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在望

2024-08-03 00:00:00陈集益
广州文艺 2024年7期

阿珍现在有钱了,比汤溪镇上多数人有钱。阿珍曾经的梦想是哪天有钱了,要去看外面的世界。阿珍自小生活在山区,没到镇上生活前,村里常有电影队来放电影。她从银幕上看到了战争,看到了英雄,也看到了繁华的城市和红男绿女。后来村里有了电视机,一大帮人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目不转睛地看黑白的世界。神奇的是,那黑白世界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却是五彩斑斓的。回首往事,最开心的是十岁那年家里有了一台收音机,这是她二姐出嫁时的嫁妆,不知怎么被父亲要回来了——她和弟妹每天抢着调台,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地方曲艺、流行歌曲、小说连播、新闻和报纸摘要……她喜欢听小小木匣里传出来的声音,仿佛大地之上有一个与她近在咫尺的、精彩绝伦的世界,被一道无形帷幕遮挡着……

她勤奋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到山外那个世界去生活。但命运没有让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读完初一后,父亲让她辍学了。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出嫁后,她就成了家里要帮父母干活的人。父亲说:“能听懂几句普通话,认几个字,懂加加减减,足够了。”父亲是个伤残退伍兵,当年因为脸上的疤,他爹娘四处央人说媒,始终没找到愿意嫁他的姑娘。直到有一年,大山深处一户人家父母双亡,家中长子收下媒婆送去的彩礼将妹妹许配给了他。遗憾的是,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熬成黄脸婆也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村里嚼舌头的说,他腿根那东西肯定也伤残过。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更是雪上加霜,他带着女人东躲西藏,等他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回到村子,已经穷得家徒四壁。所以,当别人还躺在被窝里做梦,他就挑着两只尿桶下地了。他开完早工回来,端起碗,拿嘴往碗沿嗍一圈,碗里的稀饭就被他喝得干干净净。他夹几根咸菜,再舀稀饭连喝三碗,完了叫上阿珍跟他去地里忙乎。

“你妈要在家里带你弟弟,她身子败掉了,还要喂猪洗衣做饭。你别千万个不乐意,村里你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学着干活?”

阿珍不是个不听话的孩子,父亲教她干活她都认真地学,只是打心底里不喜欢把所有力气倾注在一亩三分地上。累了一天,等到夜深人静家人都睡了,她就躲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旋转旋钮,听着收音机里传来或激越或舒缓的声音,疲乏的身子才会真正放松下来。

那时候夜间广播节目很多。单田芳就凭一张嘴,将嗒嗒的马蹄声,不同冷兵器的挥舞声、碰撞声,模仿得有轻有重、有缓有急,但阿珍不喜欢正听得津津有味时,老头子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能为她带来精神抚慰的真情告白类节目——《千里共明月》。晚上十一点开始,主持人会接听听众电话,或朗读听众寄去的信。阿珍喜欢一位叫姚飞的主持人,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饱满而沉稳,他善于与每一个打进电话的听众交流:聆听他们的故事,疏导情感诉求,答疑解惑,让那些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的人重新鼓起奋斗的信心。在节目结束前,他都会预留时间朗诵诗歌或者散文,有的是听众自己创作的,有的是听众点播的。当他关掉背景音乐,将一个一个汉字转化为磁性十足的朗诵声,总能听出特别的感觉,仿佛这个声音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当她听着这样的句子,常常听着听着就流泪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句子经过姚飞的演绎,带来的冲击那么强烈,以至于久久回味着其中的意义,陷入少女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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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每个晚上她都要等姚飞的声音出现。如果哪天姚飞没有在节目中出现,她的心就一直揪着。可以说,她通过姚飞之口学到的知识、接受的教育乃至对人生的思考,比父母教给她的还要多。因为姚飞,她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三毛、戴望舒、徐志摩、汪国真、舒婷、席慕蓉、林清玄、海子等人的作品。很多打动她的句子她会记在心里,摘抄到笔记本上。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些人,但是她相信他们一定长得好看、学富五车。她或许就是从那时起迷上了播音和朗诵,并渴望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能像一只夜莺那般以声传情,当一名演播家。可是对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生存更现实,“长大以后将怎么样”不过是给自己画了一张大饼,除了带来美好的遐想,还会带来无尽的苦恼。

不知不觉,她在汗水的浇灌与孤独的浸泡中,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此时,在吴村像她这么大的姑娘有的谈婚论嫁,有的出门打工,都想方设法离开了村子。而她的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母亲多病,父亲没有打算让她远走高飞。终于有一天,她在挑着一担番薯藤回家的路上,将担子丢到路边,蹲下身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阿珍是十八岁那年到汤溪镇上当保姆的。她表姐阿华嫁给了镇信用社的一个主任,生下一对双胞胎需要人照顾,就把阿珍叫去了。汤溪镇不大,但百货商场、电影院、银行、医院、派出所、学校、工商所、税务所、邮局,以及国有工厂、私营企业、宾馆、饭店等,一样不少。表姐夫叫李有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围绕他的故事很多。一是十年前他在某乡大刀阔斧地推进改革创办乡镇企业,一年内还清外债,并向乡政府上缴利润几十万元,成为传奇人物;二是他离婚两次,因受流言蜚语的影响,不得不调离由他创办的企业。阿珍刚去表姐家时,心里有些害怕表姐夫。他五短身材,体重有一百六十斤,小眼睛、塌鼻梁、婆婆嘴、蒜头鼻、牙齿不齐、一侧眉毛是歪的……只有亲眼所见,方知这么多特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会是怎样一副猥琐模样。表姐说:“你表姐夫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也有不少优点——他有上进心、工作能力强,对我父母及一家人都好,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阿珍想,你说得再好听,还不是因为他有干部身份。

阿珍在表姐家负责买菜、做菜、搞卫生,等等。两个孩子主要由表姐自己带。比起在家干农活,做保姆自然要轻松许多。表姐爱逛街,爱出去玩,每次都把阿珍带在身边。她俩各推一辆婴儿车,路过小区的大门,保安会立正向她们敬礼,搞得阿珍很别扭。表姐说:“你见到保安怎么缩头缩脑的?”阿珍说:“他们穿着制服,老觉得像警察。”表姐哈哈笑道:“什么警察,他们就是看大门的。到了镇上你就要忘记自己是山里人。”阿珍一出门就会觉得自己土,不敢接这话。表姐说:“你看看我怎么把你表姐夫管住的?我一开始就跟他端着架子。告诉你吧,你越是装作瞧不起一个人,他反而越尊重你。”阿珍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她想说你既然瞧不起表姐夫,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为什么又要端着架子?

经过一番观察,阿珍发现表姐夫真的对表姐言听计从,甚至到了谄媚的程度,但是表姐也要付出代价,那就是每夜都要被表姐夫“蹂躏”一番。表姐家是三室一厅结构,虽然隔着一间卧房,阿珍还是能听到夫妻俩做爱的声音。阿珍很反感这声音。她不敢想象冰清玉洁的表姐,被这么个丑陋的男人压在身下是怎样的痛苦。她替表姐感到委屈。表姐曾说:“你主动一点,不出三年,保证你也能在这个小区找到一个男人结婚。”阿珍的脸红了:一方面她知道能住进这小区的男人多数是优秀的,一个山里姑娘能嫁给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地方再群英荟萃也不会有她要找的人,她的心里装着远方和姚飞,怎么可能待在这个小镇上呢?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阿珍等着表姐给她发工资,这样她就可以攒钱买收音机了。可是等了三个月,表姐却把工资都交给了她父母。阿珍有些失落。等到这年春节,让她更生气的是表姐又把工资结算给了父母。她忍不住跟表姐吵了起来。表姐说:“我也不想给他们啊,可你爸千叮咛万嘱咐的,每次都说怕你有了钱乱花。这样吧,我单独给你一百五十块钱,就当是给你的奖金,行不行?”

阿珍回到吴村,发现家里添置了黑白电视,弟弟妹妹忙着调整天线选节目,她的气顿时消了。春节没过完,她就急不可待地想出来。去井下村等车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人叫春雷,是井下村的,他也要坐车到山外去。

阿珍和春雷是在汤溪镇上认识的。春雷比阿珍大六岁,早在阿珍没长成姑娘时就考进汤溪齿轮厂做钳工学徒。之后他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在汤溪街头摆摊卖东西。后来干脆辞职,承包了一块地种植蔬菜和草莓。阿珍去菜市场买菜,经常见他骑着一辆三轮车给摊位送菜,有时会大喊一声阿珍的名字,扔给她一袋时新菜,嘻嘻笑着逃一样离开。

“阿珍,不在家多玩几天?”春雷看见她,问。阿珍没开口脸先红了,因为她想在表姐一家回到汤溪之前,独自去金华城里玩一趟。不过她不想跟他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吗?”春雷笑嘻嘻的。

“不放心你的蔬菜大棚呗。”

“我今年不种菜了。”

“为什么?”

“当初不甘心拿死工资,以为种菜能致富,两年里欠下一屁股债。”

“那你要去哪里?”

“你跟我去义乌吧!”春雷盯着阿珍说,“我联系好了一个工作。”

“可我不会钳工。”

“不会有什么关系,那地方有的是工厂。我去了不一定做钳工。”

“我还要帮我表姐带孩子呢。”

“你总不能都在汤溪待着吧?我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如果有好机会,我再联系你吧?”

听春雷这么说,阿珍有些心动了。

阿珍是在金华玩了一天后,回到汽车站准备返回汤溪的当儿,突然想去义乌看看的。可能她对金华城抱有太多幻想,游逛一遍后感觉它不是想象中的城市,高楼大厦不多,街道陈旧,如此而已。她听春雷说,义乌比金华好玩多了,光一个小商品城就能玩一天,到处都能看到外国人。再想起回汤溪做保姆她领不到工钱,就更想去义乌碰碰运气。

她昨天就是在这个车站跟春雷分开的——他们一个坐上了去义乌的汽车,一个买了一张地图开始了游逛。她摸了摸口袋,表姐给她的钱还在,就去窗口买了去义乌的车票。

到了义乌,她才给春雷打BP机。号码是昨天春雷写给她的。听到阿珍的声音,春雷兴奋地说:“啊,你真的来了?快告诉我具体位置。”阿珍说:“就在汽车站门口的快餐店里。”春雷说:“你去候车室坐着等吧,我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阿珍等来春雷后,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阿珍眼看着窗外的街景越来越破败,最后在一个昏暗的城中村停下了。这是一个连汤溪都不如的地方,满眼摩托车、小货车、生产作坊,与其说这是在城市,不如说在又脏又乱的乡场上。

“这地方有些乱,别太介意啊。”

“不是说义乌要比金华更像大城市吗?”

“那是在市中心,等以后我带你去玩。”

“你在哪个厂上班?”

“看到前面四层小楼了吗?那是一家鞋厂。”

“鞋厂也要钳工?”

“这地方没什么大型机械厂。我想把做鞋技术先学会了,说不定能回汤溪开个鞋厂。”

“这里的厂怎么看着不像厂呢?”

“都是家庭小作坊嘛。你看街头巷尾都是车间,这家是做鞋底的,这家是做鞋面的,这个弄堂的小工厂都和鞋子有关。我早上六点起床,这些车间的灯都亮着。老板跟我说,义乌打工是计件工资制度,多劳多得,技术熟练又肯吃苦,工资就高。”

阿珍置身于因为楼距太近,显得异常窄小的街道,头顶的天空几乎变成了“一线天”,上面拉满了电线、挂满了招牌和衣服。拥挤的建筑物下人车混杂,堆放纸箱的小货车和冒黑烟的摩托车不停地摁响喇叭,阿珍皱起了眉头。春雷带阿珍走到他说的鞋厂跟前,让阿珍往里张望两眼,然后带她到一家简陋的旅馆订了一间房。“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吧。明天我帮你问问老板,厂里还要不要人。”春雷像个哥哥似的说。

阿珍不置可否。她上楼后春雷就走了。她没有打过工,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这里的情况,再次把她想象出来的那个世界——那个通过收音机里的声音、电视电影中的影像、报刊上的图片拼凑出来的世界,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春雷一早来敲门,告诉她鞋厂暂时不要人,但是老板的亲戚那里缺人。在春雷的引荐下,阿珍进了一家服装厂。可她做了两天就想回家了,因为她要学的工序既烦琐又耗神。春雷赶去劝她留下,说现在学一门技术是为了将来能回到汤溪去办厂。阿珍撇撇嘴,又坚持了五天。之后,她给春雷留下一封信,偷偷地离开了。

这时,一直没见阿珍回来上班的表姐以为她失踪了。当阿珍低头走进表姐家,阿华生气地说:“你这几天死哪里去了?我们报了案,正准备去张贴寻人启事呢!”阿珍咬紧牙关,没有说出去义乌找工作的事情。

这次短暂的出行,对阿珍造成了极大的打击。有一阵子,她经常梦到乱糟糟的服装厂内,几十个人挤在制衣车间日夜颠倒地工作,缝纫机嗡嗡地运转,惨白的光打在每个人脸上,一只只手在生产线上来回翻飞……她似乎天生不喜欢这样机械重复且要聚精会神的工作,更何况一脸横肉的老板是个粗暴脾气的壮汉,凌晨三四点他还会来监督夜班工人。那时的人就像喝了瞌睡药,挨个儿看去,工友们又冷又疲倦……

不过,回到汤溪后,她不知该庆幸自己及时逃离了义乌,还是该为自己铩羽而归伤心。表姐家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她再看汤溪却感觉不是原来的汤溪了。虽然说金华和义乌都算不上大城市,然而去过这两个地方后,心境还是变了。月底的时候,她用口袋里剩余的钱买了一台袖珍收音机。当夜深了,淡淡的愁绪再次涌上心头,她就把收音机放在枕头边,小心地转动旋钮,在浩渺的宇宙寻找着她的知音。收音机先是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接着传来一片“沙沙”的噪声。她慢慢地调着,有些紧张地竖着耳朵,仿佛一艘迷失方向的航船在黑暗死寂里寻找灯塔的光。直到无垠的杂音中突然出现一阵似曾相识的旋律,她的手才停止了转动,她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低沉浑厚的男中音,不争气的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鱼说:你看不到我的泪,因为我在水中。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岁月在电波中流淌,人生在音乐、美文、交流中升华。”

“千里共明月,用感性触摸心灵!千里共明月,让文艺表达思想,让午夜的声音发光!”

阿珍心绪翻涌,简直幸福得发抖。这是属于她的精神家园,灵魂深处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表姐家的两个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阿珍二十出头了。随着孩子上幼儿园,表姐家不再需要人做家务。表姐为阿珍找了一份工作,给她的一个朋友开的服装店卖衣服。阿珍没有什么选择,就去了。可能有过服装厂短暂打工的经历,她对衣服的面料、款式设计、裁剪、熨烫、针脚等知识掌握得比一般售货员多一些,她得到了老板娘的赏识。阿珍对这份工作也满意,不用日晒雨淋不说,还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当她看到经自己之手卖出去的衣服被顾客穿在身上逛街,很土的人也变得洋气,暗自觉得她为这个小镇也做出了小小的贡献。

此时阿珍最大的苦恼来自单身,表姐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乐意去见。表姐说:“你现在是一个女人最好看、最值钱的时候,我肯定要介绍镇上最优秀的男人给你。你现在不觉得,等过了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姑娘过了气就像食品过了期,保质期就这么三五年。我可是过来人,我做姑娘时追求的人多的是,我不自量力挑来挑去,差一点把自己挑成了过期食品,最后只好嫁给你表姐夫了。”表姐不提那个丑男人还好,一提起来她就厌烦得要命。想想这些年在表姐家,与这样“奇人异相”的男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被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扫来扫去是难免的。所以,阿珍并不愿与表姐介绍的那些男人处对象,因为这些人要么二婚、三婚,要么穷儿乍富粗野庸俗,要么拿腔作势或一副败家子相。她不敢去想自己真嫁给其中的一个,会不会跟表姐一样表面光鲜,实则悲惨。

由于她一次次拒绝,表姐很生气,说人家要不是看在你表姐夫的面上,还不愿意见你呢。李有顺直接说她不识抬举。旁人也开始议论,说你不就是个村野乡姑、凡桃俗李吗,眼光咋就那么高?她不愿去回应这些。她一面是自卑的,清楚自己的长相、出身、学历,好比长在荷池边的一棵毛芋,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一面又是清高的,她看不上跟表姐夫一路货色的人——他们看中自己,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了更年轻的阿华,她不想沦为小镇权贵们发泄性欲和生育的工具。不可否认,她听了太多《千里共明月》,读了太多《知音》里的故事,这些故事使得她一面向往美好的爱情,一面又恐惧婚姻的不幸。

最可恨的是,汤溪设立经济开发区后,镇上突然冒出来很多管委会主任和包工头、建材商之流,还有一群群发情的公狗似的社会青年。阿珍所在的服装店位于镇中黄金地段,两百平方米的场地,清一色穿紫罗兰色制服的女售货员招揽来了顾客,也招揽来了阿珍最不想看见的这些人——他们死皮赖脸,与姑娘们打情骂俏,恶俗得无以复加。她感到窒息,甚至想离开汤溪。可是能去哪里呢?义乌工厂的环境与作息,想必和温州、广州、东莞都一样。去金华做保姆呢?她不喜欢做保姆,不想再看人眼色。再说,现在的她已不是那个刚从山里出来的小姑娘,应该有更高的人生追求。

她白天盼着夜晚来临,夜晚盼着遥远的电波传来“老朋友”的声音。

“每天午夜时分,与你共赴心灵之约。倾听你的诉说,感受人生的无尽滋味。”

“你的心情有人懂,夜晚的灵魂不设防。这里是正在为你直播的,来自上海大众广播电台的《千里共明月》,您的老朋友姚飞,感谢全国的朋友深夜的守候……”

阿珍忙碌一天回到出租房,最惬意的事就是卸下制服做一顿饭吃,再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一边翻书或杂志,一边等待时针指向十一点,享受“生命中的酸甜苦辣,有我与你一同分享”。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夜晚是幸福的,耳朵赋予她比眼睛看见的影像更丰富的想象,往往耳机一传来姚飞的声音,她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帧帧画面。姚飞每天以不同的形象闪亮登场,这些形象最后重叠为一个温和儒雅、颇具谦谦君子风度的三十岁男人,他在遥远的星空中,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当节目结束,整个小镇都睡着了,她在黑暗中久久地回味着姚飞说的每一句话,他推介的每一首诗、朗诵的每一篇文章。她在一个叹词、一个断句、一个重音中,感受着那个用灵魂和声音融通世界的人,嗅着他的气息甚至体温。

这期间,她有幸去过一次杭州。

那是表姐和老板娘带孩子去杭州游玩,顺便叫上她照顾孩子。

阿珍太高兴了!她在梦中去过杭州很多次了,出发前的晚上激动得睡不着。成行那天表姐跟老板娘商量,如果时间允许,再从杭州去上海看看十里洋场。老板娘说:“好啊,这两个地方相隔不远,我们多玩几天。”听她们这么说,阿珍的心跳加快了。

阿珍跟三个孩子一样,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孩子们兴奋得像三只清晨的麻雀,叽叽喳喳不停。阿珍却有些神思恍惚,希望火车能一直往前开,开到上海停下来。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到了杭州,他们在火车站附近住下来,然后打车去西湖。表姐和老板娘满面自豪,在断桥上,这两人就像吃了春药,在照相师的镜头前忸怩作态。这里的风景,阿珍在电视上看过,汤溪照相馆里甚至有西湖各景点的背景图,汤溪人喜欢站在假西湖前拍照留念。

玩过西湖,又玩了武林广场、动物园,还有开业不久的宋城。阿珍难免焦躁,在杭州耽误久了,去上海的时间就少了。她看着西湖,想的却是黄浦江。她想着到上海先买一张地图,然后找借口去一趟大众电台。她想着见到姚飞,怎么开口跟他说第一句话呢?问题是,他会停下脚步跟她说话吗?他的忠实听众很多,如果每个听众都跑到电台去,岂不是乱套了?可我是你所有听众里最忠实的,从节目中学到东西最多的呀。她这样给自己找理由。

她担心计划有变,有意跟三个孩子说上海有一座东方明珠塔,有一座山那么高,塔里面有太空舱、旋转餐厅、瞭望平台。这些知识她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三个孩子向往极了,盼着去旋转餐厅吃饭,在高耸入云的平台看望远镜。不幸的是,老板娘的小儿子在过马路时脚崴了,去上海的计划也取消了。阿珍有说不出的苦衷。不仅仅因为没有去成上海,还因为去过杭州后,感觉小镇上的生活更没意思了。

那个春节刚过了正月初三,阿珍还没想好怎么跟老板娘辞工,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原来这次回家父亲没有催她找男朋友,是要将她嫁到外村去。那是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由媒婆带来相亲的。小伙子个儿高,五官周正,媒婆说是家中独苗,从小跟着他爹做木工,靠手艺吃饭,家境殷实呢。阿珍却没有看上他。

等人走后,父亲很生气:“有钱有权的能看得上你吗?你别以为在表姐家做过保姆,你也能过上那样的生活!你是长得比阿华好看,还是本事比她大?”父亲说得很直白,“凭你这副长相和性格,还有咱家的条件,有人相中就不错了!”

阿珍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父亲说:“我不管行啊,你负责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

阿珍哭着离开了家,到了汤溪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哭。她清楚在汤溪这种地方,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姚飞那样的青年,不可能遇到三毛与荷西那样的爱情。加上老板娘对她的态度大不如前,她打定主意过完年就辞去工作,她想先到杭州去发展——杭州之行时,她跟着老板娘去过四季青服装市场,在那里看到有商铺直接把招聘广告挂在门口。她卖衣服算是有经验了,年龄、性别、工作经验她都符合,除了学历不够。但她想这些商铺不会真在乎这个。然而,就在那天夜里,她却做了一个让她非常难过的梦。

她梦见自己在杭州工作期间,趁着假期坐火车去了上海,站在电台大楼下面,姚飞朝自己走来了。她激动得身子战栗,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他听到后向她招了招手。她冲动地扑上去,想拥抱他,却在身体快要有接触时,被他推开了。她跌倒了,竟然是从一百多级的台阶上,乒乒乓乓地滚下来的。醒后,她感到头痛欲裂。

她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病后,老板娘不想用她了。她没有去找表姐说情,表姐也没来找过她。那么,这就真要去杭州了吗?深夜,她一边听着姚飞主持的节目,一边给自己鼓气……可是想到梦中的姚飞拒绝她的拥抱,又伤心起来:一个乡下姑娘,在小镇上遇不到理想中的爱人,难道到了城市就能遇到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城市,能不能遇到那样的人暂且不说,就算遇到了你喜欢的人,对方会喜欢你一个乡下人吗?她鼓起勇气,准备给姚飞写一封信,将内心的痛苦煎熬、对未来的打算都倾诉给他。这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在巨大的委屈的驱使下,她陆陆续续写了一个星期。然而写完信,却没有勇气寄出去。

一天,她在屋中枯坐,想在信中再引用几句耳熟能详的诗句或者人生箴言的时候,门敲响了。她将信纸胡乱地锁进抽屉,隔着门板问:“谁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这个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她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然后将门轻轻地打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我问你们村里人了呀。”

“你今年还没去义乌打工吗?”

“打什么工,我想做老板了。”

“你吹牛吧!”

接着春雷走进小屋,不顾阿珍阻拦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跷着二郎腿讲起了他的发财梦。“我在义乌尝尽了酸甜苦辣,打工的岁月是一把炒菜的铲子,难熬啊!”他说在义乌打工数载学过做鞋、儿童玩具、手工艺品,学会了一些技术,也攒了一些钱。他已经租下汤溪镇郊一栋农民家的楼房,一层、二层做车间,三层住人。

“我把原材料拉回汤溪来加工,现在缺的就是人手。”春雷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阿珍,“要不,你跟着我干吧!”

“啊?”阿珍愣了一下,“你不是有个弟弟吗?”

“夏风考上大学了,不会回来的。”

“你妹妹秋芳呢?”

“别提了,她又懒又馋,没有理想的。她嫁人了你知道吗?”

“嫁人了就不用做事了吗?”

“她待不牢的。我想你能在汤溪待这么多年,只有你最合适。”

“不是你说‘总不能都在汤溪待着吧’?怎么,现在又要劝我留下来?”

“当初那么说,是鼓励你出去学本事,现在不是不用你亲自出去学了嘛。喂,你就跟着我干吧,之前卖衣服人家给你多少工资?我加一倍,怎么样?”

“你还没有赚钱呢,就充好汉乱允诺。”

“我说话算数。你看我像爱开玩笑的人吗?”

“不像。”

“我要学义乌人,从小作坊做起,发展到一定程度再盖现代化厂房。这事我计划了很多年,像我们这样的出身,想在小地方做一番事业就得自己开厂。开厂不需要文凭学历,有几台机器再找几个工人就可以。你要是愿意跟我干,你就是这个工厂的元老。”

“我可不想当什么元老,我不想待在这鬼地方。”阿珍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些动摇。她看看眼前这个两眼放光的瘦高男人,马脸加上高鼻梁、大嘴巴,显得很有气魄。

“那你想去哪里高就啊?”

“还不知道。”

“阿珍,我知道你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哪怕在汤溪做保姆、卖衣服,跟别的人也不一样,你骨子里有傲气。这是我特别看重你的原因!”

“那你等我一个月吧,我要是愿意会去厂里找你。你的厂在哪里啊?”

“在齿轮厂和罐头厂之间的公路岔口,鑫鑫代工厂。我等着你啊。”

一个月后,阿珍找到了那个地方。此时厂里有七八个工人在上班。春雷见到她,丢下手中的活,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冲出来想拥抱她一下,被她推开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订单,头饰、发圈,还有合金镶嵌类饰品。有了你,我就可以再去招工了。”春雷掩饰着刚才被拒的尴尬,“相信不用一年,楼上楼下都会坐满人。”“但愿如此吧。”阿珍勉强说。

春雷办的这个小厂,复制了义乌发展初期生产作坊的模样,相比附近的国有工厂,就像鸵鸟下了一颗灰不溜秋的蛋。阿珍来此上班后,既是工人,又是仓库保管员、财务、出纳,有时还参与搬运。她心里烦,跟春雷抱怨,春雷除了说对不起,还得哄着她:“咱这不是刚刚创业吗?创业有别于打工,创业得先吃苦。鑫鑫有六个金,咱连一个金都没赚到手,只能先委屈你了。”阿珍说:“创业的是你,我只是个打工的。你觉得让我一天到晚忙忙忙合适吗?”春雷装作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却又说:“我希望你也是一样的创业者,这个企业将来有你的股份,甚至它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阿珍叫起来:“你这人越来越离谱了!你要让我把命都搭上啊?”春雷嬉皮笑脸地说:“你别看现在鑫鑫是个小厂,未来如果它身价一千万,你将占五百万呢。”阿珍说:“做你的黄粱美梦吧!”

五年后,鑫鑫代工厂已经搬进正规厂房,工人有四十多个,业务除了加工头饰、假花之类的小东西,又添了各种样式的雨伞、工艺复杂的玩具,全是外贸订单;义乌老板会定期来厂里拉货,再用集装箱发往海外。总之,春雷凭着聪明才干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代加工圈子里打开了局面,最终赢得了金钱和爱情——不过相比较而言,他得到阿珍的爱可比获得百万钱财难多了。尽管他们朝夕相处,守在一个固定空间,对彼此的工作能力、喜恶偏好及性格脾气的熟稔程度形同兄妹,然而他们的灵魂各就其位,似乎从未有所靠近。

春雷为什么一定要娶阿珍,是一见钟情抑或日久生情?他从未对人说过,阿珍也不多问,她偶尔会想:镇上花枝招展的姑娘那么多,他为什么不动心?娶我是为了要把我从他厂里挣的工资“吞并”回去吗?他是不是还想以后不给我开工资了?她了解春雷是个很会盘算的人,而她之所以会答应他的求婚,个中滋味自己最清楚。

阿珍永远不会忘记她去找春雷之前的那个月经历了什么。她到了杭州四季青,很多商铺门口的确挂着招聘广告,她壮起胆子一家一家去问,老板们拒绝她的理由除去学历因素,有的直接说她长得土,有的说她普通话不标准,只有一家说你明天过来吧。那是阴暗角落里一家卖老年人寿衣的商铺,老板尖嘴猴腮的,看着不像好人,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在旅馆度过一夜,第二天提着行李去上班,想着先落脚以后再换工作。后来发生的事,彻底摧毁了她留在省城的勇气。那些日子她每天与寿衣相伴心里别扭不提,瘦子老板还经常往她胸部看,两人一起包装衣服时他会故意碰触她的身体。她知道忍气吞声是最不可取的态度,却又担心一巴掌甩过去工作就没了。等干满一个月,她向老板要工资,老板说晚上给她送到宿舍去。就在那个晚上,她没有领到一分钱,还差一点被强奸……

成功逃离四季青后,她在杭州火车站附近的劳动力市场找了几天工作。阿珍被一个经理带走过,说是招酒店服务员,到了酒店一番面试后,却让她去做洗碗工。还有一次她决定做保姆,被人带到家里,发现要伺候的是个七十来岁的、半身不遂的老头。她侍候了一天,擦洗老人身子时看到他的生殖器心里别扭……

当然,阿珍答应嫁给春雷更重要的原因,跟那几年阿珍一家人都离不开春雷的帮助有关。

阿珍的大妹阿莉长大后,到金华某酒店做服务员,跟酒店内的一个厨师结了婚。她的小妹阿彩初中毕业后死活不肯读高中,跟着一个男同学去了温州打工。此时她们的父亲已经不指望有人帮他种地,仅希望女儿们能每年给家里一些钱,把旧房子拆了重建,再把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培养起来。然而事与愿违,老大、老二除了过年过节提几瓶酒、几箱牛奶回来,钱是没有给的,剩余三个,也只有阿珍每年能给家里一些钱。

阿莉结婚后,跟着丈夫去了西藏。他有个亲戚在西藏承包工程,他们去承包工地上的食堂。阿莉走的时候白白胖胖像个洋娃娃,两年后回来黑瘦得像个非洲女人。阿莉看到阿珍就扑上来抱住她哭,说她在雪域高原经历的种种磨难,说承包食堂虽然挣回来八万块钱,但是这些钱是她和丈夫用健康换来的。夫妻俩要克服高原反应,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一直要干到凌晨一点左右食堂才关门。

阿彩和男同学到了温州,从一家工厂到另一家工厂,要么遇到刁蛮老板拖欠工资,要么厂里生意冷清无事可做。他们不得不回到了义乌。不幸的是,那男同学从事电焊工作时因操作失误,导致视网膜脱落,瞎掉了一只眼睛。阿彩和他已经同居,眼见男同学前途黯淡她提出分手,男同学如五雷轰顶,扬言要杀了她。阿彩吓得连夜逃到阿珍这儿藏起来。那男同学追到鑫鑫代工厂,歇斯底里地哭喊,吓得阿彩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幸亏春雷挺身而出,抄起家伙冲出去将那家伙制伏……

还有一次,阿珍母亲得了急症,父亲半夜打电话到厂里找阿珍。值班工人将情况告诉了春雷,他没有去镇上叫醒阿珍,而是开着面包车去吴村将人直接接到了医院。等阿珍赶到时,母亲的手术已经做完……

后来家里遇到事,父亲干脆就跟春雷联系,春雷都出钱出力帮阿珍办了。可是面对春雷的示好,阿珍始终找不到心动的感觉。但是想想家中父亲的愿望、姐妹的遭遇,想想她最不善于处理的繁杂碎事春雷都帮她办了,她又能怎样拒绝呢?等到她在鑫鑫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当春雷正式向她求婚时,她陷在了要不要嫁给春雷的矛盾中——她一会儿觉得春雷倒不是坏人,一会儿又为自己的命运叫屈:她是一只渴望飞行的鸟,需要的是蔚蓝天空下自由的风以及上升的气流,她还需要借助太阳、月亮和星辰的位置来确定方向,而春雷除了能提供给她物质上的帮助,还有什么呢?

她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一句话,好像是台湾的一个秃头作家写的:“我们只有一条命,要卖给识货的人。”她将这句话奉若神明。那个识货的人,不就是能理解自己、读懂自己的人吗?春雷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天赋只有带领工人们生产出合格的产品,这些产品交付义乌老板后不但他自己能赚到钱,还能养活工人甚至为国家赚取外汇,不能不说对社会也是有贡献的。只是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她怎么可能跟一台为了赚钱而赚钱的机器度过一生?

那阵子,春雷见阿珍迟迟没有答复他的求婚,变得郁郁寡欢。这时阿珍的两个妹妹都在厂里打工,她们当然希望姐姐能嫁给春雷,就替他说情。随之,她父母也加入了劝婚的队伍。在他们看来,春雷办厂这么成功,如今这只凤凰倒过来追求一只麻雀,这是阿珍跌跟头捡到了金条——运气好啊。在多数人眼里,阿珍如果嫁给春雷是她攀了高枝,只有她自己不这样认为。

“家里有秤,先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吧。”父亲见她执拗,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让我上秤,是想着把人按斤卖钱吧?”阿珍寒心酸鼻,感到悲哀。

“我生了你养了你,想找个好女婿还有错?”

阿珍没有在家住一晚就走了。母亲担心她想不开,赶紧联系阿彩,让她务必看紧姐姐。然而,就在大家都担心她会以离开工厂的方式拒绝春雷时,有一天她却答应了婚事。因为她再也受不了里应外合的劝说、周围人群的议论,受不了矛盾心理的折磨——每次回家,眼见着父母日渐衰老,吴村就剩她家盖不起新房,姐姐妹妹都想在鑫鑫打工,阿珍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然成了第二个阿华——身上承担着振兴家业的重任。

而在这个镇上,在这口小小的池塘,又有什么优秀的男人可供挑选呢?

那时候义乌市场的外贸出口业务开始蓬勃起来,大量原材料和半成品流向了劳动力成本相对较低的周边地区,汤溪镇是其中的外加工地之一。镇上人(包括附近的农户)纷纷加入其中。同时大量外地人涌入,以至于整个市镇都有机器的嗡嗡声通宵达旦地回响。一时之间,阿珍当年去义乌于昏暗的城中村所见的拥挤、脏乱,满眼生产作坊、拉货车的情形出现在了汤溪镇上。

鑫鑫代工厂有了上百个工人。借着这股代工经济潮的到来,阿莉离开了鑫鑫,夫妇俩重操旧业,在镇上开起了大排档,生意兴隆;阿彩和新男朋友也办起了代加工厂,为了赚钱他们每日奔忙。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几年,由于一些黑窝点加工假冒伪劣产品,并被不法商贩出口到了国外,给整个小商品市场造成了不良影响。在订单锐减的情况下,为了生存下去,汤溪老板们一再压低报价,代工厂的利润空间被不断挤压。不久,很多代工厂就走到了朝不保夕的末路。

鑫鑫代工厂作为汤溪镇上的“行业老大”,凭借着与义乌商品城多年的合作关系,虽没有到停产停工的地步,但是像之前那般年年赚得盆满钵满的状态已一去不返。好在忙碌了这么些年,春雷已在阿珍表姐住的那个小区买了房子,又买了车。有一次阿华见到做了老板娘的阿珍,带着嫉妒的口吻说:“从山里出来的人中,你和春雷最厉害。多少人去城市打拼很努力却挣不到钱,而你们守在小镇倒赚得比谁都多。”阿珍自然是要谦虚一番的:“我们挣的是辛苦钱,经常一天睡三四个钟头。”阿华说:“什么呀,你们不也住一样的小区,过上城镇人的生活了嘛。你可知道为了过上这样的生活多少人委曲求全,眼泪往肚子里吞?我看你嫁给春雷,他总低三下四地哄着你,你这辈子太值了。”说这话的表姐这几年老得快,因减肥过度人瘦得没有血气,皮肤松弛、脖子上打褶皱,尽管化了妆扑了粉,隐约可见的鱼尾纹却难以掩饰其衰老。

这几乎是一个共识:认识阿珍的人都说阿珍嫁给春雷是幸运的,是她前世修来的福,现在有钱了就是幸福的。殊不知阿珍听了总要难过一会儿。她明白,现在的生活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嫁给春雷不过是成了待嫁的姑娘,周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当然,相比镇上其他老板,春雷是优秀的,他至少不嫖不赌,对她忠诚、顾家,还懂得赚钱。他和她可算作患难夫妻,当初要不是他,她可能打一辈子工仍是穷人;而他要不是有她,工厂不一定能发展得这么好。春雷是个对外人管理账目就放不下心的人,如果没有阿珍助他一臂之力,他整天疑神疑鬼的状况可想而知。而正是那些与他同舟共济的日子,让她体会到了创业的不易,从而珍惜今天多了一个女儿的小家庭。只是偶尔,当皎洁的月光照在窗台上,听着春雷打着如雷的鼾声,她仍会想起年轻时的憧憬。

想想这些年,她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除了吃饭和睡觉,都得待在厂里操劳。四季轮回花开花谢,她一概无暇顾及,甚至汤溪的“富太太”们相约去北京天安门,她都没能成行。所以,面对汤溪代工产业的衰落,她的心思跟春雷不同。见春雷为订单减少发愁,她多次提出,再干一年咱也关了吧。春雷答应着,到了年关却决定继续开下去。

“不少工人跟咱好多年了,也到了拖家带口的年纪,厂关了不仅仅是咱个人的事情啊。”

“那还能是别人的事情?”

“活着就是这样啊,无形中承担着责任。咱的情况跟那些跟风办厂的人不一样,咱的订单总会有的。”

“要做你自己做吧。”

“你不做了,谁帮我管着这么多人?”

“你把我负责的事交给其他人做!”

春雷被逼急了,说:“阿珍,我一直想跟你谈谈,一个人过怎样的人生,自古以来就不是完全能自己选择的。如果人生中途可以随便换一个频道,我还想当刘德华呢!可能吗?”

阿珍不想听,她悲伤、情绪低落,甚至对代加工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有一次春雷找来了一个人,让他分担阿珍的工作。她悉心培养,倾囊相授。结果第二个月,一批产品出了错,财务也出现了纰漏,春雷简直要疯了,朝阿珍大发雷霆。她遂悲哀地发现,按照这种家庭作坊模式管理工厂,只要鑫鑫还开工一天,她就不能离开一天——她被紧紧地捆绑在这台永无休止的机器上了。

“我知道你很累。难道我就不累吗?”当阿珍再次抱怨目下的生活时,春雷发火了。

“你是活该!”阿珍毫不示弱。

“奶奶的,你咋能说这种话呢,我们之所以有今天,能住在舒适的房子里,全拜代加工所赐啊。还有你家姐妹几个,前后借过多少钱?你弟弟上大学,越差的大学学费越贵你知道吗?别以为钱永远是好挣的,用不了几年鑫鑫也会接不到订单,那时再歇下来不迟啊。”

阿珍的心又软了,想着再熬几年等孩子大了,等存款再多些,再好好歇着。到那时她一定要穿漂亮衣服、烫大波浪,打扮时髦去全国旅行,甚至去撒哈拉沙漠看看。到那时她要用尽全力取悦自己,爱自己。她虽然忙得有好几年没好好听广播了,但还记得从中听来的一则小故事——有一天,上帝创造了三个人,上帝问第一个人:“到了人间你准备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第一个人想了想说:“我要充分利用生命去创造价值。”上帝又问第二个人,这人想了想说:“我要充分利用生命去享受。”上帝又问第三个人,这人说:“我既要创造价值,又必须享受人生。”上帝给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各打了五十分,给第三个人打了一百分。

阿珍也认为第三个才是最完美的人生。

可能为了弥补自己的人生缺憾吧,自从女儿菲菲出生后,阿珍几乎把工作以外的心思都放在了菲菲身上。她不希望菲菲被困在一个小地方。菲菲上幼儿园后,就给她报各种培训班,涵盖了钢琴、数学、英语、画画、手工等。她雇的保姆是一个退休女老师,平时主要负责菲菲的接送与学习,而不是家务。菲菲上小学后,由于担心小镇无法提供最优的教育环境,一到假期,阿珍就送她去金华少年宫报班。阿珍不会开车,每次都雇出租车走,来回路费加培训费加时间,成本巨大,但她觉得很值。

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要想孩子未来走得远,眼界首先要打开。比如芭蕾舞班、奥数班、跆拳道兴趣班,在汤溪就找不到人教。因此每次去金华课程表排得满满的,学完课程她还要带孩子去图书馆、新华书店转转。然而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她越来越不爱学习了,每次从金华回来母女俩都怄着气。开车师傅接到她俩,看妈妈脾气大情绪差、女儿脾气更大情绪更差,都要锁死车门,他担心哪个不服软会直接跳下去。

平心而论,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言听计从不一定是坏事。回想自己,被父亲勒令辍学就是因为太听话。但是想想自己逼迫孩子服从的目的,是为了孩子将来过上更有质量甚至更有精神高度的生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样下去,你是不可能考进好学校的。以后你就知道了,没有学历找不到工作,就没法在杭州、上海、北京生活的呀!”

“我本来就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菲菲说。

“你要气死我!”阿珍咆哮道。

“你为什么总让我去北京、上海、杭州?北京还有低保户呢,上海人都住在弄堂里呢!”

“哼,以后我和你爸都不在了,这种地方是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等着你过的呀!”

“我就那么没用吗?我有手有脚,就算跟姨父去学厨师好了,我也能挣到一口饭吃。”

“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懂事,人活着可不光是为了有口饭吃呀!”

“那又是为了什么?”菲菲咄咄逼人道。

阿珍的难处在于,她表达不出人在活着之上还有其他东西。那是什么?那是她在电台、电视、休闲报刊上,听到、看到、读到的一种东西,尽管在心里装着却无法准确复述。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因此,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菲菲懂得人生的意义。

为了培养菲菲树立更高远的理想,阿珍连续几个春节带她到大城市旅游。第一年是杭州,重复了当年表姐和老板娘带孩子们走过的路线。第二年是南京,带菲菲看了明城墙、总统府、长江大桥、抗日战争纪念馆。第三年去了北京,每天有看不完的名胜古迹,回汤溪后菲菲还经常念叨天安门、故宫、长城、颐和园。然而阿珍没有带菲菲去过上海,因为那是一座让她心虚的城市。提到这座城市,她不由得想起《千里共明月》和姚飞。她听广播越来越少了,除了忙,晚上跟春雷睡在一张床上收听也不方便。还有,她不是一个小姑娘了,担心去了大众电台,姚飞却不想见她。如果是那样,她有什么必要踏上那片土地呢?

又一个春节眼看着临近了,阿珍原打算带菲菲去海南度假,临到买机票时有些犹豫。虽然春雷不反对母女俩出门见世面,可是去一趟海南花销实在多了些。如果去上海一趟呢,用省下来的钱能给菲菲报辅导班、兴趣班,学到的东西显然会更多。这么想过,她找出收音机,于午夜时分躲到客厅沙发戴上耳机收听。久违的姚飞,声音还那么年轻。是的,好久好久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贫穷但充满憧憬的岁月。恍惚中,神秘的电波似乎将那个懵懂的少女拽到了她的面前——她看着她,感慨良多。

她准备了很久,照着从书店买来的全国地图册,规划到了上海住哪个地段的宾馆,哪天去看外滩、东方明珠塔、航天科技展示馆、海洋世界、博物馆;哪天去大众电台。

她去镇上最好的理发店修了头发,去最好的美容院做了皮肤保养,去当年工作过的服装店买了新衣服。老板娘见到她,夸她能干、命好。她试穿了五套衣服,最后选中一件红色呢大衣。“红色是视觉感上十分讨喜的颜色,代表新的一年事业亨通、人财平安。你现在属于梨形身材,可以借助大衣遮挡宽臀和粗腿。这大翻折领设计,你看看,是不是就显得脖子长了?”阿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十年前的自己正推销衣服给现在的自己,“上海不会太冷,里面可以搭配毛衣或者连体裙,你皮肤不是很白,建议配白色系的吧;红色本身是喜庆,白色相对来说比较纯净……去除卡腰款式,就不用担心束腰会显得上半身臃肿……再加一条项链、一顶贝雷帽、一双靴子……嗯嗯。”她越看越满意。

她终于有了信心给姚飞写第二封信。与第一次写信不同,这次她拿起笔来就思绪飞扬、真情流露,几乎一口气就将信写成了。

亲爱的姚飞,我相识多年的老友,感谢你,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你的痕迹。在我曾经的青春岁月,你让我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有了寄托。你的节目是天上的北斗星,陪伴、指引着无数迷茫的人,让我们深夜不再孤独、彷徨。经年后的我,已不复当年容貌,可内心对你和节目的热爱依旧有增无减。尽管我现在不能每天收听,但是只要想到在上海有你的存在,坦白讲,我就觉得生活没有那么灰暗、绝望。

亲爱的姚飞,一步一步的足迹,是留在心中的青春的回忆。世界越来越喧嚣,而我闭上眼睛,只要去认真聆听你的声音,就会真正地静下心来。我喜欢着你并感谢你的陪伴,你已印刻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永远。即使什么都改变了,不论时光走到了哪里,对你的喜爱、执着,让我觉得很美好。请不用担心,我不会干扰你的工作或者生活。我盼了多少年,才有勇气来到上海,把我写给你的两封信交给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一个叫汤溪的小镇上,在电波的另一端……

阿珍写满三页信纸,觉得差不多了,将它藏在衣柜下方的抽屉里。那些天她每次路过花店都要给自己买一束鲜花,她体验着内心隐秘的快乐,同时也有些焦躁。她忍不住想,当她见到姚飞将信交出去,他会不会当场打开来看?他会怎么想?他也许是麻木的,因为类似的信收到太多了,也许会感动,给她一个拥抱……她沉浸在幻想中,常常面色潮红。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用自慰的方式满足自己的欲望。

可是离出发只剩五天时,她万万没有想到菲菲突然说不想出门。阿珍想都没想,一个巴掌打过去。菲菲捂着脸上蹿下跳,哭着喊:“你要出去玩,你一个人出去玩好了!为什么总要绑架我啊?!”阿珍气得抄起一把扫帚又要去打,被春雷拉住了:“你疯了不是!孩子想在家过年哪儿错了,你偏要闹个鸡飞狗跳!今年春节都不出门,等放暑假了再去玩成不?你看谁家每到过年过节家里就冷冷清清的,连亲戚也不走!”阿珍尖叫起来:“不行!不行不行就不行!”喊过之后,她瘫在了地上,呜呜地哭。

“爱孩子,是母鸡都会做的事情,这我赞成你。”春雷哄菲菲去房间睡觉,又折回来劝她,“但是我们做父母的,要理解孩子,也要懂得尊重孩子。”

“你走开!”

“孩子学习任务重。她说每出去一趟,作业就做不完,最后熬夜赶,她很累。”

“任务重个屁,我带她学到的东西是书本上学不到的。我必须让她从小有向往远方的信念,更远大的志向。你看你朋友的孩子,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还没毕业就有国家单位抢着要。那是孩子爹从小就带他出去见过世面,眼界打开得早。”

“这可未必,他那爹说实在的,智商不如我,挣钱也不如我。要我说,不一定读死书留在城市才能过得好,你看着吧,毕业后那孩子工资有多少。”

“听你的意思,你觉得自己很成功,觉得一家人待在这鬼地方很有出息咯?”

“你还想怎么样?汤溪现在发展得不错,我们的收入是你做的账你不知道吗?为啥留在家乡就没出息了呢?凭啥外面的世界就精彩?”

“我不想理你!”

“你呀,更年期提前了。”

“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守在厂里,做挣钱机器!”

“好了好了,明天我还要早起,早点睡吧!”

菲菲拒绝跟她去上海后,阿珍就经常出现极度的疲劳或心不在焉。时间是恐怖的存在,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它让小孩长大,让大人衰老。她年轻时长相谈不上清纯可爱,但身材是纤细苗条的,然而忙忙碌碌中,曾经的身材、细嫩的肌肤仿佛被大风刮走了。当她再照镜子,发现自己不仅失去了窈窕有致的曲线,也没有了一个人去上海见姚飞的勇气。

这个年阿珍是在吴村过的。她有好几年没回村里过年了。此时,阿珍已经帮家里盖了两层小洋楼,里外都装修得漂漂亮亮。阿珍回来过年家里顿时热闹了,吃饭时父母给春雷倒酒,给阿珍夹菜。饭后,几个姐妹及姐夫、妹夫还要缠着他们打麻将,哄他们开心。走到街上,村里人对他们格外敬重。有的人想把孩子送到他们厂里打工,有的人想向他们借钱。也有一起长大的亲密女伴来找她玩。她们多数跟着丈夫在外面做小生意,一个个穿着时髦、脸上涂得大红大紫,开口闭口是钱,剩余内容是某某和她老公打架了,猜测会不会离婚,或者对村里的事评头论足。然后不是抱怨自己,就是抱怨家人——有的说孩子打游戏机闹腾到半夜,有的说和婆婆闹得不愉快,婆媳关系难相处,诸如此类。对此,阿珍有些不适应。她想早些回汤溪,春雷没答应。

春雷发财后,与弟妹的关系一直处不好,主要因为钱的问题。他弟弟夏风读完大学留在城市工作,买房子时向春雷借钱,春雷借了他三万,弟弟没有嫌少,然而交往突然少了。妹妹秋芳嫁给了金华郊区的农民,那人家里有五层自建房,她本以为可以过上优哉游哉的包租婆的生活,无奈丈夫好吃懒做且沾染了赌博,家中很快债台高筑。离婚后,秋芳带着孩子住在汤溪,每次缺钱都找春雷借。时间久了,春雷想让她到厂里学技术,不承想她来了没几天就嫌工资低工作苦,跟父母说春雷抠门小气,两人闹得不愉快。所以春雷想利用这个机会,带着阿珍和菲菲到井下村也住几天,彼此消除芥蒂。

阿珍却非要带着菲菲回镇上,说菲菲要回去学习呢,别在村里浪费时间。春雷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回父母家去住。

阿珍原以为回镇上会清静一些,不料镇上更糟。只见街边到处是艳俗的灯笼和中华结,屋角到处是垃圾、烟花爆竹的碎屑。镇上居民更无聊,几乎家家搓麻将、打牌。而菲菲回到家,整天看电视娱乐节目,打游戏机,睡觉。阿珍批评她,两人吵了一架。阿珍哭了,看到菲菲这么没有理想,感到难言的悲哀。她感觉婚姻像是一个牢笼,她的人生仿佛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没有了什么盼头。

她出了家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自家的工厂。

此时的鑫鑫已经被一栋栋高楼包围,昔日有棱有角的砖墙被拉货车磕掉了棱角,铁皮屋顶被雨水腐蚀得锈迹斑斑。未复工的厂房内冷冷清清的,就像一座逃光了犯人的监狱。阿珍向厂房后的宿舍走去,宿舍门口晒着衣服,有一个女工看到她,迎上来问候。

阿珍认得这个女工,年纪比自己小几岁。两人寒暄后,阿珍问,厂里就你一个人没回家吗?女工说是的,又说,老板娘进屋坐坐吧。阿珍想想回去也没事可做,就进了屋。这间屋有四张上下铺床可住八人,目前三张床住人,一张床堆放杂物。

“除夕那天,我一个人到九峰山去玩了。”女工找话题道。

“哦。”

“庙里就两个和尚在,没有一个游客。”

“拜佛祈愿得正月初一去。”

“初一我睡了一觉。”

“怎么不回家呢?”

“唉。我跟老公合不来。”

“是吗?我不记得你是哪儿的人了。”

“我是遂昌那边的。”

“是,是,想起来了。遂昌离我老家不远,隔着几座山,但不通公路。你是翻山到塔石乡再坐车到汤溪的吧?”

“不是的,翻山到龙游那边过来的。”

阿珍和女人就这样聊起来。她不像春雷说的那么笨,仔细看穿着打扮虽土气,但相比村里的闺密不粗俗。甚至,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到单纯的、灵动的光。她之所以显得“笨”,可能一直生活在山区,对很多事物不熟悉而已。对刚走出大山的人来说,汤溪镇可以说是个城市的概念了。据厂里人说,她都不知道BP机怎么使用,而此时很多人已经使用手机了。然而聊过几句后,阿珍又发现她不是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因为她知道很多城市的重点景区、名人,尤其大城市的。她是怎么了解到这些知识的?一问,才知她平时爱看电视,也喜欢听收音机,甚至爱看村里订阅的报刊。阿珍听了默然,世界上竟然有跟自己一样的人,只不过自己十八岁时被表姐带出了大山,而眼前的女人因为没有这样的机会,不得不嫁给了一个山里男人。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长大后他做了泥瓦匠,我没上完初中就被我爸断了学费。我十八岁那年,他家请媒人来说媒,我没同意。第二年他又请了另外的媒人,家里人就逼我跟他结婚。婚后倒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当时赶上了好年景,村里人造新房都来找他。后来没人造泥瓦房了,他要去别的村子接活干,一去就是好几天,每次回家他都猴急猴急的,要那个……整夜整夜地折腾我,我要是不好好配合,就怀疑我有了别人。他这人小心眼,见不得我在外人面前穿得漂亮,不许我跟别的男人说笑。他外出做工不放心我,在村里找了好几个眼线,整天疑神疑鬼。那时候孩子小,我没有出过门,有些害怕离开他。”

“这么说,你家男人是个醋坛子呢。”

“他还算好的,至少不酗酒不赌博,能挣钱。我们村有的男人没本事,照样打老婆。有一年他怕我寂寞,买回来一台电视机。我就每天看新闻、电视剧和其他节目。我很渴望到山外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不想只在家里带孩子、伺候老人。电视看得多了,我就爱去村委会借报纸看。邮递员一周才来一次,他来那天我早就去村委会门口等他,村里人就传话给我老公,说我勾引邮递员。结果他连夜赶回来打了我一顿,把我打得浑身是伤。那个晚上我绝望了,他对我没有爱,只把我当作他养的一头猪、一头牛,把我圈养起来。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有一次赶集,我买回来一台录音机,几盒磁带很快听旧了,发现它还有收音机功能,就经常听收音机。”

“收音机我以前也经常听。”

“收音机可以带在身边,干活时也可以听。收音机节目比电视节目多,很多节目能听到主持人和听众通电话,那些通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夜深了,就连天空也睡了,可电波依然热闹。有时候想想,一个山里女人要不是听收音机、看电视,永远不知道城里人怎么生活……”

“你听过《千里共明月》吗?”

“我知道的,有个主持人叫姚飞。”

“哎呀,你知道呀。我爱听他主持的《千里共明月》。”

“我最爱听《午夜悄悄话》了。有一期节目一位听众写信说,夫妻在一起久了就厌倦了,说那种毫无惊喜可言的日子像水一样无味。后来那女的遇到一个她喜欢的人,就和丈夫离婚了。还说她后来找的那个男人,能带她攀登高峰,她更喜欢火山喷发的体验什么的。我那时听不懂这写信的想表达什么。”

“就是说两个人在一起不幸福呗。”

“这个节目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知识。我是听过《午夜悄悄话》,才明白‘攀登高峰’就是女人的那个。”

“那个什么?”

“就是女人……飞上了天的感觉……”

阿珍没想到这山里女人会突然谈到这样敏感的,即使在自己最亲密的爱人面前也很难启齿的事情,反倒有些羞涩了。

“刚开始我不敢相信,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公开谈论呢?后来觉得这节目就是为了对听众负责,帮助他们减少痛苦。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女人会有‘高峰’。我家那口子从没在意过我的感受,只管自己快活,然后呼呼睡去,睡醒了再折腾我。我原本以为这就是女人的命,听了节目才知道我是白活了!每天,我心里都有一种不甘心的想法。唉,不愿再那样活下去……”

女人说着说着,沉浸在了她的絮叨中。阿珍思绪涌动,春雷要她时的猴急历历在目。她偶尔得到过电台里说的美妙体验,但是每次完了春雷都睡得像头死猪,一句温存的话都没有。

“孩子上学后,我会想很多东西,我想用笔写下来,可很多东西又写不出来。我很迷茫、很痛苦,可我宁可痛苦不要麻木!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很满足!”那女人的脸变得红扑扑的,继续说,“有饭吃、有衣穿就很好吗?我不满足于这些。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渴求新的变化,我害怕困在原地……”

阿珍依然没有说话。透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工厂复工后,阿珍还常跟那个叫梨花女工聊天。有一次她问梨花,如果你丈夫找到这儿来怎么办?梨花说,那就直接将婚离了。阿珍问,孩子怎么办?梨花说,如果他要孩子就判给他,他不要就自己带着。阿珍有些吃惊,她自己是无论如何舍弃不下孩子的。

“我再不会委屈自己,一个人一生才有多少年呀。”梨花认真地说,“尽管在多数人看来,到了这个年纪不应该有非分之想。我问过自己,难道人生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吗?答案是否定的。来汤溪前,我在塔石乡给人摘过茶叶,后来到一个学校食堂做洗碗工,最后才来了汤溪。我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可我觉得很开心,起码我能养活自己了。这个过程中,我体验到了不被男人控制的快乐和自由。出来打工,怎么也比在家被束缚强。”

阿珍和女工交往久了,厂里人都在说她俩是亲戚,说老板娘要培养梨花做管理呢。这些话传到春雷耳中,他对阿珍严肃地说:“我担心这女人是个骗子,她做工人我都嫌她手慢,怎么能做管理?”

阿珍说:“我没说让她做管理。”

春雷说:“做财会更不行。”

阿珍说:“我没想让她做财会。”

春雷说:“那你跟她凑一块儿干吗?”

阿珍说:“就不能聊天啊?”

可能受了梨花勇敢地逃离家庭之影响,阿珍对目前的生活状况越来越不满。她厌烦日复一日地上班、回家做家务、督促菲菲学习,日子一如既往地枯燥、繁杂。关于未来之路怎么走,她迷惘过,现在却比以前更迷惘。

春雷察觉到阿珍的变化,猜测她内心的躁动肯定是被梨花教唆的。他按捺不住一肚子气,找梨花谈了两次话,叫她少跟老板娘说闲话。梨花担心春雷开除她,好几天躲着阿珍。阿珍得知原因后劝她放心,说只要我在厂里一天就没人敢赶你走。

可是有一天,梨花却主动来找阿珍说话,她显得很高兴。阿珍问她怎么了,找到新工作了吗?梨花摇摇头,问阿珍还记得一个叫周皮的节目主持人吗?

“周皮?”阿珍重复了两遍,“好像有印象,但想不起他主持过什么了。”

“他最初是主持《午夜悄悄话》的,在上海都市电台……”梨花犹豫片刻,接着说,“后来他调走了,调到杭州电台主持《外国电影录音剪辑》。”

“电影录音剪辑?他去当配音演员了?”

“不是的,他向听众介绍外国电影,在节目里……叫什么白来着?旁白。对,主持加旁白。我因为他喜欢上了电影录音剪辑,《尼罗河上的惨案》呀,《简·爱》呀,《魂断蓝桥》呀,《天鹅湖》呀,尽管这是用耳朵听电影,看不见人物表情、电影画面,但是听,有时候比看更有回味呢……”

“后来呢?”

“我有好多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我一遍遍地搜寻电波,按钮都被我旋坏了,他却像消失了一般。我哪里知道呢,前些年他就辞职了。”

总结起来,梨花要讲的这个周皮,基本情况是这样:他是上海人,最初是学曲艺的,通过努力考进了黄浦江滑稽剧团,没几年因故意伤人蹲了监狱,出狱后熬过困难的几年,进了电台做主持人,创办《午夜悄悄话》等节目。他知识广博,口才好,在节目中将自己的人生感悟融入与听众的谈话中,漫谈爱情、婚姻、家庭、事业、财富,受到广泛追捧。他后来为什么离开了电台?梨花的结论是,他与一个比他大六岁的杭州女人结了婚……

听得出来,周皮之于梨花,好比姚飞之于阿珍。这两个经由电波刺刺地往外传送的男人,几乎以同样的方式,在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然而,感情的发展终究需要互动。在周皮消失后的日日夜夜,在电波的这一端,梨花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迷茫和失落,怀疑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到最近她去镇上理发,在梳子和剪刀的碰撞声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口音……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就是周皮的声音吗?她扭头去看摆在理发店柜子上的电视机。

“没错,我的耳朵没有骗我。我惊呆了:他梳着小分头,穿着得体的西装,说着夹杂上海话的普通话,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侃侃而谈。我因为从没见过他,尽管从声音上认出了他,但是也没敢肯定是他。回来路上我到报刊亭买了《广播电视报》,按照每个电视台的节目表查看主持人,果然有他的名字!他现在是《娱乐大上海》节目的主持人……”

梨花讲起这位失而复得的偶像,就跟讲起她的刚刚确立关系的男朋友一样,喜形于色。阿珍未做过多附和,毕竟她对这位姓周的男士不太了解。

晚上回到家中,阿珍有意打开电视机,按梨花告诉她的频道等来了《娱乐大上海》。那个梳分头、穿西装的家伙还真出来了。他斜倚在台上,手中拿着提示夹,主持风格幽默、活泼。但是这个人,阿珍不喜欢。虽然他看上去头发油亮、衣着考究,显得风度翩翩,但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人。比起姚飞,阿珍以为周皮的滑稽和逗趣,是油腔滑调和格调低下。

然而,梨花偏偏喜欢这个“上海活宝”。她说周皮是天才艺人,她喜欢他的即兴表演,说他装出一脸坏相太可爱了,说北京那些讲相声的哪个敢去讽刺当官的?周皮就敢……她甚至想在领了新工资后,就去上海看他的演出。阿珍觉得她真是疯了。

不久,梨花来请假,说元旦期间周皮要到杭州大戏院担纲滑稽表演及嘉宾现场访谈节目,想请假一周去做一名现场固定观众。阿珍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脑子的确“拎不太清”——阿珍担心她把钱花光了,之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劝她再想想。她说想过了,如果错过了很难再有机会见到偶像。阿珍问她路费加上门票需要多少钱。她支支吾吾说了一个数,阿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要说一个女工为做现场观众付出这么多不值得,就是一个老板也会在犹豫再三后选择放弃。在汤溪,还没有哪个老板为看演出专程跑一趟杭州的。

阿珍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哪,你想好了。”

梨花说:“我以后慢慢挣回来。”

阿珍见人家决心已定,就批了假。见梨花不走,阿珍又问:“假批了,手头的钱够吗?”

梨花低下头说:“买门票是够了的。”

阿珍说:“你还要吃还要住呢。”

梨花不说话。阿珍说:“这样吧,既然你一定要去,我预支你一个月工资,以后再扣回来好了。”梨花感激地看着阿珍,满面通红。

阿珍说:“你走吧。”

梨花走到办公室门口,向阿珍鞠了一躬说:“要是老板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说回遂昌看望老人和孩子了。”

阿珍点点头。

梨花走后,阿珍心里空落落的。一个深山来的女人能在这个年纪,没存款也要斥资去看偶像的演出,傻萌中透着义无反顾,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呢?多少年了,她厌倦眼前的生活,总想像三毛那样去流浪,像《致橡树》写的那样去相爱,像琼瑶笔下的人物那样敢于同世俗做斗争,像亦舒笔下的女性坚强、独立,可是每次起意都被春雷打消了念头。

春雷得知梨花请了一周假,气势汹汹地来问阿珍为什么要准假。阿珍说她回家探亲不违法,有什么理由不允许?春雷说:“现在订单多了工人少了,每年元旦是厂里最忙的时候,不能让这女人把风气带坏了啊!”阿珍见春雷一副情绪暴躁、毫无同理心的样子,非常反感,故意说了梨花请假的真实原因,气得春雷七窍冒烟:“这是一种病你知道吗?我活了半辈子,还第一次听说这等荒唐事!这是桃花癫发作了要去看医生的呀。”

“闭上你的臭嘴,她正常得很。她不愿将自己封闭在车间、想活得精彩,有错吗?”

“反正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她不回来正好,如果回来我要罚她的款,还要开除她!”

“开除?哼,你这人是肚里长牙齿——心变狠了。”

“她压根就不是干活的料,占一个工位,干活不行,也不认真……”

阿珍为梨花的事与春雷争执几句,最后就想到了自己。相比梨花,自己也崇拜偶像,一样单纯——不但幻想过与姚飞见面,还渴望未来某一天也能当一名演播家;而今她只想将剩下的时间还给自己,不明白这么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为何这么难。

“你喜欢开厂你开好了,我反正不想奉陪了!”她终于说出了压抑心头很久的话,“我要划走我自己辛苦工作的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不同意就离婚!”

“嗬!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折腾自己和家人干吗呢?”

“你是一台机器,我受够了。真的。”

“不要学那些小资女人好不好,你现在的生活让多少人羡慕啊,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春雷的口气软下来,去拉阿珍的手,被阿珍一脚踹开。

“他妈的,你以为过日子是小孩子过家家吗?你这是跟谁学坏的?!”春雷从地上爬起来,怒吼道,“别总以为自己嫁错了人!我虽然不像某些男人会哄女人:今天买束花,明天做顿饭,后天给你捏脚……但是你想想吧,那些东西对你的人生有什么用?只要是个男人都学得会。那是无能者刻意讨好女人的手段罢了!男人的价值是创造财富、承担责任、孝敬老人、关爱妻儿,为国家纳税……”

“哼!你关爱过我吗?”

“我以为患难夫妻会天长地久,没承想你也只能共苦而不能同甘!对你的变化我只想说一句:别忘了咱是啥出身,能有今天这么一个厂,还不知足?”

“我对你已经不是失望可以形容的了,完全可以说是绝望。”

“我看咱是永远想不到一块儿去了。你不就是想出去浪吗?想过富婆那样的、官太太那样的,美酒加咖啡的生活吗?你去吧,你想怎样便怎样!”

“你本来就不该管!”

“不过我要奉劝一句,你可别做那种‘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的女人啊。平日里,老老实实做你自己该做的,别看那些书听什么节目了,都是害人的玩意儿!”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春雷摔门走后阿珍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真要离婚她显然不敢。菲菲马上面临中考,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几个姐妹创业时都向春雷借了钱,各种利益纠葛是难以摆脱的。但是想起梨花,想象她此刻正沐浴在滑稽演员制造的笑声里,与偶像近在咫尺,有机会与偶像交谈、合影,阿珍觉得自己真没用。

她记不得哪年听过《平凡的世界》的小说连播,其中有一句话过耳难忘:“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假设她跟梨花一样不顾一切地跑去找姚飞,结果会怎样?去上海的钱她有,时间可以挤出来。人家一个女工可以为偶像倾囊倒箧,作为鑫鑫代工厂的老板娘去一趟上海花掉几万块钱并不稀奇。

可能日有所思吧,阿珍在晚上就梦到了姚飞。那是在上海外滩,一溜西式建筑下面,江水的粼粼波光反射到姚飞身上,如梦似幻。她尽管精心打扮过,终究成中年妇女模样了,但是姚飞没有变,还是想象中那个儒雅的、温和的,颇具谦谦君子风度的三十岁男人——跟上一次梦到他被他推开不同,这一回他含情脉脉地等她走近,并且于众目睽睽下拥抱了她……

他们在梦里做爱了——那是在哪儿呢?她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酒店,那么高的房屋穹顶,那样宽、那样轻柔的席梦思……她感觉被姚飞抱到了一个风口,人瞬时飘起来了,他们一边飘一边做爱,那是翻滚在云端的感觉,她浑身战栗,呼吸急促,心跳加剧……她没想到人在一阵阵快感中真能飞到天上去。他们越飞越高,简直飞到了云层之上。但是突然有些颠簸,经历强烈的雨雪雷电之后,又突然晴空万里。风止息了,可以看到枕头边亮着一颗太阳。

只是,这终究是一场梦。

醒来后,阿珍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她很累,身体深处仍有悸动和震颤。她双眼紧闭。这时她听到了春雷的——就像从一台机器里冒出来的,一截一截长短不一的棍子般的——呼噜声,她顿时僵硬,仿佛被这些可恶的、纷乱的棍子压住了,心里难受,胸痛、胸闷。

一周又三天后,梨花回来了。

她这是怎么了?梨花的形象让阿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厂里其他人也看到了,问她怎么脸上有伤?梨花顾左右而言他,大伙套不出一句实话。下班后,阿珍把梨花叫到办公室,没等阿珍问起,梨花的嘴一撇一撇的,想哭的样子。阿珍忍不住走过去抱一抱她,问怎么没有按时回厂,是他打的吗?这个“他”显然指周皮。梨花的嘴撇得更厉害了。阿珍摸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膀,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你说的《壹周皮秀》,我专门留意了,跨年夜那晚上海台有播出。”阿珍同情梨花的同时,又觉得这女人不自量力,“节目本身挺好看的,把我逗乐了好几回,那个周皮跟嘉宾们充愣装傻,故意问些可笑的问题,在笑声中让大家领悟生活。不过,我看这人——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呀,他是不是有点儿自大,有点儿膨胀……”

“他人挺好的。”

“未必吧,我看他说话挺刻薄的。一个节目里他对一群展示汉服文化的年轻人大泼冷水,将他们穿的汉服说成朝鲜服,还讽刺‘哪个洗浴中心来的’。”

“是有这事。但周皮老师对他的听众加观众可好了。”

“你这伤不是他……打的?”

“当然不是,他怎么会打我呢。”梨花一副急于争辩,听不得别人说周皮一句坏话的样子,红着脸说,“他对我们很好的。”

“那你的伤,被他保镖打的吧?”阿珍心想,一定是眼前这个女人硬凑上去套近乎,被周皮身边的人揍了。

“有名的人,不像我们想的那样高高在上。周老师得知我十年前就听他主持的‘悄悄话’,非常高兴。你看,这是他和我的第一次合影。”梨花从衣兜里掏出一摞照片,挑出一张给阿珍看。这显然是中场休息时周皮与台下观众互动时拍下的。周皮披着那副标志性的皮相,一只手伸过梨花的后背搂着她另一只胳膊,周皮笑得很坏但很可爱的样子,梨花笑得羞涩但很甜蜜。阿珍从没见梨花这么好看过,她穿着橘色呢外套、蓝色牛仔裤,竟然透出一种别样的风情——她到底要比自己小几岁呢,还保持着凹凸有致的身材,锁骨清晰可见,眼睛里有光。阿珍把照片还给梨花,没有说话。

“周老师说他也是穷孩子出身,什么苦都吃过,听我说起人生经历,他还临时提出让我当一回台上的嘉宾。”

“啊?遇上这么好的事啊?”

“我不敢答应。你知道吗,《壹周皮秀》每集邀请的嘉宾都是各行各业顶级人物,有演员、大老板、体育明星、写书的,反正都很优秀。但周老师说,他们再优秀,节目也缺一个向往外面世界的‘出走妇女’,他说我是‘大山里的娜拉’,可我担心听不懂他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答应啊,多好的出名机会!”阿珍的心里顿时不平静了,没想到梨花到了杭州后运气这么好。要是换作自己,一定要当着台下观众的面,谈谈“宁可痛苦不要麻木”,管他“娜拉”还是“拉娜”。

“过了一夜,我……其实答应了。”梨花突然低下头,两根手指在另一只手的袖口上捏弄。阿珍发现她竟然染了指甲,红艳艳的,十分刺眼,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贱货”。

“可是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哥哥的电话。我的BP机号码只有他知道。他说我妈病了,在遂昌医院抢救,想见我一面。我不得不跟周老师告别。我在路上哭了,我做现场观众短短几天,有幸聆听周老师和嘉宾们妙语连珠的谈话,学到了很多。要是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还要去……”

阿珍有些烦,莫名其妙地想发火。看来周皮在节目里故意刁难嘉宾,问一些让对方为难的问题是一种职业策略,故意引得嘉宾尴尬、观众议论,从而达到传播的效果。

“那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呢?回去后被老公打的吗?”

梨花脸上的红晕瞬间暗淡下去,两只手在膝盖上摩挲,嘴角牵动几下,眼泪滴了下来。“我妈没有生病,是那个跟我前世有仇的男人逼我家人找我,要我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我哪能同意啊。我提出离婚,他就打我……呜呜……我就又逃出来了。”

春雷得知梨花回来后很生气,他骂梨花你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听他的意思,要立刻叫她卷铺盖走人。阿珍慌忙为梨花说情,她担心梨花出了鑫鑫代工厂很可能露宿街头。幸好梨花欠厂里一个月工资,这样,得再工作一个月后走。于是梨花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一周后,梨花的伤渐渐好了,厂里人不再提她的事了,但是阿珍已经回不到元旦前对梨花的欣赏或惺惺相惜了。不是阿珍嫉妒她,关键问题在于,梨花的杭州之行破坏了阿珍心目中对偶像的认知。多年来,不论报纸、电台、银幕、屏幕上出现的名人,老百姓只能仰视,所以她给姚飞写了两封信,心心念念去上海都未能成行。梨花通过实践证明,那些星辰般的人物并非遥不可及。后来梨花还提到,周皮前几天还联系过她,说未能让她登上《壹周皮秀》很遗憾,已经将她的故事推荐给另一个节目组。这些话再次刺激到了阿珍,周皮可是出现在电视上的明星,联系她图什么呢?

阿珍怀疑梨花讲述她的上海之行时省了一个关键情节,即她主动送上门去,肯定被周皮睡了,就算没睡成,也会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一番,给对方留下美好印象。问题是,人家一个大名鼎鼎的主持人,怎么会缺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呢?他看不上她的。当然也有可能,周皮是个多情种、烂人,遇上稍有姿色的女人就把持不住,何况人家投怀送抱、明送秋波……

十一

没有人知道梨花的丈夫是怎么得知妻子“窝藏”在鑫鑫代工厂的。这个不速之客突然在厂门口叫嚣,阿珍走出办公室去,车间里的工人们已被他吓得噤声,有人已经把门关上。

“梨花,你这个婊子,给我出来!”门外那个声音壮如虎啸,同时门板上有撞击声响起。

春雷到义乌谈业务去了,厂里多数是外省女工,胆子很小。阿珍也害怕,走到大门一侧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那个用臂膀撞击铁门的男人,穿着工地上的男人爱穿的迷彩服,手中拿着一根绳子,头发钢针一样奓立,眼睛往外喷火。

“梨花你出去吧!”厂里的女工寻找梨花,发现她躲在一台机器下面。

“我怕,我怕他!”梨花见众人聚过来,又一头扎进布料堆,藏得更深了。

厂里有男工来到窗前朝那家伙喊话,喝止对方撞门。那家伙立刻跑向窗户,用拳头砸玻璃窗,玻璃哐当一声碎裂,那家伙的手破了。

“我们报警了!”有人高叫道。

这时阿珍想起了厂房后头有一扇小门,就让两个男工护着梨花从后门逃。不料人没逃走,那家伙已从窗户跳进来。工人们跑的跑、追的追,一刻钟后,梨花倒在距离厂房一百多米的地方,她男人倒在距离厂房三百米的地方。梨花鼻子歪斜、流血,昏迷不醒。她男人被民警摁在地上,就地五花大绑,被押进警车。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医生把梨花抬到车上。车走后,阿珍看到地上的血呕吐起来。她一瞬间明白梨花为什么要两次出逃,因为那男人太暴力了。

第二天,阿珍去医院看望梨花。梨花躺在病床上,除了鼻梁上缠着纱布,胸口也被缠上了,一问才知断了三根肋骨。梨花说对不起,因为她让工友们受了惊吓,工作受到影响。阿珍说你好好养伤。梨花握住阿珍的手,说了好几个谢谢,说完眼眶已经湿了。

“我死了也要跟他离婚。以前在家里,只要我不同意跟他同床就这样打我、逼迫我的。想想那些日子,我怎么挨过来的啊……”梨花边说边哭。阿珍抽回被梨花握住的手,不想看着眼泪打湿她脸上的纱布。梨花却没有去擦眼泪,继续哭诉自己的不幸。阿珍劝她不要想太多。梨花说:“我只担心孩子,舍不得他。回家那天,他跟我说他很想我。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有等到哪天把婚离了,才能去把他接出来一起住。”

阿珍听着这些,仿佛又找到了跟梨花刚刚认识时的感觉——既同情她,又因为她联想起自己的遭遇,于是说医药费厂里会帮她结算的。这两人又聊了一些闲话。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扯上了周皮。阿珍太想知道周皮怎么会看上梨花的——如果周皮能爬上这种女人的身,那么姚飞岂不是也会爱上我?她常这样想。有一个晚上,她甚至梦见梨花和姚飞在一起,这两人在黄浦江边手拉着手散步,姚飞风度翩翩自不必说,梨花穿着红色呢大衣、戴着一顶贝雷帽,帽上还插着一根蓝色羽毛,显得非常浪漫。阿珍气疯了,冲上去扯开这两人,指着梨花破口大骂:“你不是有周皮了吗?怎么还来抢我的姚飞啊,你这个从山洞里蹦出来的妖精!”梨花傲慢地说:“你有本事也可以抢嘛,谁拦着你啦?!”阿珍就去抓姚飞的手,这一抓竟抓到了一条蛇,她大喊着救命醒来。

“姐,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梨花看着阿珍,掏心掏肺地说,“我知道有些话不能对任何人说,但是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在上海跟周皮在一起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周皮的负面新闻很多,很多人说他狂妄自大、忘恩负义,但我想说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呢?我在报纸上看到他抛弃了两次帮助过他的妻子,还对教他滑稽表演的恩师说‘十年前的一碗泡饭,总不能天天鲍鱼鱼翅伺候吧’。”

“反正他对我很好,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人。”

“哦?”

“我去上海只想见他一面,要是能说上几句话就心满意足,然而上天却给了我一个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是吗……”

“你肯定不会想到明星要比我们这些工人还要辛苦吧?周老师是个表面光鲜,然而幕后极辛苦的人。节目开始前主持人要背词,熟悉和研究每一个上场嘉宾,与导演对词沟通,彩排、走场。那些幽默、机智的环节都是熬夜设计出来的。他和我说,走红后,他同时主持几个节目压力很大,吃安眠药照样睡不着。《壹周皮秀》录制到第三天,周老师在后台突然晕倒,接着被送往医院,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很忙,我就自告奋勇去医院给周老师做护工。”

“他生什么病了?”

“医生说他得了眩晕症,已经很严重。”

“这种病就是头晕吗?”

“周老师说头晕、眼花,只要站起来就天旋地转,耳聋耳鸣。好在这病主要夜间和早晨严重,所以后面几期改在了白天录制。那天我推轮椅送周老师去医院,半路上他说病情好多了,让我送他回宾馆。我送他回宾馆,他说梨花你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吧。他斜倚在床上,我坐在单人沙发上。他因为头晕,闭着眼睛讲他的故事。他说,你在台上看我笑容灿烂,一定以为我很开心吧?不等我回答,又说,观众看不到我悲伤的样子。接着就讲起了小时候他有口吃的毛病,每次上课被老师提问,总是吞吞吐吐、满脸通红。后来父母为了治好他的病,送他去学说快板。他没日没夜地练,时间一长,口吃的病就消失了。再后来,他考进了滑稽剧团……我们就这样讲述各自的经历,天不知不觉亮了,周老师的喉咙沙哑了,我的眼睛哭红了。我这才想起告辞,走到周老师床前给他盖被子,劝他躺下休息。他看看我没有说话,却将我的手轻轻拉住了,说,省得来回跑,你也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这么说来,周皮真的爬上过眼前这个女人的身子了?阿珍本已听得心猿意马,这时突然来了精神。她一面体会到了比嫉妒复杂得多的感受,一面又有些佩服这个女人——毕竟,这样的女人谈不上优秀,却像一株小草冲开压制它的石头,勇敢地去拥抱属于她的阳光和雨露。与此同时,周皮乃至跟他一样曾经不可企及的人物在她心里已大打折扣。

“周老师挪了挪身子,给我让出来刚才他躺着的位置,睡到了床的里侧。那个宾馆的床很宽,白色的被子也很宽。我能睡在周老师的床上休息,想都不敢想,我紧张又激动,脱下鞋子,和衣躺下。我不知道周老师让我躺在他0DpNKRgN8m1TcPnYTZFduw==身边休息,是不是对我有想法。他可是让我第一次知道男女做那事女人也会有‘高峰’的《午夜悄悄话》主持人。要不是有他,我一辈子都以为女人活着就是为了伺候丈夫,养育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就很好了……”

“然后呢?”阿珍带着极大的好奇心问。

“周老师说,大约十点钟我们就要赶到录制现场,赶紧睡吧。可能见我太紧张了,又说,实在对不起啊,你报名参加这个节目已经付出蛮多的了,这两天还让你做我的陪护。我呢,还跟你讲一晚上的话,害你没的休息。我说,这几天你不能病倒啊,我很愿意为您服务。周老师说,跟你讲了这么多话,我心头松快了,感觉头不晕了,现在心情十分平静。我说,那我们赶紧睡吧。周老师说,好的。这么说着,他为我拽了拽被子,把灯关了。我们就这样平躺下来。唉,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不,是早晨。我静静地躺在周老师身边,能听得到他的呼吸,没两分钟他就睡着了。”

阿珍从梨花的突然停顿中回过神来,逼仄的病房里仿佛有一些朦朦胧胧、打动她的东西在流动,但是其中掺杂着淡淡的忧伤与惆怅。

“你不该回来的。”阿珍说。

“那两天我沉浸在天大的幸福中,甘愿做周老师的陪护。陪他看病、陪他聊天、陪他休息。可是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我接到了哥哥骗我回家的那个电话……走之前,是我陪周老师的最后一晚,我们聊完天躺平休息,我想起明天就要离开杭州回到遂昌,忍不住哭了起来。在这之前,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故事已经跟周老师讲过,所以周老师得知我要赶回家见我母亲最后一面,也很难过。他说,其实你我都一样,都活在别人看不到的悲伤中。我说,周老师,你能抱抱我吗?周老师愣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抱了我。”

十二

梨花是不可能知道的,她讲了那些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讲的故事,以为这是跟老板娘推心置腹,真正把阿珍当作了“姐”,以此感谢她的恩情,却没想到老板娘自从知道她和周皮做过那事,就陷入了莫名的烦躁甚至敌意中——尽管她时刻克制着,不想让这种负面情绪滋生,然而想到一个打工女人都能借钱去上海,与偶像见面、聊天、陪他过夜,她就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窝囊,甚至称得上悲惨。

那天被纱布捆绑的梨花说起那个晚上的情形,密密匝匝的纱布也捆绑不住幸福、愉悦的表情。梨花说周皮的吻让她浑身战栗,说周皮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最有力量的男人、最理解她的男人,她死而无憾了。梨花没有展开更多细节,她却仿佛看见这对地位悬殊的男女疯狂交媾的情形……最后他们彼此相拥,人飘了起来,在云端之上梨花浑身战栗、大声呻吟,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了天上,梨花看到了别的女人从未见过的风景。

再想想自己,她不愿回想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她爱他吗?他们看起来是一对标准的患难夫妻,一步一个脚印地创造财富。然而房子、车子和存款,还有重新蒸蒸日上的工厂,并没有让她感到幸福。她总想过另一种人生,去追求自己崇拜的爱人,但又瞻前顾后。“我宁可痛苦不要麻木!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很满足!”她想起梨花的杭州之行,想起她说过的话,心就像被针扎了似的。

“唉!如果我还年轻,一定不会出走后又选择回来。我从来不是这个小镇上的人,但是现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我也只能这样啊!”她极力克制着内心的脆弱与烦躁,替自己开脱。

那一天,她跟学习成绩下滑得厉害的菲菲吵了架。菲菲去学校后,她坐在沙发上流泪。菲菲将来是有机会去更大的世界活出精彩的,她却偏偏不想学习只想留在镇上。阿珍深深地感受到人生的虚无,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明白人活着为什么总是痛苦。三毛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在哪里都是流浪。她不知道她的心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栖息的地方。

她刚躺下来,这时电话响了。“你快来厂里!”春雷只说了这五个字就挂了。她知道这辈子,是不可能爱上这个跟她说话的男人了。

她下楼骑摩托车赶去厂里。车间里只有机器的声音。春雷见她进来,劈头盖脸就骂:“你招进来的人,你来处理吧!”阿珍最讨厌春雷当着工人的面不尊重自己,直奔办公室而去。春雷跟进来说:“我不让你留她在厂里你非不听。”

阿珍问:“怎么了?”

春雷说:“她把布料全裁错了,四五千块钱的损失呢!”春雷挥舞着拳头,随时要揍人的样子。

阿珍顶撞道:“又不是我裁错布了,你冲我发什么火?”

梨花一直在哭,当阿珍同意春雷的意见,要她赔偿因工作失误造成的损失后,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春雷和阿珍,能不能赔少一点。阿珍躲起来了,不想看到这女人可怜的模样。办公室外面,春雷还在发火:“只能按原价赔偿,不然再有工人开小差怎么办?你如果不想赔钱,我只能报案!”

等春雷的吼声弱下去,梨花也回到工位上去了,阿珍很想出去假扮一个好人,让梨花赔偿一半价钱得了,让两人都有一个台阶下。但是女人的友谊终究是不可靠的。那天发生的事让阿珍猝不及防,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是那样一个决绝的人。下班回到家中她有些内疚,没有跟春雷说一句话。她认为春雷要让梨花赔钱,不应该叫上她,让她为难。

第二天,阿珍没有去工厂。春雷回家后,她问:“要是梨花拿不出钱,真要告她吗?”春雷说:“她活该受罪。”阿珍说:“你要不象征性罚她一点钱吧,她挺不容易的。”春雷说:“有什么不容易的?她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认真干活就是了!可她呢,上班时老出去回BP机,哪像个干活人的样子。”

第三天阿珍去厂里,再见到梨花,只见她瘦了一圈,嘴唇干裂,人显得有些呆滞。见阿珍跟她点头,毫无表情。听厂里人说,她昨天上班中午没有吃饭,也没见喝水。阿珍有些担心,要是她想不开怎么办?她把这意思跟春雷说了。春雷回:“那就减掉一千吧。”阿珍叫来车间主任,让她去传达春雷的意思。

不一会儿,车间主任说:“她没事,说她会想办法赔偿,说她伤心的是你……”

阿珍张大了嘴:“我?”

车间主任说:“大意是你不再是她的‘姐’了。”

阿珍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她强压怒火,胸脯起伏。

总之,梨花真把赔偿交了,是直接打到工厂银行卡号上的。阿珍查了汇款人姓名,显示的是周小波。不用说,周小波很可能是周皮,因为很多名人有艺名,像三毛原名陈平,琼瑶原名陈喆,冰心原名谢婉莹。梨花这么做,反而激怒了阿珍。因为梨花明知减了一千元赔偿的情况下,仍然让对方全额汇款给鑫鑫,什么意思呢?是炫耀她神通广大?阿珍认为梨花在医院跟她说上海之行的那些事,是有意刺激她,让她产生嫉妒,如今更进一步,直接蔑视她,打她的脸。

再去上班时,阿珍不想再看到梨花,她想开除她了。为此她想了一些堂而皇之的话。然而,梨花就像早就洞悉了她的心思似的,没等她找到机会就提出了辞工。阿珍再也无法装出淑女的风度,破口大骂道:“你以为这是你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忘了是谁在你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你,又是谁在你受伤后送你去就医。”

梨花能够洞悉自己在厂里不受欢迎,却没想到老板娘会拿这样的话刁难她。她很为难:明明是鑫鑫容不下她,到头来却又责备她辞工是忘恩负义,她能做的只能是低头认错,却换不来老板娘一句谅解的话。

“别跟我提不想待在汤溪,汤溪哪3xOkgfgrfFiPtGIIveYEeg==儿不好?也不瞧瞧自己长什么样,就你这点能耐还想去大城市闯荡?车间里不是有秤吗,先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梨花听着老板娘的训斥,回了一句:“你不也是从山沟沟出来的吗?你以为你有钱了不起吗?”

阿珍爆炸了:“我哪句说自己了不起了?!婊子,别逼我说出你这个贱人为到上海结交名流卖×的事!不要脸的东西,狗都活得比你有尊严!”

梨花哭着说:“你……你太卑鄙了!怪我瞎了眼……”

梨花被阿珍骂哭后,躲到角落里抽泣,阿珍轻蔑地朝她的背影吐唾沫。其他员工一声不吭,因为他们还要在这个工厂继续干下去。对他们来说,老板和老板娘人品还算不错的,尤其老板娘从未对他们言辞激烈过。他们显然不明白,今天这两人为什么突然反目成仇了。

十三

若干年后义乌市场生意越来越兴隆,以代加工产业为经济基石的汤溪镇再次迎来辉煌。自然,鑫鑫代工厂也跟着扩大了。在大环境利好的情况下,汤溪镇上每个人都忙着挣钱,而且大部分挣到了钱,春雷、阿珍夫妇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春雷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买了进口轿车,穿名牌衣服,一个打火机值两百块钱。遗憾的是他头发掉得厉害,体重开始失控。不过也有好处,中年发福后的他精力下降,性格变得随和,工作逐渐交给了助手——阿珍大姐的孩子——读过金华理工学院的外甥打理,从而把自己从烦琐的工作中解放出来。

阿珍也培养了自己的助手——最小的妹妹阿彩,她在鑫鑫代工厂工作多年,懂得驾驭生产设备及工艺,工作经验丰富。她岁数也不小了,很乐意从操作线上退下来,帮姐姐管理工厂。阿彩仍是单身,失败的初恋伤透了她的心,再不敢找男人。她经常劝阿珍该出去玩就出去玩。“你和姐夫又不缺钱,省下来干吗?菲菲以后肯定不用你们操心,毕业了留在城市也好,回来也罢,只能一代强过一代。你们还不抓住青春的尾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的确,这时的菲菲已经进了杭州一所大学读书,虽然不是名校,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了。陪伴阿珍出去旅游的人就成了春雷。他们陆续去过广州、深圳、三亚、青岛等大城市,还去过丽江、大理、凤凰等边地小城——阿珍很喜欢这些地方的酒吧,有驻唱歌手和流浪艺人,氛围很足,春雷却觉得闹腾。他们还去过拉萨,回来时阿珍浑身挂满所谓的圣物,手腕缠绕佛珠;春雷却说什么绿松石、红珊瑚、蜜蜡、玛瑙都是假货,在义乌烂大街呢。阿珍很生气,不愿净化心灵之旅被春雷说得一文不值。有一次他们甚至跟着旅行团去过台湾。参观三毛的旧居时,阿珍情难自禁,哭得像个泪人。春雷看到她丢人现眼的样子,很是难堪。阿珍的下一个目标是去撒哈拉沙漠。春雷有了上次经验没敢答应,担心她会在沙漠里哭死过去。

“我们先去新马泰看看吧,或者去美国看看怎么样?”

“等我老了怎么流浪撒哈拉啊,我们不能再等了。”

“流浪我可不去,找那种罪受干什么。咱挣几个钱,可不就为了让自己过得舒心些嘛。”

“你就是自私,不肯为我付出,你从来没有为我着想!”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春雷一点办法没有,只能学着哄她。倒不是出于爱情有多伟大,不过是不想再争论下去,浪费时间和情绪。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阿珍。尽管在他一穷二白的年纪阿珍助他创业,让他有了家和事业,但他知道阿珍没有真正爱过他。

他已经使出洪荒之力了,在物质上、行动中满足她,并且竭尽所能地帮助她的娘家人,可她还是不满意。前几年她动不动就闹离婚,他没有同意,不过是看在菲菲的分上。等到那个遂昌女人提出辞职那年,阿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张脸看上去越来越狰狞。那时候春雷还有很强的性欲,夜里睡不着想与阿珍亲热,她总是推托,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是说情绪不好。春雷死皮赖脸将她的衣服脱了,她也不愿配合。每次不等春雷结束最后的冲刺,她就要起身去洗澡。春雷被她折磨得够呛。一次,在发生较为激烈的争吵后,他说:“陈阿珍,你听好了,不要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贵妇人,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脸色看?你不想跟我过,就跟配得上你的人去过吧。我他妈的受够了!离吧,离婚!”

“什么?你个姓张的陈世美!”阿珍愣了一下,气得大骂,“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离婚?”

“怎么就没有资格了?你以为自己真是汤溪镇上第一美人?”

“我就是一个村姑哩,也轮不到你张嘴来跟我提!”

“离婚就是你先提出来的,我不过是答应你而已!”

“哼,离就离!你以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吗?你以为挣了几个钱了不起是吧?告诉你,不仅这个家是我张罗装修的,就连工厂都是我陪着工人赶货!既然你嫌弃我,好啊,那我们离吧,把财产分了!把女儿判给我!你以为我想和你过?我才他妈的受够了!”她越说越气,摔了挂在墙上的结婚照,内心临近崩溃的一刻,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春雷赶紧给阿珍穿衣服,拨120。在医院,医生问春雷,病人是不是有癫痫病?春雷说没有。医生说,你女人可能得了抑郁症。春雷问,怎么会得上的呢?医生说,这得问你爱人啊,她是不是时常感到空虚?春雷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医生开了药,说了一大通平时要避免刺激她的话。春雷再不敢提离婚。然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居了。他觉得这样也好,落得一个清静。

阿珍自然也解放了,不再去上班。她白天睡觉,夜里听收音机、听磁带、看书。她还买回来很多奇装异服,都是些波希米亚风格的衣服,花花绿绿不说,有的还打满了补丁。春雷知道她这是学三毛的穿衣打扮。春雷还知道她崇拜着电台里的一个主持人叫姚飞。崇拜就崇拜吧,反正她已被这些东西祸害成这样了,思想里的事他不想管。只是月底他去邮局交长途电话费和手机费时,多少有些生气。倒不是出不了这个钱,而是觉得荒唐。在山区,她打电话花掉的钱足以养活两家人。等晚上他听见屋子里又在打电话,他听清楚了,她这是在跟人学朗诵呢。至于听她朗诵的人会是谁,他不知道。他只听到从门缝传出的只言片语,夹杂着人生、月亮、星星、未来、活着、追求、理想、梦、远方之类的词汇。

春雷是典型的浙江小老板,懂得怎么对付工人,让他们在合理的按件计酬制度下加班加点、劳有所得,懂得怎么跟义乌老板周旋拿到订单,却永远也想不通自己的妻子在三更半夜念这些词汇有什么意义。“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在天空里,有一颗孤独的星,黑夜里的旅人,总会频频回首,想象着那是他初次的、初次的爱恋……”“不是一切大树,都被风暴折断;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我们学着承受痛苦,学着把眼泪像珍珠一样收藏,把眼泪都贮存在成功的那一天流淌……”春雷听着阿珍没完没了的朗诵,那近乎歇斯底里的抒情,很担心她的抑郁症会严重起来。

有一个晚上,春雷听见阿珍边朗诵边哭泣,就跟鬼魂附体似的,时而还尖声怪气地号叫:“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春雷实在无法接受她这样浪费电话费,第二天把电话线剪了,还去邮电局把阿珍的手机停机了。

“我问你,家里电话和我手机怎么不通了?”晚上阿珍冲春雷大叫。

“我怎么知道。”春雷躲着她。

“一定是你干的好事,快把电话线接上。晚上我还要参加诗歌朗诵会呢!”

“什么朗诵会,在电话里开朗诵会?”

“你不用管!”

阿珍与春雷大吵一架,然后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出来。虽然房间里带卫生间,有一些零食,有烧水壶,春雷仍然怕她饿死了。他开车把岳父从吴村接了出来。听过春雷的描述,岳父在路上就气得胸口疼。到了女婿家,他隔着门板与阿珍讲理,说你嫁给春雷,住这么好的房子,吃的穿的用的都不愁,你不懂满足,你究竟想干什么?见阿珍油盐不进,他示意春雷拿铁榔头来。春雷从车库拿来了榔头和凿子,两人配合着很快把房门凿穿了。

蓬头垢面的阿珍见门开了,就像村姑见到恶鬼那样惊恐。她爹跳过去,给了她一个耳光。她捂着脸,惊恐万状地看着父亲。

“给我出去!你想死是不是?”

“爸,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不可能不管!我不允许我女儿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阿珍不肯出去,哭着说:“爸,你走吧,有钱未必脸上有笑,穿金戴银能怎样,平平凡凡又如何?我渴望的,你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你天天作妖还有理了?我看春雷对你太好了!去看看别人吧,这个点都在哪儿受苦?要是没有春雷开工厂,我看你哪来的精力作妖!”阿珍爹举起手,啪的一声,又打了她一个耳光,“你再哭?怪我从小没揍够你!你去照照镜子吧,是龙是蛇自己没一点谱吗?!”

十四

岳父扇了阿珍两个耳光后,她没有再把自己关起来,但春雷担心她会再次抑郁。尽管她清理了家里大部分书、杂志、磁带、碟片之类,收音机也被她砸坏了,花花绿绿的衣服被卷成一团扔掉了,然而她没有像汤溪大部分老板娘那样守在厂里。鑫鑫代工厂倒不需要她干活了,随着管理越来越正规化,每个车间有主任、组长。春雷担心的是她精神上的问题,她不去厂里,意味着原本就不合群的她,断绝了正常的人际交往渠道……

有一阵她把精力都花在了养花和养猫上,一天到晚侍弄花,跟猫说话,说着说着就抹眼泪。好在后来她找到了比较合适的与自己相处的方式,健身,减肥,跑步,练瑜伽。体力的消耗,似乎对减轻抑郁情绪有一定作用,尤其练瑜伽让她获得不少自信。那时候练瑜伽是一个新鲜玩意儿,不要说在汤溪练的人少,在金华也不多。春雷不知道她跟谁学的,只见她在客厅里铺了地垫,每天像蛇一样弯过来卷过去,很多女人都来跟她学。可惜好景不长,她对来家里学瑜伽的女人总是疑神疑鬼的。因为镇上的女人都喜欢有钱的中年男人,而春雷就是。这些人就不再来了。从此她的精力都用在了春雷是否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的事情上。

春雷有苦难言,早知道这样,就让她沉浸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中好了,就算一年多花掉上万块钱电话费又如何。更何况后来打长途电话有了各种打折卡。为了让阿珍不拿自己莫须有的婚外情说事,他故意带回来几本《读者》《知音》《雨季不再来》《平凡的世界》《倾城之恋》《围城》之类的书刊,可惜她再也不看了。电台也不听,电视也不看。她的爱好只剩下了跑步。每天在通往九峰山的机耕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黢黑黢黑的。其余时间便是“侦察”春雷的行踪,甚至对阿彩也产生了怀疑,明示她要与春雷保持一定距离。

阿彩哭笑不得:“我想找男人也不会找姐夫这样的呀。他都这岁数了,两鬓白发,满脸皱纹,两个大眼袋吓死人。”

阿珍说:“他这人有钱了变坏了,你要小心他。”

阿彩说:“三姐,你以前总说姐夫配不上你,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她说:“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似的,控制都控制不住,想睡觉也睡不着。”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得她养死了好几只猫,花也陆陆续续涝死了。她恨自己青春逝去,一脸残妆,只能极力克制躁动,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

每天春雷去工厂后,她就坐在落地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清楚,自从抑制了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离得不远又不近的向往,人生就在兜兜转转中回到了原点。她清楚自己的痛苦来自有人为自己开了一扇窗,推开后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收回自己的目光。

早上八点之前,窗外的汤溪镇乱作一团,路上拥挤着车和人,空气浑浊,烟雾弥漫。然后到了十点,大街上就只剩下提着篮子买菜的中老年人。上了年纪的妇女爱聚在一起聊天,话题集中于小孩上学、婆媳关系、厂子、房子的事,而那些自幼生活在小镇的大爷,不论外面的世界怎么风云变幻,仍然会选择十字路口的树下一边擦着汗,一边围成圈儿下象棋。几条老街慵懒地躺着,年代悠久的老房子下支个摊子卖廉价商品的小贩,以相同的姿势躺在摇椅里。到了中午,街上会再次热闹起来,从工厂和学校及公家单位涌出来的人,要么回家做饭,要么找地方吃快餐。这时候春雷也要回来午睡了。

“阿珍,我给你带了猪排骨盒饭。要不要加热一下?”

“我不饿,不想吃。”

“还是吃一点吧。”

“我说不吃就不吃。”

她厌恶重复的、静止的日子。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绝不会在出走之后退缩,回到这个囚笼一样的小镇。现在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菲菲长大后懂事了,临近毕业的她说想留在杭州工作。尽管菲菲的意愿让春雷颇感失望,因为他老早就等着菲菲大学毕业,让她回来管理工厂。但是对阿珍而言,菲菲的改变简直赋予了她新的生命——都说儿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是父母心中的希望,菲菲毕业后要是能在杭州立足,那些年她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不久菲菲打来电话,说她顺利找到工作了。三个月后,通过试用期的菲菲回来看望父母,阿珍仿佛年轻了十岁。她亲自出去买菜,张罗几个姐妹来家里吃饭,有说有笑。第二天送菲菲走后,家里又剩下了阿珍和春雷两个人。

“她在杭州工作,过几年再找一个男朋友,每年回来一两次,你说……”春雷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你说养大一个女儿,容易吗?”

“你的意思,要让她年纪轻轻就过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吗?”

“谁的子女不是父母的宝?出门在外,心里总会牵挂的。”

“再心疼她也得让她出去闯啊,再远的路只有出发才能到达。”

“也是。我也就这么跟你说说而已。”

春雷觉得阿珍说得也对,一个人要是没有在外面受过挫折就回来,难免会造成自己被埋没的错觉,在小地方抱怨一辈子。那天,两人因菲菲的事聊起了天,午饭时间春雷从饭店叫来几个菜,再把昨天喝剩的红酒喝了。常言道酒能乱性,春雷喝得醉醺醺的,在酒精催化下变得性欲勃发,他望着同样喝得红了脸的阿珍,感到全身的血液流动加快,燥热情绪一上来,就伸出手摸了摸阿珍的腿。“我也想明白了,钱是挣不完的……咱奋斗到这把年纪,该歇一歇了。”春雷说,“你身子比我差,要健康起来才好。”

阿珍推开春雷的手,春雷那副色眯眯的样子让她不适。两人很久没亲热了,她显得不太自然:“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就是常常想一些事情,想不通,就想多了。”

春雷说:“你想不通时跟我多说说嘛,说不定我能帮到你。”春雷说着就去剥阿珍的衣服。

“你放手,听见没,畜生!”阿珍想制止春雷更进一步,但是身体不听指挥。春雷把她抱进房间,进入她身体时她心里还在抵抗,身体却背叛了她。她感到体温上升浑身无力,嘴里明明喊着“不要”,身体却放飞自我,一举一动都配合着他。当他感受到她的激情,便加大了力度——好些年了,阿珍总跟他别别扭扭的,他终于再次体验到他的老婆也是一个活人,并且是个风骚的活人。当事情结束,两人相拥着沉浸在共同的愉悦里,都感到了惊涛骇浪般的幸福,她甚至幸福得有一种飞翔的眩晕感……此刻,仍有一种飘在九霄云外的感觉。

可是没一会儿,春雷趴在她身上睡着了,涎水顺着嘴角缓慢地流到她脖子上,从他嘴里呼出来的酒气挺难闻的。“真讨厌!你陪我聊聊天嘛!”阿珍把春雷推下了身子。春雷就像一只滚下山坡、装满土豆的麻袋,嗯哼一声,醒了片刻。他想搂着阿珍再温存一会儿,只可惜力不从心。当他再次入睡,鼾声响得自己都能听到。

也不知睡了多久,春雷再次醒了,因为阿珍在推他。

“怎么啦?什么事老婆?”他努力地想醒过来。

“喂,你是猪啊,我问你呢,咱什么时候去撒哈拉?”

“啊?撒哈拉?”他顿时清醒了,“怎么想起这事来了?不是说不去了吗?”

“我没有说不去,之前都是你在说不想去不想去。”

“嗐,嗯,以后再说吧,困死了。”

“每次完了你就睡,你就是自私!刚才还说我想不通时,就跟你说说。”

“哈,我听着呢姑奶奶。咱不去撒哈拉行不?什么三毛四毛的,这女人我看作得很!看面相就有神经兮兮的感觉,我怀疑她那个外国老公,一脸大胡子那个……很可能被她克死的……”

“不想理你了,不许胡说!”阿珍再次感觉到春雷与理想的丈夫总还缺那么一截,尽管他比镇上那些大老粗好多了,但是她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痒痒挠,挠了后背,可就是挠不到肩胛骨之间最痒的地方。她很痛苦。

“那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总可以吧?”

“上海?嗯,当然……”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去上海。以前想去,因为热爱《千里共明月》这个节目,现在再去却是为了告别,我想告别那些梦了。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眨眼之间,工作、结婚、创业、生子……不过,不管今天的我有多么平庸,对你的喜爱、对你的执着,没有改变……”

春雷听她这么一说,担心她的抑郁症又要发作,因为她口中的“你”显然另有所指。他装作很困的样子说:“咱再睡一会儿吧,你刚才不是那个……高潮了吗?咋不困呢?”

难以名状的委屈,让阿珍想起当年从义乌灰溜溜回到小镇的绝望。她知道这个年纪提离婚是愚蠢的,一方面,女人老了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另一方面,被人指指点点,连娘家也不敢回。然而,剩余几十年的人生该怎样度过?她不想和一个低情商的男人浑浑噩噩地熬完余生。

“高潮你个头啊,畜生!你一直把我当作发泄工具是不是?!”她突然发作,狠狠地踹春雷一脚,“我问你呢!”春雷被阿珍踹下了床,他不想跟她辩论,遂爬起来准备穿衣去工厂。一转身,他听见她轻轻地抽泣着,再看窗外风刮得很猛,马上要下雨了。

“对不起阿珍,我又说错了?”

“你想把我气死啊!”

“别哭了宝贝,我这人不会说话。”

“喂……你还记得那个梨花吗?”

“怎么了?被我赶走的那个吗?”

“她走后,我很自责。我后来心情不好,跟她也有关。”

“我不喜欢她,颧骨过高就是克夫的。而且她的鼻梁偏扁,这种女人爱怨叹老公能力低下。幸好她自己提出辞职了,否则留下来说不定还会克厂呢。”

“不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现在过得可比你好多了!”

“何以见得?”

“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告诉她到上海,做了周皮的生活助手了。”

“那又怎么样?”

“周皮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口才超凡,人称‘上海活宝’,不是平常人想见就能见到的。可是人家梨花呢,每天与他朝夕相处,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那家伙就算了吧!什么‘上海活宝’,我看‘上海瘪三’差不多。”

阿珍没有再说话。跟不是同一个频道的人真的无话可说。

“我要上班去了。明天还要去义乌一趟。”

“既然你不愿陪我,那我一个人去好了。”

“去哪里?”

“梨花在信里说,如果我去上海,她可以陪我去找……姚飞。”

“姚飞?!”

“《千里共明月》的主持人呀。”

“你找他去干吗?”

“我是他的忠实听众,我想去近距离听他做节目,不可以吗?”

“呸,那种节目有什么好听的,小情小调,教人喝咖啡不喝茶,别自我感动了姑奶奶……一个女人不能老是哭哭咧咧的,老是迎风流泪的。”其实春雷很想说,我就知道你他妈的心里有人,你有一颗不死的骚心,天天想着谈恋爱那点破事,你他妈的就是欠揍!但是,他怕阿珍受刺激,忍下了,而是说:“你要去就去好了,我明天送你去火车站。”

春雷走后,阿珍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流出来。她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地待在这个小镇上,转眼就成中年妇女了,失落与挫败感让她愁肠百结。母亲曾劝她说,女人过了更年期就绝经了,绝经后情绪就会稳定了,不会再烦躁易怒、夜寐不安了。可是为什么更年期还没来啊?!

她起床,翻箱倒柜,将之前砸坏的收音机,还有两封剪成碎片的信找了出来。她看着看着,哭出了声。她一边哭,一边抓起这些东西冲到窗户前,疯了似的张牙舞爪着:“我那么喜欢你知道吗?!如果不曾相逢,也许心绪永远不会沉重,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会死啊!”

此时,窗外风雨交加。她的嗓子吼哑了,她扑倒在床上,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折磨着自己,雷声响起之际,甚至渴望有人从大雨中冲进来强暴她,将她毒打。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