来。
我母亲瞬间就调整好了神色,大笑道:“这么洋气的人,我一个乡下人,怎么可能认识呢。倒是猛然间想起一个熟人来,也就这般年纪,头发很像,她也喜欢烫发,不过,早已经去世啦。”
空气又流动开来,我扶母亲坐在沙发上,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我端过一杯热茶,她抓过去两口就喝光了,然后把杯子一直抓在手里。
钟泽跟她爸妈不时站起来去接电话,这个放下,那个响了。叔叔个子很高,不怎么说话,坐了没几分钟就出去了,说有点事需要去处理一下。接电话的空当,他们说着我跟钟泽,老大不小的了,没有成家的打算。好像我们有多不成器似的,两位母亲一下找到了共同语言。
“如今的年轻人,搞不懂,没有家和责任的概念,只图个轻松痛快,那将来呢?”
“谁说不是,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个事。”
钟泽忽然在她母亲背后向我悄悄指了下门廊。
属于钟泽的那个房间,足有我那个公寓房那么大。我一走进去,就被钟泽捉住了,她顺脚踢上了门。窗帘半开着,风将窗纱吹得扬起又落下,我闭上眼睛,不知哪来的音乐,若流泉,若夏日过于明亮的阳光。
钟泽双手扳正我的脸,我不得不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
“也许我们可以试一下。”
“试什么?”
“像我们的父母那样生活。”
“你真愿意嫁给一个穷叫花子?你真的认为自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吗?”这些问题随口而出,我其实是在问自己。她周围层出不穷的奢华只会令我愈加绝望。
她“切”了声:“你干吗老是这样扫兴。”扭脸看着窗子,这个角度看去,她真是个妖娆的女人,脸颊上五颜六色,敷的东西令她的嘴唇变薄,她的容貌不像是有真实感。她的每根头发花的钱,可能比我每天吃饭花的都多。那张脸颊也令人看不出年龄,眼睛文得很大,在某些时候,与这双眼睛对视会觉恐怖。她说那是上初中时文的,她妈妈给她用了最好的进口药水,永不褪色。
“别的不说,我们至少得生两胎,我是独子,我母亲不会让她的孙子像我一样在这不靠谱的人世上孤苦伶仃的,而你父母也会让咱们的孩子其中有一个随他们姓的。”
“哦。也是,是真的咯,或许你可以找个生育工具去生一堆哦。”
“你怎么能这样说,其实养小孩子是很快乐的。”
“这么说,好像你养过?”
我觉得在她的父母跟前,她变得蛮横又弱智。我盯着壁纸上盛开的玫瑰,蓝色的、金色的玫瑰,密密地开,不懂季节地开,直开上了天花板。我坐起来,看着门说,我们出去吧。
我才将手按在金色的门锁上,背后呼呼生风,一只抱枕飞来,砸中我的后背。她挡在面前,黑的目光如刀。
“你从来就没爱过我,是不是?你敢回答吗?”
“什么是爱?你先回答我,你真的爱我吗?你不过也是兴致来时调戏调戏我,你自己知道不?”
我不敢朝她的眼睛看。就算今后我卖命地工作,也难以达到她父母的期待,何况,我不想为了任何事去拼命。我宁愿住宿舍,我也不打算调整到一个有前途的单位,机器一样维持一份糊口的工作。这样混日子蛮好的。
她的手掌飞起,利索地落在我左边的脸颊上。这时候,听见阿姨在喊钟泽。
“感谢你看得起我。”我嬉皮笑脸地说完就出去了。这样,我就不用再花心思哄这个性情多变眼神复杂的女人了。
母亲突然感觉不舒服,我们便告辞离开了。阿姨送我们下楼。我在地下车库里迷了路,开到西边的门口,再折回来,仍旧找不到出口。这时候,收到钟泽的信息:
“你个懦夫。”
我回:“好吧。你说我什么都行。”
我随便找到停车的地方。跟母亲在街上吃了碗牛肉面。
“人家一番心意,为什么突然要逃掉啊?”
母亲反问:“钟泽不会不高兴吧?”这会儿,她已经跟朋友在一块儿玩了吧,我不想说这个。“儿女长多大,都是父母的宝贝。”母亲忽然顿住了,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了。听和说这个,会让我们都觉得难为情。我调整好自己,问母亲:
“究竟怎么了,你跟南姨认识吗?这世界很小嘛。”
“真是没有想到。你说,我来这一趟,会不会是天意?听说她早已经去世了。”母亲低头顾自思索了一会儿说,“那个娃娃头发太长了,我没有看清他的眼睛呢。”
我想她指的是秦一木,我也没看清楚过。不知母亲要看他的眼睛做什么。这突然而来的牵扯我并不怎么上心,这时候,我意识到钟泽远比这些虚无缥缈的事重要得多,可关键时刻,我总是逃避。
“你是怀疑秦一木,难道,秦一木是南璟?”我吃惊得大叫起来,母亲也太会编了吧,怎么可能呢,那秦一木就是南姨的儿子,更不可能了。
“这个我说不好。我只是凭着一种直觉,我一直记得他看到那张照片的神情。”
“那南姨呢,你认为,南姨就是那个女人?你后来还见过她吗?”
母亲没回答。过半天,语无伦次地说:“该来的,迟早会来。老天自有它的安排。这阵子,就想着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那个女人一点没变,倒是我,老得不像样了。她如今是个城里人了。说实话,我倒是羡慕她选择的生活。”
“你不会羡慕给别人家当保姆这样的事吧?”
“人就活那么几十年,为难自己才不上算呢。一个自私的人,总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听不出来母亲又是在说谁了。金色的夕阳正把街边的树木染上金黄。我没有心思去弄懂母亲的那些陈年往事。真的,有什么意思呢,曾经对她有过的怨恨,原来也早在暗中土崩瓦解了。
“你跟钟泽是认真的吧?”
我叹口气。我不知道。我不想谈这个话题。跟母亲商议,明天想带她去哪儿吃点好的。
“明天要回去了。”
“啊,怎么这么急?那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高铁这么方便。”
“你事先知道南姨在苔蓝吗?”
母亲笑笑说:“扯她做什么,我单位上还有事。你的女朋友,也算是见到了,只是连个像样的礼物也没送她。”
我突然才明白母亲再三地想送钟泽礼物的原因。我们那个镇子上的人相亲,不管事情成没成,见面时男方父母给女方的一份大礼是必不可少的。
婚姻是强迫一个人变成一个遭自己厌恶之人的魔法。
母亲打断我的思绪,她又在讲那件事:
“不怕你笑话我,想起多年前幼儿园里的那一幕,至今会觉得,你们四个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和谐,特别是你爸爸跟那个女人之间,是恋爱中的人才有的那种投契。我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但后来你爸调到镇上去以后,我又说服自己,事实不是那样的。
“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老天还是让我证实了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我在那里随意瞎猜。就在这个下午之前,这许多年里,我也只不过是在独个儿的猜疑当中自责痛苦着。可是,你看到了,她那番样子,她看到我时的那番神情,不等于是承认了一切事实吗?”
“也许,她只是不想让老家人晓得她在外面给人当保姆,所以看见你才会那么惊惧吧。”
“你还不明白吗?对了,事实上,她只有南璟那一个孩子,她甚至都有可能没有成家,所以那么大年纪了还会来城里当保姆。”
意外的是,母亲很平静,像是把什么重物放下了。我再次意识到,年轻时父母就过得并不幸福。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婚呢?我不敢再拿这样的问题去刺痛可怜孤独的母亲。
“想不到,跟儿子来探讨自己的婚姻,真是很悲哀啊。都是我不好。要是他还活着,我会为此而道歉的。那时候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他死了,可我还活着,只是为了承受悔恨,这也算是公平吧。唉,跟他在一起生活的时光,我光顾着抱怨了。”
母亲说这番话的样子又令我想起过去,想起那个没法让自己开心的女人。她总是在我吃饭时大声地抱怨父亲,我真的希望她像别的女人那样去找个闺密诉苦,而不是面对着我喋喋不休。这许多年,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对母亲隐隐又透露出一种厌烦情绪。
如果跟钟泽吵架,她爸妈会先跳出来把我整个半死,再被她那些朋友指责死,反正最终都是我的错。我既没有钱,还不懂得忍让,钟泽不过是拿我寻开心,她才不是真的想嫁给我。
回去后,钟泽忽然打来电话,要让我母亲接听。我去把窗子关上,又倒了两杯水。
“你知道她说什么了吗?”母亲说。我脑际一阵发麻。母亲的表情很怪。钟泽会跟母亲告我什么状呢?“南姨想跟我见个面好好聊聊呢。”
我松了口气:“是南姨啊。正好,好好聊聊,把事情弄清楚你也好安心啊,不用急着回去了,来一趟不容易。”
我突然也不想让母亲这么快就回去。这几年有意对母亲表现出的冷漠令我后悔羞惭。
“明年是你爸爸的十周年。到时,我一个人会忙不过来,如果有空,就回来帮帮我吧。”
这几年,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操办,我想那个问题一定很难回答吧:“这种日子,您的儿子怎么都不回来一趟啊?”对过去这几年,母亲一字未提。又拿出那张卡。
“收下吧。你要不收,妈妈会愧疚死的,要是你爸爸活着,可能还会想办法多帮你一些。”
靠母亲的一点养老金来买房成家,想着都令人羞耻啊。或许真的可以贷款买套房子,成个家,生几个娃,至少能满足下母亲。母亲曾经是多么爱小娃娃。母亲果然说:
“真希望能有三五个孙儿可抱。”
我没附和母亲说上点什么。我觉得那几乎就像是一个笑话。
那会儿,已经很晚了,我跟母亲还在说个不休。我把沙发挪了下,正对着卧室的门,这样,就可以跟母亲面对面说话了。墙那边有羊的叫声,一阵阵人声杂沓,过不久,有人喊着,快出来了。又一个声音大了点,也喊着,下来了。大概是母羊下崽了。我跟母亲屏声听了会儿,为小羊和母羊庆幸。
母亲莫名其妙地说:“生活在农村,也许只是肉身辛苦,心就不用那么忙乱的吧?”
如同正置身小镇的星空下,母亲单位的那条巷子里时常有牛羊涌出,猪和鸡们不时跑进信用社的院子里来,也没人驱赶它们,小街上,时常飘荡着牲畜的气味,正是这些气味,竟在心里扯出一些温柔的怀乡情丝。我记起母亲穿过一件开满玉兰花的裙子,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月亮上来了,母亲关了灯,拉开窗帘。清汪汪的月光照进来,铺满母亲的床铺。
父亲活着时曾打算在县城买房,父亲去世后,我与母亲很少交流。母亲打算给我的钱用来在县城买房差不多够了吧,可我不能那样劝母亲,怕她误会我今后不愿意接她来苔蓝一起生活。也不能给母亲许诺什么,除非我有一个能赚得来银行利息的方法。
“妈,再待几天吧。”
母亲翻了个身,幽幽地说:“你是没看到,你爸爸跟那母子俩在一起的那一幕,是不会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现在想来,那就像把一条鱼搁在一片水里那般。”
墙那边传来一阵笑声,随后,一切静下来了。
父亲似乎总在工作,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一起出行过。就连县城的公园也是徐伯伯带着他的小孩一起陪我去过几次。
我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突然不知要说点什么好。
我从来不晓得,母亲的半生是活在这样一种压抑沉重当中。过去,当着我的面,她对父亲的强横霸道,发挥尽了一个银行经理的威风。而我的父亲只有喝了酒才会懂得让着母亲,不然,两个人针锋相对,过去的伤疤被他们千百万次不厌其烦地揭起,听的人都不再觉着疼了。父亲若是回来得太晚,隔壁房间的门就被反锁了。我常听见父亲叫她开门。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母亲搬到了信用社,与父亲彻底分居。
我迷恋乡政府那个大院子,可我不喜欢父亲那帮爱喝酒的朋友。母亲向单位申请到两间宿舍,几乎强迫我搬到信用社那边去。起初,母亲做好饭菜还会打发我去请父亲,慢慢地,就不再打发我去了,我也懒得去请。而我从来没觉得父亲吃饭还需要人去请这种事有什么不对。父亲时常下乡,待在办公室里时,常被一帮人围着,我难得看见他。除了被派去请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跟我说过什么话。
第二天,母亲还是回去了。难以相信,如今她携带了比过去更加真实的沉重。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跟南姨见个面再回去。
8
我几次去钟泽家里,终没找到一个时机跟南姨单独说上几句话。我也不知要对她说什么,要问她什么问题。她看见我,还和过去一样,周到客气,多余的话一句也不问。我更不晓得,她跟母亲后来究竟再联系过没有。
秋雨淋淋沥沥,时落时停。沿街而立的梧桐树湿淋淋的,很快它们将会枯落。这是一条老街,街道不是很宽敞,两边的梧桐高大粗壮,沿街的店铺挤挤挨挨,卖什么的都有。我沿着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街向西走了一阵,雨中的街景别有一番情致,几个出租车司机仿佛盹着了,没走下车来问我要不要打车。我仰头望着雨滴打在梧桐的阔叶上,脚下的路面忽然凹进去一些,我本想再往前走走,却已经到了阳光酒店的门前。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一个保安立在台阶上。行李箱拖进去,行李箱推出来,独行的,结伴的,不断从酒店的玻璃门里出出进进。
我大概是为着秦一木而来,我自己也并不是太清楚。在这一天,我的确听说了他这个人的很多传闻。秦一木并无固定职业,在不止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工作,也没有两百平方米房产之事,那大概是某个样品房。前天,受到他突然的邀请,也才晓得他目前又转战到了海华。海华公司也做房地产。苔蓝这座城,十个老板拉出来,有七个半是搞房地产的。公务员的工资有多低,房价就有多高,多年来一直保持在一个离谱的比例上。海华公司是小罗家的家族企业。跟小罗的叔叔喝过一场酒后,秦一木就到了海华。秦一木一来,先搞了个钓鱼者联谊活动,受邀请的多是一些业主。据说海华在蓝湖这边的湖景房将在三年以后建成,目前,蓝湖边上还只望得见湖水和蓝天,但这些业主的钱早已牢牢套入海华公司。活动通知一大早先在阳光酒店集合。这家酒店是海华最早在苔蓝投建的。我从没钓过鱼,但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找借口跟秦一木见见面。主任打发我去超市买了些一次性纸杯、抽纸、圆珠笔、橡皮。我拎着这些东西上楼,他拦住我,眼睛盯着自己衬衫上一点可疑的斑点说:“对了,你去物流公司旁边的加油站给我办张卡。”每天,我就干的这些工作,折腾三个小时后,我终于获得了半天假期。后来我发现,我是带着重获自由的狂喜来参加这个活动的。
走进大厅,我看见沙发上已经坐着几个人,上次见的那几个年轻人在大厅里来回穿梭,小罗将我引到等候区。老赵也在,其余的我都不认识。
人不多,却有七辆大巴车在门外候着,我跟老赵上了后面一辆,车上总共坐了三五人。车子晃晃悠悠,走一阵停一阵。幸好有老赵一直在说,不然几个人坐在过于空荡的车子里难免会有些尴尬。
“这阵势摆得好嘛,卖房子就得广告做得好。你知道吧,前面那辆车上坐的都是一些搞新媒体那玩意儿的。秦一木这家伙就是脑子灵光,我跟他很多年的朋友了。人不错,就是有点怪,这可能跟家庭有关系。”我看了眼老赵。老赵很瘦,我见过的瘦人话都很多,老赵也不例外,老见他混在年轻人堆里,七八岁上就跟着父亲落户苔蓝,至今却还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你不知道吧,秦一木是由他妈拉扯大的。一个农村女人,硬是半辈子没结婚,得顶着多大的压力生存,你知道吧。”
也许老赵以前就讲过这些个,或许没有,我也记不清了。若是母亲此刻在,会不会希望听到老赵接下来的话呢?我转头看着车窗外,希望老赵不要再讲下去了,又希望他赶紧讲。蒙蒙细雨落洒在秦岭山脉,不停地落洒在车窗玻璃上,在远处的树林上方扯起一阵雨雾。蓦然记起,当初我离家时也下着这样的雨,母亲在车站送我,我没有将车窗上的雨水擦去,也没有打开窗户,好让母亲看见我。顿时,我觉得我懂了母亲,这么多年来,并不是没有一个办法将事实真相找出来。她不想与南姨见面说起过去也许是对的。我一时有点后悔坐在这辆车上了。老赵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一直在说呀说,幸好别的那几个人并无兴致听他讲。
“秦一木有一回跟他妈妈闹翻了,我记得是哪一年的冬天,那小子居然将一沓钱放在一只脸盆里烧。你知道吗,他让他妈就那么看着,他全给烧掉了。我那个同学说是亲眼所见,他跟秦一木母子住对门。”
车子有一阵仿佛静止了,车内的人也静止着,猛觉得它在移动,忽然看见山间的雾气,我将脖子使劲扭向车窗。今天,秦一木是主角。
“那时候秦一木有十三岁吧,就出来闯荡了。一个十三岁的娃娃,能干成个啥。我那同学不情不愿地四处托人关照他。托到我这儿的时候,秦一木已经有十八九岁了。那时候他不叫秦一木,叫个啥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我给介绍到一个货场开叉车,也算学了门技术,他就是那时候学会开车的,学啥都学得快。这些年,那小子也算是有情有义,逢年过节都会来看看我。好几次我叫你,你都不去,你得多出来跟大伙互动,一个年轻人,怎么活得像个小老头。”我赶紧给老赵递了支烟,拿出火机给他点上了。“这个联谊活动,他第一个就邀请了我,我让他把你也叫上。不过那房子我是被套进去了,听说房价要降下来了,不过没事,就当帮那小子忙了。哎,你们是老乡吧?”
手机通情达理地响起来了,我直起身来接听。主任让我去买些水果送到会议室,有人来检查工作了。我说抱歉得很,我请假了啊。我长长舒口气,感恩这会儿坐在一辆车上听老赵一路聒噪。不知沿途经过了些什么地方,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车子里坐的几个人都在专注地看手机,只有手机里传出的一阵阵相似的爆笑声。
自上次在公寓分别后,秦一木就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了。前几天的邀请函是以短信的方式发来的,我给他打电话,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有空了出来游游。听上去,很像是发函的人不小心错发给我了,而秦一木作为决策者也只好顺水推舟罢了。可我还是来了。来的人都带着昂贵的钓鱼工具,我什么也没带。老赵建议我到地方了买一杆试试:“你钓上一次就知道乐趣所在了。”
我的同事都热衷于钓鱼。很多人会在河边一待半个晚上,也有人在一个湖边安营扎寨四五天不挪地儿。
“他很聪明。”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老赵说:“你是说秦一木吧,是太聪明了,他这种人多亏没上几天学。很多人的观念,觉得这类人没上学可惜了,嘿,我可从不这么以为。那是一种特殊的天分,最好不要去破坏,让他自由发挥最好。”
话又说开了去。在老赵的声音之间,慢慢出现一个少年的形象。他阴郁,爱发火,也爱哭鼻子,常被人称作“娘炮”,长头发老是遮住眼睛。
9
目的地是姚黄沟。车队停在了公路上。雨停了,人们驻足往远处的山里望。山间岚雾缭绕,与天相接,秦岭云海,宛若神话之境。曾与同事多次来这里游玩,这里的森林覆盖面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记得上一次来时野生板栗正开花,引来密密麻麻的蜜蜂。野板栗的花是一簇长长的米黄色的穗子,我尤喜吃这里产的蜂蜜,到了产蜜时节,必寻来此地购买。为了能在周末出行,我贷款买了那辆大众,有了代步工具后人却懒得动了,除非几个爱往大自然跑的同事主动来约,我很少出门。如今再来,板栗已结实。湿漉漉的风里,满是深林间草木和野花浓郁甜蜜的气息,我闭眼细嗅半天。几个女人嬉笑着往前跑去。我被树根绊了一下。小罗停下来等我,我让他先走,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们也懒得搭理我这个破坏欢乐气氛的人。
没看到秦一木的身影。我循着前头的人声往前走。青幽的林间,亮闪闪的溪水潺潺湲湲。我是多希望钟泽这时候能打电话过来,我数遍拿出手机,却也没有主动打给她。
在一个农家院里稍事休息后,来到一个湖边,那里摆着几张桌子,小罗指挥众人分别上了几艘小船,他们要去找一片更远处的湖水,据说在那里可以钓到野生的虹鳟鱼。我不打算跟随前去,老赵已跳上船了,却又决定陪我留在营地。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老赵留下来陪,宁愿一个人绕着湖走走。湖岸边长草萋萋,远处的芦苇荡里时有飞禽扑棱飞起,短促尖厉的鸣音如同一块块石头的棱角彼此撞击着。
老赵就在湖边选了个位置,摆出了钓鱼工具,我拿出手机假装着举在耳边,一边沿着河水的方向往前走。走远一点后,我把手机装回去。回头看见那几张桌子后面仍旧坐着几个年轻人,足有三米长的横幅悬挂在两棵杨树中间,我没有细看上面写了什么。老赵还在那里闷头整理着箱笼。
河水拐了个弯,一条水泥路向着左边延伸,对面有一户人家,院门开着,可以看见那个院子建在一个陡坡上。房子是新建的,有两层,底下的一层是为了防潮。这里气候潮湿,很多人家的房屋都是这么盖的。我张望的时候,一只小白狗猛蹿出来,冲着我狂叫一气,一个女子尖厉地呼唤了两声,小狗又跑进去了。我才看见狗儿跑出来的地方有一树凌霄正开花,便走近了去欣赏,啊,我只是与这些极致热烈的花擦肩而过。我又往前走了一截,往院子里探了眼,却看见秦一木躬身从堂屋里出来,一个女孩子为他挑着门帘子。我匆忙跨过两大步,向着屋后去了,纳闷秦一木怎么可以丢下那一伙人不管。
耳边还响着那女子尖厉的声音,她唤狗的名字,那个发音似乎是叫“一木”。也许是我听错了,人在太紧张的时候,听力也会捣乱的吧。
两棵巨大的板栗树下,出现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白房子,房门上挂着锁。房子后面,我发现了一个鱼塘。其实是两个鱼塘,水中游着数不清的虹鳟鱼,中间有一个木板搭起来的小桥,站在小桥上细看,才发现水里还有黑色的大鱼在游,鱼塘很深,水清澈见底。这里距离苔蓝不过一百多公里,却有着南方的景致,不远处的山间岚气弥漫,在这里养鱼真是个不错的差事。恍惚间,秦一木却出现在小白房子前。
“我看你一个人到这边来了。”
“啊,我胡乱走来看看。”我说着,过了小桥,从台阶上跳上去。
“怎么不带钟泽来?”
我笑笑,接过秦一木递过来的烟。两人各自点上,冲着鱼塘望着,不知道先说啥好。
“明年准备把这个规模扩大。”秦一木指着远处的板栗树,“好不容易,市里的销路今年算是打开了,还供不应求呢。”
“你还有精力搞这个?”
“不是我,是柳月家里的。不过我一直在考虑加入他们的计划。”秦一木指指四周,“我以后打算长住这里。你看,景色不错吧。”
我点头:“柳月一定是女朋友吧?”
他看了眼远处的云雾:“是最好的那种朋友。主要是,想把母亲接过来一起生活。在城里,我没能力。”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笑出了声,“哈哈,那都是我胡吹的,我有个毛线,哈,一无所有。我想在这里养鱼、养蜂,跟母亲两个人生活没问题。”他专注地弹了阵烟灰,“我母亲喜欢过城里人的生活。”
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仍旧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话说回来,这些年,我是混够了。想安定下来了,十三岁上就出来混了,坑蒙拐骗,样样干过,不是没想过偷,胆子太小。”
“跟你比,我苍白得很。”
他的手机响了几遍。接了个电话后,我们一起往营地走。天色越发暗了,气温又降了几摄氏度,我们越走越快,他穿着工作装,渐渐地,我们步调一致。我暗暗地与他比量着,他比我稍高一点。因为刚才的一番谈话,莫名对他多了些好感。
“谢谢你邀请我来。”我一直找不到话说,这当儿,我由衷地说道。但我并没说特别想见到他的话。
他回头看我一眼,继续走路。我再次看清了他的眼睛。他猛又停住问:“该成个家了吧?我可以帮你选房子,让他们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你,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一说到房子,他又是最初我印象里的那个人了。
“哈哈,不如在你旁边盖个房子好了。”
“你这是在嘲笑我的悲惨人生吧?”他又深深看我一眼,这一眼很是复杂。我没辩解,也没说我更悲惨之类的话,我要再说我买不起房,那更是嘲笑他了吧。他忽然加快速度,几步就走到我前头去了。
无非吃喝玩乐。我的目光始终追着他。终于到了最后一个项目,晚上的聚餐,在农家院里吃烤鱼,虹鳟鱼。那些人吃得很高兴,喝了不少酒。有人在助兴唱民歌。秦一木在几张桌子间来回穿梭,即兴的段子,逗人大笑不止,与他在鱼塘边上的那个样子完全不同。
我很少喝酒,但他非要以我们老家人的方式连敬六杯,我只喝了三杯。秦一木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指着小罗端着的另外三杯酒。“喝。我让你喝。”他说。
“饶了我,我真喝不了。”
然后就是劝酒的那一套,看不起人啦,是个男人都会喝啦之类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别有深意。我本来已经抓起了一杯,他来了句:
“你看我,海量嘛,你跟我一样,准是一样的……都是男人,你喝,喝死了我负责。”我便又放下了杯子。
多亏小罗借口劝走了,不然秦一木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至此,我方后悔来此,对他某一瞬间的亲近和好感顿时消散,胸口闷重,漫山遍野的潮气压降了来。
天完全黑下来了。大巴车又开动了。小罗叫我坐他的车子,方便照顾下秦一木。
秦一木已经坐在车子里,脑袋歪在方向盘上,彻底醉了。小罗还在跟老板结账,我便站在外面等着。小罗一走出来,我才上了车。就在这当儿,车子猛然发动了,我喊着:“小罗还没上来呢。”车子一下就冲了出去。
我在后座上颠得跳起来几次。他只是僵直着身子疯狂驾驶,似要追上前面的大巴。车门被锁住了,最后,我求饶道:“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停下来,把小罗拉上吧。后面再没车了,你让他怎么回去呢?”
他没有回头,没有说一字。夜色还在不断跌下来,沉重地跌落在车外的人世间。
中途大概还算平顺地行驶过一阵,我只觉得时间变得漫长。一切并不如我所期望的,出事是在一个下坡路段。后来老赵替我分析:最难驾驶的路段都是安全通过的,并且,秦一木的酒量不是一般好,从来就没醉过,那个晚上其实他也没喝多少。老赵指责我:“所以呢,他就是故意要治治你这个故作高傲的人。那种场合,你好歹给人家一个面子。”
车子从那个坡上冲下去,突然偏离了公路,朝着山坡下一头冲出去。
秦一木的一条胳膊骨折。我坐在后面,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可能是因为过度惊吓,我完全记不起事故是怎么发生的了。同行的人将我们送去医院,大夫却说我俩的脑袋都受到一点小震动,需要住院观察。这样一说,我才感觉脑袋真就有点发晕。
10
老赵在病房里照顾我们,一张嘴说个不停。“我真是欠了你们的。”他把这话隔两分钟就喊上一遍。说真的,我倒是庆幸能再躺着休息几天。
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在不同的病房,老赵接二连三黏着护士长要求给换。第二天,我被推进秦一木的病房。
起初,他不愿意跟我说话,看也不看我一眼。也不跟老赵说什么。我大声问老赵:“给柳月打个电话吧?”
老赵却问我:“柳月是谁?”
我转移话题,表示这只是个笑话。秦一木躺着没动,我便也装作看手机了。
主任简直不能相信我这种人还会被邀参加钓鱼活动,最终迫不得已给我准了假。我盼着钟泽打电话给我,我们又像成了陌生人。
这天下午,秦一木一直睡着没起来。我不知怎么的,就跟老赵说起了父亲。
“父亲酗酒,大概从我上小学时就开始了吧。他时常叫错我的名字,大声地喊得门外的人都听得到。我一直以为他喊的人就是我,只是因为他喝醉了才说不清话。他喝醉了有时候会哭。我曾经怀疑父亲是有了自杀的念头,才会那样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可惜他已经死了,再也弄不明白这件事了。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才晓得,父亲喊的其实是另一个小孩的名字。”
老赵打断我:“你小子,不会因为这个至今还抱怨吧?”
秦一木翻了几遍身,最后,将脸朝着窗户那边。
“总之,父亲最后的日子,是在自暴自弃吧。”
说着我就睡着了,可能是吃了很多药片的缘故。后来被老赵的说话声吵醒,他跟秦一木正盯着一张表格看着。
“就说你有毛病,改个什么鸟名字嘛,你不晓得这一改有多少麻烦事吗?再报个屁。”
一阵清风猛灌进我心里,我的耳朵期待地伸长,等待着他们念出那个名字的发音来。我很想走过去,亲眼看见那个名字究竟是哪几个汉字。然而,老赵已经拿着那页纸走了。
老赵一走,病房里依旧很沉默。
这天晚上,老赵说必须回去洗个澡,都要馊了。临走,还说很多话:“没我,你们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把各自的女朋友叫来侍候你们,用得着时舍不得用,没良心的坏小子们,累死我一个老头。”
月亮升起来了,在窗玻璃上清亮亮地挂着。很快又沉下去了。远处的山间微微地发白。很快,天就又亮了。
我听见秦一木在打电话:“瞎猜什么呢,我没喝多少……一时眼花了嘛……当然听你的。答应你的会办到,当然会去……不会,我再也不会骗你了。”他尽量压低了嗓音,不时小猫一般地嗯嗯两声。
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他还在讲电话,不过嗓音变了,配合着引人发笑的肢体语言,皱眉瞪眼,说得急了,用一条腿砸床板。忽然,又换一副声嗓,似乎是电话那头的人马上就要来探望,他极不耐烦地阻止:
“我让你不要来啦,跟你说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你烦不烦,就不应该告诉你的。”
那个不耐烦的人,像个少年在那里刁蛮任性。
我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人的形象来,那人穿着那件不怎么合身的丝质裙子,眼神惊魂甫定。她就站在病房门口,由于过于担心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形象,瞬间又散去,渐渐拼凑成形的,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形象。
突然地,我迫切地想听到母亲的声音,想跟她讲这几天里发生的事。
11
那天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你为什么不让柳月来医院,心疼她吧?
设想了数种开头,我试着想跟他交流,但他自住进来那天起,就当我是个陌生又讨厌之人。
第四天清早,我醒来时,他不在病房里。桌子和窗台上的物品都不见了,不知道是换到别的病房去了,还是已经出院了,我没有问护士。下午,我办理了出院手续。
那时冬天快要到了。我记得那天天色不好,风里扬着一阵阵尘沙。下班晚了点,赶写了一天材料,脑子又笨又重,只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索性走路回去。走到公寓时已经九点钟了,门房交给我一只方形的塑料桶,有人下午送过来的。我拎着试了下,挺重的,揭开盖子,一尾虹鳟鱼在水里弯曲着身子静浮着。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虹鳟鱼,灯光下,一道紫红色的彩虹带颇为艳丽。我把它拎回房间,围着它观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把桶里的水舀掉,再往里注入清水。自那天起,只要有空就去查看它。我去绿色市场买了些小鱼小虾和动物内脏,照着网上教的方法每天给它喂食。开头几天它吃得很欢。有一天中午我没回去,直到晚上下班,一进门就去查看那只桶,早上我丢进去的几条小鱼干漂浮在水面上,虹鳟鱼的双眼圆睁,一动不动地静浮着。
担心它会死掉,给钟泽拍了照片,又给她打电话,想请她送到养鱼的朋友那里去养。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应该让它回到一片湖水里去,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跟她联络罢了。一边打算着,哪天要带她一起去姚黄沟看看。我俯身去看那条鱼,猛然警觉,它的身体里会不会带有某种毒素呢?幸好,我没想着要把它给吃掉。他不至于想置我于死地吧?这样想时,就不敢把它再送到哪儿去了,不得不一直养下去。
很晚了,钟泽才回消息说,正在上海参加年会,本来还要去巴黎,因为主办方的失误去不成了,真的好遗憾,她叫苦不迭。随后,她发给我几张都市盛会的照片。华裳丽服、灯火璀璨的背景,钟泽穿着黑色的晚礼服,领口开得很低,红唇艳丽,令人想入非非,身材是她一贯追求的恰当比例,她几乎是完美的。看上去,她已经习惯了过那种生活了。我还记得刚认识她那阵子,钟泽还对她妈妈的美容会所抱有我母亲那般的不屑。她起初辞职,也并没打算着要去会所里干的。一件事,你从事得足够久了,慢慢地就不觉得它好或者是坏了,只是习惯了而已。我甚至想到,这些年来,母亲也只是在某种习惯当中吧?马上又反驳自己,我仍旧不怎么了解母亲,也就谈不上理解。可钟泽不一样,我想起母亲形容父亲的那句话:像把一条鱼放到了水里。我没有接着再看别的照片。下床走到窗口去,一阵阵冷风,也不知是从哪儿漏进来的,天气越冷,老公寓楼里的暖气就越是热不起来。
围墙那边的果园里一片漆黑,刮了一整天大风,白天看见高枝上吊着几颗还未熟透的梨子,这会儿也该被摇落了吧。那只桶里忽然溅起一阵水花,桶太小了,鱼游得不怎么欢畅,倒像是在冲我发泄怒气。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