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悲观主义视域下 《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悲剧性探讨

【摘要】《布登勃洛克一家》是德国现实主义作家托马斯·曼的代表作品，也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扛鼎之作。整部小说都笼罩着浓浓的悲剧色彩，本文以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为视角对这部小说中所抒发的悲剧色彩进行分析，主要从人物身上的悲剧命运和情节上所体现的悲观主义进行分析，从而加深对《布登勃洛克一家》故事悲剧内涵的理解。

【关键词】托马斯·曼；《布登勃洛克一家》；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26-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04

回顾德国文学史上的杰出作家，托马斯·曼自然是不容忽视的，他凭借着《布登勃洛克一家》这样一部描写德国“市民阶级的心灵史”的长篇小说，荣获了1929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在对这部作品的颁奖辞中，有着这样的几句描述：“《布登勃洛克一家》不仅风格独特，还表现出了德国共通的文化特色，即在哲学和音乐上的高超性。托马斯·曼不仅将写实的文学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还巧妙地把尼采的文明批判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融入作品当中去……”《布登勃洛克一家》内容庞杂却不失传统，现实主义色彩浓厚，并且还有一个直点主题的副标题——《一个家庭的没落》，小说主要讲述了德国北部城市吕贝克的一个名门望族——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兴衰荣辱的故事，作者从多方位多侧面来展示社会背景，同时又将笔触伸展到家庭成员内部，刻画人物性格入木三分。一方面描写布登勃洛克家族公司事务上的挫折和不得志，以外部视角来展现家庭内部的没落。另一方面又聚焦作为布登勃洛克家族没落的男性家族成员载体的家族男性的内心深处，揭示他们内心深处的苍白无力，意志消沉等负面的灰暗情绪，从内部展现家族衰败的不可逆的必然结局。

一、悲剧命运的书写：以托马斯和安冬妮为例

（一）托马斯·布登勃洛克

亚瑟·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在世界范围内影响深远，他受康德哲学思想的影响，肯定康德的二分法世界观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重要的意志概念。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和生命的本质，世间万物对生存意志的追求是永无休止的，那么生命都会迷失在欲望以及欲望的实现之间，而欲望跟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人们挣扎奋斗都是为了满足欲望，意志是无限欲望的存在，物理世界却是有限度的，因而无穷无尽的追求注定是得不到满足的，只能留下无穷的痛苦，欲望得不到满足是痛苦的，引起人生痛苦的是人们的内心因素而非外部环境。[4]21

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是值得注意的带有悲剧性色彩的人物。托马斯年纪尚小时，家族里的人就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一定会成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继承人。而事实上他的确不负众望，在小约翰去世之后，他接收了家族企业，一心想好好发展布登勃洛克公司。他表现出一种想要改天换地，光宗耀祖的雄心壮志，并且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公司的事务上，然而在表面轰轰烈烈的衬托之下，却是托马斯内心难掩的颓势。布登勃洛克公司从老约翰开始蓬勃发展，再到第三代接班人托马斯，虽遭遇了一系列起起伏伏，但实际上已经显示出衰败之势，而这种衰败感从托马斯的内心世界已经可见一斑。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倒败有其资本主义市场变化的客观因素，但更多的是从精神世界折射出来的。托马斯是一个极具矛盾性的人物，在公司事务上他表现出明显的后劲不足，一些并非十分严峻的问题似乎也能让他大伤元气，给他急于为公司创造辉煌的奋斗心态带来沉重打击，他也会因此郁郁寡欢，情绪低落并精神受损。这和他表面上的斗志勃勃实在大相径庭，形成矛盾。除此之外，他的头脑也被怀疑主义所缠绕，对于自己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产生怀疑，精神上的崩塌在托马斯的内心世界愈演愈烈。作者在原文中描述托马斯一天换好几次衣服，且他的讲究穿着已经超过了他的市民同类的欣赏范围，原文中市民在讨论托马斯时说道：“可是布登勃洛克的打扮总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白色的衬衣袖口，丝领带，胡子打着蜡……”[6]264托马斯·曼十分微妙地向人们展现了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因其神经系统的需求而产生的对自己外在仪表的过分注重。托马斯当选上议员，还有了新生的儿子，且计划建造一所宽敞的大房子，搬迁到渔夫巷，表面上看起来是多喜临门，然而在托马斯的内心，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祥之感笼罩在心头。当上议员以后，托马斯的事务也越来越繁重，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才刚满三十七岁，他的精力已渐趋不济，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了”[6]266。在托马斯一家搬到新屋以后的第四个星期的星期天，托马斯与妹妹安冬妮的对话则表露了托马斯内心真正的惶恐不安，也将托马斯个人的悲剧性上升了一个高度。“成功的含义是什么？是一种无法形容和描述的力量，是得心应手、左右逢源的能力……假如有什么东西开始有不受控制的势头，那周遭的任何一件事都会立刻不受约束，立刻会反抗、背叛我们，最终变得不受控制……到那时，一件件事情不断发生……一个人也就彻底完结了。最近几天我常常想起那句不知在哪里读过的土耳其谚语：‘房子盖好的同时死神也便来了’……我想你明白这些，冬妮！”[6]273其中“房子盖好的同时死神也便来了”这句话正象征了家族的衰败之势。而后托马斯接连遭受投资生意的失败，和妻子盖尔达之间的貌合神离，个人幸福的幻灭，儿子汉诺对家业继承无望等一系列的打击，精神愈加萎靡。疲惫的托马斯“精力变得越来越差了，他的心中现在只剩下一个想法：痛苦很快就会结束了，因为我将不久于人世了”[6]400，这是托马斯心中潜意识对生命意志放弃的体现。在阅读叔本华的书籍时，他从哲人的死亡哲学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此时在他的心中，死亡也成了一种解脱的幸福。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无法遏制的冲动，因此人类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托马斯亦是如此。虽然作者在托马斯身上予以了理解和悲悯，但是将他的死亡原因放在了一颗坏掉的牙齿上，最终四十几岁就离开人世，可以说令人万分感慨。托马斯的人生悲剧正体现了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对痛苦来源的阐释，每个人作为欲望的个体，挣扎是其本质，人活着就是对欲望的不停追逐，而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托马斯从小被家庭寄予厚望，而他在接受家族企业以后，也颇有大展身手从而让公司发展的蒸蒸日上的雄心壮志，这是托马斯的欲望追求，而他也一直努力的实现着自己的目标，却在施展抱负的过程中遭受着客观世界和内心主观世界的双重折磨，这无疑是痛苦的，可以说托马斯的人生至终都笼罩着一股悲剧色彩。

（二）安冬妮·布登勃洛克

作为托马斯的妹妹，安冬妮同样是布登勃洛克家族的第三代，一出场就展示出她的惹人怜爱和备受家宠，此时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事业正处在鼎盛时期，因此安冬妮也免不了养尊处优，养成了高傲自负且天真的性格，而安冬妮的真正悲剧要从她的婚姻说起。安冬妮并不喜欢格伦利希，甚至讨厌他，认为他是一个虚伪且花言巧语的伪君子，恰巧在格伦利希向她求婚期间，她邂逅了大学生莫尔顿并互相产生好感，然而安冬妮的爱情注定要夭折，她无法撼动布登勃洛克家族传统的联姻原则，她只能服从家族利益而放弃个人的私情，她的先辈们都是如此，她也必将如此。在翻看家族记事簿时，安冬妮感到一种“至高无上的自尊心从她的心头涌出来”[6]104，她感到自己也是这“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一种高尚的责任感在召唤她，最终她决定放弃个人的自由，在满载荣誉的记事簿上记载了自己和和格伦利希的订婚事宜。安冬妮自认为做了爸爸的乖女儿，殊不知自己的悲剧，同样也是对布登勃洛克家族的打击即将到来。布氏家族眼里的好女婿格伦利希，事实上早已遭受了生意上的经济危机，他对安冬妮的求婚，更多的是贪图安冬妮的嫁妆和布氏家族雄厚的资产以及在城中的威望。最终格伦利希以婚姻为手段来谋取利益的骗局被揭露，这段婚姻也以失败告终，这对安冬妮和布登勃洛克家族带来了双重打击。安冬妮从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遭受失败婚姻的寡妇，布氏家族也损失了八万马克的陪嫁费。自此，安冬妮带着女儿伊瑞卡回到娘家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孀居生活。在经历了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安冬妮也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她将她的第一次婚姻视为一次可怕的经历。

然而安冬妮还是迎来了她的第二次婚姻，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佩尔曼内德先生。佩尔曼内德是从慕尼黑来的布商，每年有不少的进款，同时他也不在意安冬妮的陪嫁费，在获得了布氏家族的认可后他迎娶了安冬妮，安冬妮也成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新的婚姻生活，安冬妮是怀着极大的热情的，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新婚丈夫居然年纪轻轻就不思进取，想过起退休养老，靠着利息来安详度日的生活，安冬妮对这样的婚姻生活可以说是失望透顶。不幸接二连三的到来，腹中的孩子本让安冬妮对灰心的生活燃起了一丝喜悦，没想到的是生出来不到一会儿就早夭了。正如安冬妮在给母亲写的信中那样：“是前辈子造的孽吗？以前是遇x+qPmXCfBkEz4k4efe/VHlPfDPhaB0eO/+eiuHlJS00=到格仑利希破产了，后来是佩尔曼内德竟然早早地就要退休，现在又孩子死了……老天爷怎么如此对我啊！”[6]235更为致命的打击是，她的丈夫不仅没有进取心，更是背着她和家里的女仆发生关系，这让安冬妮实在无法接受，痛苦万分，最终安冬妮也结束了第二段婚姻。安冬妮两段不幸的婚姻可以说是多种原因合成的结果，这也给她的人生蒙上了悲剧色彩。正如叔本华所认为的：“我们看到最大的痛苦，都是在本质上我们自己的命运也难免的复杂关系和我们自己也可能干出来的行为带来的。”[5]337安冬妮生在布登勃洛克这样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就注定了她要为了家族利益有所牺牲，经历了家族的衰败过程，饱尝了婚姻失败痛苦的安冬妮同样是一个悲剧人物。

二、死亡和艺术：情节中暗含的悲观哲学

叔本华认为人由于对于欲望的无休止追求，人生是痛苦的，但是死亡是对生命意志否定的永恒方法，也是摆脱人生痛苦的有效方法。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可以说死亡因素是贯穿着小说从头到尾的。小说开头，大家看到的还是其乐融融，幸福和谐的三代之家，并且这是一个有产阶级的富贵之家，然而好景不长，短短六年以后，首先是安东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首先与世长辞，而在老太太去世时，老约翰也感觉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果不其然，在老太太走后的两个月后，老约翰离开了人世。布登勃洛克家族也来到了第二代，第二代继承者没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更多的是守成。而就在老约翰去世后的十一年，小约翰也悄然离世。第三代接班人托马斯早些年就被家庭给予厚望，他也同样踌躇满志地想要经营好家族公司，然而他的努x2sCQbbr+gK17ElMJXY7evB+rs2C21x9iVuueoWSN7A=力带给他的是身心俱疲，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之下，托马斯的精神越来越差，最终因为一颗坏掉的牙齿，年仅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再到小说最后托马斯的儿子汉诺也因为恶疾被夺去了生命，布登勃洛克家族也彻底走向了衰落和解体。

威名远扬，声势显赫的布登勃洛克家族在短短四十几年内就从兴盛走向了衰败，家族四代继承人相继离世，而且是一代比一代寿命更短，他们的死亡虽说都是突如其来的，但事实上早已有迹可循。可以说，小说从头到尾都笼罩着一种死亡的阴影，这是一种生命意志的终结，也是对人生痛苦的永久终结。正如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所阐释的：生命意志的否定是对整个世界与人生的彻悟和对人生痛苦的解脱。

除去死亡这一解除欲望的永久之道，叔本华还提出过，艺术是人们暂时脱离痛苦的最好方式，因为超功利的艺术的审美活动可以让人暂时摆脱意志的控制而忘记欲望的追求。“审美主体在观看对象中遗忘了自己，感知者和被感知者相互融合在一起，主体作为纯粹主体，欲望和痛苦，命运和不幸彼此都消失了。”[4]26在小说中，音乐无疑起到了叔本华所说的这种作用。作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第四代继承人，托马斯的儿子汉诺本该重振家业，然而他却天性志不在此，反而唯爱音乐，躲进了自己的音乐天堂，汉诺气质孱弱，不喜欢明争暗斗的商业生活，这也令托马斯感到苦恼，然而父亲给予的压力越大，汉诺就越加醉心于艺术，音乐仿佛成了他躲避一切世俗烦恼和痛苦的避风港。对于汉诺来说，音乐不仅是一种爱好，而且是一种逃避可憎的学校生活、逃避病痛的折磨、逃避父亲的管束以寻求自我安慰的途径[3]3。然而，沉醉于艺术对于痛苦的解脱是暂时的，最终一场风寒就夺取了汉诺的生命，这也暗合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对生命意志否定的观点，同时这也暗示了资本主义对人之本性和艺术天才的摧残。

事实上，《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悲剧性内容正从侧面反映了叔本华三大悲剧理念的第三种类型：既不需要坏人，也不需要命运，所有的不幸都是天然的，这种悲剧的发生不是由于例外或者异常，而是油然发生，从人的行为和性格中产生，说不上对与错，而这第三种悲剧也是最可贵最难得的，因为在这种悲剧里，人生就是一个悲剧，所有的不幸既不需要命运的干预，也没有办法通过除掉恶人而改变，是一种最自然的存在，而布氏家族的走向正表现了这种悲剧理念。

三、结语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家族的衰败从来在历史上层出不穷，然而托马斯·曼塑造的这样一个悲剧故事，让读者看到了当时德国社会的历史文化背景，自由资本主义开始向垄断资本主义过渡，表面上这是一部家族小说，事实上这也是一部关于世事变迁的小说。在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的身上，读者更看到了四代人不同的思想风貌和品质等等，这不仅是一个家族不同代人的改变，更映射了德国市民阶级在社会政治经济等各种背景的变化之下产生的品行的变化。托马斯·曼以小家反映大家，让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衰落的悲剧，更是德国那个时代的综合风貌，他用深刻而又含蓄凝重的批判现实的力量使作品获得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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