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还可以插枝

2024-07-29 00:00:00马富海
躬耕 2024年7期

1

昨夜落霜了。

地上尽是些枯黄的梧桐树叶子,像一地癞蛤蟆在簌簌索索地乱挤乱爬。学生们挥起扫帚,前脚刚清扫完毕,一阵冷风吹过,回头一望,又是一地乱爬的癞蛤蟆。院墙上,昨天还骑着铁篱笆吹喇叭的牵牛花,今早叶和花全蔫了、黑了。角角落落里的杂草,黄的黄,枯的枯。唯校院一隅的月季园里还有花儿绽放,仿佛月季园还滞留在暮春时节。

月季园里满地衰草,月季花蔫儿吧唧,算不上繁盛。但在黄叶飘零的初冬,这鲜活样儿还是叫人心动,

早饭时间,李小贤往大门外走,目光被绽放的月季花粘住,扭着头走过月季园。到了大门口,要开大门了,又被月季花拽了回去。他放弃了走出校园的想法,决定进月季园里转转。

月季园与校园的中心马路隔了一道矮矮的铁栅栏。乳白色栅栏高不及膝,由两根绿色横梁串着,半尺远竖一根,半尺远又竖一根,一根接一根,绕了月季园一圈儿,像给月季园戴了一条白珍珠项链。李小贤抬起左脚跨过栅栏,后面的右脚抬得不够高,被轻轻绊了一下。李小贤回头看了一眼栅栏,骂道:“你阻挡老子进花园!老子偏要进!”他退出去,又重新跨越了一次栅栏。这次没被绊着,李小贤明白了,设置这个小栅栏,不是禁止人进花园,是提醒进园赏花的人不能太放肆。

李小贤何曾放肆过?他若是个本地的女老师,一定会天天早上跨过栅栏,进花园里剪几朵盛开的月季花,插到花瓶里,摆到书桌上,让自己天天浸在花香里批改作业编写教案。可他是一个小伙子,在尽是女老师的办公室里,不好意思这样干,就像他是一个外乡人,在这里,说话做事不能由着性子。

太阳升起,阳光回暖,月季园热烈了些。以红色为基调的月季花,淡红、嫩红、大红、深红……几百朵里,不见花色相同的。即便是同一株上的花朵,也浓淡有异,是绽放的时间相差太大吧?鲜亮的花儿不多,又蒙着尘灰,托举红花的绿叶大半残损,让点缀其间的十几朵白月季花耀眼得像十几团雪。

白月季花典雅里透着傲气,望见便使人心生敬意。还有个别墨月季花和蓝月季花,像电影《倩女幽魂》里陷害聂小倩的妖女,叫人怜,又令人厌。

不断有花瓣被冷风吹落。

李小贤的目光在月季园里搜寻,他在寻找一朵与自己有缘分的月季花。提起这个“缘”字,令他记起了一出叫《花为媒》的古戏,李小贤的嘴角咧了一丝苦笑。

四年前的九月,他上大一,是大学校园里的一个全身泛着土腥味的懵懂新生,因为从未在秋天见过碗口大的月季花,他被校园里的月季花惊讶到了。

2

那是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天上的绚丽晚霞与绿色校园里的灿烂月季花交相辉映,校园如同一幅动态油画,李小贤似在画里游走。一园月季花刚看完,一大片月季花又别有洞天。李小贤辨不出南北东西,忘记了是闲玩,还是吃饭。转悠了大半晌,赞美月季花的诗歌想不起一句,他怕亏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将鼻尖对着月季花,嗅食月季花的香味儿。

花园外,校园里,成群结队的同学们匆匆忙忙地赶往餐厅里吃饭,另一些,悠悠闲闲地从餐厅走出。秋天的月季园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没几个人驻足观看。李小贤从人流里溢出,轻轻挪开围栏的铁栅门,轻手轻脚进了月季园。他相中一朵绽放得极艳丽的猩红月季花,心里痒痒的,禁不住想摘下来。

一个园丁蹲在月季树下拔草。月季树满身刺,从月季树根部憋出来的枝条张牙舞爪,园丁要躲过枝条上的尖刺,将手伸到树下的角落里,稍不留神她的手和脸就会挨扎。看到园丁在专心致志地拔草,李小贤知道,有机会摘花儿。

那朵花袅娜于园丁的背后,距离铁栅栏门三四米,正仰面向着天边的晚霞欢笑。进了月季园,李小贤先假装对铁栅栏门边的月季花兴趣极大,这个嗅嗅,那个闻闻,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园丁的动静,慢慢接近那朵月季花。

校园里的喧闹是极好的掩护,他安安静静地走到那株月季树旁,先将鼻尖挨着花蕊嗅了嗅,再斜着眼睛观察那个拔草的园丁。一切正常,可以折花了。

“摘花了!偷花了!”

李小贤的左右手刚捏住花茎,还没有用力,就听到有人喊叫。他忙将手缩回,左手的大拇指碰住尖刺。“哎哟!”他赶忙将受伤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

他那时不怎么怕,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还是个大学生。摘一朵花被园丁看见,不至于让他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仓皇逃跑。他没动,装得像闲人一样,站在花园里张望。

“干啥哩?”那个园丁站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是个大婶。“你个大小伙子,也进来摘花?”

他的脸热了,不去看园丁,转向“偷花”声音传来的方位。西边,夕阳的绚丽晖光里,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同学,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她头上的马尾辫和身上的一袭白裙,随着她咯咯咯的笑声有节奏地抖动着,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白月季花。李小贤的脸更热了。

大婶看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娇笑嫣然的女同学,宽厚地笑了,说:“你俩干啥哩?没事去别处玩,干吗在这里逗我?”

园丁把他俩当成嬉闹的小情侣了。他其实不认识这个女同学,到校第一天,又不是一个系的,也许在报到的路上碰过面吧?李小贤嘴里含着手指头,往花园外走,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同学,似要把心里的怨气喷洒到她的得意上,止住她放肆的笑。

“哟,玩笑呢,咋还恼了?”

他有点儿怨气,恼怒却谈不上。女同学的话把他逗笑了,从嘴里撤出受伤的大拇指,李小贤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嗔怪道:

“你吓了我一跳!”

“这么胆小吗?嘻嘻”

“胆小了才偷,若是胆子大,还用偷?明抢就是。”

女同学这么有趣儿,李小贤自然也要说些有趣的话。

“嘿,手扎流血了还!流血了你咋不哭哩?”

看到他吐到地上的唾沫是红的,她进一步逗他,似是把他当成了傻小子。他顺着她的意思装起了傻,嘟哝起嘴,气呼呼地撒娇道:

“你害得我都扎流血了,你得赔偿我。”

“我赔偿你个糖疙瘩!”

女同学一蹦一跳地走掉了。万千月季花在暮色里渐渐模糊,这妙人儿却极清晰地印到了李小贤心里。

过了些天,李小贤在学校超市里看见她在买糖果,逗了一句:“哈喽——你买糖是赔偿我吧?”

姑娘抬起头,见是李小贤,嘿嘿嘿笑起来。她真的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了李小贤手里。

“赔给你!这下你心里美了。”

“当然美了,这糖多甜啊!”

出了超市,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他们才算真正认识。李小贤了解到她的名字叫张悦,中文系的,是同一届同学。成了熟人,交往多了,两人的关系越走越近,四年的大学生活,他们谈了三年恋爱。在月季之乡,他们的爱情像月季花一样开得灿烂而繁华。毕业前,她要求他到她的家乡工作,他答应了。

一个内地的农业县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一个外地大学生最适当的工作是考特岗教师。九月一日,她把他送到这所农村初中,进了校门,看到这个校园里也有一个月季园,两个人对望一眼,开心地笑了。

嫁接到蔷薇树上的月季花开得硕大、层繁、艳丽,如同他们的未来生活。

3

与大学校园里的月季园比不了,这个农村初中里的月季园小了很多,品种还杂。在校园的大门口,主马路的右侧,一进校园就能看到。园里修有窄窄的砖铺路,受“曲径通幽处”诗句影响,小路修成了“之”字形,顺着“之”字的尾巴往“之”字的头上走,人在花丛里徜徉,脚下的路面总被月季树根部冒出的枝条拦住。这个花园管理得太粗糙了,没有专职园丁,别说除草,连必要的修剪都没有。

“之”字路的顶端是花园中心,一个砖铺的四方平台,平台上摆了一张大理石圆桌,围了一圈大理石圆凳。坐到凳子上,一只肘支着石桌,手掌托着下巴,李小贤开始观赏满园的月季花。

他像入定的老僧一样沉浸在月季花的香味里。

在大学校园里,李小贤见过园丁移栽月季,张悦还带他去世界月季园里看月季嫁接。那种嫁接技术,李小贤看一遍就学会了。

先在园里种上蔷薇,养大后,用小锯将旺盛的枝条距离地面两三寸处锯断。在锯断的横截面上,用利刃在中间割一个缝儿,将别处剪的壮硕的月季枝的下端两面削平,削得若刀刃一般,插进缝隙里,用胶带缠紧,包裹严实,弥合后,长成一个整体,一棵灌木的蔷薇就改造成乔木的月季。

月季、蔷薇、玫瑰,这三种花木属于同一种属,基因相近,嫁接到一起不会产生生理排斥。在人的干预下,分岔生长的生命走向,意外地又走到了一起,创造出一种更加美妙的生命奇迹。

李小贤来这里前,李小贤相信自己会像月季嫁接到蔷薇根上一样,能很快与同事们融合到一起,并创造出自己的生命奇迹。工作后,才发现,自己错了。在陌生之地,他像眼睛里的一粒沙,完全融不进这里人的生活里。说话的音调上有差异是小事,不明白他人说话的深层意思。无人聊天,找不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一个散步消遣的地方可去……他总也找不到那种来自大地的踏实感,仿佛整天悬在半空中一样无可凭依。他唯一可以衔接的人是张悦,他就像嫁接到张悦这株蔷薇根上的月季枝一样。

来学校上班的第一个晚上,李小贤心里寂寞,一个人踱到这个月季园里。像今天这样,也坐在石凳上,观看月季花。夜色里,月季花太模糊,他忍不住掏出手机,拨了张悦的号。可是,接到电话的张悦没了往日的默契,她开口就问李小贤:

“有事儿么?”

“没事。我想你了。”

“哦。我也想你。”

“那你来我这儿吧,我孤独!”

“你说啥?”

“我说你来陪陪我,夜里太难熬了。”

“难熬?你后悔了?”

李小贤无法回答。他确实有点儿后悔,但他需要的是张悦的安慰和体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要一个人长久地住下去……李小贤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把我一个人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孤独寂寞。”

“看来你真的后悔了!”

“是后悔了。”

在老家上班的张悦体会不到外来人的孤独寂寞,李小贤生气了,牢骚出了心里话。这话激怒了张悦,她在电话里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后悔。你这人,到一个陌生地方工作就受不了,像个男子汉么?我明天早上就要上课,今晚得备课,忙死了。白天送你上班,给你安排住处,晚上还得听你这个大男人腻歪……”

上班第一天,就和张悦吵起了架。原因,早就埋下了。

4

来参加招聘考试的时候,李小贤以为未来的岳父岳母会热情地接待他这个准女婿。当他提着大包小包下了公交车,看到张悦站在一辆家用小轿车边微笑,没有预想的那种欢快地跑上前拥抱他的情节,他心里就“咯噔”了一小下。他知道张悦家的条件好一些,家里有车,张悦有驾照,他以为张悦会一个人开车来接他。张悦的矜持让他明白车里有一双审视自己的眼睛。那个人不下车,冷漠得不如一个出租车司机。

李小贤提着大包小包往张悦这边走。张悦替他打开了汽车后备箱。

放完行李,盖上后备箱,看见张悦拉开了轿车后座的车门,李小贤示意张悦先上车。张悦嘻嘻笑着躲到了一边,李小贤只好先上了车。上了车,他往最里面坐了坐,为张悦腾出宽大的座位,还暧昧地说:“上来吧!”尴尬的是,张悦笑着,“嘭”的一声关上车门,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前面的副驾位上。李小贤看了看司机的后脑勺,问候道:“叔叔好,辛苦你了。”张悦扭头介绍说:“这是我爸。”李小贤再次问候:“哦,是叔叔。叔叔看起来好年轻、好潇洒!”这话言不由衷。对于一个待自己非常冷淡的人,如此讨好他,李小贤心里涩涩的。那人仅仅侧了一下脸,点了点头,脸上没有绽放一丝笑意。李小贤伸出右手准备握手,那人的两只手握着方向盘,没动一下。李小贤尴尬了,他意识到,第一次见准岳父,没被认可。

满心欢喜地见到了张悦和准岳父,被兜头浇了一盆子冷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李小贤的意识里泛起。

李小贤有许多话要跟张悦说,如此境遇下,他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一些与招教考试相关的事务。

汽车没有驶进张悦家所在的村庄,进了县城,拐进了宾馆里。他们早就给他订好了房间。晚上,李小贤与张悦煲了几个小时的电话粥,聊得还算投机。尽管李小贤已经感觉到张悦父亲的不满意了,但他俩还是相信,只要考试上岸,以后交往多了,深入了解后,一定会被认可的。

考试结束,出了考场,李小贤对张悦说,不去她家了。这是李小贤对张悦的一次试探。回到自己家,李小贤和妈妈说起这次试探,妈妈笑呵呵说:“崽啊,你都去参加考试了,还试探个啥?咋跟个小姑娘似的。直接去她家里啊!你一个大小伙子怕个啥!”

爱情经不起试探,人的直觉有时候比深入思考还要准确。现在,李小贤知道,上班前后,张悦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不过自己背后有妈妈支持,决心下得早一些。

收到考试通过的消息,李小贤迟疑了。他知道自己的爱情遇到了阻碍,但他那时候还不相信会失败,又对张悦十分不舍。他觉得,自己远离家乡,跑到张悦的老家上班,与入赘没有区别,是一场豪赌。这么大的牺牲,总能感动张悦和她的爸妈吧?

这种吃了亏的想法,让李小贤觉得张悦亏欠了自己,她应该多付出一些。

这是自己的错!

5

李小贤环顾整个花园,他发现自己被月季花环绕着,仿佛不是置身于万木凋零的初冬,而是坐在春天里。被满园的月季花感染,李小贤内心里的愁苦被盛开的月季花稀释得不那么浓稠了。

生活里不是只有黑,漆黑的夜里,抬起头,就是满天繁星,就像冬天里不只有衰败,月季园里就有花儿开。

被妈妈鼓励后,李小贤再一次鼓足信心来到了月季之乡。遗憾的是他和张悦没有分配到一个学校里。他曾向主管分配的人提出过申请,主管人员应允了,还开玩笑地说:“月季之乡欢迎你,祝你们幸福。”后来他想明白了,是张悦家里另有交代。

上班第一天就和张悦吵架,让李小贤感到沮丧,却也使李小贤见到张悦的愿望更加强烈。第二天,李小贤就到镇上买了一辆小电摩,去找张悦了。他是去向她炫耀的,更是找到了一个与张悦和好的理由。两天后,张悦来看他,开着她家的小汽车,“嘀”的一声,停在李小贤的住室门口。李小贤第一次感觉到和张悦有了距离。尽管他们那时在商量,遵照习俗,应该尽早去一趟张悦家,正式见见她的爸妈,确定一下两人的关系。

李小贤提议时,嘴上铿锵有力,心里却怕怕的。张悦爸爸的冷漠在李小贤心里留了阴影,这阴影让他跟张悦站在一起,开始自卑:社会不是校园,上班后,成了老师,生活和交际不再单纯,环境生疏,农村学校里接触面太单一,使李小贤拘谨得还像个小草芽。张悦则不同,她回到了老家,回到了熟悉的圈子里,她已经从鱼缸跳进了大江大湖里,她活泼、阳光,像正绽放的月季花。

商量了两次,李小贤决定豁出去:第一个周末,去张悦家。

李小贤给张悦的爸妈带了些老家的特产:干竹笋、临武鸭、仁化银毫茶叶、汝城香菇。大大小小五六个纸盒子,小电摩上堆得满满当当。依据手机上的定位,李小贤摸到张悦家所在的村子。张悦如约等在村头,她还调皮问:“第一次上门,你怕不怕?”李小贤忍住心虚,笑着说:“总得有这一次,有什么怕的!”他其实心虚得厉害,和张悦并肩走过上千次,那天,才发现,自己与张悦的个头差不离,没有身高优势。他暗暗地盘点了一遍自身的条件,岂止是没有身高优势,除了对张悦的爱,他没有任何优势。

李小贤忐忑不安地走进张悦家院门,迎接他的不是张悦爸妈的笑脸,而是张悦妈妈的怒目。

“都说过不叫你来,你还来干啥?”

“阿姨,我来看看你们。来的时候,我爸妈就叫我代他们问候你们。”

“好好的,问候个屁?”

李小贤的脸热辣辣的,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笑容。停放好小电摩,抱上礼品,李小贤低着头向张悦家的堂屋门走去。他怎么也想不到,张悦的妈妈会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夺过怀里的礼品盒,扔到地上。

“谁稀罕你的东西!滚出去!”

李小贤的头“嗡”的一声懵了。李小贤和张悦商议的时候,猜想她妈妈会像她爸爸一样对自己冷漠、无礼。把礼品扔到地上,把人往外赶,如此决绝,让李小贤始料未及。

“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张悦。她喊了一声“妈”,泪水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下意识地弯腰拾起一个礼盒。

“妈啥?家里找不来能结婚的人了?!”

张悦妈妈的怒火正旺,看见张悦拾起了一只礼盒,一脚飞出,踢中了张悦刚拾起的礼盒。系礼盒的绳子撕破了盒子,礼盒飞出院门,重重地摔到院门外的马路上。

李小贤哪受过这样的侮辱。他转身推上小电摩,出了院门。小电摩的前轮轧住礼盒,车子侧歪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李小贤不管不顾,抬腿跨上小电摩,启动电门,向村外冲去。泪眼的余光里,有好多人影从两边掠过。

李小贤气极了,张悦把他的手机打爆了,他都没接。

6

第二天,张悦把那些礼品送了回来。看见礼品,李小贤眨巴了好几下眼睛,他不敢相信,张悦会把礼物退回来!礼品退回来,意味着婚事完蛋了啊!这礼品不是聘礼,也不代表订婚,但它是见面礼。连见面礼都原装退回了,还是张悦自己退的,是张悦和她爸妈一个意思吗?

李小贤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这是啥意思?”

张悦不看李小贤的脸色,也不回答李小贤,抱着礼品就往屋里放。李小贤抓住张悦的胳膊又追问一遍:“你把礼物拿回来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妈叫我拿回来!”

“你妈叫你拿回来,你就拿回来?”

“那是我妈!再说了,这么好的东西总不能扔了?”

“你可真是你妈的好闺女!”

“她是我妈!”

“你妈?你这么听你妈的话!那咱们分手!”

“分手就分手!”

张悦摔门而去。

九月底,临近国庆节假期,经过三个星期的冷静思考,想到张悦不经爸妈答应就同意自己去家里,想到张悦委屈哭泣的样子,李小贤想开了,张悦的爸妈看不上自己,张悦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李小贤决定利用国庆节五天假期,约上张悦外出游玩一圈,补上双方冷战造成的隔阂。李小贤以为和以前一样,吵架之后,自己想通了,先低下头,给张悦一个台阶,就会和好如初。可是,等他跑了几十里路,到了她的学校,推开她的住室门, 才知道,上班后,已不同于上学时。

张悦的住室里,一个小伙子坐在她的办公桌前,与桌子角坐着的张悦在头对头面对面地聊天。看到了李小贤,小伙子不嫌尴尬,站起身,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小贤来了,进屋里坐。”

他抓住李小贤的手,友好地摇着。他的手大而有力,握得李小贤的手掌发疼。他还比李小贤高了半头。

他热情地为李小贤让座、倒茶,俨然是那间住室的主人。他的坦荡和热情让李小贤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

7

“嗨——谁叫你来偷花的?”

又是一个女生在逗他。这一次,李小贤一点儿也不慌。校园里没有园丁,他又是一个老师,花园里修有路,允许人到园中游玩。周末,李小贤无处可去,时常走进花园里,坐在石凳上看手机。他曾设想与张悦一起在园中散步、聊天、赏花,但是,没有机会了。

李小贤回头循声望去,是三个本校的女老师,她们来学校任教的时间不一,有一个也是今年来的,可她已经融入其中了。

“你们干啥去?”

“逛超市去!”

李小贤很想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去,但他觉得那样说太唐突了。女孩子们一起说说笑笑,本身就是一个整体,自己厚着脸皮跟着,加入不了她们的谈话里,显得多余。

“你去不去?”

“不去,没啥可买的。”

说过不去,李小贤又后悔了。他们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尽管平时交流不多,三个多月的相处,彼此也熟悉了。这些女老师还是一身的孩子气,她们的办公桌上堆放着零食,嫌学校食堂里的饭菜没滋味,时常结伴下馆子。吃饭时间出去,一定是餐厅的饭不合她们的胃口,又商量着上街吃吧?她们说去逛超市不像是真话,应该是应付自己。

“你不去,我们走了。”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李小贤久久不能收回目光,她多希望张悦也在其中啊!如果张悦在,她嫌食堂的饭菜无味,自己就开小灶,想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李小贤以前没做过饭,上班后,遇到了周末,学校里没饭,只能自己做,他为此置办了一套炊具。张悦第一次来看他那天,刚置买的炊具没用过,没食材,也不会做,李小贤将两个馍馍切成小块,放到锅里煮了煮,兑一撮盐,滴几滴食用油。

学生们都进教室了,老师们都回了办公室,校园里安静后,李小贤带着张悦去街上。一个分分钟就能从街北头走到街南头的小街市,李小贤比张悦更了解。下午两点多,他们在街上找到的饭店都打烊了,只能到商店里买几袋方便面回学校里煮了吃。

现在想起来,张悦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与李小贤产生疏离的。爱情这个胶带太过柔弱,在大学校园里,他们吃了上百次方便面都是你侬我侬;上班后,吃一次就被生活扎了一个洞。李小贤那时没意识到他们的爱情出了问题,还在埋怨张悦:作为一个女的竟然不会做饭。李小贤不认为自己没有准备好做丈夫,只埋怨张悦没有准备好做妻子,而他,还计划着年内就把婚事办了。

8

从月季丛里走回到石桌边,脚下一定得踩着蔷薇的枝条,因为那些枝条横七竖八,差不多将地面界成了网格。它们都是今年的芽儿,只半年多,就长成小拇指粗、近两米长的枝条,可以剪下来编箩筐了。枝条是从树根处长出的,树根是蔷薇根,所以,它们是蔷薇的枝条,比那些树干上的枝的长势旺盛多了。四尺来高的树干顶部也发了一圈枝,但那些只能叫树枝,因为它们一尺来长就开始分岔、开花,不成条、不粗壮。它们是月季。

嫁接到蔷薇上的月季远没有自生的蔷薇生命力旺盛!

李小贤从张悦零星的话里得知,那个小伙子和他在一个学校,早上班一年,对张悦各方面都很照顾。他们的父辈就是相熟的朋友,他们的父母一直在促成他们的婚事。

李小贤能想象到,在与张悦冷战怄气的三个星期里,那个男孩一定是天天守候着她,用他真诚的话语安慰张悦;用他做的美食喂养张悦;用他超强的耐心温暖张悦。三周有余,二十多天里,自己在做什么呢?自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赌气。

爱情的天平在悄悄地倾斜。三个星期里,李小贤都沉入自己的痛苦里。角色的转换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小贤第一次与那个小伙子对视,就从他坦然自信的态度上猜到,人家是有备而来的,而自己愚蠢得只知道生气。在那一瞬间,李小贤从男主变成了照亮他人的电灯泡,像一个大傻子。那两个人,则成了对大傻子关怀备至的大哥哥大姐姐。他们的热情让李小贤感到自己忒可笑、忒可悲。李小贤知道自己和张悦彻底没戏了。

临走的时候,那个男孩大度地说:“小贤,没事了来这儿玩。”

“玩个锤子!”这话李小贤没有骂出口。他也没回头,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泪水盈满眼眶的丑态。李小贤硬着脖子挥了挥手,故作潇洒地说了一声再见。他知道,再见的另一个意思,是自此一别两宽,永不再见。他相信,张悦和那个小伙子一定读懂了。

国庆假期,李小贤回了老家,做了不再回来上班的打算。

回到石桌旁,李小贤没有往石凳上坐,他有意识地不去重复刚才做过的事。李小贤决定折一束月季花,拿回去插到瓶中,摆到案上。不是献给张悦,是献给自己,敬这刻骨铭心的生活。

他试了试,月季的枝柔韧,不易折断,需要一把剪刀。他没有剪刀,他的住室里只有一把大菜刀。

用一把大菜刀砍一枝月季花,李小贤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9

月季树不怕修剪,只要肥和水跟上,适当的修剪会使月季越剪越旺,修剪后发出的新枝还会开花儿,冬天也会开花儿。所以说,不惧暑热严寒的月季,其生命藏在春天里,只要它活着,什么时候都是春天。李小贤曾在大学校园里见过被冰雪封冻着的月季花,俨然琥珀里灵动的万年标本,它们比琥珀里的标本更灵动,因为冰冻着的月季花还拥有鲜活的生命。

国庆假期里,李小贤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天都在辞工和继续上班的分界线上来回跳跃。他是冲着爱情来的,爱情消失了,去上班还有什么意义?嫁接失败的月季不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吗?

三天后,李小贤离开床铺、离开家,在外面晃荡了一天,他甚至在思量活着,还是死去。老家的村后有一条小河,河里长满了芦苇。小河曾是他童年的天堂,他像小时候一样,下到河水里,想用清凉的河水洗去一身的愁苦。河水清浅,才刚刚没过脚脖,洗一把脸都能将水搅浑。他沮丧极了,只好上岸,沿着河堤向远处走去。无聊的他折了一株芦苇,一路抽打堤岸上的杂草,思考着那句名言:“人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也是一株会思想的月季吧?嫁接自己的月老怎么会百密一疏呢?

答案应该藏在月季之乡。既然自己也是一株月季,那就回到月季之乡,找到失败的秘密。妈妈也劝他说:“去上班吧!你是一个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已经选择了,就不要半途而废。”

李小贤决定继续上班。

他的菜刀挺锋利,用来砍月季柔软的细枝却不适宜。月季花遭剧烈震动,抖落了几片花瓣。他要的是完美的花朵,所以不能砍。他重新锁定了一朵猩红月季花,左手捏着枝尖,右手挥刀去削,利刃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似无任何阻挡一般在眼前一闪,那枝月季花就悬在了李小贤的手上。

一刀削出,花儿到手,李小贤心里顺畅了些。

削得一朵,回到石桌旁,将花儿放到石桌上,抬头望向满园的月季花,李小贤生出了再削一朵的想法。转身回到月季丛里,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他看中了一朵白色的,拎着菜刀向一朵白月季花走去。

“哈喽——李小贤,你怎么杀花啊?”

不用回头,李小贤也知道是那三个逛街的女老师回来了。

“你这个人真不会怜香惜玉。拎一把菜刀杀花,你太煞风景了!”

李小贤当然知道拎一把菜刀砍花儿太不相宜。她们的嘲弄让李小贤心中隐隐不快,是把李小贤看成了粗鲁人吗?若是张悦说这样的话,李小贤一定会俏皮地与她对上几句,可惜她们不是。李小贤感到她们有看不起自己的意味儿,他的脸热了,不接她们的话,憋着劲儿,快速挥刀削下那枝白月季花。

“李小贤,你多削几朵,我也想要。”

应该是那个与李小贤一起来报到的女老师说的。李小贤不说话,不看她们,勾着头走向石桌。三个女老师跑了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伸手就把石桌上的红月季花给抢到了手里。她不是讨要,是硬抢!李小贤更不满了。那个和李小贤一起报到的女老师迎着他说:“李小贤,把你手里的白月季花给我吧? ”

面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李小贤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法拒绝,他僵硬着脸将手中的花递给了她。

“哎呀,一身的刺。”那女的说话也娇滴滴的,太自我娇惯了。她眼中只有花儿,没看到李小贤的不悦面色吗?

“再给我削一个红色的。”

“给我削一支黑月季。”

“我要一朵蓝色的,蓝色的最妖艳了。”

这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不客气。她们指挥李小贤,削!削!削!直到每个人的两只手里都捏满了花儿,才客套了一句:“一会儿到我们那儿吃水果去。”她们嘻嘻哈哈地出了月季园。

10

李小贤知道,自己一个人摘三两朵月季花不算事儿,被她们三个一搅和,一下子削了一二十朵,校领导看到了,一定会说自己几句!学生们看到了,也会有样学样。李小贤不敢再削,拎着刀,低着头,踢着地,心情郁闷地走向自己的住室。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和张悦联系了。今儿早上,收到张悦一条微信。那个微信只有八个字:“对不起!我要结婚了。”他没有回复,纵然心里有许多怨言想说给张悦听,尽管那些怨言在心里反反复复揉搓了几万遍,揉得不怎么伤人了,他还是忍住没说出口。他宁愿那些愁苦烂到肚子里。爱情里哪有什么对不起?张悦移情别恋,是有原因的,不能全怪她。

最后一只靴子落地,事儿成了定局,李小贤愤懑至极。没吃完的饭食再也吃不下,扔下饭碗,走出住室,他想出校园,到旷野里大喊、狂奔。路过月季园,改变了主意,决定采一束月季花献给自己的过去。结果呢?……

李小贤真想躺到床上,把被子蒙住头,对着黑暗大声嚎叫。不行,这是在学校里。初冬的天气已经转冷,睡一觉起来容易感冒。不能睡,不能喊,李小贤将椅子搬到门口的一小片阳光里,“咚”的一声重重砸到地上,沉沉坐下。他靠着门,脚蹬着门框,闭上眼睛,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嗨,晒暖呀!”

室内无风,在暖阳里晒一会儿,人就意识蒙眬了,一声吵嚷又把李小贤拽回到阳光里。他睁开泪眼,是那三个女老师。一个人捧着一瓶花,一个人提一小袋零食,一个人提一小袋苹果橘子,站在门口,看着他笑。

就是再郁闷难受,李小贤也不得不露出了笑容,从椅子上站起。

“你们干嘛?”

“请你吃零食水果啊!我们说过要请你哩!”

“你不去我们那儿,我们来找你。”

李小贤刚闪了一下身,她们三个就鱼贯进入室内。李小贤对零食水果不在意,伸手接住月季花,擎在手上,意味深长地左看右看。白的、红的、蓝的、黑的,四种颜色的花各有一支,仿佛整个月季园都擎在手上,又像生活里的各种滋味都交给李小贤品尝。李小贤笑了。

他笑得很苦涩。

“看什么看,瓶里加了营养液,要不了几天,就会扎根呢!”

这话让心情冰点的李小贤精神一振:月季嫁接是一种栽培方法,插枝也是,自己来这里上班,原来是插枝!

抬头再看那三位姑娘,李小贤发现她们一个个比月季花都漂亮,特别是那个和他一起报到的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