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后小哥从车尾站起来
他说,前碟刹后鼓刹
这么轻的车刹下来没问题
但要记住,先稳住后刹
再来捏前刹
很多人直到摔倒了才知道
顺序这么重要
他一脸认真——
看,这颗螺丝用来调节刹车
往这边紧一些,往那边松一些
小哥用扳手比画着
“适当的时候你自己调一下”
这真令人犯难,我识得转动的方向
却从不知道,何谓适当的时候
感应大灯总能
在需要时亮起
黑夜降临时
进入地下停车场时
穿过隧道和涵洞时
它似乎能立即闻到
黑暗中焦煳的气息
灯光也随之开启
这光亮缓和着
我心中的不安
尽管它看起来孤独
却成为我的依靠
但我又忧心忡忡
如果那感应器
不再辨别光线
我将不得不陷入
突如其来的黑暗
那三轮车悄无声息靠过来
车上人脸色阴沉,似一团
雾气,弥漫着他自己
前路如何或许并不重要
只关心着信号灯的交替
这旧电影里的人,看来平静
却有着不尽的担忧
篷布把货箱遮盖得严实
但他还是伸手又掖了掖
然后抬起手掌反复地看
他该是无法放下心来
古怪的商贩,沉默不语
我看不见他车上有什么
但若他想卖出的是不安
那些不安已来到我心中
绿灯亮起,我和他
驶向各自的前方
接下来的每一个路口
我不断调整后视镜
想看见自己走过的路
但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
一切像风一样
但风吹起地面的尘土
树木随之摆动
路跟着摇晃
路上人跟着摇晃
风镜抵挡迎面的沙尘
而气流钻进头盔缝隙
风声呜呜,在耳边
有一些话像要说起
却没法听得真切
风转动着方向
但不管往哪边吹
那些飘零的树叶
最终都落向地面
我只能继续前行
或许离风而去
或许进入风中
有人在房子里说风雨
有人行至中途
风雨自己就来了
眼前的一切飘飘摇摇
在房子里可以想象
那无尽的黑暗水面
小船随着风浪起伏
灯塔在远处沉默不语
而风雨中的骑车人
以为自己是车轮带起的泥水
在旋转中飞起又跌落
礁石在近处沉默不语
有人在房子里咒骂天气
有人因在途中而无法说话
他只感到一切都在风雨中飘摇
好像不飘摇,都对不起这风雨
第一天,他坐在那里
仔细地吃完盒饭,然后
跨上停在路边的旧摩托
第二天,他坐在那里
失声痛哭。他的身影
比四周的暮色更昏暗
第三天,他坐在那里
摸出一根烟,放进嘴里
过了一会儿,又伸手取下
放回烟盒。那时
空气沉闷,像大雨将至
第四天,他没有再出现
大雨也并没有下起来
我放下边撑停好车
坐到了那张长椅上
我的影子也跟随着
坐到了长椅的影子上
我抬头呼出一口气
但实际上并没弄懂
是伤心的人容易疲惫
还是疲惫的人容易伤心
有意思的是,真空胎
所包裹的,并不是真空
灌进去什么,它就装着什么
现在它装满了氮气
有意思的是,去掉内胆
它反而变得稳定、耐磨
甚至可以防刺穿,被扎破时
不至于突然泄气
我也割去了胆囊。冷气弥漫的
手术室,那房间深远又孤独
医生说吸口气,我就忘记了
自己。那不是沉睡,而更像飘浮
那时我没有觉得温暖,也没有
感到寒冷。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
身处黑暗之中。但我很清楚
我并没有更耐磨。我仍然易碎
而车轮继续转动。除了路途中
摩擦的热度和热度中的阴冷
甚至无法感觉到别的。尽管
道路有时拥挤,有时又如此空旷
标上起点和终点
一段路就变成了轨迹
树木和楼房消失不见
人和车消失不见
世界向内压缩自己,但并没有
隐约而弥漫全身的坠胀感
深蓝色的圆点找到了位置
它开始缓慢地移动
绿色粗线条一边退却
一边又向前延伸出去
它寻找着六英寸屏幕的边际
而边际之外只有虚无
通过屏幕我定位了自己
是的,我就在这片虚空中
甚至无法相信车轮碾过的路面
无法相信混合着沙尘的气流
那当然是静止的过程
那当然也是旋转的过程
面前的路与屏幕上的线条
悄然重叠起来
或许路还不够遥远
或许遥远还不够沉重
但多少次,当我决意向前
路却已在转弯
检查轮胎和轮毂,检查气门芯
检查刹车片,检查把手
检查车架,检查坐垫和边箱
检查脚蹬,检查边撑
检查电池,检查蓝牙连接
检查转向,检查前后挡泥板
检查挡泥板上已然干结的泥块
检查大灯,检查号牌
然后检查头盔,检查口罩
检查左手和右手上的手套
但并没有检查手套里的左手和右手
没有检查口罩后面的脸
没有检查头盔下的脑袋
没有检查跨坐在车上的我
因此当我扭动转把出发
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些欢欣
那些悲伤,那些沮丧
那些深渊中的希望
那些希望后的深渊
都和我一起挤在了车上
又或许车上只有它们
而并没有我
通常情况是打开导航
输入一个地名,让那声音
带我去到某个地方
但有时我会输入:回家
然后再随意选一条路出发
就像风筝和线卷被一根线连接起来
至少前面半程没什么可担忧的
尽管那声音不断提示着我已偏离
并试图为我重新规划路线
我只要知道已经骑了多远
知道车子还剩下多少电量
屏幕上有数,心中也就有了数
甚至会拐进某一条小路
迷失既然已不可能
陌生也就不再让人发慌
车轮转动在不同的路上
但所有的路都有着相同的名字
只是我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
电量消耗到一半,我就必须折返
沿着屏幕上蓝色的线条
导航的声音好像也松了口气
但我不免假设某天当我骑得太远
车子和手机的电能即将耗尽
那时天黑了下来,月亮也升了起来
或许是梦,但并没有
结束的办法。面前总会
构出一条非走不可的路
像一张纸被弯折起来
阴阳两面贴在了一起
梦也在缝合着自己
寒冷驱使着人在梦里前进
虚薄的阳光像一片片白花
从空中散落
一边转动油门,一边握住刹车
可能已到了梦的边缘
长满了细碎的锯齿
这时你停下就停在了这个梦里
这时你向前就落入下一个梦中
铁路在平缓处出现,和公路并行
我靠边停车,看着它延伸出去
有时人会被这些东西触动,冰冷又坚硬
尤其当它消失在远处,而你还站在原地
它已生满铁锈,带着酸涩的气息
荒草在碎石之间丛生,甚至从枕木中发芽
曾经的火车早已不见,另外的列车
开上了另外的铁路。两边鲜花绽放然后凋落
万物或许都有自己的轨道,而轨道上
可以什么也没有,像如今一样荒凉
并行了几公里之后,铁路上了断桥
而公路转了个弯,一段下坡路接一段下坡路
路过花圃的时候,会停下车来看看
我喜欢鲜花开放,更爱她们伸向高处的渴望
空中有什么看着她们,让她们如此想被看见
她们吸收阳光和水,吸收土壤的养分
为了梦想中的挣脱,也为了挣脱梦想
尽管这是徒劳的努力,在花瓣里
写着她们全部的悲哀
一群人走进花圃,他们巡游在花间
有些花朵因为美好,被他们折断带走
有些花朵因为不美,被他们折断丢弃
在他们手中,不同的花朵有着相同的命运
我默默看着这一切。奇怪的是
明明才是午后,但天色却像已经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