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域下 《古诗十九首》的时空书写

2024-07-20 00:00:00李艳
今古文创 2024年26期

【摘要】《古诗十九首》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标志文人五言诗成熟的里程碑,诗歌内容多表现羁旅途中客游他乡的感慨、文人的彷徨失意、游子思妇之间的离愁别绪和相思之苦等情感,尤其善于利用时间的流动变化和空间的转换转移来推进诗歌内容,深化诗歌感情,对于时空的描写是其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本文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出发,审视《古诗十九首》中的时间书写和空间书写,挖掘隐藏在时空之下的生命意识和悲剧意识,探寻诗人创作时的内心世界和深层情感。

【关键词】文学地理学;《古诗十九首》;时间;空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6-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01

文学地理学作为一门研究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相互作用所形成的文学事象的分布、变迁及其地域差异的科学[1],其研究内容与研究对象较为广泛。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中的地理环境对文学创作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尤其是通过文学家这个媒介因子来影响文学的创作,文学作品中包含着许多直接和间接的地理空间因素,所以利用文学地理学的知识阐释解读文学作品时,对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进行深刻探讨是首要之举。文学作品当中展现的地理空间,是多种因素共同影响下的产物,其中不乏作者的想象、联想和虚构等主观感受,以及与主观因素密不可分的客观存在,例如与自然界和现实世界不可分割的空间。谈及空间的重要性的同时,不能忽略时间要素,恩格斯说:“离开时间的空间和离开空间的时间同样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在探讨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书写时,不能只从横向去谈论地理空间的基本外在特征,还需要从纵向考虑时间因素,掌握不同历史时期内该空间的气候特征以及时间变化对空间的影响,对研究诗歌创作背景有着重要意义。

《古诗十九首》是汉代文人抒情五言诗的代表之作,其创作者与创作时间历来饱受争议,现一般认为其是东汉后期的一批文人所作。尽管《古诗十九首》的创作人可能不止一个人,但这十九首诗歌在内容和抒情方面呈现出的特点可谓殊途同归,并且诗歌主题多为游子羁旅途中客游他乡的感慨,政治动乱时期的文人的生活愈发艰难,他们不得不四处漂泊游走,以期得遇伯乐实现人生抱负,当政治理想落潮,心中的酸楚抑郁之感更加强烈。外有游子,家中必有思妇,故有诸多表现离别之愁、相思之苦等郁郁不得志的作品,这些作品词浅意深、情感真挚、委婉动人。后世对《古诗十九首》颇为赞赏,评价极高,刘勰誉其为“五言之冠冕”,钟嵘《诗品》将其置于诗歌上品,并极力称赞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清代学者沈德潜《说诗晬语》:“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古诗十九首》中的诗歌擅长于抒发情感,尤其善于利用时间的流动变化和空间的转换转移来推进诗歌内容,深化诗歌感情,将离愁别绪、相思意气抒发得淋漓尽致,对于时空的描写是其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

一、《古诗十九首》的时间书写

时光易逝,韶华难再,时间是历代诸多文学作品重要的主题之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代枭雄如曹操,也只能任凭时间流走,空留满腔感慨。对于普通文人而言,时间的逝去更是带来年华不再的怅惘和人生苦短的茫然,于是他们将这些意绪代入诗中,成就了《古诗十九首》中时间感意象出现频繁的艺术特色。

《古诗十九首》中有不少诗歌直接以“岁月”等表示时间的词语起笔,引领全诗。《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里的“岁月”一词指的是眼前的韶光,“忽已晚”表现时间流转变化之迅速,转眼间已是年关将近的时分,时间匆匆而逝,游子离家时日已久,家中夫人相思俨然又一年,此处揭示出女主人公心中油然而生的春光易逝、红颜易老的迟暮之感,女性热恋中极度相思的心理特征在短短几句诗中展露无遗,人物的形象与情感在时间的叙述中鲜活了起来。《冉冉孤生竹》中:“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这是一首新婚妻子写给远行夫君的细腻曲折之诗,诗中的女主人公将自己比作野竹、菟丝,用菟丝这种植物有繁盛也有枯萎来比喻自己与夫君既有分离又有厮守的时候,“思君令人老”一句写出青春有限,岁月随人老难挨相思苦,诗人将思念铺陈在时间上缓缓展开,表达出对夫君深深的想念。“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一句中诗人将自己比作惠兰花,假使丈夫过了时节仍旧无法归来,那么自己便像秋雨中凋萎的秋草一般零落。惠兰花一般在春夏之际绽放,而诗人已经想象到了秋季丈夫仍不归来,诗人对夫君的想念跨越整个季节,分离的哀伤真切非常,简直能使闻者伤心落泪。时间和世间诸事的瞬息万变往往能够引发女子的翩翩思绪,《青青河畔草》里一句“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昔”与“今”两个时间意象相对照,点明了时间的变迁,但主人公的心境却未有太大的改变,昔日作为娼女不敢奢求真正意义的爱,如今从良嫁为人妇,依旧难以改变难得怜惜的状况,主人公的惆怅在岁月的变迁中缓缓流淌。

除却用时间意象传达分离相思之苦外,《古诗十九首》中还有一部分作品渲染人在时间的流逝中慨叹无力改变衰老的现实,感慨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完成人生理想。《回车驾言迈》:“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诗人用一首诗的篇幅来描写客观景物荣枯更替,借此抒发人生短暂的喟叹,劝诫人们应当把握时间、“立身”宜早不宜迟。诗人在途中的一切所见,均已不是旧时的模样,事物更替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使人不得不强烈地感受到“岁月催人老”,人生并不像金石那样坚固,不能够长寿无尽期,既然人生如此短暂,那便应及时行乐显身,将荣禄和声名作为人生之宝。同样表现人生苦短,应当及时行乐主题的还有《生年不满百》,其中写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首较前几首氛围欢快一些,诗人主张把握当下,抓住时间和机会及时享乐,看似清醒的人生态度背后是诗人对国家危在旦夕、社会动荡不安以及人命危浅的无能为力,无法改变外在现实,只好在内心欺骗自己及时行乐,表现出诗人强烈的无力感。

二、《古诗十九首》的空间书写

大自然是人类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人们对世界的认识首先是大自然在人脑海中的映射,文学创作主体将对自然景观的直观印象和自己的主观情感体验联系起来,因此产生了大量景中含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的文学作品。在《古诗十九首》的离别羁旅诗中,由空间带来的距离感成为诱发情感的主要原因,《古诗十九首》以抒情至深至真著称于世,尤其是细腻委婉、曲折动人的方式表达情感,在此过程中,对空间意象的描摹成为抒发情感的主要途径之一[2],空间意象承载了诗人无尽的意绪和生命意识。

(一)高楼

“高楼”是中国古代诗词中一个重要的意象,有时指悲伤失意,有时即是指普通的楼阁,有时与“明月”意象搭配传达愁绪,如苏轼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再如李煜的千古名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高楼”意象总是带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满是负面情绪的清冷感。一般认为,“高楼”书写是从东汉乐府诗歌开始出现的,最经典的当属《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西北有高楼》,诗歌写到在西北方有一座高楼直直矗立,堂皇高耸似乎与天边的浮云一般高,高楼上的窗格是镂刻着花纹的木条交错而成的,四周是高翘的阁檐,种种迹象表明,这座精美华丽的高楼是位于汉都城洛阳的京城楼阁,并非一般人的居所。[3]就在诗人观望之际,楼上忽然传来悲伤的弦歌之声,其声调的悲凉深深地感染了楼下的诗人,诗人真切地感受到弹奏者内心压抑着的痛苦。诗人自己亦是一个彷徨的失意之人,他满怀高远志向,怎奈报国无门,楼上传出的弦乐之声不仅是演奏者的悲情,亦是诗人自己的苦闷心声。眼前这座与浮云比高的高楼是那样的华美精巧,可诗人只能在楼下驻足凝望,很难有登临远眺的机会,高楼是如此难以接近,正如同诗人的报国理想一样,难以实现。

“高楼”意象不仅可以用来表现文人知音难觅、落魄不堪的苦痛,还能表现女子对举案齐眉的婚姻生活的渴望。“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如果说《西北有高楼》写的是显贵之家的“高楼”,那么《青青河畔草》中写的便是寻常人家的阁楼,这座小楼位于河畔的一座小园中,里面柳树郁郁葱葱蔚然成荫,有一位女子独立楼上,她殷切地期盼丈夫能够早日归来,与自己朝夕相对琴瑟和鸣,高楼和小园是女子与大自然之间的界限,同时也隔开了女子和丈夫的距离,女子渴望爱情的愁绪与对丈夫的思念如同月光一般倾泻在小楼上,逐渐蔓延开去。与《西北有高楼》一样,诗人是从楼下的视角向上看楼上的人和景色,诗人与楼上的事物之间的空间距离,成为隔开诗人与楼上之人的空间屏障,一股莫名的惆怅落寞充斥诗人的胸怀。

(二)城市

城市作为人类生活的社会现实环境,不可避免地进入诗歌成为文人书写的对象,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中,《古诗十九首》里的诗歌第一次通过士人的视角全面审视汉代都城的风土人情[4],刻画文人身处都城时的复杂心理。《东城高且长》中写到“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洛阳的东城的城墙既高大又绵长,而且回环往复自相连接,四季不断交替变化,人的生命如同疾风中的衰草,经历了短暂的春夏繁荣,转眼间就变得枯黄凄凉。从“高且长”的东城到风中秋草,诗人内心的痛苦与哀情在层层空间与意象中反复激荡,眼前的景象似乎是在警示诗人生活亦是如此周而复始,单调无味。

“城市”意象不单单能够寄托诗人对时间易逝、人事代谢的感慨,还可以抒发壮志难酬的愤懑之情。《轻轻陵上柏》“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这首诗写的是诗人驾着马车在宛洛之间游走,落魄的书生看着洛阳城里热闹非凡,映入眼帘的是身着华服锦缎之人彼此之间互相拜访来往,“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两宫指的是洛阳城内的南北两宫,宫门前都矗立着直入云端的阙门,这是最高权力的象征。东汉时期,南宫和北宫是朝廷办公的地方,两宫之外、城墙之内街道平直而狭窄,只有少数王公贵族可以居住此处。诗中的达官贵人们尽情享乐,全无家国百姓之忧,主人公的戚戚难堪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京都的城楼高耸入云,贵人们的生活奢侈糜烂,驾着破车四处游走的主人公的内心油然升起孤独落寞之感,偌大的城市包容万千物象,其中容纳着高管贵族与士人贫民,但无一处可供诗人施展才华,主观认知与客观存在之间的深刻矛盾使诗人在悲哀和绝望之间生出强烈的愤懑之情。

(三)道路

道路是《古诗十九首》中提及次数的最多的空间意象,共出现这一意象八次。道路与前面提及的高楼、城市意象不同,道路可以延伸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极大地拉长人与人、地与地之间的距离,因此道路这一空间意象多被用来表现分离分别。在古代,由于交通的不便和通信技术的不发达,很多人在一次分离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再难相见,人们一旦别离就会生发出浓厚的分隔之痛、思念之情。“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该诗前两句连用四个“行”字,极言行走的距离之远和距离之长,叠词的运用既有复沓的音韵美,也带来极重的压抑感,走的空间那么远,时间那么久,归来的时候又需要极远极久,单是想一想就已感到心下十分怅惘,更何况需要切身地经历分别之苦。“相去万余里”是略显夸张的说法,诗人意图通过“万里”一词来极力表现行走的距离之远、相隔之广阔,从此人各一方,且路途艰险遥远,加之战争频仍,交通不便,想要相见的期望是那么渺茫,分离的人心中难再生出相见的希望。而真正令诗人觉得难以实现的,不是跨越千万里的相见,而是遥遥无期的仕途宦游之路。[5]

《涉江采芙蓉》是一首写别的情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首诗是在女主人公采摘清丽的荷花、幽美的兰草的轻松愉快的情景之中起笔的,“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一句由欢乐急转为悲哀,主人公心中的凄凉寂寞伴随着“远道”这一空间的延伸而无限放大,空间上的无限绵延展现的是诗人内心世界中无垠的绝望感和无力感。“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等诗句同样是写由“道路”拉长的空间,人的生命是何其有限,可时间与空间的纵深是无穷尽的,诗人由此来表达空间——时间——生命带来的无力感,蕴藏在其中的落寞情感在千年之后依旧动荡人心。

三、总结

《古诗十九首》用平淡真挚的语言表现出曲折生动的情感,被钟嵘的《诗品》置于上品,有“一字千金”的美誉,堪称文人五言诗的代表之作。其中有多篇诗歌运用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编织诗歌内容,依托自然和人文环境建构诗歌的地理空间[6],用时间意象和空间意象来表现诗歌主人公与亲友分别的时间之长、相隔的距离之远,运用时空书写暗示诗人内心对社会现实的愤懑不平与忧患精神以及对于亲人好友的思念之情,所抒发的情感随着时空的纵深变得愈加强烈。在《古诗十九首》中可以品味出大自然的山川形胜与时序流转对诗人创作的影响,也能够读出诗人在创作过程中结合自己的主观体验对地理环境产生反作用,诗人不但竭力勾勒地理空间,还积极赋予其人的主观色彩,使时空书写成为表情达意的重要方式,此十九首诗歌中流露出的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生命意识表现出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成为后世诗人书写别离之诗的典范。

参考文献:

[1]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彭博.论《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J].大众文艺,2021,(11).

[3]李德辉.邺都、洛阳宫阙与汉魏六朝诗的高楼意象[J].中州学刊,2019,(02).

[4]王书才.城市文学视野中的《古诗十九首》[J].毕节学院学报,2012,30(03).

[5]简显鹏.空间与诗:试论《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体验[J].文教资料,2009,(18).

[6]李林虹.文学地理学与“江山之助”探析[J].文学教育(下),2023,(04).

作者简介:

李艳,女,陕西榆林人,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