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词语是森林》的多维视角模式及其伦理意义

2024-07-20 00:00:00王敏
今古文创 2024年26期

【摘要】《世界的词语是森林》是一部体现厄休拉·勒圭恩创作风格的佳作。多维立体的叙述视角模式将反殖民主义的伦理主题有机融合在星际接触的科幻题材当中。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和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的综合运用奠定了潜在伦理基调;话语形式的差异与混杂推动了人物之间的伦理分化;而对人物视角的叙述干预则突出了核心故事事件的伦理意义。分析作品的叙述视角模式及其伦理意义,能够管窥作家备受称道的创作风格,有利于从更深层次挖掘作品的价值和理解作家的文学地位。

【关键词】《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多维视角模式;反殖民主义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6-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10

基金项目:2020年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厄休拉·勒圭恩科幻小说叙事研究”(编号WGW20206)。

厄休拉·勒圭恩(Ursula K.Le Guin)是少数得到美国主流文学认可的科幻作家之一。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称其为“被奇幻和科幻小说选择的文体家”[1]1-2。罗伯特·斯科尔斯和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勒圭恩做得最炫目的地方在于用丰富的语言将推测(幻想)和叙事很好地融合在一起”[2]55。然而,迄今为止,学界对勒圭恩科幻小说的创作风格,尤其叙事手法的关注还非常有限,这既不符合作家的艺术地位,也影响了其作品价值的发掘。雨果奖作品《世界的词语是森林》以星际接触为题材,以反殖民主义为主题,是“对美国在越南的屠杀进行谴责的主要科幻小说之一”[3]362,体现了幻想与叙事的有机融合。小说创作手法精妙,既不同于很多后殖民小说,也有别于多数有关星际接触的科幻小说。本文尝试从叙事学角度解读这部作品,探讨其叙述视角的特点及其蕴含的伦理意义。

一、叙述视角的伦理意义

叙述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近一个世纪以来,叙述视角一直是小说叙事研究的一个中心问题。”[4]90以热拉尔·热奈特、米克·巴尔为代表的西方经典叙事学家重点关注视角形式分类及其文本表现。国内叙事学家申丹在西方叙事学家研究基础上总结出“内视角”和“外视角”两大类别共九种叙述视角。[4]94后经典叙事学诞生之后,随着“伦理学转向”出现,韦恩·布斯首次建立“伦理”和“叙事”的关联[5]10,亚当·桑查瑞·纽顿则正式提出“叙事伦理”的概念。[6]8叙事伦理研究由此成为后经典叙事学的重要分支。在伦理视野中,叙述视角的内涵不再局限于形式技巧层面,而是兼具伦理意义。国内学者伍茂国认为,视角伦理根本上是指叙述者从哪种视角出发,在作品中评价并在伦理价值上接受这一视角所描述的世界。[7]152江守义认为视角伦理包含意图伦理和接受伦理两个层面。意图伦理主要通过作者对视角的刻意选择、叙述者对视角的交代和叙述中的视角运用实现。接受伦理的实现与视角的修辞意义有关。[8]

二、多维叙述视角模式及其伦理意义

《世界的词语是森林》讲述了一个星际殖民的故事。公元2368年,星际殖民者来到“新塔希提”(New Tahiti)星球殖民,原住民艾斯珊人被逼为奴。后者在殖民暴政下习得暴力奋起反抗。通过多次斗争,并经高智生物研究专家斡旋,殖民者最终撤离。小说以人物有限视角为宏观框架,综合运用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和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微观上通过人物话语形式的差异对不同人物视角进行分化,混杂穿插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同时对突出伦理事件进行叙述干预,构建起多维立体的视角模式,达到了意味深长的伦理效果。

(一)人物有限视角的伦理基调

在叙述视角的选择上,小说整体采用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通过不同人物从自身视角展现立场和价值观,在人物立场、价值观的比较中,传达叙述者的伦理意图。”[8]一、四、七章采用殖民者戴维森的视角,二、六、八章采用原住民艾斯珊人塞维尔的视角,三、五章采用高智生物研究专家留波夫的视角,形成视角轮换。伦理立场不同甚至对立的人物被赋予平等的话语空间,体现了“对现代伦理平等、开放意识的张扬”[7]155。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星际接触题材中常见的异星他者在小说中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和地位。塞维尔作为被殖民者,不再是被单向凝视和叙述,而是具备了与殖民者同等的观看和言说的主体性。星际接触也不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单向他者化,而是互为异星的双方在第三方的沟通下走向互相理解与尊重的过程。

在人物视角变换的同时,小说融入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对重要事件从不同视角进行多重叙述,锚定故事中轴,在螺旋式发展的叙述进程中进一步突出人物伦理立场的对照。史密斯营地偷袭和中心镇夜袭是小说的两个中轴事件。戴维森强暴塞维尔的妻子致其死亡,塞维尔不堪屈辱袭击戴维森,溃败后又携同伴偷袭戴维森所在的史密斯营地。戴维森逃脱后继续烧杀艾斯珊人,后者在塞维尔带领下夜袭殖民堡垒中心镇并俘虏当局指挥官。三个主要人物对事件的叙述各有侧重,伦理立场迥异甚至对立。戴维森全然罔顾事件缘由,对遇袭耿耿于怀,烧杀行为变本加厉,事件受害者身份之下是加害者的本质。塞维尔因屈辱而出手,为自保而反抗,两次事件之间其个人私仇上升为民族大义。留波夫了解事件缘由,洞悉艾斯珊人夜袭计划,但并未报告殖民地当局,其斡旋者的理性与博爱中对艾斯珊人的同情占据了上风。

总体上,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和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的综合运用构建起小说动态开放却不失稳定的叙述框架,也勾画出小说宏观的伦理现场。一方面,殖民者、原住民和人类学家的伦理立场随人物视角轮番呈现,动态并置,构成平等开放的伦理景观。另一方面,不同人物视角的多重叙述突出了故事的中心线索,锚定伦理景观的中轴。由此,这部星际接触题材的科幻小说呈现反殖民主义、反霸权主义的伦理潜势。

(二)话语形式差异与混杂的伦理分化

如果说人物视角轮换赋予每个主要人物平等的话语空间,改变了后殖民小说中常见的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视角和话语霸权,那么不同人物视角叙述距离上的差异则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变化。同为人物有限视角的聚焦者,塞维尔和留波夫的心理活动描写以间接引语为主,叙述者与人物保持一定距离,而戴维森的心理活动描写则充斥着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叙述者附身于人物。

自由直接引语以叙述干预最轻、叙述距离最近为特点。“作者完全保留人物话语的内涵、风格和语气,让读者在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直接接触人物的原话。”[4]156小说开篇,殖民者戴维森的征服野心即通过自由直接引语暴露无遗:“什么也别想压服我们,我们可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很快你就会领教这意味着什么,你这该死的荒凉星球。”[9]94新塔希提与地球同属海恩星集团,艾斯珊人是地球人的平行人种,但在戴维森眼中,“他们不过像蛇或者老鼠,脑力只有那么一点点,只懂得当你把他们放出笼子的时候转身咬你一口”[9]90。戴维森密谋偷袭艾斯珊人,手段极为残忍:“这个游戏很有看头,你只管等在老鼠洞前,当一只只小老鼠从里面跑出来,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得救时,你再从他们脚底下往上点火,把他们烧成火炬,那绿色的毛皮烧得咝咝作响,简直好玩极了。”[9]95自由直接引语将殖民者戴维森的心理活动直观生动地暴露在读者面前,其傲慢凶残令人震惊。而其中第二人称的运用更模糊了心理活动与话语的界限,傲慢凶残的戴维森仿佛直接向读者开口说话,给读者带来强烈的伦理冲击。

相比自由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既能保留人物主体意识,还能巧妙表达叙述者隐性评论的口吻”[4]163。戴维森的自由直接引语中不时穿插自由间接引语,短暂拉开其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得以旁观者的眼光做出伦理判断。小说开篇戴维森即以“世界驯服者”自居,自带使命感和自豪感:“他骨子里是一个‘世界驯服者’。他为人谦逊,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是他的天命。”[9]6然而,随着叙述进程的推进,尤其在戴维森殖民暴行的反衬下,这种使命感和自豪感显得颇为扭曲荒唐。戴维森密谋偷袭艾斯珊人,陶醉在艾斯珊人“浑身冒火、四下逃窜”带来的成就感当中:“事实上,男人唯有在同女人睡觉,或者杀掉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才是一个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男人。”[9]91之后戴维森又断言对方必定反扑,充满个人主义的自恋:“戴维森知道这一点。他是整个殖民地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军官。不靠什么个人的努力,他只是天生如此,知道自己是正确的。”[9]96戴维森抢夺直升机计划遇冷之后,其自恋膨胀到极点:“他是个天生的领袖,这不假。但他喜欢手下人有头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9]166自由间接引语自带的叙述距离帮助读者理性判断出戴维森津津乐道的“天命”不过是征服和践踏,乐此不疲的行动其实是焚烧和杀戮,艾斯珊人厉兵秣马是对这些殖民行径的反抗。其膨胀的个人主义和一意孤行的霸权主义让读者实难苟同。

在小说的微观层面上,在互为对照和补充的三个主要人物的视角当中,塞维尔和留波夫的视角叙述距离较为明显,叙述者不动声色地报道人物的心理活动,默认其伦理立场。[10]23戴维森的视角则迥然不同,自由直接引语直观生动地暴露其傲慢凶残,给读者造成强烈的伦理冲击;自由间接引语又适时拉开其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更好地品味其自我认知的扭曲与荒唐。两种话语形式的混杂穿插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戴维森作为殖民者的伦理立场。

(三)叙述干预的伦理强化

“叙述干预是现代小说叙述伦理最为直接的方式。”[7]135叙述者打破讲述故事的进程,插入对人物、事件或故事本身的有针对性的评论。小说的中心线索是一连串袭击事件,始于塞维尔对戴维森的个人袭击,至史密斯营偷袭扩大,经中心镇夜袭转折,终于新爪哇反攻戴维森被俘。在对塞维尔个人袭击和中心镇夜袭的叙述中,叙述者进行了少有的两处评论,突出了事件的伦理意义。

前文提到,塞维尔对戴维森的个人袭击由三个主要人物先后多次叙述,详略不一。直到第五章,事件来龙去脉才经留波夫视角完整呈现。这次袭击是塞维尔针对戴维森残杀其妻子行为的报复。选择从留波夫这个了解、同情艾斯珊人的高智生物研究专家的视角聚焦事件本身已具有潜在的伦理导向。这时,叙述者又进一步评论“我们其他人或许会将其视为自杀,因为作为凶手的塞维尔想杀害的是自己。他只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自己罢了”[9]115,引发深刻的伦理思考。艾斯珊文化中本“不存在强奸、暴力袭击和谋杀”[9]67,但是妻子之死摧毁了塞维尔的世界观。塞维尔的袭击行为具有自杀意味,因为袭击和杀戮作为根本违背艾斯珊文化的暴力行为标志着塞维尔身上文化自我的死亡,由对暴力一无所知沦为暴力受害者,再变成暴力实施者。自此伊始,塞维尔经历了炼狱重生般的身心转变,化身民族解放领袖,组织大规模暴力反扑迫使殖民者撤离。同样象征性地,和平内敛的艾斯珊人习得了暴力,在殖民暴政下唯有先“自杀”才能自保。

有关中心镇夜袭的叙述干预出现在对事件的叙述之前。小说先通过人物视角轮换叙述了史密斯营地偷袭事件及其影响。塞维尔的屈辱在艾斯珊人中激起广泛共鸣,赶走殖民者的计划也获得积极响应。留波夫在殖民地当局大会上指出史密斯营地遇袭与当地殖民暴政和戴维森个人暴行有关。两个视角的叙述在叙述话语层面对艾斯珊人反攻进行了伦理铺垫,暗示这一“和平、无害”[9]70的民族反抗殖民暴政的正义性。在此基础上,叙述者又从戴维森视角叙述其自信断言后者反扑的心理活动。有关中心镇夜袭的叙述干预实为对戴维森心理活动的反讽性评论:“睽嗤肯定会发动袭击……没有人相信他,除了他花时间说服的那些人。但其他人早晚都会明白,他是对的。他的确是对的。”[9]96画线部分的评论突出了戴维森膨胀的个人主义和霸权主义。从情节发展看,艾斯珊人确实反攻,戴维森判断无误。但就事件性质而言,其认知则谬之千里。戴维森执着于征服新塔希提,将艾斯珊人视同老鼠和对地球的威胁。这种充满恶意与敌意的认知使其难以理解艾斯珊这一“静态、稳固、整齐划一”[9]68的社会内部正在发生的文化裂变及其积蓄的巨大力量。此处评论奠定了即将发生的袭击事件的伦理基调,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戴维森终将为其“对的”判断付出沉重代价。

人物视角具有有限性。从不同人物视角叙述同一事件客观上造成伦理立场的并置和对照,同时也会产生一定伦理迷惑性。针对两次袭击事件的叙述干预有效弥补了当事人叙述视角的有限性,明晰了事件的伦理意义。在看似双方互相攻歼的伦理对峙局面中,强化了塞维尔及艾斯珊人正义性的伦理立场。

三、结语

多维叙述视角是《世界的词语是森林》不同于众多后殖民小说和星际接触小说的突出特点。西方殖民主义与科幻文学的星际接触题材存在一定映射关系。[11]2受文化意识的局限,很多西方小说家对异族(星)文化及其代表的呈现都是单向的,后者即使表面上承载着同情、尊重甚至赞赏,事实上仍处于被凝视和叙述的“他者”地位,主体性被遮蔽,作品主题表达的力度也因而有限。而《世界的词语是森林》则不落窠臼,以人物视角变换与并置的方式一视同仁地赋予双方民族文化及其代表观看与言说的权力,从根本上奠定了作品主题表达的伦理基调。在视角的具体运用过程中,一方面,作品通过对人物视角叙述距离的差异化处理推动视角之间的分化,在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混杂的张力中消解了殖民者一方的伦理立场;另一方面,作品围绕具体事件对人物视角叙述内容适时介入评论,突出了事件的伦理价值,凸显了被殖民者一方伦理立场的正义性。作品反殖民主义、反霸权主义的主题由此得以更加有力地表达。

“不能参加美国反越战大游行的沮丧感”[12]激发了《世界的词语是森林》的创作。和平主义的主题动因与科幻文学的题材要素在勒圭恩笔下碰撞出奇妙的火花。勒圭恩兼具的科幻作家的涵养、人类学家的视野和文体家的笔触使得这部有关星际殖民的作品超越了“西方中心主义”乃至“地球中心主义”的文化意识,启发读者从更广阔的伦理维度审视人类自身。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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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敏,女,江西萍乡人,华东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