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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镇,华梓木的中药铺“杏林轩”已传承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有说百年的,有说更长一些的。如果时间久的东西是古董,那么,“杏林轩”也已成了古镇古董,和雕花镂纹的双戏楼、青砖垒砌的武昌会馆,还有香烟缭绕、古色古香的关帝庙,以及水旱码头一起,成为古镇标配,成为古镇人心中长存的东西,好像它们生来,就应该有一般。
可是,华梓木却进城去了。
开了一百多年的“杏林轩”,蓝底黄字牌匾摘下,排门关上,铺子四周杏树的杏花随意开落,冷冷清清。据说,华梓木是被一个私营医院请去当坐诊医生了,每天穿着白大褂,微笑着,戴着眼镜,给来来往往的病人看病,很忙碌。华梓木走了,古镇人不能说很思念,起码很不习惯,有了头痛脑热、跌打损伤、腰酸背痛、鼓气发胀,或什么疑难怪症,就会说:“去找华医生啊。”等到说罢才猛地想起,华梓木已不在古镇,进城了,就叹息一声:“哎,城里有啥好?非去不可。”
那天,刘庚牙疼,不是一般疼,哎呀哎呀,口水流得老长,亮晶晶挂在下巴上。王姐见了道:“让华医生看看吧。”
刘庚捂着腮帮子道:“那得多远?”
王姐告诉他,不远,到中街杏林过一座桥就是,散步一样就到了。刘庚哼了一声,华医生早走了,还去那儿寻魂。王姐笑着解释:“人家回来了。”
“瞎话。”刘庚不信,牙疼,语气也不好,说话有些呛人。
王姐热心反受怀疑,不高兴道:“爱信不信。”说着,她旗袍飘飞着走了,走向柳丝飘拂中,去教一群女人跳街舞。
刘庚看王姐不像开玩笑,想想,站在这儿疼也是疼着,不如去看看,权当散心。于是捂着腮帮子,一路呻吟着,沿着一脉流水边的街道走着。古镇靠近金钱河,河水一派汪洋朝前流淌。当年,有木船从汉口,或更远处上来,扯着一片帆,云朵一样,带着茶叶、瓷器、丝绸,溯行到古镇外石砌码头泊了。船上货物卸下,留一伙计看管,旁边不远处有专为这样的伙计开的房子,管吃管住。老板一撩衣服下摆下船,沿着石砌码头台阶上去,跨过东镇门,进了客栈,要一壶古镇老烧,几碟古镇特色菜肴,糖水莲藕、五味猪蹄、醪糟猪耳朵、红烧鲢鱼……慢慢吃着喝着,将几天里奔波的劳累一扫而光,然后打着饱嗝好好睡一觉。第二天精神足了,不走,要在小镇双戏楼去看戏,听“九岁红”唱秦腔,尤其是演包拯,在《铡美案》中袍袖一拂走出来,捋髯口,迈方步,唱腔洪亮,语句清晰,一字字送入耳中:“龙国太为救驸马命,叫我卖法送人情,明知晓香莲有血性……”秦腔看过瘾,古镇景色游赏得差不多了,呵呵一笑,心满意足,雇了车马将货物装好,马鞭一甩,吁一声,沿着商於古道一路走向远处,过蓝田,走临潼,去西京。从西京下来的马车装着桐油、漆、陶,还有别的土特产,一路马蹄哒哒到小镇,在码头卸下货物。老板找了车钱,送走车夫,进了客栈,吃好喝好休息好,玩得舒畅了,将货物装在木船上,顺风顺水一路下去是水势浩大的甲河,再下去是汉水,是长江,那边是九省通衢的汉口、六朝古都金陵、烟花三月的扬州。也因此,古镇当时被称为“小金陵”,很繁华热闹。站在镇街能清楚看见镇外的水,在如烟柳色里闪闪发光,映在镇街一闪一闪。镇上女人在河边洗衣,叽叽喳喳的声音隐约可听。镇人将水引入一股,从上街口进入,沿途用青石板铺砌成水渠,白亮亮的水就流淌在人家门前屋后,桥下院外。有水就有柳,有花木,在家家门前屋后绿着红着白着。华梓木的“杏林轩”在水的那边,过一座不大的石拱桥就是。他门前屋后别的花木不多,多是杏树,到了杏花开时一片粉色,镇人远远就能嗅着杏花清香,弥散空中,如梦如幻。这些杏树,大的有合抱粗,一般都有瓷钵粗,也有胳膊粗的,树干疙疙瘩瘩虬龙一样,都是他祖上,还有他父亲,和他让人栽植的。这是效仿古人,用他的话说东施效颦,图个好看。华梓木祖上治病当然不可能不要钱,不然如何生活?如何养家糊口?只是实在没钱的病人,算了,栽一棵杏树吧。这个规则伴着“杏林轩”一直延续下来,传到华梓木这儿,就成了一片杏林。花开时节霞光灿烂,花瓣纷飞如蝶。病人走进去如走进霞光,看见华梓木一脸淡定坐在霞光里微笑,病人病就轻了几分,好了一些。花落时,这儿花雨挥洒,瓣瓣在地。古镇网红“古镇小号”专门来拍了视频,落花纷飞中,华梓木一身布衣,眯着眼睛给人诊脉。背景有黑色排门白色院墙的“杏林轩”,有古镇悠长悠长的石板街,飞檐翘角的老建筑,有打着伞走在石板街的人……视频放在网上挣了点击量,挣了收入,也给华梓木挣了大名。也因此,城里那家私营医院开张,医院熊老板一月四万,专门请华梓木出山坐诊,治病救人。
华梓木听了搓搓巴掌,笑呵呵答应道:“工资不低啊。”
人们听了也就不好意思挽留,一个个叹口气,看着他和老伴吴梅花走了,坐着车一路出了古镇,走向远处,消失在晨曦里。
他啥时回来的没人注意。只不过,那天天亮,古镇东头的王伯起来,像往常一样背着手散步,走过古色古香的双戏楼,走过修旧如旧的关公庙,看着眼前一片杏林轻轻摇头叹气,带着一种空落冷清的心情,缓步走进杏林,走到“杏林轩”前,眼睛睁大睁圆了,“杏林轩”牌匾又挂起来了,排门又开了,华梓木拿着一壶茶坐在那儿吱儿吱儿喝着,闷声不响。
王伯笑着打招呼:“老弟,你……咋回来了?”
华梓木抬头硬撅撅回了一句:“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来?”
王伯嗨了一声,知道自己意思没表达清,让华梓木想歪了,不高兴了,于是轻声试探道:“你……还走吗?”
华梓木也感觉自己刚才话说得生硬了,忙站起来让座,给王伯泡了杯茶,坐下,摇着头道:“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
王伯并未因刚才的话生气,都老兄弟了,心里有点不痛快能理解。他坐下来,喝口茶,古镇毛尖,古镇田土上长的,古镇茶厂制的,带着一种草木清鲜气息,在齿颊里慢慢转转,吞下道:“就是,外面再好,能比得上我们古镇?”
华梓木点头叹息一声,默默喝茶。林子里的鸟儿一时忙碌起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落一地珠圆玉润。
王伯虽老,不糊涂,一杯茶罢,忙起身告辞,一则发现华梓木没兴趣说话,不想聊天,不想聊进城的事;再则,他要将消息发布出去,这老爷子喜欢凑热闹,更喜欢传事。华梓木回来,是古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当然希望让古镇人早点知道,这样自己的新闻才有价值,如果被别人抢先发布,就失去价值,没意义了。因此,王伯那天放弃惯有的午睡习惯,忙了整整一天,腰酸腿疼,古镇人都知道华医生回来了,“杏林轩”重新开张了。王伯说完这些信息后想想,不放心,补一句:“华医生最近好像有点不高兴,说话时注意点,别让他呛着你啊。”他还以自己被呛为例警告大家,我都被呛着了,你们,小心啰。说完,老爷子捶着背朝另一群人走去,继续自己的任务。
刘庚不知道这些,他住在后街豆腐巷。豆腐巷本来僻静,加以刘庚不爱出门。他老婆去了娘家,说有啥土单方管用,去找回来试试。因此,刘庚对镇上消息一点儿也不清楚。现在好了,华医生回来了,还要啥土单方?华医生的单方才是单方。他于是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吸吸溜溜说:“华医生回来了,用不着土单方了。”他去了“杏林轩”,华梓木让坐下,拿出脉枕放桌上,让他伸右手放上面。华梓木用枯瘦如柴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掐住他的脉门,闭着眼睛,不时问两句病症情况,刘庚回答了。华梓木点点头,又掐了他左手腕脉门,也如此一番。随后铺开纸,从笔筒里拿出一支毛笔,在墨盒里蘸了墨,龙飞凤舞在纸上开起单方,开完,让吴梅花抓药。吴梅花从嫁给华梓木后就在柜上抓药,几十年了,手脚麻溜,动作顺畅,丝毫不见六十多岁人的迟钝。她凭借手指掂量,几钱几分药物撮出放在纸上,如果说恰好,有点夸张,但上戥子称,八九不离十。吴梅花很快抓完药包好,几个药包用线系了,笑着递给刘庚。
刘庚喊着婶,连声谢谢。
华梓木在身后也不管刘庚看见没,伸出三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三天,三天后保好。”
“您说能好,一定的。”刘庚提着药包回身道。
他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问华梓木:“老叔……真不走了?”
华梓木拿着那把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扁肚子紫砂壶正在喝茶,闻言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表示不走了,就待在镇上,哪也不去了。
“叶落归根,好。”
“还早着呢。”华梓木吞下茶汤,对刘庚的话有些不满,回答道。
刘庚感到自己这句话是没说好,有点犯老爷子忌讳,惹人不高兴了,忙补充道:“那是那是,早得很,还得四五十年呢。”吴梅花对这些不忌讳,听了笑道:“那样我们还不成一对老妖精了?”刘庚听了,知道刚才的话将忌讳弥补了,吸溜着嘴嘿嘿笑着,提着药包一路朝家走,边走边告诉大家,自己去“杏林轩”了,呶,这是华医生开的方子。由于兴奋,他感觉牙疼减轻了,没原来那么痛了。大家都笑着告诉他,他们早就晓得华医生回来了,等着他说,初一到十五迟了半个月。
刘庚听了略感扫兴,以至于牙疼仿佛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吸吸溜溜的,流出了亮晶晶的口水。
2
渐渐地,古镇人发现华梓木这次回来是有些变化,如王伯说的那样,爱呛人,整天冷着脸。过去的华梓木可不这样,整日笑呵呵的,给人看病时脸上都带着笑;见到小孩给拿糖拿饼干吃,让喊爷爷,还逗一下小家伙。有时,他空闲了,也会跷着腿喝着茶,陪着王伯等几个老哥们儿聊天,谈的话要么是古镇当年如何繁华,“九岁红”如何牛气,秦腔唱三天三夜不歇息,声音依旧铜锣一样哐哐的;要么说当年水旱码头卸货上货情形,号子声呜呜哇哇此起彼伏。当然,大家谈得更多的是华梓木爷爷当年如何。一次,他爷爷背着药箱给人治病,经过塔园村,听见树林深处的一户人家传来一阵哭声,呜哩哇啦很惊人。他爷爷忙问咋的,知道的人告诉他,这家妻子怀孕难产,母亲和孩子都没了,准备入殓。说着,那人叹口气道:“本来高高兴兴,谁知一次没俩,叫人咋活?”他爷爷去了,看看孕妇的脸色,看看孕妇的血迹,告诉这家人:“别,孕妇还活着,孩子还活着。”大家都不信,人都没气了,没脉跳了,咋活着?他爷爷拿一点儿棉绒放在孕妇鼻孔前,棉绒的绒毛微微飘动,不细心是看不出来的。
他爷爷说:“瞧,她在呼吸。”
那家男人仔细看,绒毛果然似动非动。他擦擦眼睛再看,还那样。他突然走到华梓木爷爷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就是几个响头,哭着哀求:“求老神仙救救我老婆和孩子,她们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他爷爷点头,让男人起来,自己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伸手在孕妇腹部轻轻按摩着。大家都看着他老人家一声不敢吭,生怕一吭气将希望撵没了,跑了。他爷爷按摩了一会儿,嘴角带着微微笑意,不慌不忙拿出一个针筒,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细长如发丝,吸一口气,手腕一振,对着孕妇腹部一针下去,蜻蜓点水一样,立即抽出。不一会儿,婴儿哇地一声出生,踢脚踹腿哇哇大哭。孕妇也轻轻呻吟一声,慢慢回过气来,睁开眼。房内顿时响起一片笑声,那家人齐刷刷跪在他爷爷面前喊恩人,让婴儿喊爷爷,才出生的婴儿如何能喊?哇哇地哭,声音脆脆亮亮花骨朵一样。给孕妇看病的郎中满脸羞赧,低头哈腰向他爷爷请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爷爷笑着解释,小家伙是个小懒虫,在母亲腹中睡着了,呼呼地,当然就不能出生了。他爷爷刚才银针扎下,将婴儿扎醒了,就出生了。大家看那婴儿,耳朵边缘果然有一个小小针眼,冒出一粒红红的血珠,已经结痂,显然是银针扎的。
从那以后,大家称呼华梓木爷爷不叫华郎中,喊老神仙。
这事可是上辈人说的。大家谈着聊着,你说几句,我补充几句,然后哈哈大笑,好像谈的是自己的辉煌业绩一样,十分得意舒畅。想想,头发丝一样细长的银针能扎进腹部,扎着婴儿耳朵边缘,而不是婴儿眼睛、鼻孔,也不是别的什么穴位,不然就会扎坏婴儿,残疾了,或夭折了。那手劲,那准头,那功夫,天爷爷,不是古镇老神仙,谁敢干?谁又能干?数遍整个商州府有第二人吗?没有。
不过,华梓木爷爷如何治病,大家没见过,只听说过。华梓木给人治病,古镇人可都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不是传说。就说那次给于好治病吧,让古镇人喷着唾沫星子整整谈论了一个夏天,甚至看见于好还笑着问:“身上还痒不?哥给你帮忙挠挠。”于好知道大家说笑话,一挥手:“用不着,我的背我老婆挠,你们还是留着劲儿给自己老婆挠痒痒吧。”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家伙,好像让谁挠痒痒是给谁多大面子一样,那天发病时咋不那样得意?
于好的病是老毛病,浑身长疙瘩,一旦出现,皮肤发红发痒。据于好说,那痒不是一般痒,不是头皮痒,挠几下就好。也不是被蚊子叮了,抹点清凉油就可以,消停了。那是钻心痒,痒得无处挠,痒得人直跳脚。那次他发作了,开始挠着,不行,无处不痒,处处难受。他龇牙咧嘴脱了褂子、裤子,穿着裤头,使劲挠着,止不住。他就让老婆兰草帮着挠,也不行,挠了这边那边痒,挠着肚皮背上痒。用开水烫,还是不行。他忍不住了,找华梓木,一路走一路跳着挠着后背,挠着胳膊,挠着大腿,去了“杏林轩”,进门就喊:“痒死了,痒死了。”华梓木正在给赵小山看眼睛,于好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拉开赵小山,站在华梓木面前,如一只猴子一样一边挠一边跳着叫着。华梓木依旧不慌不忙看了症状,问了情况,没开单方,站起身缓步沿着一道侧门进后院。他的后院不像古镇别人家那样,没有肥大碧绿的芭蕉,没有竹子假山和篱笆菜园牵牛花,而是种着一院艾蒿类的草木,白花红花紫花如星星一样点缀着,蓬蓬勃勃。他走过去,伸开细长胳膊左抓一把右抓一把,不一会儿,青绿黄白抱一捆走出来交给于好,让他抱着这些花草一路跑回去,使劲儿跑,不要停,回到家病就好了,不痒了。
于好依旧挠着跳着,接过花草抱着,不相信道:“老叔哎,能行?”
华梓木告诉他,绝对能行。
于好仍然不放心,跳着问:“真的?”
华梓木好像对于好怀疑他医术有些不高兴地道:“信就做,不信,你就依旧痒着吧。”
于好不敢再问,这老头倔,于是点着头说声听您的,抱了这些草啊花啊,带着一脸疑惑转身出门,走过杏林,在六月太阳下使劲儿跑着。古镇四周是山,山骨高耸,松树如铁铸,因此,这里如火炉一样,冬天气候温和如二三月。可到了六七月间,简直热得如蒸笼,仿佛山上寺庙的钟声也热乎乎的,散发着热气。人在太阳底下,一会儿工夫汗如水浇,衣服湿透。于好带着满身汗水一口气跑回家,如洗了个澡一样浑身湿透。可身上仍在痒,他倒在地上抱着花花草草哎呀哎呀翻滚着,嘴里没闲着,埋怨华梓木:“我说不行,他硬说行,为啥不给我抓药啊?老糊涂了。”兰草劝他,华医生还不是为你好,想为你省几个钱嘛。兰草不说这话还罢了,这一说惹得于好鬼火乱窜,将对华梓木的不满全撒向兰草,好像是兰草请他这样做的:“钱,钱,你就知道钱,等到你男人痒死了,看你还要钱不。”
兰草也生气了,睁着大眼睛反问:“我是爱惜钱啊?”
“你都钻钱眼儿里了,扯不出来。”
兰草白他一眼道:“这会儿不痒了,有劲儿吵架了?”
于好张张嘴愣一下,真的,这会儿自己咋不哎呀哎呀叫了,也不翻滚了?身上的痒慢慢减轻,感觉不到了。他看看自己胳膊和腿,哎嗨,疙瘩没了,红色消退了。他让兰草看后背,后背疙瘩也没了,红色也消退了。他张着嘴嘿嘿地傻笑着自言自语:“这老爷子,活神仙。”
兰草反问他:“不说人家老糊涂了?”
于好听了这话马上不笑了,警惕地看看四周,仿佛四周潜伏着间谍在偷听他们谈话似的。然后,他悄悄告诉兰草,这话可千万别说出去,别让人知道,不然让华医生知道,一定会骂他白眼狼不知好歹。兰草白他一眼道:“不是白眼狼,是疯狗。”说完,她自己觉得比方得好玩,咯咯咯笑起来。于好也呵呵笑着,一把将兰草绵软的细腰抱住,手变得不老实起来。兰草拍他一巴掌道:“不痒了?”于好说好了,一点儿也不痒了。兰草看看他怀里还抱着那些草啊花啊,就呶呶嘴示意扔了。于好摇着脑袋告诉兰草,还是先把这些草木抱着亲热着,扔不得。至于老婆,只要身上不那么痒着,啥时想抱都随自己。
兰草抿着嘴笑,点一下他鼻尖说:“该痒。”
第二天一早于好起来,神清气爽地上街。路上见人,不管知道或不知道他昨天浑身发痒的,他都要将自己的病症说一遍,将华梓木的医治方法说一遍,再将背心脱下,将自己身体展览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这个华医生了不得,是神医,人家祖先知道是谁不?告诉你们,华佗,牛死了。古镇人好古,尤其喜欢看《三国演义》,有人听了当真,专门跑去问华梓木,他族谱上是不是有华佗,就是给关帝庙里关圣人刮骨疗毒的那个神医。华梓木在给人号脉,闭着眼笑道:“别听于好胡咧咧,他那天没骂我糟老头就不错了。”于好也在旁边凑热闹,听了这话睁大眼睛惊讶道:“了不起,老叔不只神医,还是神算啊。”
大家听了都指着于好呵呵笑起来,说他一定说华医生坏话了。
于好这才想起,自己叮嘱兰草别说出去的话,自己无意中暴露了,于是拍拍自己的嘴,以示惩罚,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3
那个中年人来到古镇是在一个早晨。阳光铺在金钱河上一片红晕,绸缎一样铺在古镇上,照着粉墙黛瓦,白的白黑的黑,如水墨画。当时,一群镇上的女人在双戏楼前广场跳街舞,一个个半老徐娘拿着扇子在那里踏着节拍有板有眼跳着。王姐一袭旗袍给大家示范。她四十多岁,仍保持着古镇女人特有的优雅和身段,嫩白菜一样,在那里扭着细腰讲解:“腰要灵动,脚步要轻盈,眼睛要灵活,别太死板,要自然……”
双戏楼是两座戏楼,立柱高耸,飞檐翘角,整体都是木质,雕刻着各种花纹,有八仙过海,有福禄寿,有牡丹,有蝙蝠;有凹雕,有凸雕,有镂空,曾引来省里雕刻专家来这儿指指点点讨论着,在笔记本上写着画着。有画家留着胡须,披着女人一样的长发,从远处来这儿写生,不久,双戏楼就上了画。两座戏楼一模一样,如孪生姐妹紧紧挨在一起拥抱着,在朝阳下显得一派古雅庄重。戏楼前的广场一早一晚是街舞场所,其余时间成了古镇秦腔爱好者的舞台。古镇秦腔从什么时候出现,没人说得清,县志也没记载。小镇传说,当年这儿走出的“九岁红”曾红遍西京、商州,一条嗓子哇呀呀一声吼压过西北五省。“九岁红”年轻时走州过县一路红着,到了老来觉得还是古镇好,整洁,清静,就坐一辆马车回来,不再出去,住在后街剪刀巷一座四合院里,种花养草,教一群弟子吊嗓子、练功、吹拉弹唱,如播种一样将秦腔播散在这里。在古镇青石板街道行走,时时会听见唢呐声,还有管弦声,从四合院里传来。古镇人觉得这样唱不过瘾,在自己家吊嗓子没气势,唱不出秦腔的大气豪放,于是组织了一个自乐班,由王伯牵头——他爱热闹。自乐班中有老有小,老的是后街张老师,八十多,穿着白衣白裤黑布鞋,头发雪白根根透风;小的才六岁,是他曾孙悠然。小家伙唱花脸,跟爷爷学的,一挥手一捋髯口,有板有眼,只是声音稚嫩一些,不够浑厚,不够响亮。
这天早晨,街舞刚开始,一辆车沿镇街西边汉白玉雕刻的门楼牌坊进来,划开晨光,银鱼一样,溅起闪闪光晕,一路到了双戏楼广场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站在栀子花下,抱着胳膊静静看了一会儿街舞,还鼓了几下掌,让一群跳舞的女人跳得格外有劲,腰肢扭得水一样缠绵流畅。男人却不是来观舞的,也不是来鼓掌的,而是向大家打听华梓木“杏林轩”的。王姐听了,停下动作,指着那边一片翠绿的杏树林道:“从这儿走,过桥,沿石子路走,杏林深处就是。”那人连声道谢,挥挥手,转身匆匆朝那边走去,过了桥,消失在杏树林里。一群女人讨论这人是干啥的。王姐眼睛一白,边摆手做个舞蹈造型边道:“找华医生还能劁猪啊?看病呗。”大家都咯咯嘎嘎笑起来,有的说不一定,看那精气神杠杠的不像病人,可能是来感谢的;也有的说,估计是家人病了,来请华医生去诊断的。
还有的说:“你去问问啊,牵肠挂肚的。”
大家再次咯咯嘎嘎笑起来,乱了舞步,惊飞了双戏楼檐前一对燕子,唧的一声,双双飞向远处,飞到山光水色的金钱河那边去了。
后来,她们才知道,她们都猜错了。
这人是律师,很出名的律师,姓姜,确实曾是华梓木的病人,让诊治过。他得的一种病,皮肤上起一种细细的疹子,可又不是一般疹子。这种疹子长在肩关节处,巴掌大一块,密密麻麻像牛皮癣,却又不像牛皮癣那样干苍泛白,而是泛着水亮色泽。不痒,疼,如针扎一样,疼到骨缝里,扯着筋痛。姜律师去大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得打针喝药,住半个多月院。姜律师正在为一个官司出庭,急得火上房一般,开着车呜呜来呜呜去,不可能住院,也没时间住。医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半月是少的,安慰他的,估计没二十天好不了;要想马上好,除非神仙一把抓。姜律师龇牙咧嘴,无奈在微信群求助,有朋友告诉他,熊老板开的医院新来一个坐诊医生,手段高,能治怪病,保不准行。带着试试看的心态,姜律师到了那儿,找到华梓木。华梓木放下手里一本厚厚的线装本草,让姜律师坐下,露出肩膀仔细看后道:“这在中医上叫蜘蛛疮。”姜律师听了,对方既然知道症状,估计能治,忙道:“好治吗?”华梓木笑着没说话,吊他胃口,找来一点儿白净如雪的棉花,扯得薄薄如纱一样,几乎能透光,说声好嘞,用竹枝一样的手指拈着,均匀地铺在姜律师的疮上,突然指着外面一脸惊讶道:“好大一条蛇啊。”姜律师吓一跳,忙朝外望。华梓木趁这工夫,“嚓”一声打着准备好的火机,火苗一闪,那片棉花被点着。姜律师“哎呀”一声惊得跳起来,撞翻椅子,险些摔倒,蛇没看见,棉花烧完,空气里带着一种微微的糊味。他这才知道华梓木刚才哄他,在引诱他的注意力,皮肤上此时除了针扎一样的疼痛外,还有一点儿灼烫感。
姜律师有点不高兴了,心想,干吗?逗自己玩儿?找乐子?老顽童!坐一会儿,见华梓木再无动静,他提醒说:“用什么药啊,医生?”
华梓木摇头,表示不用药。
“打针?”
华梓木再次摇头告诉他,刚才就是治病,好了,可以回去了。姜律师不相信道:“刚才是治病?能行?”华梓木呵呵一笑告诉他,明天如果好不了,来砸他的招牌,他坐这儿狗屁不放一个。姜律师睁大眼睛道:“那么神?”华梓木得意地告诉他,错不了,这是自己祖传的秘方,百不失一。姜律师见他说得笃定,不像夸口,忙掏出钱包问多少钱。华梓木想,好人做到底,一撮棉花能要啥钱?慷慨大方道:“一点儿棉花,一毛钱不值,要啥钱?”姜律师过意不去,自己如果去大医院,半月下来,估计一万解决不了,关键还得耽搁工夫,还得受疼,因此一定要给钱。华梓木一句话出口不能收回,坚决不要,将姜律师推出去。姜律师很感动道:“您这样的医生现在不多见了,有事多联系。”说着,打开腋下夹着的皮包,拿出一张名片放下。华梓木被夸,高兴地呵呵笑着,鼻尖发光想,我一个医生,你一个律师,八竿子打不着,能有啥事联系?出于礼貌,他拿起那张名片随手放进衣兜。
熊老板不高兴了,过后对华梓木道:“华医生,你不能慷他人之慨啊!”说着,熊老板扳着自己胡萝卜一样胖乎乎的手指头计算起来,自己每天房租、电费、医生护士工资、各种医药器具损耗费,都是不小的开销,很高昂的。华梓木可不能治了病不收医疗费啊,那样,自己可得破产沿街乞讨。
华梓木有点不乐意,伸手比划一下道:“只用了点儿棉花。”
熊老板摇头反驳:“用了你的时间,你的技术,你可是我聘请来的哦。”他将“聘请”两字咬得很重,仿佛钢镚儿蹦出来叮当作响,提醒华梓木。
华梓木张张嘴说不出话,他觉得熊老板说得有一定道理,人家请自己可是掏钱了,一月四万,不少。可他又觉得熊老板这人未免计算器拨得太到位,不就一点儿棉花嘛?不就自己用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嘛?瞧他那心疼的样子。这人啊,越有钱越抠门儿,累!
可是,这次姜律师来古镇找华梓木,却不是那些跳舞女人猜测来感谢送匾,也不是请华梓木给自己亲人看病,是为一场官司来的,为帮华梓木来的。原来,华梓木之所以从城里回来,冷着脸,重新开起自己的“杏林轩”,扬言再不出山的原因,是在城里惹上官司——人命官司,被人告了。
姜律师出现在华梓木面前时,华梓木正忙着在接一个电话,是个富豪打来的。富豪在那边颤抖着声音谈着自己的病症,希望华梓木能给自己断断,自己还有治没,还能活多久。华梓木一边对姜律师点头,伸手让座,示意吴梅花斟茶,一边对电话那边道:“你抽个时间来我这儿看看好吗?电话里说不清楚。好,就这吧。”说完,他忙挂断对方的电话。对方不死心,再打,他不接,笑着对姜律师客气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让您跑这么远,我应该去拜访您。”
姜律师摆手,有点口渴,接过茶咕嘟咕嘟喝几口,擦一下嘴,说自己应该来。自己来,一则为华医生的事,再则,听说古镇整修后古风古韵一片,早想来看看,现在趁这机会来,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两人寒暄后,开始谈正事。
华梓木带着苦笑道:“我原以为收下姜律师的名片用不上,谁知才多长时间,就用上了。”说完,他摇头叹气,看着外面的杏树。杏树很密,叶子层层叠叠,一片翠色映衬得空气仿佛都是翠绿的。沉默一会儿,他告诉姜律师自己的想法,回来后细细想过,也和老伴反复商量过,那个年轻人父亲的死和自己虽无关,可毕竟人家死了人,死了父亲,自己出点钱应当的,现在社会不是讲究捐助嘛,自己等于捐助了嘛。他说完一挥手,做出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姜律师听了轻轻点头,吞下嘴里茶汤道:“您的意思我领会了,您愿意赔偿一点儿钱了事。”
华梓木摇着头斩钉截铁道:“不是赔偿,是捐助。”
吴梅花在一旁听了,怕姜律师面上过不去,忙插嘴解释。
华梓木对“赔偿”一说有些不满,觉得刺耳,自己没责任,没过错,凭啥赔偿?赔得着吗?于是带着不满口吻对吴梅花道:“胡说,能是一回事啊?”吴梅花被呛,没生气,和老头子相处几十年她习惯了。再说了,她理解老伴,从十几岁跟着他父亲开始学医治病,积攒下了很好的名气。附近百里内谈到华医生,只要晓得的,谁不竖起大拇指夸声好?谁能想到老了进趟城,当了一次坐诊医生,就惹下这样的麻烦。不只是麻烦,最主要折了面子坏了名声,老家伙一辈子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能不心烦、不生气?因此,她只是笑笑对姜律师解释:“老家伙是头牛,倔得很!”
姜律师笑笑,认为应该上法庭,华梓木占理,为啥不上法庭?
华梓木轻轻摇头道:“给点钱,就当做好事吧。”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告诉姜律师,不超过五万,他都能接受,买个心里平静,平安。姜律师不解,华梓木明明占理,这个官司能赢,为啥要调解,甚至愿出钱?他这次来古镇可是抱着为华梓木取胜的,绝不是和解,做和事佬。因此,他再次劝华梓木不用担心,一切自己出面,包赢,华梓木到时只需出庭即可。华梓木不听劝,固执道:“谢谢您费心,就这样吧!”
吴梅花看自己没啥事了,让两个男人谈,她起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响起砧板声,菜刀声,接着是刺啦刺啦的炒菜声,香气飘了出来。为了打破沉闷无语的局面,姜律师故意夸张地嗅嗅鼻子道:“真香啊,今天我可得享受一下小镇佳肴。”华梓木对姜律师的热情十分感激,可他又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知道姜律师心里有点不能接受自己的主张,有些不痛快,自己也就无法了。现在听到姜律师的话,笑着借坡下驴,说:“要想吃个美食啥的,来我们这儿,不是吹,一定让您满意。”说着,他给姜律师杯子里续茶,做一个请的动作。
两人喝着茶,谈着杯中碧绿青嫩的茶汤,开始品茶。
古镇地方古,建在四山围着的一片漫长川道上,因此叫漫川,听说一千多年前就有了,是江南移民来建的。古镇女人有着江南女子的温柔,又有此地人的坚韧,一个个细眉长目,语言温婉,心灵手巧,无论挑花绣朵,跳舞唱歌,都擅长,尤其一手好饭菜传遍各处,以至于有人说:“到了漫川,别的不管,吃喝游玩,赛过神仙。”等到杯中茶换过两遍,午饭做好摆上桌,果然丰盛,六个菜,都是古镇特有菜肴,青红紫绿很养眼。尤其一盘豆腐鱼细嫩柔滑,入嘴即化,奶酪一样,既不失鱼的鲜味,又有着豆腐的嫩味。华梓木、姜律师对坐吃着喝着,姜律师眉飞色舞满脸油光,连连叫好,好像他来这儿就是为了吃喝,将华梓木请他的事忘了,闭口不谈。
吴梅花依旧笑笑的,坐在桌旁默默吃饭,一般不太插嘴,只是不停地给两人续茶、劝菜,或者劝少喝点酒。
4
华梓木这次闹官司,用吴梅花私下的话说是自找的,狗皮膏药倒贴。本来,那个病人送到他面前时已不行了。因为不行了,别的医院才不接手,担心到时病人家属难缠,讹上自己,脱不开身。熊老板一见病人忙摇头,说不行了,已经没气了,赶快带回去吧。病人儿子不,眼泪巴巴扑通一声跪在华梓木面前道:“听说您老能起死回生,是活神仙,求您救救我爸爸吧。”熊老板忙对华梓木眨眼暗示,这个不能接,小心惹上事情脱不开身。华梓木不知是被人家一口一句活神仙说高兴了,头晕了,还是心中不忍,叹口气说:“有一分机会,尽十分力气,到时不行,也不后悔。”他说着,拿出一根银针走过去,朝着病人人中穴扎去,轻轻拈动着。
一般病人休克,这样一针下去,一定会发出呻吟,表明还有感觉,有救的可能。可眼前病人像木头,毫无感觉。再看病人瞳孔已放大,嘴唇雪白,没一点儿血色。
华梓木不甘心,忙了一会儿,满头大汗,还是不行,这才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我尽力了,不行,对不起。”
他以为,如此一来,病人家属会和古镇人一样,流着泪默默地将死者带走,带回家,披麻戴孝,唢呐声声,纸钱飞扬,入土为安。谁知那个年轻人不,看看他爸爸,看看华医生,再看看熊老板,哇地一声哭起来,嘴里喊着叫着:“进来的时候还有气,咋现在就没气了?究竟咋回事?”熊老板一听急了,反驳对方,死者因为已经不行了,送到别的医院才没人敢救治。咋的,自己医院出于人道主义进行救治还错了,出问题了?年轻人不管这些,鼻涕眼泪流淌着,嘴里不停说:“我爸爸死在你们医院,不能这样算了,你们得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怎么解释?人死了,治不好死了,阎王要命死了,而且进医院时已经不行了。可是,年轻人不管这些,抱着华梓木的腿嚎啕大哭,要自己爸爸,要医生给一个说法。这一刻华梓木后悔得只想抽自己耳光,自己为啥要充能,不听熊老板劝告,不顾熊老板暗示?为啥要去扎一针,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他脸色雪白坐在椅子上。他当医生几十年,他爸爸、爷爷都是医生,无论走到哪儿,都被别人捧着赞着迎接着敬重着,从来没遇见这样的尴尬事,没想到今天被自己遇上了。他知道,对方在讹诈自己,他不能接受讹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好说,求他,想要几个钱,他给。钱是啥?用古镇人的话说,钱是奴才,用了还来。可如果像现在这样拿死人说事,自己宁愿将钱打水漂也不会拿出来。他对年轻人道:“你爸爸过世了,你难受,我也难受,我也有亲人,能理解。可是,你要是有其他企图,我劝你算了,我不会答应的。”
年轻人跳起来,不再哭了,红着眼睛喊:“我有啥企图?我爸爸死了,我能有啥企图?”
“你有啥企图你自己晓得。”
年轻人撸胳膊摆拳头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华梓木嘿嘿一笑道:“别那样,你打一下我老汉试试。”
年轻人睁大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华梓木,如一根竹子瘦而有神,眼光炯炯看着他,到底没敢动手,再次哭着喊着爸爸死得冤枉。
熊老板劝年轻人别闹,凡事都好商量,哭闹解决不了问题。再这样,自己可要打电话报警,说他妨碍医院工作,住院病人出事,他得负完全责任。年轻人看着一个个等待治疗的病人都白着眼睛看着他,慢慢安静下来,在旁边亲戚的劝说下,擦一把鼻涕眼泪,转身将人带走。临走扔下一句话:“不赔钱,事情完不了,我告你们。”
本来,华梓木气恼下是准备等年轻人将自己告上法庭的。然后,他走上法庭,义正辞严地将当时事情讲述一遍。他想,法庭是讲法理的地方,法官是秉公办事的,只要自己占理,怕啥?还能翻天?他不怕,可熊老板怕,对方整天来闹,自己生意还做不,即使做,这样闹下去,社会口碑成了什么样子,还有病人上门没有。因此,熊老板找到华梓木,开始不好开口,唉声叹气,说这样下去,自己医院一定会垮掉,血本无归,自己真只有当叫花子了。然后,他劝华梓木退后一步回避一下,毕竟人家死了父亲,能理解。华梓木听了熊老板的话觉得在理,人家开医院就是为了让病人来这里治病,为了挣钱。现在,自己不听劝告惹下这事,那个年轻人继续闹下去,这个医院就难开下去,这里购置的药物,还有各种医疗设备咋办?这些医生,还有护士的工资咋办?他叹口气对熊老板道:“给你找麻烦了,对不起,我回古镇。”
熊老板听了头点得像拨浪鼓一样,连连鞠躬抱拳,古今礼节用个遍,只差没跪下叩头。华梓木当天下午就和吴梅花一起离开城里,赶回古镇。担心回到古镇遇见人,不好说回来的原因,他在路上故意耽搁着,本来一个小时可以到家,他愣是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古镇已是夜晚,街道上鸦雀无声,陷入一片寂静,正合他意。他回来后痛定思痛,后悔再后悔,不该进城,不该因为一月四万块的工资忘记一切,钻进钱眼儿里扯不出来。他更担心那个年轻人去熊老板那儿闹事,哭喊,让人家医院做不成生意。他为此特意打电话询问熊老板,熊老板说没事,年轻人没来闹,一切都风平浪静,过去了。不过,在电话里,熊老板也没再邀请他进城坐诊,估计对他有看法,趁势将他解聘了。他关了手机默默想,这样也好,双方就坡下驴,很顺利,用不着吭哧吭哧难以措辞。他同时心里轻松了,以为年轻人知道自己不占理,不再闹了,那天临走打官司一说大概是给自己找台阶。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将自己告上了法庭。法院也来电话联系了,问了一些情况,劝他聘请一个律师,做好准备,如果能私下和解尽量和解,和为贵嘛;如果实在和解不了,就上法庭。
华梓木嗯嗯答应着,对方说再见,他也忘记回答,就那么拿着手机,呆呆坐在那儿发愣。
他心里有些犹豫起来。过去想上法庭,是一时气愤,火气乱蹿,没想到结果。现在想想,如果真上法庭,自己本来没责任,没治死人,也有点里黑外不明。别人会说,没治死人,咋被告了?咋上法庭了?即使法庭判自己没责任,可人嘴两张皮,谁能堵住?到时社会上嗡嗡嗡说自己治死人,是庸医,自己能一个个找着说清楚?能堵住人家的嘴不让说?吴梅花听了他的分析也怕了,劝他算了,对方死了人,想要几个钱,咱们也不缺那几个钱,能摆平就摆平吧,不然电话来电话去,上法庭打官司,气不死人能烦死人,累死人。
他点头,慢慢也有了这想法。不过,这事不是治病,银针中药能解决,掐掐脉就能诊断。打官司他是外行生手,如陌生人走路,得找个内行问问,避免跑岔。用书上话说,了解一下,咨询一下。
吴梅花马上想起一人,建议道:“请姜律师。”
华梓木有些懵,用手揉着太阳穴问:“哪个姜律师?”
吴梅花不满地看他一眼提醒说,就是他给治蜘蛛疮的律师,那次走时不是留下名片,让有事联系吗?他哦一声,拍拍脑袋想起来,等站起来准备找名片,才想起衣服早洗了,名片大概已化成纸浆。吴梅花哼了一声,走进房内,打开箱子,找到一个皮夹打开,他的一些东西,包括身份证、医疗卡、银行卡,还有吴梅花的身份证和医疗卡什么的都放在里面,厚厚一摞。华梓木平时对这些根本不操心,懒得管,整天就是病人、单方、药物、本草书籍什么的,家里事都是吴梅花忙碌,整理得井井有条。平时他感觉不到,到了有事时才感觉到,幸亏有老伴在旁边帮着罩着,不然真一团糟。这次一样,吴梅花在洗衣服时,将那张名片拿出放在皮夹里,这会儿拿来递给他。他朝吴梅花感激地笑笑,拿出手机,拨通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通了姜律师电话,告诉了他自己是谁,然后将自己打电话的原因详细说了一遍。姜律师当然记得他,在那边听了,连连劝他不要紧,不着急,自己会出力摆平的,何况我们占着理。
华梓木心里稍微轻松一些,连声说谢谢,然后试探着问:“不晓得需要多少律师费,我这边给打过来。”
姜律师呵呵一笑道:“您已经给了。”
“我?啥时候?”
姜律师说,那次自己治蜘蛛疮的医疗费就等于律师费,两相抵消,各不相欠。华梓木当然不能答应,自己当时说了不要,咋能两抵?再说了,价钱也不在一个级别,能两抵吗?他说,那次举手之劳,这次可不一样,无论如何不能少律师费,让姜律师白忙活。姜律师在那边拦住他的话头道:“华医生,再提钱的事,您就小看我了。我有我做人原则,我爱钱,可不是啥钱都要。”话说到这份上,华梓木也就不好意思再谈钱的事,再谈真就看不起对方了,于是连说费心。事后,他感慨地对吴梅花说,这个世界也不是人人见钱忘义。
吴梅花也点头,说姜律师是好人,知恩图报。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这事,姜律师竟专门来古镇。虽然人家说来古镇看景游玩。可他们知道,人家要来看景,三月暖和能来,八九月不冷不热能来,多舒服,为啥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冒着暑气来?还不为了他。人家那样说,只不过为了免除他心里歉疚罢了。
本来,吃罢饭后眯瞪一会儿,等到下午天气稍凉,华梓木准备陪姜律师去镇上走走,看看一些古迹。可还没动身,门外喇叭声长长摇曳着传来,一辆车停在杏林外。车门打开,走出一个胖子,是上午电话里联系的那个富豪来看病。华梓木叹口气,对姜律师摊摊手苦笑一下。姜律师很理解道:“病人重要,我一个人去走走看看,随意。”华梓木当然不能让客人一人随意行走,姜律师生人生地方咋游玩?知道如何走?他一个电话请来王伯,让他给姜律师当导游。老爷子听了高兴得乐呵呵的,生怕姜律师担心自己老了,不让当导游一般,拍着胸脯道:“这儿没我不熟悉的,别看我老了,身体瓷实。”
华梓木笑着连连感谢,送姜律师出门,看着他跟王伯走了,沿着石子路走出杏林。
来的富豪叫周友,过去是矿老板,钱哗哗朝着腰包流淌,水一样。现在不开矿了,别着鼓鼓囊囊的钞票回来,在距离古镇不远、深山更深处的赵川谷开着一个很大的养猪场。这一年外面的猪好多都感染瘟疫,一头头比赛般倒下,以至于很多养猪场血本无归,老板抱着脑袋哇哇大哭撞墙。周友的养猪场在白云深处,四边青葱翠绿,溪水潺湲,隔绝红尘,一头头猪隐士一样远离尘俗,远离喧嚣和病菌,长得肥胖憨厚,摇头摆尾,健壮有力。猪瘟过后,猪肉价钱飞一样涨,好得不得了。周友生意也特别好,每天大车小车朝外运猪,呜呜来呜呜去。周友高兴得眼睛眯到一起,韭菜叶宽,腆着肚子,整日没事,进舞厅入宾馆,下饭馆去KTV,在胭脂水粉中忙碌着,周旋着。他可着劲儿地花钞票,打水漂一般嗖嗖扔着,谁知乐极生悲,病了,头晕,冒虚汗,用他的话说:“像是踩在云端里一样飘飘悠悠。”他去了省城大医院,医生检查后摇头,他没病,好着呢。他急了,拉着医生的手哀求:“请细看看,我有病,真的有病,很厉害。”医生笑了,别人有病想没病,这人咋没病还想有病?于是拿出检查结果,一项项分析,指给他看,最后告诉他,他身体超棒,回去想吃尽量吃想喝尽量喝,别悠着。
他一听脸色灰白,好像接到死神通缉令一样,失魂落魄回到古镇,听说华梓木医术高,于是联系上,这天下午来到“杏林轩”,一个大男人竟呜哇一声哭了,泪眼婆娑地告诉华梓木自己完了,没救了,医生都告诉自己想吃尽量吃想喝尽量喝,那不是完了吗?华梓木冷着脸,随他娘们儿一样嘟囔着哭泣着,一声不吭,诊脉,看舌苔,看眼皮,轻轻摇头不说话。
“我……没救了吗?”
“我说了吗?”华梓木抬头反问。
周友一听,毫无光泽的眼睛突然如来电的灯泡一样又闪闪发光,一把拉住华梓木的手,几乎声嘶力竭地道:“我……有救吗?快说啊,我有救是不是?”
华梓木没被他的情绪感染,冷静依旧,嗯了一声,缩回胳膊,拿起那支笔杆红润的毛笔慢条斯理地在墨盒里蘸了墨,在一张纸上开起处方来:东壁土半钱,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甘草四钱,黄芪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半钱,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山药二钱,大枣四枚。
开好药方,他让吴梅花按方抓药,病人煎服喝下,越快越好,越快疗效越佳。不然,时间一长药气散了,就没药效了。周友听了知道自己有救,再也不用担心小命,激动得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称呼都弄错了,连连对吴梅花道:“嫂子,麻烦你了,这是救命啊,快点,求你了。”说着,他连连作揖。吴梅花提醒,应该喊姨,自己都六十多了。然后拿着药单一味味看着,抬头告诉华梓木,有一味药柜上没有。
华梓木问:“啥药?”
吴梅花告诉他是东壁土。华梓木急了,放下手里的毛笔,背着手来到药柜前转着看着。药柜是百年以上的东西,他爷爷手里制下,边沿雕花镂纹很精致,虽陈旧,可透着一种红润一种光泽,显然是贵重木材。每一个抽屉都分四格,每格装一味中药。抽屉外面,按照四格药物分别写着名字。过去写的字已褪色,有的看不清了。现在的药名是华梓木不久前补写上去的,用行书。医生必须临帖,用他父亲活着时的话说:“开的方子蚯蚓回娘家一样,一看,就不是好郎中,马虎。”他父亲将医生从不称医生,叫郎中。华梓木继承他父亲的一些习惯,将医生称郎中,毛笔字临的《兰亭集序》,每个字都清新自然,秀挺有骨,很见功力。张老师听说后特意来看了,赞叹道:“梓木,这字放这儿可惜了,能当书法啊。”张老师是华梓木的老师,教过他。华梓木笑着让座递茶,连连道:“放这儿合适!”张老师没坐,拿着茶一边品一边走到柜前,一个药名一个药名读着,如读诗一样吟诵:“当归、半夏、空青、飞天、杜若、苏叶、泽兰……嗯,这字写这儿合适,和这些药名般配。”
华梓木每天没事,也会背着手看看这些药名,想象这些中药生长在地里时是什么叶子,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长的什么根茎,能治什么病,能和什么药相配。按说,他应当知道没东壁土,却不知怎么忘了,这时用手指曲起轻轻敲着额头自言自语:“忘记了,真没这味药啦。那咋行?这是君药,其他都是臣佐使,可以少,这味药万万少不得。”周友虽只懂发财懂赚钱,不懂药理药性,可听到东壁土是君药,毫无疑问是最主要最救命的,忙问:“东壁土是啥?很难找吗?”
吴梅花解释,东壁土是东边墙壁上的土,中药名东壁土。
周友长吁一口气,擦擦鼻尖上冒出的汗珠说:“这好找啊,古镇别的没有,还少了东壁土?”华梓木严肃地摇头,君药是什么?主药,马虎不得,不然这汤头就废了。而且,东壁土使用有讲究,百年以上有奇效,九十多年次之,八十多年更次,八十年以下药效就不咋地了。周友不解,华梓木分析起药理,早晨太阳照东墙,极阳极富朝气,能克邪降阴祛毒,东壁土接受太阳时间越长药味越重,药效越好,越灵验。
吴梅花忙提醒,小镇古建筑都是百年以上老房,有的还是几百年前的。
华梓木对吴梅花道:“你啊,那都是前几年修旧如旧整修过的,包括这铺子,还有山上古庙,你忘记了?几年?”
吴梅花不以为意道:“对付一下吧。”
周友听了连连摇手,人命关天,咋能对付?对付不得,最好用百年以上的老屋土。他说完,忙派几个人出去打听,不信偌大古镇就没有。打听结果,不远处牛家坪有个九十多岁的牛老汉,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儿子过活,住的房有两间是百年以上,现放着家具啥的。周友听了高兴道:“弄一包土来啊!”
去的人在他耳边嘀咕两句,他睁大眼道:“啥?三十万?一包土又不是黄金,恁贵?”
华梓木听了,在一边劝:“算了,贵得离谱,用别的土试试吧,不行再说。”
周友忙拦住,生命所关马虎不得。再说,三十万对自己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他带着钱,陪着华梓木一起坐车出了镇,去牛家坪牛老汉家,看着那两间房子烟熏火燎。问旁人,不止百年,已百年以上。华梓木抠下一块东边墙上的土看看颜色嗅嗅气味,还用舌头舔一下,满意地点头说好,药效好,劲儿足。周友听了眼睛喜得眯到一起,放下三十万块钱,让人在东边墙壁挖包土提着就走,路上反复叮嘱放好别丢了,这是君药,皇帝一样的药,就靠它保命。
第二天一早,牛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来到“杏林轩”,连连感谢华梓木救了自己,救了自己儿子。华梓木四周看看,天还早,没别人,忙叮嘱老人,这话以后不能说,不能让周友知道。老人点头表示理解。华梓木说完又笑道:“我不但是治那个富豪的病,还救他良心,他应感谢我。”
吴梅花却不这么认为,她被上次死人的事吓怕了,华梓木电话一响她就担心,是不是让上法庭,是不是又节外生枝有了变故。现在华梓木这么做虽说好,自己也配合着,可周友的病如果好不了,知道上当了找回来,估计就不是上法庭那么简单。
华梓木因为做了好事,沉重烦躁没了,或者说,被兴奋暂时压制住了,得意地喝着茶告诉吴梅花:“华神医开的药还能无用?那家伙身子给掏空了,我开的是补气药物,不敢说立竿见影,但保证能见效,让那富豪不再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当然,他悄悄告诉吴梅花,他附带还赠送对方一张秘方,以后得远离女人,不然再次生病,自己回天无力。
吴梅花放心了,指着华梓木笑道:“你啊,就会开些怪单方。”
华梓木乐滋滋道:“怪病就得怪方治。”
“真得百年东壁土?”
华梓木呵呵一笑:“没反作用。”
姜律师是在第二天下午离开古镇的。在古镇一天多时间,因为华梓木病人多,周友走后,仍被别的病人缠着,没工夫陪姜律师,都由王伯陪着。姜律师说,这次来真有不虚此行之感。华梓木留他,他摇头,等到将这场官司摆平后再来古镇,到时无论如何要华医生陪着,再去古镇金钱河下游看看月亮湖,看看太阳岛,再在太阳岛“无云渡茶馆”好好品茶,享受一下清闲。华梓木这次没能陪姜律师,感到很抱歉,连连说一定的,到时一定陪着去坐船游湖,钓鱼,去吃岛上著名小吃石板烤鱼,将鱼放在石板上烤熟,味道那叫一个美。姜律师听了忍不住吞口口水,笑着挥挥手,上了车,再次通过镇口石牌坊走向远处。华梓木站在石牌坊下挥手,竟有些送别故友的感觉,很留恋。他想,和有的人一辈子相处都如陌生人,生分;和有的人相处几天时间就能成为朋友。这个姜律师,是后一种人吧。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他的沉思。他打开,是吴梅花的。吴梅花在电话里让他赶快回来,有病人看病,是李大标。
他哼了一声,怼道:“快回来,再快我也不能飞回来吧?”
吴梅花一愣,在那边道:“咋的,尽会呛人?你飞啊,马上飞回来。”
5
古镇再好,古镇人再和睦,也有做人霸道不厚道的,李大标就是。李大标走路不知是胖,还是外八字,总是一摆一摆螃蟹一样。有时见人也不让,撞着了会一瞪眼道:“眼睛呢,长屁股上了?”大家习惯了他这样,再说,和他一般见识也掉价,让人看不起,于是假装没听见,转身走了。李大标很得意,以为自己牛,没人敢惹。可没人敢惹的人,病魔敢惹,上身折磨他,闹腾他。李大标腰上长了个疖子,是闷货。所谓闷货,就如烧火粪一样,在里面沤着烂着不出头,外面只有一点微微的红,如蚊子咬了一口一样。
这样的疖子很痛,最主要是朝里钻,朝血管里渗透,重的会要命。
李大标一路捂着腰去了“杏林轩”,请华梓木医治。华梓木接到吴梅花电话,转身朝回走,顺道看看关帝庙里关帝爷,一手抄须一手拿着《春秋》,细眯着丹凤眼认真读着;看王伯和张老师他们在那边石头亭子里下象棋,他帮着垫几步;看那边盆景店进的假山,还有各种盆景,和张老板谈谈根雕和盆景,随手买了一件小品:一个小小的陶制瓷盆,里面养一块怪石,怪石上长着一棵小小松树,斜着树干,虬枝盘曲,枯藤缠绕,很有画意。张老板不要钱,华梓木笑着放下盆景。张老板笑笑收下钱,华梓木才拿起盆景挥手走了,回到“杏林轩”放好,洗了手,坐在椅子上给李大标号了脉,看了疖子,看了舌苔,然后开了单方。李大标交钱,提着药包站起来往外走时,华梓木抬头慢条斯理交代一句:“有一味药没加啊。”李大标一听急了,回头再次到了华梓木跟前说:“加上啊,咋不加?”
华梓木看着桌上盆景,拿起瓷壶喝口茶吞下,缓缓告诉他,还没到时候。
李大标不高兴了,以为华梓木拿捏他,想要多挣钱,带着讥讽口吻道:“喝药还要时候啊?啥时合适?”
华梓木好像没看见李大标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似的告诉他,疖子冒出后,去找周七,让他狠狠抽几耳光,病就好了,不会再犯。
李大标愣了一下,点头笑道:“就这啊?好嘞!”他说完提着药包回去,按照华梓木的吩咐一通内服外贴,第二天起来,发现疖子出头,红得如桃,水灵艳丽,里面不痛了。他呵呵一笑,心想,自己疖子好了,干吗去找街上一个捡破烂的抽一顿耳光?如果这样,自己以后还能在镇上混吗?还能凶巴巴地让人怕吗?他于是哼着歌,坐在椅子上吱儿吱儿喝茶。他老婆不放心,进来轻声劝:“去吧,让抽几个耳光吧,治病治根啊。”他一听火了,要吃人一般凶巴巴地看着老婆,瞪着一对张飞眼道:“我去找人抽耳光,有病啊?”
他老婆忙道:“就是有病才这样啊。”
他气得哼一声,指着老婆道:“我看你有病,脑子让鸡蛋砸了,糊涂了。”说完,他拿着保温杯,懒得和老婆说话,一路哼着歌到街上转悠,走过“有钱当铺”展馆,走过那边的骡马会馆,在街角处,无巧不巧遇着捡废品的周七。周七也不知去哪儿捡废品了,脸上抹着锅烟子,黑一道白一道如唱花脸的。这个周七是外来人,一人一口到了小镇不走了,恋上这块风水宝地。小镇的村主任吴大有看他一人无住处,就将村里那边柳树旁几间独家空房给了他道:“住着吧,房得有人住。”周七摇头不敢要,怕租金太高给不起。吴大有告诉他,不要很多钱,到年底意思意思就行。周七住着了,很感激,每天捡拾废品,日子也过得安定了。吴大有做了好事高兴,去华梓木那儿闲坐谈到这事,恰好看见周七拿着一个蛇皮袋从那边过来,笑着对他们点头,就得意地道:“周七,咋样,那地方住着还可以吧?”华梓木对周七点头,同时竖起拇指对吴大有道:“做得厚道。”吴大有听了更是得意地嘎嘎大笑,公鸭子一般,告诉周七,这房是村上过去的空房,平时空着也是空着,没人住着照看破败得更快,更彻底。
周七听了连连感谢,未了补一句:“今年租金缴了。”
“今年租金缴了?胡说,给谁了?”吴大有不高兴,冷下脸。
“给李大标了,”周七说,“李大标上门要,说是他的房子。”
吴大有更生气了,公鸭嗓变成李逵嗓,马上去找李大标,自己是一村之长,自己同意将房子让周七住着,他李大标算哪根葱,凭啥上门要钱?李大标住在镇街那边老邮局旁,出门不远是金钱河,一片竹林拢着一片翠色。李大标坐在竹林石凳上正吧嗒吧嗒吃洋芋糊汤。吴大有喊声李大标,李大标一哽,一个洋芋进了喉咙,烫得吁吁吁半天才咽下去,缓过一口气,眼圈红了,泪流出来了,责怪起吴大有:“你不能让我将洋芋咽下再喊啊,这样会噎死人的。”
吴大有没好气说:“噎死活该。”
“我又咋了?”
吴大有气呼呼质问李大标:“你为啥要周七给你今年的房租?”
李大标脸红了,看着跟在吴大有身后的周七,眼光如刀冷冰冰杀过去道:“周七,我要租金了吗?”
周七朝后躲,被吴大有一把抓住胳膊道:“说,照实说,别担心。”周七受到鼓励,胆气又壮起来道:“那天,下雨那天,你不是来要了吗?”
李大标脸色更红了,如泼了盆狗血一样,简直能上戏台唱关公,可惜,他不是丹凤眼,是一双斗鸡眼。他假装忘记的样子,伸手拍着自己胖乎乎的脑袋想着,想了一会儿道:“哦,有这事,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事情。”这时,左邻右舍围过来,听了这话,都认为李大标不该,村里答应的事,咋的,还没他李大标顶事?再说了,周七一人一口不够可怜啊?也有的说,李大标就这样人,讹人,讹一点儿是一点儿。李大标脸更红了,鼻尖和胖乎乎的脖子都红了,白着眼睛大声道:“咋的,我不能要啊?那是我爹当村主任时盖的,我当然能要租金。”华梓木此时正好走来,他担心大家闹出事,左邻右舍的,到时就不好了,因此让吴梅花看着药铺,恰好听到李大标这话,接口道:“大标,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爹当村主任时盖的房你就要租金。当年,你爹还带着大家修了一条路,难不成你还要路费?”大家一看华梓木出面,都纷纷点头,说那不路霸吗?得坐牢。
李大标眨巴着眼睛嗯嗯啊啊,一时说不出话。
李大标老婆从镇河边回来,提着一篮子洗过的衣服。小镇有了渠水,本来可以在渠中洗的。可小镇人习惯成自然,一些东西还拿到镇河外,下了台阶到水边洗,这样干净。这样,渠水也干净,不会脏。她看到大家都围在自己门前,不知咋的,等到听到原因后,白了李大标一眼,问周七:“多少钱?”
周七说了,一天两块,七百三十块。
李大标老婆找了钱,给周七。
李大标也因此恨上周七,这家伙让自己丢面子,自己得捡回来,不然以后镇上还有他的位置吗?还有他走路的地方吗?那次,周七住的房旁臭不可闻。华梓木背着药箱恰好从那儿过去,捂着鼻子道:“老七,啥味道?”周七是囊鼻子,没嗅出来,指着那边一丛红红的月季花得意地吸溜着鼻子道:“花香吧?”华梓木呵呵笑着,四处转悠着,看见那边草丛里扔着只死鸡,烂成一堆鸡毛,指给周七看。周七看了挠头道:“哪来的死鸡?谁这么不讲德行啊?”华梓木想想,这事别人做不出来,也只有李大标干得出,于是拍拍周七让他别到处嚷嚷,对方本来借此出气,一旦被叫破更生气,还会报复。周七想想点头道:“好的,华医生。”
李大标晓得华梓木和周七关系不错,甚至处处帮衬周七,心想,他让周七抽自己耳光,一定是替周七出气,自己凭啥上当,傻啊?他想,也只有自己老婆傻乎乎的,听信了华梓木的话,让自己找抽。因此看见周七,他仇人一样狠狠白两眼,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在街道转一圈,没人理他,一个人很无聊地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谁知,当晚他的疖子痛起来,刀一样剜着。他哭爹叫娘在地上翻滚,哎呀哎呀叫喊着。第二天天一亮,爬起来一溜烟奔到“杏林轩”。华梓木还没起床,门还没开。他急了,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咚咚咚地敲门喊着华医生,求救命。华梓木匆忙起来开门,揉着眼睛看看是他,扔下一句话道:“我救不了,找周七,他行。”
李大标愣愣,一边呻吟一边不相信道:“管用啊?”
华梓木仍是一句话:“信,就去。不信拉倒。”
李大标去了,一路在街道跑着,打问周七下落,跑到街道那边几株桂花树下,看见周七提着个蛇皮袋过来。此时太阳已出来,照得整个古镇如荡漾着一片薄薄的水,街道上行人也渐渐多起来,闹哄起来。李大标顾不得人多害臊,顾不得和周七结下梁子,更顾不得解释,一把拉住周七的手道:“快,抽我几个耳光。”周七吓了一跳,他心里一直怵着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躲着他,有时在街道遇着都会赶快转身,走入别的僻静小巷,避免招惹麻烦,没想到自己躲着躲着,现在事情找上门来了,这个李大标竟让自己抽耳光,啥意思?难不成他到时用这做借口揍自己,为上次要钱的事出气?难道他在自己房边丢死鸡还不解气?嗯,有可能,昨天看见自己,这家伙还白着眼睛望自己。自己不能上当,给他找借口。
周七转身准备躲开。李大标忙一把拉住他不让走,指着自己馒头一样的脸带着哭腔道:“抽我耳光,求你了。”周七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连连摇手结结巴巴道:“我……不会打人,我不……”街上过往的人们见了,都好奇地围拢过来,不知道这个李大标又怎么了,欺负老实人?李大标的疖子使劲儿痛,如刀尖在里面剜,他再也顾不得尊严,咚一声跪在周七面前道:“求你行行好,抽我耳光吧。”旁边人见了,开始惊诧不已,接着开心了,都使劲怂恿周七:“抽啊,快抽啊。”有的甚至扯着周七的手道:“他让抽的,不抽白不抽。”更有年轻人撸了袖子跃跃欲试准备代劳。李大标见势不妙,如果这些人出手,瞅那狠巴巴的样子还不把自己打个半死?他忙忍住疼声明,必须周七抽,别人抽,他到时会还回去的。周七在大家鼓动下,无可奈何,咬着牙走上前,抡圆胳膊噼里啪啦就是几个耳光抽在李大标脸上,放鞭炮一样清脆响亮。李大标的脸更胖了,发酵馒头一样泡乎乎的。
人们见了都纷纷叫好,过年节一样。
李大标血气上涌,浑身发热,脑门儿冒汗,耳朵里嗡嗡如蜂群乱飞乱舞。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耳光?受过这样侮辱?昏昏沉沉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指着周七道:“狗日的,你……”
周七吓坏了,忙摇着手道:“你求的,你让我打的。”
李大标听了,下半句话吞回去。是的,是自己求的,自己在人多广众中跪下求的,怎能怪人家?他摇着头朝对方有气无力挥挥手。周七拿起自己的蛇皮袋转身就走,眨眼工夫不见了影子。其他人也都纷纷散了,忙自己的事去了,将他孤零零扔在那儿如一堆破烂。李大标一个人坐着,喘息着,将头靠在大腿上,许久,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家走去。他感到,自己疖子不那么痛了,减轻了,可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沉甸甸如压满了大石头,透不过气。几天后,他再上街时如变了一个人,走路再不是螃蟹样,也知道让人,也知道点头问好了。至于原因,他在“千里香酒家”喝酒后悄悄告诉别人,一直以为自己很牛很厉害,大家都怕他躲他。原来,大家竟这样恨他。一个人让别人恨得牙痒痒,算是活窝囊活变味儿了。
华梓木正在忙着给人扎针,听到病人传言,拈着银针许久评论一句:“病好了。”
吴梅花在旁边帮忙,补一句:“这样的人不能惯着,得这样治。”
华梓木听了吴梅花的话,抬头好像忘记了扎针似的,定了神。病人提醒说:“华医生,扎针。”吴梅花也忙提醒道:“扎针啊,咋糊涂上了?”他这才醒悟过来,扎了针后,再次接着吴梅花刚才的话头道:“老婆子,你那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有些人不能惯着,得治。”
H34IYKtY/O2YA5mP2DTsN9vF1QykHSX/JPvRp5Axzfw=吴梅花不知道他怎的突然又想起那话,笑着摇头自言自语说:“神神叨叨,没个正形。”
华梓木仿佛没听见,洗了手,擦干,转身坐下,拨通姜律师的电话。姜律师以为他又谈和解的事,再次劝道:“华医生,从最近收集的材料看,我们怎么都占理,为啥要和解?要接受对方讹诈?华医生,我们这样做起不到别的作用,只会助长一些人的侥幸心理。”
华梓木在这边呵呵笑起来,告诉他,自己现在想通了,和他想法一致,要做好人,可以将钱捐献给学校,或养老院,像那个年轻人,坚决不捐,不然的话,自己真会里黑外不明了。
“对,就是。”姜律师在那边高兴地道,“这么说,我们准备上法庭?”
华梓木果断地说:“是的,上法庭,得治治那小伙子的毛病。”
那边,姜律师很高兴,一拍桌子啪一声,大声道:“我支持,得治治那样的病。”
吴梅花从里屋进来,只听到华梓木后半句话,看看四周,这会儿没来病人啊?不解地问:“给谁治病?”
华梓木笑笑没回答,心里一片清澈,敞亮,过去怕麻烦、怕影响自己声誉、怕谣言四起等担忧,这会儿一扫而空。外面石榴花开得如火,已是夏天,傍晚的蝉声清亮如水,四处流淌。他想,自己得出去走走,回来后还没出去转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