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即寓言

2024-08-01 00:00谢君
诗潮 2024年7期

[诗人小传]
柳沄 ,1958年10月出生,下过乡,当过兵,做过文学编辑和专业作家,现已退休。

1

沃尔特·惠特曼说,我唱平凡的歌。平凡的生活与事物是一个庞大的仓库,它所存储的素材和细节是表达个人意识的最好起源,而且它就在我们周围。如果说诗人需要在文本中创造一个自我的独特的世界,那么,他所居住的城市与社区,他所分享的白天和黑夜、土地和山水,就是他最应关注的存在。

今天的文学语境已经证明我们受益于平凡的存在,在当代中国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平凡的存在几乎是无限的,无穷无尽的,这足以说明惠特曼作为预言家的伟大。当然,将平凡的当下转化为非凡的诗性语境,需要一个诗人敏锐的感知,这是一种特殊的炼金术,它能够使各种基本的生活场景、普通的物理事物,一旦被记录下来,就成为心灵奇特的光谱。

阅读柳沄的诗歌,我发现,他是一个对平凡敞开心扉的诗人,他的诗歌是他的生命日志。在他一部叫《周围》的精彩而感人的诗集中(出版于2017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始终在将一个诗人与其生活、环境、事物的接触记录在文本中,也将反思和冥想扎根于他的文本中。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是一个对周围世界着迷的人,就像一列在不断变化的风景中孤独穿越的火车。

列车驶离始发站

已经很久了。我身边的

39号座位,还在空着

很安静地空着

除了安静,什么也没有那样空着

空得过道上每一个走动的乘客

都特别像它的主人

奔跑的列车

继续飞快地向前奔跑

一直空着的座位,使

两个本该在难挨的旅途中

肩并肩坐在一起的人

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仰靠在椅背上,想象着

他的性别、年龄以及模样

突然就想到了前天下午

为我拔牙的女牙医

她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眼睛

非常漂亮

这一切

使空着的座位

更空

——《空着的座位》

这首诗的背景,发生在众声喧哗的火车上,但却出乎意料地给人以孤独、荒凉的感觉。这是诗人超凡脱俗的冥想给予我们的魔法感觉。一个“空着的座位”在旅途中、在诗人身边,这一安静的空缺与诗人的存在形成了一对一的对应关系。然后,随着诗人富于弹性的想象,它似乎成了一个失落的世界。特别是在此诗的最后,空缺的存在已经突破时空,而转向个人心灵内部,转向普遍的人孤独处境的表达。

柳沄是一个面向真实存在的诗人,阅读《空着的座位》,也许我们可以观察到,他的诗意发现大多从身边的场合而来,从我们认为理所当然、习以为常的事物或者生活出发。然后通过联想与时空变换,把我们引向另一特定存在,让我们体验与认知这个世界中自我和他者之间开裂的裂痕。

事实上,“空着的座位”最终构成一个象征,或者说充当了一个镜像,以此反射人与人之间彼此的疏远、孤立和孤独,这种广泛的诗意涵盖力使得柳沄的作品在我的阅读中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2

除了分享生活风景,柳沄的写作也专注于分享诗歌发生的外部世界——自然风景。毋庸置疑,柳沄的许多诗歌是在事物意象层面上产生的。换言之,事物或者说意象,是他重要的叙述策略之一。

自然事物在中国诗歌传统里一直是一种富有成效的资源,是情感与哲思传达的符号。让平凡的事物与个人的诗歌天赋相结合,可能是柳沄感兴趣的——他有大量与事物有关或者说发生在自然中的诗,如《旧铁轨》《想栽棵树》等。从这样的层面观察,如果说现代与后现代的影响是柳沄呼吸的空气的话,那么,传统的延续和回响在他的诗中也是无处不在的。艾略特在其《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说:“我认为——总结起来——传统是一种感觉和行为的方式,代代相传,是一个群体的特征,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它在我们的潜意识中。”也许正是这种“潜意识”助推了柳沄诗意的清晰:使其不会在现代主义的抽象、晦涩或混乱的联想中迷失。

与此同时,借助于自然事物这种客观相关物,柳沄创造了主客混合的诗歌语境——他不会简单与轻率地提出思想,但总是将之蕴含在融合的语境中——与其心灵相融合的,通常是一两个生活场景,或者是一两幅自然图像。

茂密的杨树林里

生长着一棵

跟杨树不一样的树

不但叶子不一样

枝条不一样;甚至

连摇摆的姿势

也有些不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

它的学名叫花楸

属落叶乔木。春天

当杨树们争先恐后地扬絮的时候

它静静地开出

许多白色的花朵

然而,不走进林子深处

你无法发现它

远远地望去,它那

与杨树不一样的叶子和枝条

使它和周围的每一棵杨树

像生命和生命那么一样

我因此记住了它

——除了让自己

长得和杨树不一样之外

它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干

它因与杨树过分地不同

而枝繁叶茂地成为

杨树林的一部分

——《杨树林里的花楸树》

《杨树林里的花楸树》一诗具有清晰的视野,也呈现给读者无可争议的深刻力量。它的陈述是具体的,但隐藏着一个寓言。风景即寓言,可能是柳沄富于独创性的一种诗性建构,他有不少与之相似的诗歌,如《山顶》《两座山》《爬一座叫大黑山的山》等,读来都带有寓言化的质地,展现了事物的神性和奇妙。

此诗描写了一棵孤独的花楸树与整片杨树林的种种不同,这种不一样的存在,或者说孤独的存在,本质上是一种赞扬——花楸树所展示的不同正是杨树林所缺少的东西,因为花楸树抵制同化,从而揭示了其个性的独立与狂野的一面,诗的陈述也因此构建了不一样的意义。

赋予平凡事物以与众不同的神秘性和神圣性,是柳沄令人惊叹的智慧。他的诗歌措辞简洁、通俗易懂,但其语境蕴藏秘密——不一样的存在,不一样的孤独,是柳沄创造的一个重要标志——确切地说,这种语境所蕴藏的感人力量,有时候能够让人在目光移开纸页之后仍长时间地有所触动。

3

柳沄的诗歌不仅展示存在,也始终执着于存在本质的追问,对于诗歌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在这方面,柳沄有时令人困惑,因为他的许多诗歌是围绕着一种价值内涵建立起来的,这种价值内涵就是缺失,或者说世界的虚空之感、失落之感,以及在某一时刻生活陷入停滞或者悲伤的状态。如在《冬日的街头》一诗中,他让自己的等待与荒谬的外在现实联系在一起。在《天气出奇的好》中描写了生命必然走向消逝的虚空感。在《飞天》中塑造了停留在某一个瞬间而永远无法抵达天堂的女人形象。事实上,在其早期的作品如《一种过程》《探望父亲》,我们已经可以从中看到他的这种价值取向。一言以蔽之,存在的非永久性,可能是柳沄关注的一个持续主题,或者说是他主题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特别是随着时间推移,疾病和死亡这样严重的时刻日益临近。他的《探望父亲》一诗,无疑是怀旧的,也是悲伤的,令人心碎的。

举止僵滞的父亲

安详地待在从前的岁月里

病房的光线越暗

就越像一件收拢于雨后的雨具

世界静极了。从

输液管中接连传出

一阵比一阵邈远的跫音

父亲的病情

在医生的诊断中不断加重

好比当年长途行军时的背包

越背越沉……

整个下午

我极力避免让自己想到

一支卡壳的老式步枪

那个锈迹斑斑,而又

总喜欢直来直去的家伙

是不宜叫老人再看见的东西

——《探望父亲》

阅读《探望父亲》,我们不会忽视这首诗比拟的精妙,昏暗的病房被诗人形容为雨后收拢的雨具,病情的加重就像长途行军时背包的沉重,而父亲直爽的个性与暮年时光被隐喻为一支锈迹斑斑的老式步枪。这一个接一个彼此关联的修辞,并没有直接流露情感,但显然传达了诗人所欲传递的最重要的信息,或者更确切地说出内心的疼痛感。因为内在的情感已经浸透在“雨具”“行军”“背包”“老式步枪”这些掷地有声的形象上,它们与过去年代的革命战士是不可分离的,与父亲的一生是不可分离的。无疑,这首诗歌隐含着诗人对于时光流逝的深刻惊叹——所有的亲人都会衰老、离开,一旦衰老就无法恢复,一经离开就不再是原来的生活,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人类的苦难和悲伤。

从某种程度上说,关于存在的脆弱与黑暗,是柳沄写作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的《晒父亲晒过的太阳》《这里》等诗作均是一曲挽歌。可以说,柳沄最好的诗歌探讨了现实转瞬即逝的感觉,无论书写个人生活还是客观事物,他常常会把图像和表述统一到这一感觉之中,并发出一声叹息。

这种追问世界的方式,或者说独特的生命体验与认知,使人想起美国客体派诗人乔治·奥本所说的一句话。他说,诗是从可怕的困境中提取出来的珍宝。对我来说,我似乎把诗歌和诗歌的目的放在了问题上——抒情诗的贵重价值从焦虑不安中来。

乔治·奥本把诗歌的重心放在问题上,源于一个事实,即其所经历的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柳沄的人生经历我不够清楚,但我可以在他的诗里观察到,这种困境与焦虑意识渗透在他大量的诗篇中,渗透在这一行或那一行。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我们的人生进程总是被某种灰色或残酷阴影所掩盖,因而他的作品中始终摆脱不了一种内心纠缠的紧张关系。

4

但需要进一步澄清的是,在脆弱和接受、恐惧和宁静之间,诗人也在试图进行他自己的调和。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黑暗意识具有杠杆作用,对此加以抗拒的韧性也会被唤醒。显而易见,作为缺失的补偿,柳沄也经常把诗意带向渴望中的平静,或者说对于稳定的、清澈的现实状态的期待。这种诗意通常会在一个微小的时刻,在他面对自然世界时呈现。《下午的磁湖》就是这样一个诗例。让自己停下来,看一看,听一听,那么你就有可能敞开心扉审视自己,或者更加深入地思考生活的经历。

下午的磁湖

泡在下午的湖水里

泡在湖水里的磁湖

跟湖水一样清澈一样平静

除了平静除了清澈

下午的磁湖再没有别的事

哦,磁湖无事时

湖水也无事

——《下午的磁湖》

自然世界的友好让我们感受到被拥抱,如同磁湖“泡在湖水里”。在《下午的磁湖》一诗中,柳沄通过轻松、俏皮以及略带戏谑的诗句,对湖泊和湖水之间的平静状态进行了细微的叙述。这种对于稳定、宁静和清澈的着迷,既是对疯狂世界的防御,也是对疯狂世界的回应,显然,它是一种理性的回应,而非愤世嫉俗。

紧张与宁静,是柳沄在其内心试图整合的矛盾,即使这种整合是短暂的。正是在这种错位与整合中,诗人留下了他的心灵印记——在不畏惧生命的孤独与困惑的同时,用诚实与淡泊之心来面对生活。这也为他的诗歌打开了一种可能,在把洞察力安放在物理现实之中的同时,分享他的沉思和冥想。

我相信冥想比识见更重要,因为诗歌不是为了教导,而在诗意之美。美是生命经历与经验的呈现,它不掩盖事物和记忆,因而从平凡的具体出发,这一陈述模式是我赞赏的。柳沄正是如此,他的语境存在大量的生存图像,但这并不是说,柳沄的诗歌所提供的只是一幅给定的存在事实的快照。事实上他从不仅仅出于客观的目的而进行客观化描述。他不主张,但隐藏神秘的启示——在沉思与冥想中澄清生命的感知与觉悟。或者说他记录自然风景,但从不逃避诗人所应具有的想象力。需要强调的是,在对平凡加以洞察与展示之后,柳沄常常为我们打开一幅寓言化的图景,这就是他对于想象力的致敬,也是他的诗歌的奇妙和深刻之处。正是基于这一易于辨认的诗意之美,与其说柳沄是一个生活与事物的客观见证者,不如说他是一个安静的存在主义者。当他引领我们进入虚空而神圣的巴别塔之时,我想说,作为一个在中国被公认的资深诗人,柳沄是一个掌握了自己声音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