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苇的第一部诗集命名为《空事情》,暗合芦苇的空心之特性。空事情,对葭苇来说,是“空空的蜜袋”(《和你散步在动物园》),一个看万事成空的自我意识的流,同时也是用事情或爱的事件填满存在之空的过程,是一件事一段情从满溢之状态到空无的渐变之程,即“一缕烟连上另一缕”的自我的分化与融合。有时候,空是一个“冰箱”而事情则是“另一些地方的光亮”,“另一些地方的光亮/塞满我的冰箱”(《六月果实》)。有时候,空是一个符号化的主体,“从背后看,一具叹号/空壳灌满一千场仪典的唢呐。”(《立冬后七日》),是一个“能指的剩余”,灌满“一千场仪典的唢呐”。
单单 “空”这个字/就已削弱了 “俗”的力量”(《词诱》)。对葭苇而言,找到了空,就削弱了俗;找到了常新的旧匣,就牵引出空间的诗学。这不仅只是一个词的诱惑,而是一种神圣或神秘力量的诱惑,“一切美好情感都在耗尽,一切神秘体验都消逝在琐碎与平庸中。”(耿占春语),从这个意义来讲,葭苇对“空”的执念,即属于对她个人行之有效的“救赎性体验”和对“俗的力量”和“去神秘化”的抵制。葭苇的《火柴花园》一诗,也提到了“空”。“空荡荡的空气/颤出回忆的空绳索。”前者“空荡荡的空气”是实写,而“回忆的空绳索”则是回忆之空。葭苇的“空”,不是“空山不见人”的禅意之空,也不是“五蕴之空”。而是感受力的虚位以待,捕捉“摩擦后的长音”之音声;“一根火柴,也想成为灯芯”之“想”;“红磷发烫,如盲少女的红舌”之色。“燃尽”被她描述为一种“练习话别/一朵朵残余的热烈。”尽显诗人的一种事物的抽象化的概述能力与诗性之提纯。
诗人的感受力,不是“五蕴皆空”,不是看空,而是对于自身的“观自在”,对于外界的博观约取,“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隐喻能力。葭苇诗中不仅有空之境界,还有一份“零下一度的清凉意。”(《荔枝》)。 她的诗带着音画相交之感,“芨芨草的绿耳朵在听”“澎湃的律令”以及“掀动一只子规,炸出全部嘤啭。”“它们更习惯在闹铃上找到风”(《火柴》)“颠簸如/失修的独弦琴冲撞空气围墙。”(《立秋》)诸如这些诗句,都能够刷新人对陈旧事物的感受力。
葭苇的诗是对自然物象凝视后的一份感知,是相似性知识的体现。 如果说“空”,是进入葭苇诗的一把钥匙,那么“雪”则是另一把钥匙。她的诗是“一小口清凉的水”转化成的“雪”,在内心净化后,透明洁净且结晶的能量体;如“碎纸机的胃里/积满化不掉的雪。雪化了/我就会重新出生。”(《坏小孩》),对诗人而言,雪化与重新出生是同步。“看,这就是我们/一生的颜色”(《雪下满的时候》),雪之颜色,即一生的颜色。“就来场雪吧/让悬浮的解药砸中我的脚/一粒粒,都是这些年/我因你舍弃的好词。”(《新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雪不仅仅是好词,还是表达她体内的冷之感觉和“更加明亮的语言”,并抵御“锈词”(《5 月 18 日》)的侵蚀。“找回原本就缺失的东西/近似于在雪意里销毁雪”(《震中》),葭苇的“在雪意里销毁雪”,颇有渊明的得其“真意”,而妄言的颖悟。在葭苇这里,雪意是胜过雪的,思想是胜过语言的,精义是胜过字句的。而从雪里提炼出雪意则是诗人的功课。葭苇是具备这种“提炼”能力的,如她能将一颗青杏之酸,形象化为“细如针尖儿的酸”,又如“青,是一件亵衣/缀满利刃之光———”(《味道勇士》)。
葭苇的格物致知所遵循的是一种视觉隐喻,看到的“雨/是液态火焰”(《人儿她》)。她将经验世界转换为隐喻结构,她看到异质性事物之间所具有的相似性,带给读者一种全新的体验,如她的诗句“看一簇簇麦苗,像火苗”“等杯底和海底一样干透”,我们可以看到“麦苗”和“火苗”,“杯底”和“海底”,两个相距甚远的词或事物,被搬运到了一起。“同伴背上的虱子”,词距的消弭,带来的是“我记下一些海滨的蹄痕”般,感受的切近。葭苇处理的不仅是异质性事物之间的隐喻关系,也用“缝纫术的灵力”(《危险的裁缝》)处理主体与自然的关系, “从体内取出一根银针/把我和月光别在一起”(《火柴》),一个“别”字,就把自身与美好事物捆绑在了一起,完成了对美好事物的别样占有。在《六月果实》一诗中,可以读到“我和他互相热爱/果子在枝头/互相热爱的时候”这样的诗句,这依然是一种把在枝头的果子,与在人世间的“我和他”之间的类别,呈现的是一颗和果实一样结实的“心”,因此,读葭苇之诗,就是读她的心。这颗是“被他紧抱在怀里的课本”般的知识之心,赤子心。
《喜悦的海》是一首赠网络群友们的诗。仿佛网络之云能够让虚拟现实变成一种仿真和在场的生活。读她的诗,就是一种唤醒批评意识和批评激情的阅读行为。在葭苇的诗中,仿佛有一道所谓的“海水的门”,就像她说的“如果海也有门/那一定需要我们在自己身上翻找”,我们在翻找海水的门的过程,亦是渐进认识自我意识的流程,仿佛这是葭苇在形构且不断形构、变新、流逝的世界,这是一种不外求富足的内心世界。葭苇说“我们的生活,不就是复制。”而她的诗却是“反复制”的。
在葭苇这里,写作行为类似于一种爱的委身,所她的诗“让虚空递来的三两张空白稿纸/委身一根最细的木头”所示,“最细的木头”和“空白稿纸”形成了一种委身关系,既是笔在纸上的游走,也是人在世界之中的游荡;既是一种形而上之思,亦是笔下之词找到了所托付的躯体。细木之笔隐喻的既是一种打破虚无的书写,也是情感的宣泄。康德说,“人性这根曲木,决然造不出任何笔直之物”,葭苇的《火柴》一诗,宛如一种凭借委身和爱意来纠正和点燃一根“扭曲的人性之材”。
“整个冬天的冰压在趾上/双脚通红,与体内的冷相连”,葭苇与世界之间没有失去象征交换,没有活在一个断裂、互不关涉的世界之中,而是活在有“街灯仍替下坠的人招摇”的有引领和明亮的世上。“地平线不存在正反/从那里消失的就会从那里回来”,在葭苇这儿,有了一种死与生的可逆性的重现。“躺平身子,一如镜面/当你与天空交换自己时/我与你交换我”,诗句中的交换迥然于消费社会的等价交换,而是一种象征秩序的持守与象征交换的上演。在这种互换中,我们获得了一种精神世界的满足。“很快,河水也会躺成/一堵堵玻璃,关着/赤脚寻找遗物的人。”(《立冬后七日》),在河水即玻璃的所见中,“躺成玻璃的河流”虽是象征交换的障碍,确是透明的障碍;虽是象征交换的阻隔,确是一条不阻挡可逆性的道路。葭苇的《禁令》之诗,列举了16个“不许”,其中“不许我用这雪粒兑换断裂的春天”,正是对禁令的违反,才获得了一种雪粒与“断裂的春天”的兑换权。
“一颗牙齿以最小的暴力/咬碎语言这虚拟的肉:诗———我们破败的样子。”(《野渡》)。似乎,葭苇为赤裸的词语找到了温暖的肉身,诗是她带着经验的感性分配的词语肉身,读她的诗,有“咬碎语言这虚拟的肉”的大快朵颐之感。或许,这就是葭苇《空事情》这本诗集,犹如“空空的蜜袋”,它带给读者的汝之砒霜,彼之蜜糖的差异化的阅读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