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拥有多语种多版本的译本。对《红楼梦》各译本的翻译研究有助于深入推动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播。而在中华传统文化的翻译研究中,饮食文化的翻译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红楼梦》中名目繁多的珍馐餐食均为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缩影。因此,本文选取最具权威性的两部《红楼梦》英译本,根据以往研究对《红楼梦》饮食的总结,从中筛选出143种食物指称,并借助中国经典文学作品汉英平行语料库,查阅了这143种食物指称在杨、霍译本中的英文表述。基于体认翻译的三层次观和两范畴法,对比研究了这些食物指称在上述两译本中的具体翻译思路。研究发现,从单一范畴来看,两译本对食物的翻译主要聚焦于语言层面,其次为认知层面,最后为现实层面;从融合范畴来看,两译本对食物的翻译则多集中在语言层面与认知层面,极少使用语言层面与现实层面以及认知层面与现实层面。
【关键词】体认语言学;饮食文化;《红楼梦》;英译本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6-0106-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33
一、引言
中华民族的饮食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几千年的发展积淀出丰富多样的传统菜肴和独特的烹饪技艺,充分地展示了中华民族的文明与智慧。被誉为“中华传统文化集大成者”的《红楼梦》内容森罗、形式万象,所涉及的传统文化种类颇丰:服饰、戏曲、绘画、民俗和饮食等。著名红学家胡文彬先生曾在其书中谈道:“曹雪芹用了将近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描述了众多人物丰富多彩的饮食文化活动。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一张未穷尽的美食单,更重要的是作者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完整的红楼梦饮食文化体系。”[1]475《红楼梦》中指涉的食物共九大类别,多达186个品种。[2]170
对于推动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文学翻译研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虽然国内学界关于《红楼梦》的翻译研究早已浩如烟海,但鲜有学者对《红楼梦》中的饮食文化进行详尽深入地“体认”研究。因此,本文从体认语言学的视角出发,基于体认翻译的三层次观以及两范畴法[3],探究了《红楼梦》杨、霍译本中143种饮食内容。通过对比分析众多饮食内容在两译本中具体的“体认”翻译思路,剖析背后所蕴含的体认过程,以此总结两种译本的差异与译者的翻译偏好。同时也为《红楼梦》饮食文化的翻译研究提供一种新视角。
二、体认语言学与红楼饮食翻译
王寅基于体验哲学,将“认知语言学”本土化为“体认语言学”(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ECL),意在突显该语言学科的体验性和实践性。[4]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是:现实—认知—语言,即语言是人们在对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形成的。[5]这意味着译者在将一种语言译为另一种语言时,要同时兼顾两种语言背后所映射出的主客观因素,再创造性地将源语言表达的意义在目的语中建构和转述出来。[6]基于该思路,“体认观”强有力地阐明了在翻译中译出语与译入语的异同之处,同时指出了翻译也是一种“体认”活动。[7]
(一)体认语言学之三层次观
由“体认观”对翻译过程创造性的解释可知,翻译不只限于字词的一一对应,更要映射出语言背后的认知机制和现实体验。王寅开创性地提出了汉语成语英译的三层次观。即在翻译中,可以从体认语言学的现实、认知和语言三个要素出发,择其一(或二)作为翻译的主要依据,要么按照语言、认知或译文中的具体事件翻译其意义,要么将其中两者相结合。[8]在此基础上,高文成等[3]提出了翻译的两范畴法,即单一范畴和融合范畴。单一范畴是指借助三要素中的任一层面进行翻译,融合范畴则是指通过合并其中某两个层面来指导翻译。通过对《红楼梦》英译本中饮食文化的翻译研究发现,运用三层次观和两范畴法有助于更加详细全面地分析出译文背后的体认机制。
(二)《红楼梦》饮食文化与翻译
诞生于18世纪中叶的经典名家著作《红楼梦》逢迎了进入基本成熟时期的中国饮食文化。《红楼梦》中花样繁多的食品、精致典雅的食具以及丰富多彩的食会完美地再现了红楼饮食文化。正如红学家胡文彬所说,红楼美食既具有中国古代饮食文化的共性,又具有时代的个性。它源于生活,但又不完全同于那个时代的生活饮食,它是加工后的精神艺术品。[1]491
在红楼饮食词汇翻译中,由于译者体验方式的不同,所以在面对相同的现实体验时,他们翻译的词汇内容既具有客观现实的共性,也带有主观认知的差异。不同的译者在翻译这本巨作时,选取的体认翻译思路同中有异,故而诞生了众多的红楼译本。基于ECL的体认翻译学也表明,翻译作为一种体认活动,不仅是对语言层面的转换,更重要的是探析背后的体认过程。[9]
三、数据收集与分析
参照《红楼梦美食大观》和《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所列出的饮食词汇,选取了155个食品类词汇,共九大类别:米、面、点心、菜肴、调味品、饮料、补品、外国食品以及盥浴用品。随后根据这155种食品在《红楼梦》原文中出现的情况进行初次筛选,标准如下:
(1)重复出现的词汇只计一次。例如,同时出现在饮料类别和盥浴用品类别中的“漱口茶”。
(2)原文中未明确指出,作者自行总结的词汇不计入内。例如,在原文第四十九回中,宝玉听贾母说有新鲜鹿肉,就要了一块烧着吃。作者将这里的烧生肉总结为“烤鹿肉”。
经过初次筛选,符合标准的饮食词汇剩余145个。由于杨、霍译本所参考的《红楼梦》底本不同,杨译本选用以脂本为基础,经多种版本对校修订过的版本作为原文进行翻译,而霍译本的则以程乙本为底本。[10]这导致了两种译本所参考的原文内容有所不同,如六十一回中的“油盐炒枸杞芽”或“油盐炒豆芽”。因此,二次筛选了这145个饮食词汇,将受到底本影响的词汇去除,最终确定了143个饮食词汇作为研究对象。又借助中国经典文学作品汉英平行语料库,摘录这些食物指称在杨、霍译本中的英文表达。
在三层次观和两范畴法的指导下,对143个饮食词汇进行了人工标注。标注内容为两个英译本中的143个饮食词汇在单个范畴和融合范畴下各个层面中出现的频次。为保证人工标注的准确性与有效性,本文采用三人背对背的标注方式,对于存在争议的内容进行小组讨论,直至对所有数据类别形成统一意见。
四、研究结果与讨论
表1呈现了《红楼梦》中食品类词汇在杨、霍译本中翻译层面的数量分布。在单一范畴中,二者偏向对食品类词汇进行语言层面的翻译,其中,大部分的食品类词汇翻译主要是依据字面意义寻找对应的词语,少部分通过字面意义解释相应的词汇。在认知层面的食品类词汇翻译中,多为直接译出该词汇的原型性认知意义,较少的借助新物象表达认知意义。对于现实层面而言,两译本都较少结合具体语境翻译饮食词汇。饮食词汇主要为具体特指性名词,通常借助字面意义与内涵意义即可实现翻译,较少依赖语境。
在融合范畴中,二者主要采用语言层面与认知层面相叠加的翻译思路。相较于其他两类翻译范畴,此类翻译范畴要求译者付出较少的认知努力,故使用频率相对较高。
(一)语言层面
语言层面的翻译是指,在源语译成目的语的过程中,翻译内容不经过大脑复杂的认知加工,仅将源语的字面意义用目的语对应的词汇表达出来。语言层面的翻译思路更加忠实原文,有助于传达源语的思维习惯,同时丰富了目的语的表达方式。通过分析《红楼梦》食品类词汇语言层面的翻译思路,本文发现了在语言层面汇聚着两种翻译类型:
(1)字面直译型:不改变语序,对词汇直接进行语言表达转换或将词汇的大部分内容译出,少部分省译。
(2)字面解释型:改变语序,如以后置定语的形式出现。
研究发现,杨、霍译本在语言层面的翻译思路上数量差异较小,但内容差异较大。虽然二者偶尔采用相同的翻译类型,但主要还是采取不同的字面翻译类型。
二者采用相同翻译类型的情况如下:
书中六十二回,宝玉生日时收到舅舅王子腾所送的一百束银丝挂面。根据中国习俗,过生日时吃面寓意长寿无疆。杨、霍译本均采用字面直译型翻译。该译法有助于表达红楼饮食词汇独特的文化意蕴,激发译入语读者的阅读兴趣。杨译本:'silver-silk' noodle;霍译本:'silver thread' vermicelli。
书中三十八回,大观园螃蟹宴,王熙凤吩咐下人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以备吃完螃蟹后洗手。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则是吃蟹专用洗手物,绿豆面子去污,菊花叶儿和桂花蕊清香,可去腥气。杨、霍译本均选择了字面解释型的翻译方式,将译出语中特有的词汇更加具体地展现在译入语读者面前。杨译本:powdered green beans scented with chrysanthemum leaves and fragrant osmanthus;霍译本:mung-bean flour scented with chrysanthemum leaves and cassia。
二者采用不同翻译类型的情况如下:
书中八十回,薛姨妈的新媳妇夏金桂最喜欢啃骨头。每日杀鸡杀鸭,将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此处油炸焦骨头的译文在两个英译本中采用了不同的翻译类型。杨译本:fried bones;霍译本:the bones,crisp-fried in boiling fat。杨译本选择字面直译型,霍译本选择字面解释型。不同的翻译思路,呈现给译入语读者的意象详略不同,达到的翻译效果也不一致。
(二)认知层面
体认语言学强调“语言”与“现实”不是直接相连的,而是必定要经过处于中间阶段的“认知”,即语言是“惟人参之”的结果,这表明了体认语言学所提倡的“语言人本观”,语言表达因人而定。[5]4红楼饮食所具有亦古亦今,亦满亦汉,亦南亦北,亦中亦外,亦官亦民的独特文化特征[1]491,使其饮食词汇负载着浓厚的民族韵味。所以,翻译此类饮食词汇时,可去除该词汇原本的物象,抛弃隐喻手段,直接翻译出要表达的原型认知意义与内涵意义[8]。
本文借鉴王寅提出的基于认知层面翻译存在的两种方法:一是直接翻译出该词汇的原型性认知意义;二是借助新物象反映认知意义[8],分析了红楼食品词汇在认知层面的翻译思路。
从研究结果可知,杨、霍译本都倾向于使用认知层面的第一种翻译方法。例如,书中五十三回,黑山村乌庄头向宁国府缴纳的粮食里包括白糯,碧糯和粉粳。它们是专供于古代达官显贵食用的精粮。杨译本从认知层面统一翻译出这三种稻米的内涵意义。译本为:each of three varieties of fine rice,三种精米。此外,书中四十二回,凤姐给刘姥姥拿的回礼中,一个盒子装着内造小饽饽。内造小饽饽实际上是指仿制的宫内小点心。霍克斯也从认知层面将其译为:various kinds of cakes and pastries made in the Imperial kitchens,准确地译出了该点心的原型性认知意义。
译入语国家对稻米划分并非这样详细,他们缺少这三种稻米背后的体认背景。也同样无法理解“内造小饽饽”中的“内造”是何含义。杨、霍两个译本都选择了从认知层面解释相应的原型性认知意义。这种方式虽失去了源语中特有的文化内涵,但有助于读者理解原文,缩短译文与读者的认知距离。
此外,霍译本使用第二种翻译方法的频率高于杨译本。如豆腐皮包子:beancurd dumplings,两种译文都将“包子”替换成更受译入语读者所知晓的“饺子”。饺子作为中国特有的面食,逢年过节,作为庆祝的美食端上餐桌,这一文化先于包子传入外国。所以,将包子替换为译入语读者更熟悉的饺子,有利于他们获取与原词语更加相近的认知意义。
(三)现实层面
《红楼梦》中的饮食词汇尽管是曹雪芹头脑中反映的产物[1]491,但仍是源于现实生活中一道道美味的佳肴。译者获取饮食词汇的字面意义,经过心智转换,再根据翻译需要,将其与上下文语境相结合,最后获得基于现实层面的语境化翻译。现实层面的翻译思路结合了饮食词汇的认知和语境意义,往往对译者要求较高。两个译本几乎很少使用这种翻译思路,杨译本使用了5次,霍译本使用了8次。
例如,五十三回中,霍译本将白糯译为“white ditto”。“ditto”的意思是“同上”。前文出现了碧糯,并译出了其具体的含义,因此选用了“ditto”指代上文相似的内容。译文的处理选择了基于现实层面的语境化翻译,精准地呈现了原文的语用意义。[8]
(四)融合范畴
红楼饮食词汇内涵丰富,有时单一的翻译层面难以诠释词汇的整体意义。此时,就需要将两个翻译层面结合起来。融合范畴包括三个方面:语言层面+认知层面,语言层面+现实层面以及认知层面+现实层面。根据本研究统计,两个译本使用语言层面+认知层面的融合范畴较多,极少使用后两个融合范畴。尤其认知+现实范畴既要译出原型性认知意义,又要联系上下文语境意义,适用于复杂的翻译情况。而《红楼梦》中大部分食品类词汇相对简单,只需使用单一范畴与语言层面+认知层面的融合范畴就足够将其完美地呈现给译入语读者,无需过多应用后两个融合范畴。下面将分别论述以上三个融合范畴在杨、霍本中的使用情况。
首先是语言层面+认知层面范畴。杨译本多将此种译法用于菜肴词汇的英译中。因为有些菜肴既包含具体物象,又带有抽象色彩,所以在翻译时采用这种翻译思路最佳。例如,书中四十三回,贾母得了风寒后喝的野鸡崽子汤。野鸡崽子就是小野鸡,杨译本将小野鸡译成鹌鹑。经查证,鹌鹑体型娇小,也属于野鸡的一种。译本为quail soup,既说明了野鸡崽子是什么,又明确了这是什么菜系,使译入语读者一目了然。再如,书中三十回,金钏儿吃的香雪润津丹。它类似于当今的薄荷丸,有消热解毒的功效。霍译本为Fragrant Snow 'quencher',字面直译“香雪”二字,忠实于原文。“润津丹”实则就是指下火的丸子,“quencher”意思是冷却的物品。霍克斯译出了“润津丹”的原型,用来调息降火的丸药,弥补了译出语与译入语的体认差异。
其次是语言层面+现实层面范畴,这种翻译思路主要借助现实层面的语境来丰富对饮食词汇的字面翻译。例如,霍克斯对枫露茶的翻译,他只音译了枫露,并未翻译茶,这是因为上文已然提及了茶,只需要顺应语境翻译出枫露即可。
原文:宝玉吃了半碗茶,忽然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
霍克斯译文:After drinking about half a cupful, Bao-yu suddenly thought of the tea he had drunk early that morning. “When you made that Fung Loo this morning,” he said to Snowpink.
最后是认知层面+现实层面范畴,杨译本和霍译本都对西洋玫瑰露选用了此种翻译思路。在原文里,芳官儿要些玫瑰露给柳五儿吃,这里的玫瑰露就是西洋玫瑰露。杨译本译出了玫瑰露的原型认知意义,即玫瑰味的果汁;霍译本借助新的物象精粹来代替露。经过大脑认知加工后,又结合当时的背景译出最终词汇。这种翻译范畴既表达了语义意义,又表达了语用意义。
五、结论
《红楼梦》饮食文化是中华传统饮食文化的一个缩影,凝聚了专属于中华民族的思维模式与体验方式。借助体认语言学的三要素解读译本内涵,有利于扩充译入语读者的文化知识,推动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
因此,本文结合体认语言学翻译三层次观和“两范畴”法,对比分析了《红楼梦》杨译本和霍译本对143个食品类词汇翻译的差异。研究发现,在单一范畴方面,两译本对食物的翻译为:语言层面>认知层面>现实层面;从融合范畴来看,两译本对食物的翻译则多集中在语言层面与认知层面,极少使用其他两个范畴。此外,本文在翻译三层次观的基础上将语言层面范畴创新性地划分为两种具体的翻译思路:字面直译型和字面解释型。最后,杨译本和霍译本在各个翻译层面的数量差异较小,但内容差异较大,这也体现了语言具有体认性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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