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墙

2024-07-29 00:00傅友福
躬耕 2024年7期

1

父亲的电话来得很突然,原来,我家门前那截沉默多年的断墙,竟然发威了。一时间,我浑身像是被某种动物啃食后,产生了辣辣的疼痛感。

脑子里一阵痉挛后,才缓缓平静下来,没有时间咀嚼父亲关于残墙的所有描述。前段时间我跟主管闹翻了脸,也没好意思再待下去。不管怎么说,父亲这通电话,让我回家有了充分的理由。

冷静下来后,残墙的影像,一时浮现在脑海中。

若说这截断墙,打我懂事起,就存活在我的记忆中。每天一打开大门,断墙就呈现在眼前。它像父亲无法板正的瘸腿,母亲永无休止的絮叨一样,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碍眼,却不得不常常面对。我从没敢奢想它会给我们家带来什么幸运,就像永远也不敢相信父亲,有朝一日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一样。但这回父亲说得十分真切,即便是几分钟的电话描述,父亲长期懦弱的秉性,似乎不复存在。他的声音,激昂中携带着夸张,我能从电话中感受到父亲的表情和动作,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可爱。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有回忆一般的讲述,关于断墙的发现,它和我家是密切到人和影子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父亲说,爷爷是外来户,当年落户石桥村时,就寄居在石姓家族的祠堂里。爷爷是木匠,一手灵巧的木工活,成为木工中的翘楚。年轻时候的爷爷,帅气又英俊,后来和奶奶一起在村东头的簸箕岭边建起了四间草房。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家的雏形。

按照石桥村人的说法,簸箕岭是极凶之地,为蝎子穴。当地人别说是建房子,就是平时放牛羊,上山砍柴什么的,也不愿意往这赶。而这岭子确实是不同一般的山岭,一段圆形的地貌,呈簸箕一样UK1WkDboDvPluwZnUcXEuqLYRWEa/19hclQ1RLSoa+g=形状,随时倾泻出一切外物。当地人认为,这地儿不是居住之处。无奈爷爷无家可归,再怎么着,也比露宿野地安全一点儿。于是,爷爷操起工具,奶奶挑土填地。俩人就在簸箕岭下安起家来。

当时因为受空间限制,直至盖起房子后,爷爷才发现门前竟然有这么一截丑陋的断墙。断墙长约三米,宽六十多公分,高也六十来公分,像一张什么人早就设计好的长桌子。但是,墙面和墙头表面都凹凸不平,残留着很多不规则的坑点,像后来人们从月球上传来的照片那样,奇特又古怪,携带着一股远古的气息。据说爷爷曾十分讨厌这截断墙,并用洋镐锄头等工具,想铲除这碍眼的丑物。可是,断墙却异常坚固,洋镐和锄头卷起了嘴巴,也没能啃动断墙一点儿毫毛。后来爷爷断定,这应该是一堵前人遗留下来的墙。石姓家人十分忌讳它,刚好我家不姓石,姓肖。本地话肖就是烧的意思,没有相克相冲的可能。这不,几十年来,我家除了穷,依然平安无事。当然,如果硬要把大哥的木讷,父亲的残疾加进断墙的相克一说里去,也只能说明只是一点小瑕疵而已。

谁家没个小灾小病的?

2

傍晚时分,我走进了家门。

远远地,我就听到家里传来了尖锐的喧哗声。我家这么热闹的情景,打我懂事起,从没有过。

一进家门,村主任石建军也来了,这可是稀罕事儿。来的还有村里的其他石姓大户,石明理、石开源等族中颇有威望的老人,也都到齐。一群人把我家狭小的客厅,一下子填满了。在我的印象中,这些石姓叔叔向来和我家是井水与河水之别。他们的清,映照着我家的浊,从没有交集的可能。

见我进来,石建军首先打了招呼,其他人也跟着热情地询问起了我。好像人家是主人,而我则是突然降临的贵客。我只能友好又尴尬地跟他们点点头,然后这叔叔那叔叔一一问好。他们嘈杂的议论声,像极了早上的菜市场,音频有高有低,有激扬有感叹。这里繁杂的音调里,却只有一个共同的讨论话题。可我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一些生冷的词语,一时钻进耳朵里,什么巨型陨石、史前遗迹、人类文明等等。

印象中,这些叔叔们都没什么文化,对于这些生僻的词汇,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

我继续尴尬着,木棍似的杵在原地,失语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母亲赶紧从里屋出来,把我让了进去。

“妈,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母亲一直荡漾着笑容,脸上的褶皱条条舒展开来。

“咱家发了……”

母亲说着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兴奋的情绪,有所缓解。接着,母亲就跟我诉说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发生的惊人变化。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天上午,正是炎热的夏天,父亲和母亲正在地里收割稻子,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们。回家一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人背着一架摄像机,戴着眼镜,手上拿着小本子,正记录着什么。

父亲来到那人跟前,仔细一端详,并不认识他。也不可能是什么亲戚。虽然这十来年都没有亲戚到家里来,父亲还能确定,我家没有这么文雅而体面的亲戚。这时候,男人右手举着放大镜,正对着我家门前的断墙,仔细查看着。

“请问,你找谁,这是干什么呢?”

父亲除了年轻时外出打工三年,算是见了世面,回家后就没有出去过,说他是井底的青蛙一点儿也不为过。所以,面对眼前这个打扮独特的男人,父亲如见到外星人一样新奇。

见父亲到来,那人马上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放大镜推一下眼镜,激动地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

男人这么一说,父亲更是纳闷了。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对门前这截断墙这么感兴趣,更不明白男人话里的几重意思。

看到父亲一脸懵懂,男人指着那截断墙说:“你们家的这截残墙,一定是稀罕物。你看它的表面,像北斗七星的排列。墙身那些奇特的图案,则像先秦时期的古画。”

父亲还是听不懂他的意思。除了北斗七星父亲脑子里还有点印象外,什么先秦古画,简直是鸭子听打雷,不知道说的什么。

母亲见来人说得那么兴奋,就赶紧进屋泡茶。男人边讲边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说他叫甄还,是摄影爱好者。他经常到处转,对一些风景独特时代久远的景点或文物,都会特别注意。这天因为天气炎热,想到山边找个阴凉处休息一下。不料却发现我家门前独特的残墙。首先,这墙的外貌十分奇特,再来就是墙体的结构,好像不是普通的三合土,或者是碎砖瓦片构成的。因为它的表面异常坚固,一般的铁器都伤害不了它。而且,它的整体像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地底下应该还连接着什么。

最后那男人说,他朋友黄专家对年代久远的事物很感兴趣,也有相关的研究,于是,他就想办法敲了一小块残墙上的物质,带了回去。几天后,男人打电话说,咱家门前这段残墙,应该是史前人类文明遗留下来的古城墙,或者是天上掉下来的巨型陨石。最不济,也是旧石器时期到先秦时期之间的城墙遗物。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截普通的残墙,它结构奇特,年代久远,是古人类文明的象征,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

母亲的讲述让我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我也上到高中,可我对这些近似天方夜谭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也不怎么了解。俗话说得好,贫穷限制了我除了金钱以外的奢侈思维。我要的是钱,是娶妻生子天伦美满的好日子。而我今年都29岁了,别说我没有结婚,就连32岁的哥哥,也和我一样落了单。谁家闺女能看上我家这般光景?成家才能立业,父母一天天见老,我们兄弟的婚事都没有着落,这才是令我头痛的大事。

“小满,这就是叫你回来的原因。”

母亲接着告诉我,今天晚上石建军来,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是来我家说亲的。

说亲?

我咀嚼着母亲的话,更加茫然。

3

客厅里蒸腾着香烟的雾气,像极了仙家福地所营造的气氛。这时候,闲聊喝酒已经到了尾声,叔叔们就要离去了,客套话还在客厅里回旋。母亲对我说,出去吧,你石建军叔叔也要走了。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石建军来提亲,就是要把他女儿石丹凤许配给我。但我对这事不敢抱有任何幻想,石丹凤才23岁,虽然没考上大学,可人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小美女。况且现在还是科学种菜能手,她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没钱没房的穷小子。即便是石建军擅自做主,这事的成功机率也微乎其微。

如今婚姻这事,父母说了不算。

见我还在磨蹭,母亲赶紧催促着说:“这是礼节,打工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了,怎么连这也不懂?”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房间。这时候,其他人都走了,石建军正在和父亲低声议论着什么。我一出来,他们立即停止了交谈,都把目光转向我。

“建军叔……”

“小满越来越精神了,好,年轻人应该有志气。回来了,有空常来家玩。”石建军笑呵呵地对我说,“别送了,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送石建军出去,母亲却先我一步,跟在石建军身后,两人慢慢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中。

父亲拐着脚,目光一直黏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拾着一桌子狼藉的杯盘。

“爸,这是真的吗?”

“人家是专家,还能有假?但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你都看到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父亲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立定了。

这正是令我迷糊的所在,这么多石姓人来,敢情都是冲着我家门前这截断墙,也就是专家所说的残墙来的?

“你和石丹凤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否则……”

“爸,人家可能看上我吗?”

“现在不同以往,你石建军叔也同意了。他说聘礼可以不要,让我们以股份的方式让他入股,他也要加入我们家的残墙开发。”

残墙开发?这么说来,今天晚上来的石姓叔叔,都是要来加入股份的?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墙是我家的,凭什么?

“爸,这没道理,墙是我们家的,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股份?”

“唉,这你不懂……”

父亲一声640a1ca437c5e6ecb9694d476fd88799长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悠长。接着父亲说,石建军说了,虽然断墙是在我家门口,可房檐滴水之外是属于公家的土地。也就是说,这属于集体财产,村里有权使用它。如果父亲同意以股份方式,让他们入股,那么,我家可以占有50%的股份,村里30%,其他人20%。否则,村里就要收回使用权,我家什么也得不到。

原来是这样,我家才有这般热闹的光景。我还是不明白,石建军为什么还要亲自到家里来提亲,让石丹凤嫁给我?石丹凤可能听从她父亲的安排吗?如今是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服从父母之命?

有些问题我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如果石丹凤同意,我当然求之不得。但这也只是如果而已,一种虚拟的没有盼头的假设。

父亲没再说话,继续低声打扫地上的烟头。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母亲送石建军回去,敢情是送到家了,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4

我家热闹的情形,一直持续着。

每天早上,就有人来到我家门口,围着那截断墙稀罕地看个不停。拍照,合影,好像这堵烂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福气似的。这么一来,断墙的消息连同我家的窘境、父亲的残疾、我们兄弟俩未成家的事实,一一向外界传递。

这种自我揭丑的方式,也就父亲想得出来。更有意思的是,前来观看的人们,多多少少留下了点东西。要么是钱,要么是水果饮料什么的。一时间,我家客厅成了小百货商场了。

我没有心情接受这种近似施舍的馈赠,也没有闲情接待一波接着一波前来观望的人们。感觉他们大方的馈赠里,包含着很多奚落和鄙夷。这种以出丑的方式,在人们面前展示我们的不幸和贫穷,让我很生气,我就走了出去。

出了家门,我才迷茫起来,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有清静的去处。这几年来,我很少在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才能躲避这些嘈杂的人们。没有目的地朝前走,不料却走到石建军的菜园子里。

早就听说石建军承包了十亩菜地,目前石丹凤在掌管着,收入还不错。她这是想学李子柒?躬耕田园,然后发什么抖音,引起人们关注?之前我也有种菜的想法,但父亲流转不到土地,家里没有本钱,我也没有种菜方面的技术,最后只好打工去。眼下石建军的菜地里,绿油油的一大片,正是收获的时候。一些人正在帮忙收割蔬菜。

我眼红了起来,却也只有红的份儿。正想往回走,突然,我发现菜地里有一抹鲜艳的红,摇曳在绿色的菜地里。这红十分显眼,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正指挥着工人往卡车上装菜。也牵引着我的视线。

我想起来了,这红一定是石丹凤。

蹲在距离菜地一百多米远的地方,贪婪地张望了一会儿,却没有勇气上前打声招呼。虽然石建军也来我家提过亲了,按说我也应该礼节性地往石家走一趟。现在家里水果礼品并不稀罕,顺便拿点过去作为见面礼,也好体现我的诚意。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再说了,石丹凤会同意吗?我可不想碰一鼻子灰。所以,回家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往石家去的意思。

得了,天鹅肉不是我想吃就能吃到的。我有自知之明,或许石建军也就说说而已,咱得称一下自身的斤两。这么一想,沮丧像头顶上的阳光一样热烈。我站了起来,准备回家去。

“小满,是你吗?”

这时候,菜地里的红直起了身子,并朝着我挥手。

想躲是来不及了,何况人家打了招呼。我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来呀,搭把手,没看到我正忙着。”

石丹凤声音里带着笑意,继续朝我挥手。再不回应,怕是说不过去了。

我边走边想,也许石建军真的和石丹凤商量过了,也许石丹凤也同意了石建军的安排,否则,石丹凤不可能对我这么热情。之前我多次经过她家的菜地,她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表现过。

“回家好几天了吧?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们家有这好事,回来是对的。怎么样,以后不出去了吧?”

石丹凤身上一袭红裙子,款款向我走来。

“赶时间呢,快点帮个忙。”

我除了点头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得了,就帮忙吧,我正想消耗这些多余的力气。

装好车,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我们一起坐在田埂上,石丹凤丢给我一瓶矿泉水,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一直往我鼻子里钻。这味道让我很不自然地打了个喷嚏,低头看着脚下几只匆忙行走的蚂蚁。

“真有意思,你家那截残墙,怎么就成了史前文明产物了?不就是一截坚硬的土疙瘩吗?这些人真会折腾,你不觉得好笑吗?”

我以为石丹凤会和我谈些个人的事情,怎么她也关心起这事来了。

“我又不是考古学家,哪能知道那么多?”

“嗯,这年头,有意思的事情,可多了。有些短视频天天发些令人费解的事儿。但我觉得都不靠谱,有了噱头吸引眼球之后,就没了消息。多少事儿不是这样?”

石丹凤一直往别的话题上扯,而且越聊越激动。我不想再坐下去了。白费了一身汗,听到的却是与我毫不相关的事儿。

“我回家了,也许家里有事呢。”

站起来和石丹凤告别,她也没有挽留,只是不停地谢谢我的帮忙而已。我心有不甘,回头告诉她:“有空来家里玩。”

“好,这不地里一直忙着嘛,要不早就去了。咱也得从众,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玩玩,很有意思嘛。”

就只是发朋友圈?话题这么没趣,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5

隔壁的房间里,父亲和母亲正在商量着什么。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小,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

“建军让我们要做做账,说是担心上面查,要交税。你说这怎么做?这都是人家的意思,又不是我找他们要的。”

这是父亲的声音。

“做啥账,他就是眼红。上面能查这个吗?先不理他,积攒一点是一点,咱这房子也该好好修一修了。”

这是母亲的声音。

“当初只是没了办法,如今想来也有点后怕。不想事情发展到这样子,连报纸都报道了。你说,这……”

“你也就这点能耐,想当初为了我,你不也……敢做不敢当,不穷才怪呢,一个大男人,还不如娘们。算了,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不管怎么说,咱家能过上好日子,才是正事。”

接着,他们又小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正想把棉被往身上盖,这时候,父亲的手机响了。

父亲接起电话一直好好好地回应着,不一会儿,父亲和母亲说了声什么,就拐着脚出去了。

几天后,父亲突然买来了铁管和铁皮,说是要把门前那一截残墙遮盖起来。自从专家说是残墙后,父亲也改了口,好像这么说才觉得文雅一点。

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不是烧钱吗?就那截烂墙,至于这么伤财吗?况且墙体这么坚固,这么多年来风吹雨淋日晒都没什么事。浪费这几千元,还不如把这点钱留着给大满结婚用。对了,那个什么甄还,说的就那么可信?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带专家来?

“你懂什么?这东西不能长期暴露在阳光底下,应该早点保护起来。”

父亲的话有点矫情,这堵烂墙从爷爷盖好房子到现在,除了保留了丑陋的面貌外,也没有看到它发生什么变化。既然父亲说了,总有他的道理。先不说别的,就这段时间我家的收入,靠的就是这堵烂墙。如果能继续保持前来参观的人群数量,我家何愁不发达起来?

我也帮起忙来。铁皮棚子很快就盖起来了,远远一看,别说有多别扭:好像是我家在办丧事似的,门前搭起了帐篷一样。

当天晚上,石建军又来到我家,母亲照例进了厨房,准备几样拿得出手的下酒菜。

石建军和父亲坐在客厅里喝了起来。

不一会儿,母亲拿来一本日记,摆在桌子上。

“呶,这就是我们家这几个月来的收入。”

石建军简单翻阅一下,又放在桌子上。接着,他往嘴里丢了块鳜鱼肉,嘴里的咀嚼声音,像极了动物世界里狼在抢食时,发出的生猛声音。

“这样吧,你们留下50%,剩下的由我交给村里,过些日子把房子翻修了,孩子们都大了,没有几间像样的房子也不行。”

石建军说着,又呷了一口酒。

“那,他们要是闹起来……”

石建军打断了父亲的话:“有什么好闹的?就说是我决定的好了。”石建军接着又说,“不管怎么说,我说的话还是管用,昨天那几个捣乱的,回去我都收拾了他们。他们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石建军说的事情我知道,昨天上午来了几个姓石的,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他们一来就挡在我家门口,不让外人来参观。他们说这是集体财产,石桥村人都有权管理。我们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正僵持间,有人来叫他们回去,说是村主任发火了。这些人才悻悻而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还能听到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

这时,父亲唯唯诺诺地点着头,一边劝着石建军喝酒。

“那是,村主任的话能不好使?”

母亲也跟着凑着话题。

“以后再有人来,参观之后,也让他们到我菜地里看看。他们不是要什么绿色食品吗?我的菜都是绿色的。”

石建军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没敢说出来,这种应酬场面我不习惯。

“村主任,那个什么,你不是说,让丹凤和小满……”

父亲没敢把话说清楚,留下的一大半,和酒一起,咽进肚子里了。

“嗯,这事不急,得让孩子们互相熟悉一下,如今不兴包办了。还是他们自己说了算吧。”

石建军的话,没了当初誓言似的坚决。

父亲没好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不一会儿,母亲进了房间,拿出一个布包,递给了石建军。石建军用右手捏了一下,就装进口袋里。

“明天你到村委会去,拿点钱买一些不锈钢栏杆。从上坡路到你家门口,围起来,先收门票再参观,这样也规范些,收入才有保障。这个就算村里的开支。”

石建军说着,拿眼瞟着父亲,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日期戳来,还有一叠印刷得十分粗糙的票子。

“一人一张,盖上印戳,就成了。用完再告诉我。”

父亲还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喝酒喝到快半夜了,石建军和父亲都有了点醉意,石建军才站起来告辞。母亲照样送石建军出去,照样很久才回来。

每次酒桌上的残席,都是父亲收拾的。好像父亲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家庭事务安排。只是父亲在收拾的时候,常常伴随着轻微的叹息。

6

今天早上,父亲上街去了,母亲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见了影子。

这时候,正在收门票的大满跑过来找我,说是石明理来了,该不该收他的门票钱。

按照父亲和石建军的约定,每张门票十元,由大满在门票上面盖个日期戳才生效。本来这事应该我来负责,可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就把差事丢给了大满。

我还没有回复大满,房门就被推开了。还歪在床上的我,心情一时坏了起来。是谁这么大胆,没有经过同意就闯进我家来了?

正想发火,来人的脑袋已经顶到我脑门了。不好,是石明理。我赶紧跳下床,招呼他坐下。

“家里这么忙,就你还闲着。怎么了,连我也要收门票?”石明理说着,一阵阴笑。

“不,我不是这意思,大满不懂事,你见谅。”

石明理也不客气,就在床边坐下来了。

我赶紧把茶几搬进房间里来,边泡茶边给石明理递烟。

“德全也出去了?”

吸着烟,石明理又问。

“我爸一大早就出去了。”

“嗯,你们家有今天,都是建军的功劳。”

香烟的雾气太大,以至于石明理眯着眼睛,像要昏睡的样子。

“你爸要不是脚有了毛病,也许你们家不会这样子。唉,这都是命。”

“明理叔,你知道我爸的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石明理的话,勾起了我探寻父亲命运的渴望。

“其实啊,这事怎么说呢……”

石明理喝了茶,吸着香烟告诉我。这件事发生在22年前,那年,我才7岁。

父亲一大早就去东村参加清理引水沟的工作,这是前一天村里布置好的任务。虽然早已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可这水沟是石桥村和东村共同拥有的,两村各有一大片水田正等着灌水。前些日子下了一场暴雨,水沟被堵塞。于是,乡里要求,两村各户派出一名劳动力,参加清理工作。

从石桥村到东村,要经过一座独木桥。独木桥上架着三根木头,都是三米来长的老木头。父亲扛着锄头就上了独木桥,不料,不知道什么原因,木头松动了。父亲连人带锄头,一起掉进四米多深的水沟里。

第一个发现父亲的,是石建军,他也是来参加清理水沟的。到独木桥边,石建军发现有人在水沟里嚎叫,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父亲。

石建军马上叫了一些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父亲从水沟里抬出来。一开始,父亲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在床上躺了几天,才发现右腿疼痛难忍。到乡卫生院一看,说有可能是骨折。卫生院看不了父亲的病,又转到县城医院。然而已经晚了,父亲大腿骨折的地方,已经化脓。经过手术后,父亲还是落下瘸腿的病根。这一折腾,家里花掉了所有的积蓄,父亲干不了重活,穷根就这样在我家扎下来了。

石明理的讲述,让我知道了父亲当年受伤的大概情景。可是,石明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和父亲受伤,也没多大关系。

见我没有说话,石明理叹了一口气说:“你父亲的命,就这么被篡改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懂。不过,现在你家的状况,也算是对当年的亏欠,给一点儿弥补吧。”

石明理的话,还是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们家现在的日子,不就我爷爷有先见之明,否则,也不可能有今天的盛况。这怎么能是谁给予的弥补?石姓人的霸道,打我懂事起,就了解了不少。

我总感觉,父亲这一辈,有太多我所不能理解的故事。多年来在夹缝中生存的父亲,到底经历过多少鲜为人知的磨难?

石明理有点且听下回分解的意思,故事讲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我也不好意思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况且父亲的瘸,已经成为历史,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了。

“听说丹凤要嫁给你?”

不大一会儿,石明理又转换了话题。

“听建军叔说,有这意思。可她本人也没有表态,这事怕是悬了。”

我红着脸告诉石明理。

“能成,当然是好事,只是……算了,不说了。我也就闲得慌,才出来走走,没别的意思。”

石明理走出我的房间,看看门外不怎么热闹的人们,又回头对我说:“这热闹,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德全就这么实诚,唉。”

石明理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这一截烂墙,到底能吸引多少眼球?虽说现在一天有二百甚至三百多元的收入,除掉村里要的,我家还能剩下多少?

可是,父亲就这么固执,好像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出彩的事儿。只要石建军一声令下,父亲就照单全收。母亲也一直附和着。

送走了石明理,我又躲进房间里去。

石明理的话,让我反刍了一整天。

7

这段时间以来,客流量明显减少,有时候一天还不到十人。这下父亲着急了,家里的唯一收入,全靠门前这截烂墙。可是,人们看腻了,正如石明理所说的,好景不长。

怎么办呢?父亲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几乎一夜间全白了。

刚刚还在发愁的时候,石建军来了。

路修好了,栏杆也竖了,我家像悬在山上的庙宇,看起来有那么点回事,就是没了游客。石建军望着这些不锈钢栏杆耀眼的反光,烦躁地来回抚摩着。

见到石建军,父亲赶紧出来,并把他让进房间里去。母亲也没闲着,知道石建军爱喝两口,她赶紧进了厨房。

但今天石建军好像没了胃口,不说话也不喝酒。父亲忐忑地给他敬烟,石建军接过香烟后,还是没有说话。就这么冷了大半天,石建军终于开口了。

“我是这么想的,这东西一直放在你们家,没有其他参照物,它火不起来。再说了,你们家这地方,偏僻不说,走到这儿也费点劲。咱们是不是想想另一种办法,才不糟蹋了这墙?”

zomnfiXLCstR72+onyrjITvU2ciCDUAlCsKNlr2us/8=建军这么一说,父亲的眼神就亮了起来。“村主任你快说,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搬迁。”

“搬迁?”

“对,把它挪到平地去,这么一来,前来观光的人们,也省了些脚力。如今人们懒得不行,几步路都会计较。移到了平地,我就不信了,这会没人来看。”

父亲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我知道,父亲担心的事情,终于从石建军嘴里漏出来了。

“这,这谁搬得动它?有人说了,它露出地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地底下还有很大一部分。咱们又没有什么工具,怎么搬得了它?”

父亲说得很小心,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石建军的脸。

“别听那些什么外面的人瞎扯,这事你我都清楚。在我面前,就不要来那些虚的了。我是为大家好,总不能白瞎了这截墙。至于说怎么搬,我来想办法吧。”

石建军说着,眼睛迅速瞄了母亲一眼。

这时候,母亲赶紧站起来给石建军续茶说:“村主任说得在理,咱们还是听村主任的吧。”

“我是这么想的,今后这事要挂上村委的名义,要不,可能就要交税了。以集体的名义经营,谁也没有话说。当然了,这截墙是你们家的,你们的股份仍占有50%。其他的,才是村里的收入。而且我也替你们着想,将来谁要站出来说话,也没那个理了。因为它是集体的。”

石建军喝口茶又说,“你们不知道,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谁都眼红你们的收入。”

父亲听了石建军这么一说,和母亲交换一下眼神,算是默许了石建军的建议。我知道,父亲一直听从母亲的安排。而母亲同意了的事情,父亲也从没有反对过。

“村主任见识多,我们没什么意见。只是担心以后,以后村里要是不给我们股份,那么,我们的墙……”

父亲把这话说得十分小心,同时,父亲又给石建军递了一根烟,并打响了手中的打火机。

石建军吸着烟,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有所顾忌,所以,我以村委的名义,拟好了协议。你们看看,是不是有需要补充的。”

石建军说着,拿出一份协议来。

父亲看了一会儿,又传给了母亲。

“村主任写的,应该错不了。我才小学毕业,哪懂得那么多?”

母亲笑着说。

“那,我叫小满过来看看。”

父亲一脸笑容,望着石建军。

“小满在家?那行,叫他过来吧。”

父亲把我叫出去了,虽然我上到高中,但这什么协议合同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上面的条款,大体上的意思和石建军说的差不离。我朝着父亲点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准备一下。”

石建军说着,站起来就出去了。尽管父亲热情挽留,他还是摇摇头走了。

8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石丹凤竟然来找我了。

这个冷美人,光顾我家就像当年皇上临幸宫女一样稀罕。是大满的惊叫,才让我迎出门来。石丹凤正坐在残墙上面,双脚荡漾着。

眼前的石丹凤让我有了很多的陌生感,自从石建军到我家说亲后,我反而对她生疏了起来。这不只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原因,还有,因为她是石建军的女儿。

说实在的,别说石丹凤看不上我,回家后这几个月,我对她也不怀有什么奢望了。那天在菜地里见到她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慢慢拉开,何止是月亮和太阳的差距。

“怎么了,人一阔绰,就认不得人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她和石建军没什么两样,所以对她的到来,疑惑多于惊奇。

石丹凤这么一说,我倒没了准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请到屋里喝茶。”

石丹凤砰地一声跳下残墙,就跟着我,往我家走。

进了房间,她的眼睛贼似的环顾一下四周,这才坐下来,等我泡茶。因为心里有所准备,所以我的表情依然十分坦然。

“嗯,茶叶的质量也提高了。不错,经济决定一切。”

喝着茶,石丹凤阴阳怪气地说着。就她这居高临下的态度,我想她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但是,我还不能得罪她。

“听说我爸来你家提亲了?告诉你,我不同意。”

石丹凤说得十分坚决。

果然不出所料,这才是石建军的女儿。

“我也没有答应过,不敢高攀。”

我也冷冷地回应了一句。其实,我想告诉她,我不是我爸,没那么低贱。但是,我没敢说出来。

“这就对了,别误会,不是高攀什么的问题。我不想别人捆绑我的意志,哪怕他是我父亲。”

石丹凤说着继续喝茶,好像她一来就是为了喝茶而已。

我的猜测终于得到验证,原来石建军也就说说而已,并没有把原委告知石丹凤。那么,石建军跟父亲应承的,只是一种策略罢了?

“你爸现在就在我家。他正和我爸谈论我们的事情,这太荒唐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就答应了这事?”

石丹凤这么一说,我差点冲出门去,到石建军家质问父亲。他这一生就这么低眉顺眼地看人家眼色过日子,到了儿子的婚事上,还想用苟且来求全,一点儿骨气也没有。

“你放心,我不代表我爸,也从来没敢这么想过。天鹅在天上,我这癞蛤蟆在地上,永远也动不了吃的心思。”

由于气愤,我拿烟的手有点发抖。

“真生气啦?说这话就严重了。我也不是这意思,再说了,我就一个种菜的,没那么清高。其实,撇开家庭因素,你还是很不错的。”

这么说来,家庭因素还是占了上风。那天在菜地里的几句闲聊,也看不出石丹凤是带刺的玫瑰。只是知道她凌厉能干,今天倒是彻底领教了她的锋芒。也好,大家说开了以后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不生气,这一天总要到来。之前父亲不懂事,太自以为是了。”

她能这么真诚地告诉我,我倒是有点责备自己以前的痴想,是那么不靠谱。

“你别生气了。我是这么想的,咱们的日子,哪能是他们斗智的砝码?别说你父亲了,我就特别讨厌我爸。他的眼睛总是盯着别人的口袋不放。你别往心里去,刚才听到你父亲跟我爸谈到我们的事情,心里很不好受,所以,我才过来找你。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当我没说……”

石丹凤说到这儿,似乎还有什么话儿憋在心里,想想又找不到适当的话题,也就罢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转移到茶杯上,盯着上面的花纹发呆。她的脸色也微微晕红起来。

是的,她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

见我一直沉默着,石丹凤又说:“这样吧,跟你说句实话,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种菜。别跟我爸瞎折腾,他不喜欢我这一套,我也瞧不上他那套。”

石丹凤突然把这话说出来,我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种菜?虽说我也是农民,可我对这活一点儿也不懂。”

其实,我是在防备她这种试探性的语言。都是石姓人,他们的心思很深,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给你挖个坑,让你往下跳。尽管这话听起来是那么温馨。

“行了,心意到这了,你自己考虑吧。我回去了。”石丹凤顿了一会儿又说,“听我一句劝,别掺和我爸的事情,说句你不愿意听的,别信你家那一截招财墙……”

石丹凤这么一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睛直了起来。

9

很少看到父亲发脾气,今天倒是头一回。

那天从石建军家回来,他就一直叹着气。一进房间,父亲就把自己丢在沙发里,一个劲儿吸烟。

听到父亲拖着脚步进门的声音,母亲探头望了一眼,又回到厨房去了。父亲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才好。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父亲使劲地丢掉烟头,又突然举起茶杯狠狠丢在地上。哐当一声响,茶杯碎裂开来,晶莹的碎片,闪烁着父亲因扭曲而变形的脸。

“就知道在家发疯,有本事找他去。这么多年来,从没看到你有什么能耐。也就知道回家跟老婆孩子撒气,当年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哼。”

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站在房间门口,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絮叨。

母亲刚从房间门口消失,父亲就腾地站起来。由于速度太快,父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赶紧冲上来,扶起了父亲。

“这娘们,老子已经忍你很久了。”

父亲不说不要紧,这话一出口,本来母亲数落两句,就会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一样,安分下来。父亲这一顶嘴,母亲轰的一声从厨房里飞了出来。

“肖德全,你自己什么德行,不用问我。家里大事小事,哪样少得了我?我也不愿意抛头露面,可你呢?这家还像个家吗?哪家的男人是你这样子的?不想说你,我都觉得没面子。”

哐当又是一声,一个茶杯又从父亲手上滑落。

父亲骂了一声,拐着脚出去了。

母亲追到门口:“有本事别回家。”

看到这情景,我何止是心乱如麻。父亲出去后不久,我也跟着出去了。不过,我不是跟踪父亲。他和母亲有太多不为我所知的故事,我只是隐约感到,这次回家失算了。

没有目的地向前走,黄昏很快就来临了。朦胧的山村里,一层雾给小山村蒙上了神秘的面纱。

在迷蒙的雾中,我不知不觉来到了村东头,突然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我是开源,进来坐坐吧。”

哦,原来是他。那天回家时见过。老人家近七十岁了,身体依然健朗。原来他家就在这。

硬着头皮进了石开源家,三层的小楼,很是气派。老人把我让进茶室,就开始动手泡茶。

我只得掏出香烟来,恭敬地向他敬烟。

他简单地询问了我在外面打工的情况,然后话题又转到我们家那截残墙上来。

现在,我在村子里听得最多的是那截残墙,议论最多的也是它。好像讲古离开了它,就没有其他话题可供饭后谈资了。可我最烦的就是人们谈到它,好像它是一团火焰,一提到它随时都有可能把我化为灰烬似的。

“这墙搬不得,不能这么折腾。”

石开源说。

“我们也不想搬,可村主任说非搬不可。”

听了我的话,石开源嘴唇嚅动了一下,然后就沉默了。

喝过了一盏茶,石开源还是没有说话,而我们对面的房间里,电视剧正在激烈上演着。枪炮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让我来听电视剧?

我想回去了,这么沉闷的气氛,会让我发疯。

“其实,你们肖家在这居住,当年石家人反对的并不多。其实,那墙根本不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什么墙。当年你爷爷在盖房子之前,并没有这堵墙。盖好了房子,山上的树木不准砍,也花不起钱买张吃饭的桌子。于是,你爷爷就用簸箕岭后山上的粘土,加上石灰混合在一起,在门前筑起这条长桌子。你爷爷是木工,也做过泥工,他对三合土很有研究。为了让这张饭桌牢固永久,你爷爷加了很多佐料。最后,你爷爷把这些材料经过烘焙,这才让你奶奶端出来给他。经过夯实后,太阳一晒,雨水一浸,这张泥土长桌就凝固起来了。至于墙面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记,是你奶奶用饭勺帮你爷爷锤上去的。等到干了以后一看,倒也有点古董上的花纹模样。其实,这纯粹是女人的矫情好玩,当不得真。后来,你爷爷对外声称,说是盖好房子的时候,才发现门前有这么一截怪墙。人们当然也相信了。因为这地方谁也不愿意前来查看是否属实。再说了,后来人们都忙于生产,谁还有心思关心这无聊的事儿。

我小时候经常在山上放牛,能不知道簸箕岭有没有这墙?”

石开源讲得风轻云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原来我家视为珍宝的残墙,却是这么个羞以见人的来历?

我感觉他的嘴是口幽深又神奇的地窖,嘴里到底储存着村子里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是,我还是不太相信他的说辞。而石开源聊到这儿,也不再往下说了。双方沉默了很久,我起身告别离开。

一路上,我咀嚼着石开源的话,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因为我不能明白当年爷爷奶奶的处境,也不理解如今父亲母亲的作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石建军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吗?或者说,石开源的故事充满了杜撰和臆想,是他自己的想象力在发挥,并没有什么有力的佐证。那么,这是他因为妒忌和羡慕,而故意编造的离奇故事,好让我们肖家富不起来?一连串的疑问让我不知如何去回答。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石开源、石建军,他们到底是谁撒下这弥天大谎?假如这是谎言的话。

头疼起来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家去。

一路上,雾气比刚才又浓了。

10

几天后,石建军终于叫来了挖掘机,并准备了三辆平板车,跟在挖掘机后面。

村里人饶有兴趣地观看挖掘机慢慢把那堵笨重的残墙挖出了地面。

终于看到了残墙的真相。机器一用力,墙体彻底脱离了地面。我冲上前一看,原来墙基只有一尺多深。墙基底刀削一样,呈平面状态。只是基底沾满了泥土罢了,从此以后,这堵残墙不再属于我家了。

很多人前来观看这一振奋人心的壮举,连石明理、石开源等人也来了。见到石开源,他对前几天的事绝口不提,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而石建军则像个指挥重大战役的将军,在高坡下面指手划脚。

现场录像?原来,石建军让人把现场的情景拍摄起来。录像机正跟着挖掘机的动作,记录下这令人惊喜的生动画面。

在缆绳的捆绑下,残墙委屈着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它那丑陋的模样,像一截埋葬多年的骸骨,突然暴露在人们眼前。但是,大家的表情很丰富,惊奇、兴奋、惊叫,还有说不清楚的羡慕和妒忌。不少人掏出手机,正在认真地拍摄着。我敢断言,这几天微信朋友圈里,都是有关残墙的信息。

残墙离开了地面,地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坑洞,像一个棺材的印记,也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紧接着,残墙像是即将出嫁的女儿,被小心安放在三辆平板车上。十几个人像是陪嫁的娘家人,拉、拽、推着残墙,小心翼翼地护送着它。一路上,残墙颤巍巍地颠簸在平板车上,缓缓向前。

父亲的眼睛直了起来,一直跟随着残墙的影子,也在缓缓向前。这么跟你说吧,父亲就像在观望即将远嫁的闺女那样,只能用眼神揪心地护送着。

大约有一个小时,残墙到达目的地。我一看地方,这是一个缓缓的小山坡,坡面正对着石建军的菜地。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残墙的归宿,石建军早就设计好了,只是没让我们知道而已。

山坡上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条幅,上面写着:“石桥村史前文明古城墙落成典礼!”

“杂种,也就你这么奸诈……”

父亲看到残墙安放好了,嘴里嘟嘟地说了一句。说完了话,父亲拐着脚,回家去了。

我也没有往下观望的兴趣了,跟着父亲回家。一进房间,父亲的身子很沉重地陷入沙发里,手上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我知道,此时父亲像失去亲人一样的痛苦,我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词语。

给父亲泡了一壶茶,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小满,咱们得翻修房子了。”

“好的,你说怎么修吧。”

父亲说得很费劲,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从沙发上坐起来,下了什么大的决心一样。

“这事就交给你了,明天我去叫泥水工来,翻盖成两层的小楼。”

“这,我们有那么多钱吗?”

“你妈手里有15万,我再借一点,省着用,应该没问题。”

我明白了,这些钱有一部分是这截残墙这么长时间以来给我家带来的收入。

“村里以后的收入,还有我们的一半。你要真想种菜,我们可以租几亩地。”

关于在家里种菜的事儿,我早就跟父亲说了。当时父亲觉得不靠谱,就没有答应。前些日子石丹凤告诉我说,技术上她可以指导我,所以,我才又跟父亲提起这事。

但是,现在父亲的情形让我担忧。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下去,脑袋上残留的几根黑发,也全部变白了。精神头也没有以往的明朗。

这时候,母亲在哪里呢?

11

我家的房子开始翻修了,第一层盖好后,钱就花光了。于是,父亲去了石建军家。

但是,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一进门,父亲粗俗的村骂,就在房间里回响起来:“当初说得好好的,一要钱,就说这段时间没有收入。骗谁呢?游客看了残墙后,也买走他家的菜,这能没钱?”

父亲骂完,又从口袋里掏出三万元来。

“爸,这,这是谁的?”

“你记住了,两万元是石开源的,另外一万是石明理的。我是还不起了……”

父亲说着,就来到门外,望着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填上的、残墙遗留下来的坑洞,发呆。

我仔细核算一下,就这三万元,也无法把房子修好,总不能半途而废吧?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尽管可能碰壁,我也得厚着脸皮求她去。

当然,我没有告诉父亲我出去的目的。

出了家门到了石丹凤的菜地,发现她正在忙碌着。一些前来观看残墙的游客,都到她的菜地里来买菜。

看到我来了,她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怎么样,想通了?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傻。现在城里人都稀罕乡下的蔬菜,有钱大家赚,我不怕你抢了我的生意。”

“我,我今天来,不是学种菜。我是想,要是你方便的话……”

“有事说话,别娘们叽叽的。”

“好,那我说了,借我5万元,以后,以后一定按银行利息给你……”

石丹凤的眼睛直视着我,想要从我脸上找到借钱的理由。也就一会儿工夫,石丹凤就掏出手机,一下子就转给我两万。

“我回家后,再给你转三万。手机上没那么多。”

“谢谢,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

“行了,还能信不过你?怎么了,盖了房子,是不是要娶老婆了?”

“那,那是以后的事。”

“别不好意思,都三十了还以后?也对,没有想法才不对呢。好了,你也回去吧,我得赶紧把这些菜弄完。”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次的借钱会这么顺利。

钱真的是好东西,有了钱,啥事都能办成。这不,我家二层小楼很快就盖好了。

这是父亲第二次去找石建军,但是,父亲很快就失望地回来了。这回父亲没有发怒。蹲在门前的残墙坑洞前,父亲一言不发。

此时,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一个重大错误,为什么一直没有把这个没用的坑洞,填起来呢?

其实,我有几次这样的冲动。可当我拿着锄头来到坑洞前,却又下不了手。最后,坑洞依然存在,成为父亲不开心时,前来凭吊的理由。

父亲望了坑洞很久,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正当我想催促父亲进来的时候,父亲突然一头栽进坑洞里。

“爸……”

我一声惊呼,赶紧叫来大满,我们兄弟一起把父亲抬进房间里。

安顿了父亲后,我让大满赶紧去叫村医。

村医看过父亲后,把我悄悄叫到一边说:“德全叔中风了,看起来很严重,怕是好不了了。”

医生的话浇灭了我对父亲康复的幻想。不行,说什么也得让父亲重新站起来。让大满找了半天,这才把母亲找回来。

母亲一到家里,眼泪就没有停止过:“这可怎么办呢?送去县城看看吧,你爸这一生不容易……”

在母亲的安排下,我们把父亲送去了县城医院。可是,两天后,我们又把父亲送回来了。

县城的医生和村里的医生的诊断是一样的,血栓堵塞太严重,父亲没有多少日子了。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出去过,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

12

这天早上,天阴得不行,父亲却突然苏醒了。他让我给他端来一碗稀粥,勉强喝了几口,就把母亲和大满支出房间去。

父亲让我坐在他身边,他很费力地对我说:“我,我是不行了,没有看到你们成家,我,我对不起你们。以后,你就跟石丹凤学种菜吧,别想那些虚的。”

父亲喘了一口气又说:“对你妈好点,她没错,是我对不起她。咱这么穷的家,她没有离开我,得谢谢她了。也,也不要去找,找石建军要什么分红。你要不到,咱们也不要了。人,要有点骨气。”

我一一点头,禁不住眼泪一直往下流。

“别哭了,人都有这一回。我那朋友要是来了,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折腾了……”

“你朋友?哪个朋友?”

父亲这么一说,我一时懵懂起来。自从父亲不再出去打工后,似乎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那么父亲是说,以后会有朋友来看望他?我有些迷惑。

父亲点点头说:“甄还,还,还有那个黄专家……他们都是好人,要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麻烦他们。不管怎么说,当初要不是他们,咱家的日子……”

经过父亲的嘱咐,我一时间明白了很多。多少困惑在心中的臆想,终于找到了出路。

“我,我这残疾,那是报应。一切都过去了。其实,簸箕岭不凶,凶的是人。要不,你爷爷也不会选择这地方。这里是我们的根基,好好在这住下去。对了,有空去一下大樟树,树下,烧点纸钱。大樟树下……我把石建军的儿子石小龙的……埋在树下……”

父亲这么一说,我一激灵跳了起来说:“爸,你怎么能这样……”

但是,父亲没能把话交代完,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父亲似乎说出了所有的秘密,只是这秘密太过沉重,让我一时间颤栗起来。

送走了父亲,母亲的头发,也在一夜之间全白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出去串门的习惯,一到天黑,就把大门关上了。

父亲所说的大樟树,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山坡上。我相信父亲临死前的坦诚。同时,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石建军蛮横在前,父亲施暴在后。而石小龙,则成为他们纷争的牺牲品。

既然父亲有所交代,我也不敢忤逆他。于是,寻了个晴天的黄昏,我拿着锄头,悄悄来到大樟树下。

也许父亲埋得很浅,挖了没几下,泥土里就露出一个恐怖的骷髅来。我倒吸一口凉气,一细看。这不是人头,是狗头。我双手合十,又小心地把狗头骷髅给埋上了。

遵照父亲的嘱咐,我在大樟树下烧了一些纸,头也不回地跑回家里。

丢下了锄头,我迅速冲进自己的房间,用棉被把自己遮掩起来。眼前,一直回放着父亲临死前的模样。他那些断断续续的留言,还在耳边回响着。

当晚下了大雨。这雨来得十分凶狠,疯得没有分寸。雨一来,风也跟着刮起来。它带着雨水,撕裂着所有的一切。前一波风雨刚刚疲惫下来,后一波又亢奋起来,沙沙沙暴躁的声响,像是某人受到天大委屈后的一腔控诉。风和雨从半夜开始,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雨终于累着了,风也没了脾气,暂时歇息了一会儿。站在我家门口往外面一望,到处一片汪洋,天底下只有白茫茫一片。而生活在这世间的人,都看不见了。

雨稍微缓和一下脾性,就有人撑着雨伞来到我家。开门一看,竟然是石丹凤。这是她第二次上我家来。

一见到她,就有种说不出口的负疚感。赶紧把她让进房间里来,也ZdWnU9sOs2DP2GmXAXi0BYUMmMDeQ8puS0xoG2XPDJg=不清楚这么恶劣的天气,她还有心思出来闲逛。不对,我还欠她钱呢。这时候来,还能有别的事情?

“那钱还得等一段时间,我……”

我只能心虚地求饶。

“钱没事,也不急着用。听说伯父去世,过来看看。我只想告诉你,你家那截残墙,全废了。天亮后我走到跟前一看,早就碎成了一堆土疙瘩。”

石丹凤这么一说,我大吃一惊:“这可能吗,风雨才多大,怎么说碎就碎了?几十年来,它不是好好的,这才搬迁多久。”

“风雨是奈何不了它,可人就不同了。谁能阻挡得住诱惑?昨天晚上有人来偷盗,他们搬不走,当场就把它敲碎了。当然了,他们也搬走不少碎片。好笑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搬走的是什么东西。”

“敲碎了?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石丹凤不让我说下去了,她眉毛一扬,笑着对我说:“什么人都有,好了。不说这个了,以后这东西也跟你家没关系了。对了,想好了吗?地我帮你看好了,五亩多一点儿,田也够肥的。行了,要是认真种的话,你们两兄弟,不用请帮工,一年收入五万元没问题。”

石丹凤的话,提醒了我。是的,什么都跟我家没有关系了。

“那行,你来安排吧。谢谢了,到时候我和大满都去。”

“这就对了,脑筋不要放在侥幸上。我得走了,没了那墙,看把我爸伤心的,像失去了亲生儿子。我来的时候,他还蹲在那儿,我得回去安慰安慰他。要不是我哥昨天晚上回来,估计我爸现在不发疯才怪。”

“你哥回来了,你,你是说石小龙?”

“除了他那还能是谁?他不想去广东打工了。看来,他也听说了残墙的事儿。我爸就这么宠着他,长不大的巨婴。这不,说是回家来帮我打理菜地。这事估计很悬。这么懒散的人,能甘心把自己丢在菜地里?”

石丹凤说着,嘴角往左侧轻轻一甩,就走出我们家,把自己融入朦胧的雨雾之中。

本来还想再问点什么,可我一时语塞。站在门口目送石丹凤回去。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梦中。

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的脑子,也跟着发懵起来。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故事,都是我亲眼所见的?

一脸困惑地走出门外。一抬头,望见了残墙遗留下来的坑洞,却发现那坑早就不见了。原来,强大的雨水携带着泥沙,给填平了。今后,再也找不到残墙曾经的痕迹了。

我冷静地望着已经平复的地面,竟然没有半点不适应感。

明天,太阳该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