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

摘要：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一篇写景抒情的散文经典作品，蕴含了作者丰富的情感。基于空间叙事与审美心理，将抒情主人公的“不宁静”理解为“心闹”，结合文中的四次“热闹”，从社会、生活、荷塘、心理四个维度可以充分探索作者复杂的心理变化过程。

关键词：《荷塘月色》；闹；空间解构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一篇具备中国古典美的散文经典作品，其文中前后四次出现“热闹”二字，分别为“我爱热闹”“这时候最热闹”“热闹是它们的”“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然而，除了这四次热闹，实际还有作者的“颇不宁静”，即“心闹”。中国古典美的空间性是一种经由心灵体验而突破空间局限的心象经验的空间真实性。[1]五种不同时空，不同境遇的“闹”造就了《荷塘月色》丰富的情感意蕴。

一、社会空间：世风喧闹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的开篇写道：“这几天心理颇不宁静。”其中“颇不宁静”又可理解为“心闹”。苏庆曾认为：“颇不宁静的原因，既不应仅仅归于社会现实与家庭现状，也不应单单归于个人的处境。”[2]但是不可否认，作者心里“颇不宁静”的原因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与风气密不可分。

《荷塘月色》是朱自清于1927年7月所写的散文名篇。1927年正值“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时期，又建立了新的国民政府。在复杂的社会情况下，面对民族如何重建以及个人何去何从的困境，难免心烦意乱、不得宁静。在写完《荷塘月色》之后，作者还在《一封信》中直接说道：“心里是一团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3]，再次表明了心神不安的状态。

朱自清从小就热爱读书和文学，并且曾就读于北京大学，这使得他拥有丰厚的学识和开阔的思想眼界。随着五四运动的爆发，在新思想、新文化的影响下，他曾参加平民教育讲演团，大声宣讲心中对美好世界的热烈之爱，坚信通过努力能够换来和平友爱的社会和未来。因而，五四后期朱自清创作的作品中多充满着蓬勃的生命活力，洋溢着青春热情、赞颂光明、大胆追求理想抱负的情怀。例如《小鸟》《光明》《煤》等。

此外，朱自清作为一名接受过先进文化教育和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身上始终有一种焦虑感，从而产生巨大的心理冲突，甚至是理性与情感的对立。这种焦虑感也一直影响朱自清的文学创作，例如，他在《北河沿的路灯》和《努力》中抒发对光明的追求和渴望，鼓励激流勇进的青年闯出一片新天地。但是，在同时期的作品《不足之感》与《冷淡》中则传达出理想与现实大相径庭的惶恐，诉说在不平等社会中受到的轻蔑玩弄和悲愤。

随着“五四”的退潮，加上社会形势的愈加动荡不安，朱自清身上的焦虑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在他五四后期的部分作品中可见端倪，例如《自从》的字里行间都显露出对“五四”热潮消退的失落与彷徨，在《沪杭道上的暮》中也能感受到作者因黄昏降临而伤感惆怅的心绪。甚至可以说，朱自清五四后期的作品中始终萦绕着悠远的焦虑以及淡而绵长的感伤。例如散文《执政府大屠杀》，通过真实叙述“三·一八”惨案全过程，表达对军阀政府暴行的愤懑之情，甚至在《白种人——上帝的骄子》中愤怒地控诉帝国主义[4]，等等。这些作品在表达愤恨与憎恶之余，又隐含着丝丝挣扎与无奈。

因此，在现实惨状与五四进步思想的双重撞击下，一面是对张扬个性、实现自我价值的追求，一面是对国家、社会乃至民族重建的思考，种种思绪交织杂糅使得朱自清心闹不已。

二、生活空间：琐事嘈杂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此处的“热闹”，不仅承接开头的“颇不宁静”，还启示下文荷塘月色宁静的独处时光。既然如此，为何作者要说“我也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另一世界里”？因为此时的热闹夹杂着各种日常琐事，使人忐忑不安。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起笔就描述了当下的生活现状“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夜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作者运用想象性的口吻交代出故事发生的季节，即炎热的夏日。夏日的燥热使人感觉异常烦闷，与荷塘的静谧对比，又让人不由得寻思觅一处清静之地。“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直接交代当下身处的环境，即夜幕降临，人潮退去，白日闹杂的家也终于得以安静下来，家里的静与世界的静双重氛围推动下使得作者的心闹更加强烈，从而加剧了前往荷塘的欲望。

长期飘零的生活状态无疑给予朱自清巨大的心理压力，从而热闹却也使人心闹。朱自清的家庭经济一直很困难，散文《背影》中也曾提道：“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但是，他自小就有强烈的求学意向，家庭责任与求学的对立以及巨大的经济压力迫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深造而选择谋生。成年后的朱自清在与友人的交往中也常常提起年纪轻轻不能学习深造而出来教书谋生的遗憾。可是，生活对初入职场的朱自清并不友好，加上自身性格的心高气傲，促使他在职场生活中处处碰壁，在新诗《憎》中朱自清也曾毫不避违地谈到在职场上受到的排挤和嘲讽。并且，他在学界一直保持“狷介”的形象，这也给他的生活带来更多的烦恼和困扰。

现实生活的残酷与人生信条——“刹那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使得朱自清感到彷徨、失落，甚至自我怀疑。青年时期的朱自清一直将“刹那主义”作为人生哲学，这深深影响他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看法。“刹那”本是佛经词汇，传入中国后渐渐专门用于形容短暂的时间，为此朱自清还特意剖析自己的“刹那”人生态度，即“让生活的每一刹那有那一刹那的趣味，只需这一刹那的生活舒服。无需过问以前的种种，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每一步”[5]。

然而，现实生活的惨状使得朱自清的内心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撕裂感。五四时期乃至后期，他的杂感中多见社会弊病的内容。例如，《奖券热》中斥责当时社会盲目风行的各种奖券热会造成不幸人生和社会，劝诫人们迷途知返却无济于事。在《教育经费独立》中指摘军阀居心叵测，呼吁教育独立以及在《中等学校的学生生活》中深刻反思中学教育的弊端，试图寻求真正的人格教育之道等等。他曾用“糖面金鸡纳霜丸”来批评欧洲文艺界的颓废派只是外面有一点甜，里头却十分苦。固然，在外界现实与内心“刹那主义”的矛盾面前，朱自清的心情仿佛亦颇有“糖面金鸡纳霜丸”般的滋味。比如，他在新诗《自白》和《心悸》中就表达了不能承受生活重负的苦恼、独立世界的无助恐惧以及在奋斗中望不见前途的失望与疲倦。

生活各个方面的压力郁积于心，内心的情感不断积压，终于在燥热的夏日傍晚，作者决定重游荷塘，既是散心解暑，也是渴望能够在这一方净土暂放尘世纷扰，疗愈身心。从一定层面上可以说，荷塘月色如同朱自清内心深处刹那境地的化身，进而荷塘自有荷塘的趣味与宁静。

三、荷塘空间：以静化闹

“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意味着昔日的悲惨遭遇、社会的内忧外患以及生活的烦言碎辞皆可以不予理睬，内心的闹杂也可以暂放于荷香月色之外。这也是即使月色淡淡，而作者却觉得今晚很好的原因之一。

那么为什么作者会忽然想起荷塘呢？这与朱自清爱看佛教经书有一定的联系。关于朱自清的逸闻趣事记录道：“引发他哲学兴趣的书就是《佛学易解》，就读于北大哲学专业后，更加喜欢佛学。”[6]荷花，即莲花，常常表示心灵清净，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花卉意象之一。例如，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李商隐《题白石莲花寄楚公》“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常捧佛前灯”。不过，境界最高的当属周敦颐的“出淤泥而不染”。印度佛教中常有此岸与彼岸之说，“此岸”为苦海，“彼岸”则为来世，是美好世界，此岸到彼岸需要渡达，而渡达过程，即从此岸到彼岸、从尘世到净界恰似莲花从淤泥中生。[7]由此，作者的生活空间与荷塘空间构成了凡尘与净界，从生活空间走进荷塘空间便是渡达，在灵动柔美、清净不染的荷塘月色里，是情感的释放，更是灵魂的超度。

即使这条通往净界的道路曲曲折折，树荫茂密，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清、寂寞，但是作者却感觉很好。因为荷塘里的叶子“田田”的亦是“甜甜”的，像舞女的裙一般灵动美妙，心情也随之变得香甜。荷塘里袅娜、羞涩的零星百花，是明珠、是星星、更是出浴美人，此处连用三个比喻不仅将花的姿态展现得惟妙惟肖，还把花的纯洁、澄澈烘托得淋漓尽致。而荷塘里的嗅觉图像“清香”比作听觉图像“渺茫歌声”，更为荷塘净界增添一分静谧。荷塘叶下的流水脉脉又是默默，又似脉脉含情。在月光漫溢、薄薄青雾的笼罩下，一个梦油然而生，此梦非噩梦而是轻纱似的美梦，梦中有如画似的杨柳倩影，有淡淡的云卷云舒，有浪漫温柔的梵婀玲名曲，慢慢地在心里荡漾、抚慰凡尘的苦痛。在这里作者可以肆意欣赏、畅怀抒情、遨游于尘世之外，任由梵婀玲旋律撩动心弦，敲打灵魂，情感的释放在此时也达到高峰。

荷塘净界并非完全宁静，而荷塘月色里的荷塘净界才是真正的宁静。荷塘四周的热闹反衬荷塘月色的宁静。重重围住荷塘四周的树林，树缝里漏出没精打采的路灯会让人心情低落、精神萎靡；蝉声与蛙声的热闹反而令人感觉愈加孤独、凄清。荷塘外的热闹与荷塘月色里的寂静构成空间对比，衬托出荷塘月色的净界之静。此外，《采莲赋》里的荷塘是凡尘的热闹风流、莺歌燕舞，而荷塘月色里的荷塘是超脱凡尘的歌声舞女、清香名曲，凡与不凡之间的对比进一步突显荷塘月色净界的与众不同。

因此，别处荷塘的热闹与嬉游不属于“我”，更无福消受，唯有在荷塘月色里，情感才能得以宽解。微微颤动的花与叶犹如作者不宁静的心灵，划过荷塘打破幽静留下一道碧绿波痕。荷花、云、水是净物，月、香、雾也是静物，如此才有了荷塘月色中淡雅柔美、纤尘不染的荷塘净界。波痕终将被净界化解，作者浮躁的心灵也将得以抚平，进而感觉酣眠或是小睡也别具一番风味。

四、心理空间：闹后重生

《荷塘月色》不单是一篇写景抒情散文，也是作者日常生活领悟与荷塘月色里的审美体验之结合，是自然环境与作者情感的完美契合。“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是和平温馨、充满人情味的季节，而作者身处的季节却是一个世态炎凉、乱象丛生的季节。不过，通过荷塘月色净界洗涤后的朱自清，尽管明白社会、生活仍旧一片狼藉，但“心闹”也不再仅仅是浮躁，而是充满希望与坚韧的生命之气。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是全文感情的汇聚点，又直接点出情感的状态。走在通往荷塘的幽僻、阴森森道路上的“寂寞”与“怕人”，进一步点出未进入荷塘月色前仍旧苦闷、抑塞等多种复杂心绪交织的状态。“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寻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由先前的“寂寞、怕人”到此刻的“超然”可以看出作者的情感正在发酵转化。“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到此时，作者的情感已经进入了平静、安谧的荷香月色，但还未完全转换。

从景物的色彩呈现便可以看出作者的情感状态仍是矛盾的。“荷塘月色”里除了明澈、透亮的荷叶、白花，还有淡淡的月光、幽僻的路、如渺茫歌声般的缕缕清香乃至脉脉的流水，这些本是现实存在的自然事物，在作者笔下却给人难以捉摸、无法捕捉的感觉，这恰恰与情感的变幻不定、似有若无交相呼应。此外，静静的月光、薄薄的青雾、淡淡的云、斑驳且似烟雾的树影、隐隐约约的远山以及忽明忽暗的几点路灯，又为荷塘月色的景色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呈现出似真如幻的绝美艺术境界，同时在这似梦的世界里，又难免让人感觉迷失、彷徨。“一切景语皆情语”，从这一层面可以说明暗交织、真幻交接的荷塘月色美景，正是作者心理、情感等静中有闹的写照。

然而，荷塘月色里的热闹，是万物生命的悸动，蝉鸣蛙声不仅是喧闹的，也是自然的声音，更是自在、悠闲、无拘无束的。作者心里的各种声音却是外界的嘈杂、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尽管回忆中的江南、荷塘嬉游，也是幸福美满、其乐融融的场景，甚至是作者一直向往和追求的理想生活之缩影，但是当下的现实社会、生活空间却动荡不安、混乱不堪。蝉鸣蛙叫之前是清静、安谧的荷塘月色，之后是回忆中的热闹、嬉游。由此可以说蛙声蝉声的热闹不仅打破了荷塘的平静，还打断了作者心里的烦乱。对江南采莲的两次回忆既是对过往的遗憾与惋惜，也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在回忆与当前的空间穿梭中，作者的“心闹”也在被慢慢抚平。

在静态与动态交杂的荷塘空间里，作者内心的“闹”悄然转化为敢于正视困境的勇气。刚开始的荷塘沿路是静的，是叫人害怕的静。荷塘里的月、水、山、香等是静态的，如歌曲、如梵婀玲名曲以及蝉鸣蛙叫是动态的。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些静能够治愈身心，是令人沉醉的静；这些动是生命活力的表现，是自由逍遥的召唤。静态的荷塘月色净界犹如作者为自己编织的“刹那”天地，在这里能够尽情享用无边的荷塘月色，享受自由、独处的美妙。可是，刹那的平静终究会被声音打破，因为躁动与平静共存才是生活、情感的本真。经历荷塘月色净界超度后的躁动不再是刚开始的“颇不宁静”，而是面对残酷现实更加坚定、更具朝气活力的斗志昂扬，是郭沫若笔下“凤凰涅槃”后的热烈与激情。

继而，由静化解后的闹，是生命的重生，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自信。文中以“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起笔，又以“轻轻地推门进去”收笔，既是文章结构的完整，也是作者心理由闹到静的转换完结。出来时的“悄悄”是带着对现实的逃避，不想被妻子发现的悄悄；进去时的“轻轻”是重拾社会、生活、家庭责任，不想吵醒妻子的轻轻。即使“妻子”从始至终的无言，让作者感到无形的压力，但是也正因妻子的默默陪伴与付出给予朱自清偌大的鼓励和动力，他也曾在新诗《别后》中表达对妻子的思念和歉疚之情。

因此，朱自清在课文最后部分写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以及“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与其说作者是在抱怨自己不能和蝉蛙一样自由发声，惋惜当时的嬉游光景已不在，不妨认为他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坦然看待“今晚”之前发生的一切，而始终坚守“莲子清如水”般的信念。

注释：

[1]刘少杰.山水诗的融通之境：王维《辋川集》中的空间叙事艺术[J].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22（03）：10-15.

[2]苏庆.关于《荷塘月色》的写作背景[J].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9（02）：82-83.

[3]朱自清著.朱自清散文经典[M].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9：40.

[4]姜建，吴为公著.朱自清年谱[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58-63.

[5]赵夏榕编著.读懂朱自清[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4：38-39.

[6]朱自清著.朱自清散文经典[M].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9：356.

[7]俞香顺.荷花佛教寓意在唐宋的演变[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04）：142-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