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音自传作品与中华文化认同

2024-07-20 00:00:00徐欣章妍旎朱梦晓
今古文创 2024年26期

【摘要】中华文化海外传播对增强我国民族文化自信和展现民族文化软实力举足轻重,对促进以韩素音为代表的跨文化交流者认同和传播中华文化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韩素音自传作品细腻展现了一名混血儿动态建构自我文化身份的历程,对中华文化海外传播提供有益启示。本文拟以文化认同为视角,以霍米巴巴的“混杂性”理论为支撑,通过探寻韩素音中华文化认同的情感逻辑,发掘以韩素音为代表的华侨华人由于身份、文化、立场的不确定性造成的文化归属方面的挑战,探究他们在参与和传播中华文化中发挥的独特作用。

【关键词】韩素音;文化认同;文化身份;传播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6-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15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高等学校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韩素音中华文化认同与传播”(项目编号:202310332109Y)结项成果。

韩素音是一位横跨中西的混血儿,在中国长大,却主要接受西式教育。她先后就读于北京的圣心中学和天津的圣玛丽中学,后考入燕京大学医科预科班,18岁获庚款留学经费赴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留学。韩素音主要用英语写作,而其作品却常常以中国的历史和风土人情为背景。这种血缘文化的混杂让她的作品呈现了“边缘人”的特质。“边缘人”同时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群体,却又无法被任何一个群体完全接受。正因如此,文化差异所造成的文化冲突与融合在“边缘人”身上尤为凸显。在她著名的自传《残树》《凡花》《寂夏》和自传体小说《瑰宝》中,韩素音忠实记录了她在两种文化群体塑造下的成长历程,文化的差异和碰撞在她身上以一种分裂的、不稳定的性格体现,而她也在追寻自己文化身份的历程中促进了文化群体间的交融和文明的进步。

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提出,处于多文化交汇处的华侨华人在海外传播我国文化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和极大的潜力。韩素音作为著名的英籍华裔作家,一生为中西外交、文化交流做出重要贡献,她的作品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张松建指出,韩素音的作品拥有极其开阔的双眼界、敏锐的分析能力,能够促进东西方之间的交流与沟通,有助于西方人摆脱自负与歧视[1]。任一鸣认为,跨越欧亚两种文化的写作背景让韩素音的作品兼具包容性与客观性,为文化间的对话提供通道和桥梁,消除了文化交流中的寂寞感和疏离感[2]。徐恺宏对韩素音寻找身份定位的过程和种族、民族国家、性别话语之间的相互作用进行探究,为跨文化交际的实现提供了理论支撑[3]。鉴于此,本文将以韩素音自传作品中对中华文化的被动接受、主动追寻乃至建构世界文化人身份的动态历程为线索,探寻韩素音在中华文化认同方面的情感逻辑和认同路径。

一、种族主义下的文化共情

不同于华人华侨参与传播中华文化的认知逻辑——从接受到认可、从认可走向共情、并进一步形成参与传播的路径的认知[4],在20世纪的中国出生长大的欧亚混血儿韩素音,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被动接受双重文化的塑造和抵牾,带着种族主义的创伤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在这一过程中,文化不是代代传承而是动态变化的[4]。

李贵苍认为,文化认同不是一种天生就具备的特性,而是经过动态变化后丰富成熟的结果。它不是从某个历史起点或事件中挖掘而来,也不是从所谓的华裔之“根”上自然而然生长出来。因此,文化认同不能完全由一个人的出生地赋予,也不能完全由一个人的文化继承而来[5]。跨种族婚姻下成长的韩素音,以其独特的双重文化视角、敏锐细致的观察力、善于反思和共情的特质,感知父母背后各自代表的文化以及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冲突,开启自己独特文化身份的追寻之旅。

韩素音的母亲玛格丽特是来自比利时的贵族女子,她对中国的认知仅限于读过的几本罗曼蒂克式小说,其固有的刻板印象、暴躁偏狭的个性和对异质文化共情的缺失,让她更以白种人的优越自居,对中国充满了怨懑、对中国人抱有极大的成见乃至仇视,让她成了种族主义的一员。这场跨种族的婚姻的代价更是被她年幼的孩子所承担。在《残树》中,罗萨莉的哥哥海澜因一位带有种族歧视的法国人未及时救治而夭折。母亲深受打击,更将怨恨带到了她的下一个孩子——罗萨莉身上。后母亲更因罗萨莉的外貌更像亚洲人,而将罗萨莉推向下等黄种人之列。她无法变更的种族观念,让她既是种族主义受害者的同时,又是发难者。年幼的罗萨莉因而本能地疏离母亲及其背后隐含强权与暴力的西方国家。在西方社会传统观念中,混血儿往往被视为异类,他们的存在引起了带有种族歧视的母亲以及社会人士对于文化传承和文化血统的担忧、误解以及排斥,也因而造成了他们对自身文化选择和认同的不清晰。

原本对于自己身份一片混沌的罗萨莉,从母亲的暴戾驱离开始逐渐对另一种文化倾斜。《残树》中,父亲总是静默,忍受母亲无尽的抱怨,默默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因而罗萨莉对父亲有着强烈的情感,并在内心埋下同情不能诉苦之人的种子。罗萨莉发现,母亲的多疑和焦虑使得她无法准确地理解周围的世界,甚至被迫成为周遭世界的牺牲品[6]316。相比之下,父亲则更加冷静,理解母亲的处境。他常常以忍耐沉默的形象储存在罗萨莉的记忆里,但他也能客观地认识到母亲在融入中国时所面临的困难,主要是由于她自认为拥有种族优势而忽略了对其他文化的共情。

童年时期的罗萨莉与当时被列强侵略的中国都是弱者,有相同的底色,因而更能对中国文化产生共情,并从中汲取力量。《残树》和《瑰宝》中,与母亲和妹妹誓死要与父亲的中国大家庭分道扬镳不同,韩素音总能从她的中国大家庭中感受到爱意。她一直以来都深深地同情和赞美中国的底层人民,而不是像父亲那样逃避或疏远他们。刘妈身上散发出的大蒜和汗水的香气,象征着中国特有的爱,让她感受到了归家的温暖[6]366。她眼中的底层劳动人民冯车夫,“罗萨利认为他长得很帅。她看着他的背,看见他的皮肤在他纤细而结实的肌肉上滑动,还有他皮肤的颜色……他出汗的时候,那就更好看了,好像雨滴中的阳光一般”[6]386。他们身上属于劳动人民的勤劳、淳朴与善良,让罗萨莉深深感到了来自中国大家庭的温暖和善意。

二、文化归属的主动追寻

“文化认同概念只包括对自身的想法,而认可概念则直接涵盖了他者,并由此可得到一个自身与他者之间的辩证关系”[4],这里指中西文化碰撞和融合后最终形成一种新的文化认同[4]。如果童年时期的韩素音是在母亲的驱离和对她长相不像欧洲人的暗示中被动选择自己的文化身份,那么青年时期的韩素音为实现当医生的梦想远离家庭外出求学,则是选择了主动追寻自己的文化身份,不断认可自己的中国文化立场。西方文化作为他者文化,成为混血儿进一步建构自身文化身份的观照。

霍米巴巴指出,后现代主义的反思必须从西方的视角出发,原因在于无法挣脱西方自身的逻辑系统。然而,韩素音早在霍米巴巴之前30年就已经提出了欧洲革命中存在的矛盾问题,即欧洲人是以双重标准来看中国的[7]。

《凡花》中,远赴比利时求学的韩素音进一步认识到西方种族主义下对其他种族话语权的阉割。赫斯等西方上层社会人物用性欲来比喻东西方的权力关系,赤裸裸地表达对中国侵略和瓜分的野心[8]226。《瑰宝》中,雅德琳夫妇却将“中国”描绘成具有强大的统治力量,他们把“白人的种族优势”作为自己的象征[9]。韩素音对此的愤怒也激发出“反抗”这些观念的斗志,并且不断地质疑挑战这些观念。

比利时留学的经历,更让韩素音进一步发掘西方种族偏见的教育同化政策和政治根源。“虽然西方有许多心地善良、仁爱的人,愿意出钱做好事,但西方并不是一个纯正的慈善家。”[6]157韩素音和其父周映彤作为庚子赔款的受惠者赴欧洲留学,但这笔钱终究是中国自己的钱。西方人希望中国留学者信仰他们的宗教,又希望他们永远学不走他们的技术和革命。“你来学我们的知识,我们的文明,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向别国人提供最宝贵的东西——我们的宗教呢”[6]199“……必须保住你们国家的高贵品德,读圣贤书,读经典著作”[6]197。周映彤更是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我们同他们一样有权闹革命”[6]308。父亲的困惑以及韩素音自身留学的经历,促使她意识到,西方列强不支持中国人革命和学习他们的技术,因为他们害怕革命会让中国逐渐强大,并最终威胁他们的殖民霸权。他们的教育同化政策更难以掩盖对他国文化侵略和种族歧视的本质。

母亲玛格丽特一度认为,他们对中国这么好,“把吃过的巧克力纸攒起来,送到慈善修女会,用卖纸的钱去赎回一个中国小姑娘的灵魂”[6]202,可换回的只有憎恨,她因而对中国人更加抱有偏见和歧视。但韩素音敏锐地觉察到这只是政治操纵下的利益手段。《凡花》中,韩素音在比利时留学,正值抗日战争爆发,西方媒体颠倒黑白,以各种不实报道在国际舆论混淆视听,短时间内掩盖了日本侵略者的昭昭野心,从而让期待从战争中瓜分利益的西方国家有了默许日本侵略中国的借口。看破这些非正义行为的韩素音对此义愤填膺,思索回国参与抗战、追寻真相、道破西方政治宣传下的谎言和阴谋。“对人而言,还有比物质享受、比成就甚至比民族精神或爱国主义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堪称为人的每一个人都会要求正义、要求自由。”[8]442

童年形成的与弱者同在、捍卫正义的价值观进一步推动韩素音坚定地投向中国的怀抱,“我必须为中国人民遭受不公正和残酷的待遇做点儿什么”[8]421。抗日战争爆发后,无论在国外还是回国后,韩素音始终身体力行地为中国发声。“最重要的是为中国讲话,我不要酬报;我要谴责非正义的行为和即将到来的战争。”[8]422“七七”事变爆发后,身处布鲁塞尔的韩素音时刻关注着国内的动向。她一面上街示威游行,一面发表抗日文章。而后,她在各地举办各种演讲,总共不下百场,旨在打破西方的政治扭曲、激励当地华侨觉醒,为正义、为中国和中国人民反抗侵略……她始终用行动表明对中国的爱。

三、中华文化的归属与传播

《残树》中反复提到,作为欧亚混血儿的罗萨莉出生在两个世界,常常感到矛盾和分裂。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有两种,只相信一个方面而变成半盲目的状态和怀疑所带来的刺激人的清晰状态,罗萨莉选择了后者。大哥子春是罗萨莉寻求文化身份的重要参照,在欧洲长大备受歧视的他,回到中国一心想做中国人,被母亲无情的嘲讽,“中国人不会接受欧亚混血儿,他做中国人更不会有出路”。在西方接受过高等教育、具有文化权力和符号资本的哥哥,逐渐认识到中国的现状。他不能忍受这种令人尴尬的生活环境,因此陷入了迷茫,无从选择,总是被母亲构建的欧亚混血儿的世界所束缚。

《瑰宝》中,韩素音再遇到儿时的混血儿同伴苏珊娜,苏珊娜将自己完全打扮为欧洲人,完全沦为白人特权论的附庸。韩素音逐渐认识到,正是西方不断鼓吹的种族主义,阉割了其他种族的话语权,造成了混血儿的毫无出路和其他种族的天生卑下。但韩素音认为,“带有种族主义印记的‘欧亚混血意识’不值得评述。这仅仅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偏见。”[9]这一偏见恰恰是西方掌握话语权、掩盖殖民统治下社会资源分配不平等、维护殖民统治的理论工具。

韩素音和哥哥不同,她善于反思和观察,耳濡目染下对中国有更深的感情,对西方有更清晰的认知。残酷的现实面前,她毅然决然地和许多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一样,感时忧国,勇敢地选择放弃西式生活方式和个人自由,愿意融入中国人民,成为守望相助、生死与共的命运共同体[1]。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中国身份,韩素音嫁给了中国军人唐保黄。这段被种族主义和封建主义钳制的婚姻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反而使她的文化认同陷入危机。《瑰宝》中提到,韩素音尝试着适应中国人的习惯、信奉他们的传统思想,但同样感到体内另一种语言、文化、行为方式在撕裂、分裂她的灵魂。后来恋人马克的理解包容让她意识到多重性格并不影响她是真正的中国人。韩素音应当为同时具有双重性格,可以进入多个世界而感到骄傲。

霍米巴巴的“混杂性”(Hybridity)概念指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存在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被殖民者利用种族、性别、文化以及气候等因素的差异来挑战殖民话语的权威性,从而形成一种混乱而分裂的文本[10]。而与此有所不同的是,韩素音不仅是血缘意义上的“混杂”,也是文化上的“混杂”。多重文化的碰撞和冲突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为文化交融和殖民理论的瓦解带来了更大的可能。

韩素音抛弃了对单一固有文化身份的追求,以混血儿独特的双重视角审视不同文化的差异与交融,以“旅人”知识分子的姿态游走在世界与中国之间,以笔耕和演讲的方式向世界描绘中国形象。在这个过程中,她始终将自己的根系扎在中国的土地上,并逐渐延伸到世界。

霍米巴巴理论认为,只有当“西方”和“东方”身份边界变得模糊起来,各国才能平等享有国际规则话语权,才能共同构筑和谐的多元文化[10]。韩素音以混血儿独特的杂糅视角重新审视西方,试图将中西拉到平等的对话地位,不断强化对自己混血儿身份和中国血统的自信,为破除西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下中国的矮化地位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四、结语

霍米巴巴的文化身份混杂性理论表明,以韩素音为代表的文化身份混杂者具备交流文化双方的特点,但又是不同于双方的混合体,而且具备了双方不可比拟的优点。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常常发生在这些混杂人物身上且尤为明显,从而使得他们具有开阔包容的文化视野和文化思维。在建构自身文化身份的历程中,他们以全面而深刻的文化视角反观自身、寻找文化归属、促进文明隔阂的消融。而无论是血缘意义上的混杂,抑或是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中国人,他们都可以自我选择主体的建构。几百年来,华侨华人为中华文化的传播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将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历史融入更多华侨华人的心灵深处,致力于宣传中华文明,努力为中华文明的发展提供重要支持,使更多同胞客观地理解并主动接受中华文化。而如何让华侨华人能够更多地参与到中国故事的讲述中来,这一切离不开各方共同的努力[4]。

参考文献:

[1]张松建.“亚洲的风雷”:冷战年代韩素音的亚洲认同[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05):121-140.

[2]任一鸣.跨越欧亚文化的边缘写作——韩素音及其自传系列《残树》等[J].中国比较文学,1999,(03):89-100.

[3]徐恺宏.韩素音自传作品中身份认同的跨越书写[D].南京大学,2019.

[4]崔孝彬.华侨华人参与传播中华文化的认知逻辑[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22,(04):30-36.

[5]李贵苍.华裔美国人文化认同的民族视角[J].外国文学研究,2005,(04):52-57+172.

[6](英)韩素音.残树[M].祝珏,周谟智,周蓝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

[7]赵稀方.论韩素音的后殖民思考[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0,(01):25-29.

[8](英)韩素音.凡花[M].杨光慈,钱蒙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4.

[9](英)韩素音.瑰宝[M].孟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76,289.

[10]王李霞.跨文化身份构建——基于霍米·巴巴的混杂理论[J].英语广场,2020,(16):7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