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之道

这个国家溽热难耐，苍蝇乱飞，多丽丝自一开始就心生厌恶。他们刚从机场到酒店住下来，她就从客房的窗前转过身来，抱怨道：“我们大老远跑到这样的鬼地方来度蜜月？！”

正在打开旅行包的凯恩·温盖特停下来，“对不起，亲爱的，你肯定没想到作为一个教授的妻子，生活会是这样。不过我们只在这儿待两天，时间足够……”

“足够你去墓地了。”

他走过去搂住她，“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这算不上一次真正的蜜月旅行。对不起，亲爱的。”

他38岁了，她则年轻10岁，但两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他希望她对自己的工作感兴趣，而工作对他来说永远是第一位的。她同意附带来瓦莱港旅行，这样他就可以去拜谒拉蒙·曼多恩墓了。现在，身处闷热的酒店房间，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把问题想得简单了。

“好吧，”她最后说，“我想我有点蛮不讲理了。你尽管去墓地吧，我去周边的商店转转。”

他吻了她，感觉好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曼多恩生前住在山上的一个小村子里，开车过去只要一个小时。我会回来和你共进晚餐。你在酒店房间等我？傍晚6点左右？”

“好的。”

拉蒙·曼多恩去世近两年了。他是在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山村死的，那里的人不知道也不关心诺贝尔文学奖在外面的世界意味着什么。在获得诺奖之前，曼多恩的七卷本诗集在美国鲜为人知，但此后，他的声誉日渐隆起，直至他在57岁时突然离开人世。

现在，包括凯恩·温盖特在内的许多文学教授都认为，曼多恩很快就会成为美国文学界耳熟能详的名字。

在凯恩与多丽丝结婚的一个月前，一名杂志编辑找到凯恩，约他写一篇关于曼多恩及其诗作的万字长文，“我们想在他去世两周年之际出一期专刊，以他的照片作为封面。听说你对他颇有研究。”

“我做过关于他的学术讲座。”凯恩承认。

“如此看来你是为我们杂志撰稿的不二人选呀。”

杂志社开出了500美元的预付金，凯恩欣然接受。再说，作为大学教授，他也面临出版专著的压力，有了这万字长文，扩展成一本书就容易多了。

文章虽然写得很慢，但凯恩还是觉得应该抽空去这位大诗人的墓地看看。他并不指望这会带来什么灵感，但可能会打开他的写作思路。几周前，当我伫立在那里凝视着拉蒙·曼多恩的最后安息地……诸如此类的文字。既契合主题，又能营造出一种庄严的氛围。

凯恩把租来的车停在村广场上，拦住一个人。“拉蒙·曼多恩墓在哪里？”他用这个国家的官方语言问道。

那人摇了摇头，“先生，我不知道。”

凯恩叹了口气，“那去墓地的路怎么走？”

“上了山你就能看到。”

“谢谢！”看上去并没有多远，他决定步行上山。为了拍诗人的墓以及碑文，他带来了相机，但当走近墓地时，他看到的只是一座座东倒西歪的墓碑，四周长满了热带杂草。

“需要帮忙吗？”一个穿着长袖衬衫的男人问。他的英语带有地方口音，看上去像是个管事的。

“这是你的墓地吗？”凯恩问。

男人咯咯笑道：“墓地只属于死者。我负责清理。”

凯恩又看了看四周的杂草，不知道对方所谓的清理指的是什么，“我在找拉蒙·曼多恩墓。”

“他不是埋葬在这里。”

“哦，那他埋葬在哪里？”

“这我不能告诉你。”

“这儿是他生前所住的村子吧？”

“是的。”

“两年前他在这里去世。”

“快两年了。我记得当时是秋天。”

“那么他葬在了哪里？在城里？”

男人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你们这里有村长吗？”

“我就是村长，”他用手抹了一下灰白的头发，“我叫胡安·维亚诺。”他伸出那只手，做了一个西方式的欢迎手势。他的手沾了头发上的汗，看起来油腻腻的。

“很好，”凯恩说，“我在找诗人拉蒙·曼多恩的墓。”

“为什么？”

“我想拍一张照片。”

“墓照？”那人又抹了下头发，微微一笑。

“曼多恩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获得了诺贝尔奖。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

胡安·维亚诺耸了耸肩，“这里没有他的墓。”

凯恩开始失去耐心，“你什么意思？肯定有一座墓。难道他是火化的？”

“不是。但你看不到墓。它是无名墓。”

“你知道拉蒙·曼多恩是谁吗？”

“当然。他是我的亲密朋友，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亲密朋友。”

“你读过他的诗吗？”

维亚诺点点头，“是的，读过一些。他的诗非常优美。”

“曼多恩是举世闻名的文学巨匠。他无疑是你们这个贫穷山村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你告诉我他被埋葬在一个无名墓里？”

“对不起，但事实就是这样。”

“好吧。我可以看看吗？”

“它有什么值得看的？”

凯恩把相机挂到另一个肩膀上，突然感觉肩带紧紧地勒在衣服上，“对了，曼多恩的妻子卡拉呢？你能带我去她家吗？”

维亚诺的一双黑色眼睛眯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曼多恩所有诗集的封底上都有她的名字。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维亚诺点点头，“别激动。卡拉·曼多恩也死了。”

“好吧。”不知怎的，他并没有感到惊讶。诗人去世后，妻子将面对怎样的生活呢？“他还有什么家人吗？兄弟姐妹之类的？”

“很遗憾，没有。”

“谁可能对他有所了解？你说你是他的朋友。”

“他是一个大诗人，他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阳光灿烂，凯恩看向山下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我想你们这儿没有书店吧。”

“最近的书店在瓦莱港，就是你来的地方。”

“你知道我是从那里来的？”

维亚诺耸耸肩，“我看到你的汽车了。这儿所有的汽车都来自瓦莱港。”

出乎维亚诺意料的是，凯恩递给他几枚硬币，然后下山。过了一会儿，他坐进车里，驱车往回开。

他把车停在瓦莱港主街上，开始步行，期待能遇到多丽丝从商店出来，带着一件为他们美国新家准备的具有异国情调的本地雕刻品。他在下一个街区发现了一家书店，店内又深又窄，光线昏暗，就像夹在两侧商店之间一条不易察觉的小巷。他在长长的书架前驻足，不确定上面的图书是按什么顺序摆放的。

“需要什么帮忙吗？”一个说话带有明显美国口音的人问道。凯恩扭过头，看到一个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肥壮中年男子。

“你是店主？”

男子点点头，“我叫哈里·格林。你是美国人吧？”

“是的，凯恩·温盖特。我来这里逗留几日。我想你也许能帮上我。”

“当然。有人推荐你来的？”男子说话时络腮胡子也随着抖动起来。

“不，我自己找过来的。”

“我想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哈里·格林突然做了决定，沿着书架之间的过道匆匆向里面走去。凯恩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他很快就回来了，腋下夹着一本超大开本的画册。“最好的雕版印刷品。”他告诉凯恩，随意翻到一页。是色情图片。

“我不要这些东西。你这里有拉蒙·曼多恩的诗集吗？”

“谁？曼多恩？没有，你要知道我们是家专业书店。”

“看出来了。我在哪里能找到曼多恩的诗集？”

“呃，我不太清楚。瓦莱港没有多少曼多恩的读者。”

“可以想象。他甚至被埋在一个无名墓里。”

哈里·格林神色大变，“你在找他的墓？”

“没错。你对此有什么了解吗？”

“为什么问我？”

“他死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吗？”

“是的。”

“哦，该死！为什么一谈到他每个人都讳莫如深？”

哈里·格林低头看向地板，“谈论谋杀有时就是自找麻烦。”

“谋杀！”

“我得走了。我说得太多了。”他抹了一下络腮胡子，再次向书店深处走去。

“等一等！”

“我们要关门了。快走吧。”

凯恩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但知道留下来也无济于事。他来到店外，草草记下了书店的地址。后面他可能还要找哈里·格林谈谈。

他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多丽丝已经上床休息了。她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身体，问道：“看到诗人的墓了吗？”

“没有。”他在床的另一侧坐下，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到它吗？”

“曼多恩被埋在一座无名墓里。其中必有隐情，我认为他是遭谋杀了。”

“哦，凯恩！”

“真的。他的妻子可能也被谋杀了，因为她知道内情。”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被隐瞒近两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怎样又是为何被谋杀，我也是一无所知。”

“哦，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该来这里。这次旅行你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我可能会发现十年来文学界最重要的秘密。”

多丽丝下了床，开始在镜前抹口红，“我们可以去吃晚餐了吗？”

“当然，亲爱的。你一定饿坏了。”

他看着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丝绸短裙，圆滑丰满的臀部更凸显了她的性感，不禁暗叹自己的幸运。

他们在一家街头的法式餐馆享用了晚餐，走出餐馆时，夜幕正徐徐降临。“现在有什么可做的？”她问。

“我们可以在港口散散步。”

“听起来不错。回去后我还要……”

这时阴影里突然闪出两个人。他们身穿热带套装，头戴白色帽子，前面的那个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凯恩·温盖特？”他问道，语气并不友善。

“是的。你们想干什么？”

“跟我们走。”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凯恩胳膊上，凯恩本能地打掉那只手。“我才不去呢！”他猛推了那人一把，迅速后撤两步。

另一个人眨了眨眼，掏出一把像玩具一样的短管转轮手枪。“我们是警察，”他说，“我会开枪的。”

凯恩听到身后的多丽丝吓得直喘气。“有话好说，大家别激动。”他搀着多丽丝的胳膊，在两个警察左右看护下走向不远处的一辆车。被他推搡的那个警察余怒未消地嘀咕了几句。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警察局，进入一间光线刺眼的房间，在一条长椅上坐下。他们等了大约十分钟，一名身穿制服的警长带着一个助手走进来。“温盖特先生，”他用英语说，“抱歉，让你们受惊了。我们的警员不该亮出武器。”

“为什么带我们来警察局？我们是美国公民。”

警长微微一笑，“希望没有冒犯到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瓦莱港警察局帕拉托警长。我只想占用你们几分钟时间。”

“你想了解什么？”

“今天下午你见了一个叫哈里·格林的人，我确信他和你一样也是美国人。”

凯恩立刻松了一口气，“我在他店里没买一本书。”

帕拉托警长在办公桌后坐下，“那些淫秽书籍只是个幌子。哈里·格林是个危险的激进主义者。”

“啊……”凯恩感觉背部生出一股凉意。

“你去那里干什么？”

“想了解一些图书信息，尽管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你知道，那里是书店。”

警长的目光咄咄逼人，“具体是什么信息。”

“我在写一篇关于拉蒙·曼多恩的文章。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

“他可不是埋在哈里·格林的书店里。”

凯恩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整件事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那是当然，但一提起曼多恩，似乎人人都讳莫如深。我想书店老板也许能向我透露一些信息。”

“他告诉你什么了吗？”

凯恩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也许吧。”

帕拉托警长站起身，走过去，将一只皮靴踏在椅子上，“温盖特先生，我给你一点忠告。你不要再去哈里·格林的书店了，否则会有危险。”

“对我来说，过马路或早上起床可能也会有危险。”

“没错。但是美国大使馆对一个死人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听着，我们别玩语言游戏了。不管是格林的书店还是他的激进主义，我都不感兴趣。我只对拉蒙·曼多恩及其遭际感兴趣。你调查过他的死亡吗，警长？”

“那个村子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我对此无能为力。”

“好吧，”凯恩叹了口气，“不过，你只需告诉我一件事：他妻子是什么时候死的？”

“卡拉·曼多恩？和他死于同一天。他们合葬了。”

“是的。”凯恩说，似乎这正如他所料。胡安·维亚诺没有提到这点。曼多恩墓无迹可寻，但是会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村里总会有人知道。在找到曼多恩墓之前他不会离开瓦莱港。

帕拉托警长再次警告他们要远离哈里·格林的书店，然后让他们走了。凯恩和多丽丝默默地回到酒店。在回房间的路上，她终于开口了，“好一个友邦！我们能明天就坐飞机离开这里吗？”

“亲爱的，这自然没有问题，但我们现在还不能走。我得找到曼多恩墓。”

“找到它？然后呢？”

“曼多恩和他妻子死于同一天。我觉得他们都是被村里某个人杀害的，也许就是胡安·维亚诺本人干的。找到尸体真相就大白了。”

“你总不至于……”

“挖出尸体？如果需要，我只好如此。”

她吃惊地盯着他，好像眼前是个陌生人，“凯恩，你疯了吗？拜你所赐，我们已经惊动了警察。”

“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他凝视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这里不是纽约，但它有一种别样的美。拉蒙·曼多恩可能就是被这样的景象激发了灵感，除了生养他的村庄，他可能将这些城市灯火也写进了诗中，为全世界的读者所知。“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要谋杀一位诗人呢？”

一大早，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响了，尽管声音不大，但还是唤醒了凯恩。他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仍在瓦莱港，于是清了下嗓子，拿起话筒，“喂？”

“是凯恩·温盖特吗？”

“是我。”凯恩回答，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是哈里·格林。你昨天来过我书店。”

“哦，是的。”凯恩突然无端地生出一种恐惧，担心帕拉托警长可能在窃听电话，“你想要干什么？”

“我有一些信息要告诉你。是关于拉蒙·曼多恩之死的。”

凯恩感觉心跳加速了，“是什么？”

“我找到了一个证人。你只需给我100美元。”

如果真是一个能提供线索的证人，这钱花得倒也值。“他在哪里？”

“午饭后到我书店来。”

凯恩想到了帕拉托警长的警告。很显然，格林的书店处于警方的监视之下。“我们不能换一个地方吗？”

哈里·格林咯咯地笑起来，“你被警察吓破胆了？”

“我不想卷入当地政治。我们最好在其他地方见面。”

“好吧，那就选在圣达多教堂。你从酒店房间的窗户就能看到。我和证人今天下午两点整在那里等你。”

凯恩放下话fcc3a8b72ddfe4142a5fd675b5eed230fed1c408329eb9de680aafa8fd08d3e1筒，听到一旁的多丽丝翻了个身，嘟囔道：“是谁呀？”

“哈里·格林，就是那家书店的老板。”

多丽丝一下子清醒了，坐起身，“他想干什么？”

“我要去见他。他有曼多恩被谋杀的信息。”

“你要不顾警方的警告去见他？”

“不是在书店见面。在一座教堂。”

“我也去。”

“多丽丝……”

“我们还在度蜜月，记得吧？如果你被投进大牢，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他知道争论下去是徒劳的。“好吧，”他说，“这样也好，警察可能以为我们只是在观光。”

他们在酒店吃了顿简单的早中餐，出来时已经快中午了，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街上没有多少车辆，凯恩很快发现尾随在身后的一辆车。虽然车身上没有标记，但车后高高的天线清楚地告诉他这是一辆警车。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多丽丝。

他们在两点到达教堂，凯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拱门阴影下的哈里·格林。之前在书店，凯恩倒没觉得格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现在发现他身上似乎有一股邪恶的味道。凯恩倒是希望他能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色情图片，至少是一些偷来的宗教文物。

“这是你妻子？”格林问，显然对她的出现感觉有些不安。

“是的。多丽丝，这位是哈里·格林。”

“你好！”她向格林微微点了点头，尽量不将厌恶挂在脸上。

“证人在哪里？”凯恩急不可待地问，因为他只看到格林一个人。

“离这儿不远，但你只能一个人去。”格林向四周瞅了瞅，“警察在监视你们。把她留下会让警察认为你还在教堂里。”

“路上要花多长时间？”

“五分钟，至多十分钟，”格林耸耸肩，“时间不长。”

“好吧。”凯恩觉得只能如此了，“多丽丝，在这儿等着。你在这边像游客一样随便逛逛。”

“凯恩，我不喜欢这样。我想和你一起去。”

“但那样的话警察会跟上来。他们就在广场对面的车里。”

“凯恩，凯恩！你做事总是越陷越深。”

他捏了捏她的手，转身跟随格林向教堂光线昏暗的深处走去。他们沿着侧廊疾走，经过两边身着黑色披肩的跪姿人像，终于看到一个女人跪在一排摇曳的五彩祭神烛前。

“玛丽亚。”格林轻声呼喊。

女孩转过身，即使光线暗淡，凯恩还是惊叹于女孩的年轻和貌美。他没想到是一个女孩。但之前他以为会是什么人呢？“她就是证人？”他问格林。

“是的。她叫玛丽亚。你只需知道这点。她来自那个村庄，是拉蒙·曼多恩的邻居。钱你带来了吧？”

凯恩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美钞，抚平，递给格林，“我们在哪里谈？”

格林环顾四周，“就在这儿。还有比教堂更好的地方吗？”

“那为什么不让多丽丝一起过来？”

“妻子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即使一开始你们百般恩爱，但千篇一律的生活最后也会让你们相看两厌。”

凯恩没说什么，怀疑格林的这番感慨可能来自其生意上的经历。他在女孩的身旁跪下，看到格林也在他们身后跪下。

“说说你所了解的拉蒙·曼多恩吧。”在寂静的教堂里，他压低的声音犹如耳语。

玛丽亚两眼盯着祭坛，开始讲述。“他是个好人，”她说，“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对我很好。有时他会给我和兄弟姐妹们糖果。他去世后，我才读到他的诗。他的诗太美了。”

“玛丽亚，他是怎么死的？”

“我记得那个夜晚，”她仍盯着祭坛，“我之前出去了，当我回来时，我看到他们进入拉蒙的家。”

“是些什么人？”

“村长胡安·维亚诺。还有很多人。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

“拉蒙死了？”

“不，他当时还活着。我看到他在门口。”

“有多少人进入他家？”

“维亚诺和其他11个人。我记得我一个个数了。有赫尔南多、米列尔、何塞、鞋匠、理发师、夸恩兄弟俩，其他人我忘了。他们在拉蒙的家里待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听到了枪声。”

“枪声？”

她点点头，“他们就是在那时开枪杀死了拉蒙·曼多恩。”

维亚诺和其他11个人，凯恩紧紧地盯着摇曳的祭神烛，“你是说他们都参与了谋杀？整个村子里的人？”

“那些人都在。维亚诺和其他人。我一直不敢说出这件事，但是他的诗太美了，我有义务说出真相。我告诉了书店老板格林。”

一个女孩的一面之词，他需要更充足的证据，“你知道他们把他埋葬在哪里吗？”

她点点头，“我知道。”

“带我去那里。”

格林把头探到他们之间，“这可不在我们的协议中。你得再给100美元。”

凯恩只犹豫了片刻。他现在离真相近在咫尺了，根本停不下来。“好的。就现在？”

格林说：“今晚，天一黑就出发。先在这里碰面。我会和玛丽亚在一起。你现在赶紧回去，以免警察产生怀疑。今晚你不能带上妻子。可能会有危险。”

格林说完就抓住女孩的手腕向侧门走去。凯恩不知道自己交了200美元后是否真的能找到曼多恩墓，担心格林和那个叫玛丽亚的女孩把他骗到一个沟底，抢走他身上剩余的钱。他并不完全相信格林这样的人，但那个女孩讲的故事虽然怪诞，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真实感。

“你去的时间太长了。”看到丈夫回来，多丽丝抱怨道。街对面，那辆警车已经不见了。

“这段时间花得值。我和一个目睹曼多恩被杀的女孩谈过了，她今晚带我去墓地。”

“凯恩，这事何时才是尽头？”

“只有把曼多恩之死的真相写出来我才会罢手。”

“如果警察再次看到你和格林在一起……”

“不会的。这也是我们要等到晚上的原因。一旦我们上了山，帕拉托就不会跟踪我们了。他说过那里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我们会很安全。”

“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亲爱的，我也不想你去。在酒店等我就好了。”

“凯恩，务必小心。”

天黑了，天空布满了乌云，没有一颗星星。凯恩蜷缩在哈里·格林汽车的副驾驶座上，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产生了疑问，白天的自信和坚持也动摇了。难道格林帮他寻找墓地只是为了一点钱财？毕竟，格林是一个色情书店的老板和激进主义者——在这漆黑的夜晚，你很难对他抱有充分的信任。他又想到格林是否会暗下黑手，庆幸自己把大部分钱都留在了酒店。

“我们快到了，”格林说，“说好的100美元带来了吗？”

“当然。钱是给玛丽亚的？”

格林怪笑一声，“别犯傻了。她还没到花钱的年龄。是吧，亲爱的姑娘？”

玛丽亚显然有些不安，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我只是想帮忙，说出拉蒙·曼多恩死亡的真相。”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到了。”

格林将车停在路边，前大灯照向教堂旁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墓地。

“就是这个地方。”女孩从她那侧跳下车。凯恩和格林也下了车，跟上她。她领他们来到一个松软潮湿的高地，在哈里·格林手电筒光亮的指引下，经过几块倒下的墓碑。“就是这里！”女孩说。

这是一座低矮的坟墓，一个四周满是杂草的长方形凹地上平躺着一块墓碑：拉蒙·曼多恩——卡拉·曼多恩。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没有生卒日期。凯恩看到后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我们要把尸骨挖出来吗？”格林问。

“再付100美元？”凯恩知道格林的心思，虽然很想一探究竟，但他决不会亵渎这位伟大诗人的坟墓的。也许50年后会有后人来打开，但无论如何不是现在。

哈里·格林把手电筒换到另一只手上。“有人来了。”他说。

从路那边射过来一束强烈的聚光灯，刺破了暗夜，仿佛将他们牢牢钉在了原地。“格林！”一个声音高喊道。

格林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但他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瞄准目标，几声沉闷的枪响就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哈里·格林仰面倒在一块墓碑上，玛丽亚尖叫起来。

当光束照向他时，凯恩躲到格林倒卧的墓碑后面，在草地上摸索格林掉落的手枪。那边的路上有人在说话，至少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无疑是帕拉托警长。在一阵疯狂摸索后，凯恩的手指碰到了手枪。他瞄准灯，但思索片刻后又放下了枪。他不是英雄，如果交火，吃亏的肯定是他这边。

女孩在墓碑间仓皇逃命，尖叫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凯恩把一只手放在格林的胸口，想看看有没有心跳，但只摸到从一排巨大的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即使格林还没有咽气，他离死神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凯恩顾不上他了，急忙向女孩追去。身后，他能听到帕拉托率人冲进了墓地。

凯恩在树林里追上了玛丽亚，抓住她的胳膊。“我不会伤害你。”他低声说，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粗暴了。

“他们杀了他。”她啜泣道。

“是帕拉托警长开的枪。那晚进入曼多恩家的12个人中有帕拉托吗？”

“不——没有。12个人都是本村的。”

“你能带我去胡安·维亚诺家吗？”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右手还握着哈里·格林的手枪。他没有多想，把枪装进口袋。格林再也不会用到它了。

她领着他穿过茂密的灌木丛，避开大路，直到进入村子。“那个就是他家。”她说，指着不远处从一扇窗户透出来的微弱灯光。

“谢谢你，玛丽亚。你赶快回家吧，不要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了太多你不该看到的死亡，这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

玛丽亚走后，凯恩来到那座房子的侧窗边向里观察，直到看见胡安·维亚诺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他走到倾斜的门廊上，敲了敲门。维亚诺一打开门，凯恩就亮出了手枪。“我想和你谈谈，”他说，“别怕，这手枪只是防身用的。”

维亚诺闪到一边，让他进屋，“在这儿你基本用不上它。”

“今晚已经有人向我开枪了。”

“你是昨天去村墓地的那个人——你当时问了一堆问题。”

“但我得到的只是许多错误的回答。你说曼多恩葬于无名墓，而我刚刚从他的墓地过来。”

胡安·维亚诺犹豫了一下，用一只潮湿的手抹了抹灰白头发，“谁带你去的？”

他决定不提玛丽亚，“一个叫哈里·格林的美国人。但一个叫帕拉托的警察跟踪他到了墓地，开枪打死了他。”

维亚诺悲伤地点点头，“格林是个邪恶之徒。他这是罪有应得。”

“他本以为不在瓦莱港帕拉托就拿他没办法。”凯恩说。

“事实正相反，他在瓦莱港才是安全的。帕拉托在自己的管辖领地不可能随意杀人，但一旦格林离开了这座城市，帕拉托就看到了法院无能为力的机会。”

“这就是这里的正义之道？”

维亚诺耸耸肩，“这是公共安全之道。格林腐蚀了年轻人，颠覆了成年人。帕拉托是在替天行道。”

凯恩稳稳地握着手枪。他们站在破旧屋子的中央，只能借助角落里的一盏裸灯才能看清彼此。除了墙边一排书架上摆放着的昂贵图书，这里看起来是一个贫穷人家。凯恩很好奇那些图书中是否有购自格林的书店。“曼多恩到底是怎么了？”他问，“我想你们所做的一切自有道理。”

“你什么意思？”

“拉蒙·曼多恩是被谋杀的。”

“你证明不了这一点。”

“给我一把铁锹，我可以挖给你看。你知道我会发现什么。骷髅上一定仍留有弹孔。”

“没必要这么做。”维亚诺平静地说。他微微挪动了一下位置，凯恩举起手枪。

“你承认夫妇两人都是被枪杀的？”

“是的。”他不情愿地说。

“维亚诺，你也去了。你和村里的其他11个人。你们和他吃了65fb9f3f168f3b071cacd8320efd9d6d一顿最后的晚餐，听了这位大诗人最后的话，然后就杀了他？”

胡安·维亚诺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带着无限的悲伤说：“你不明白我们这儿的生存之道。你是一个来自陌生大陆的陌生人。”

“我知道拉蒙·曼多恩有一种在你们这儿不被理解的伟大。我知道你们为此杀了他。”

“因为他睿智、出名，在这些贫困的山村看到了诗意之美，我们就杀了他？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就是我回去后将要告诉全世界的。这就是我要写进文章的。”

“先生，你结婚了吗？”

“我正在度蜜月。”

“那你太年轻了，太不谙世事了，自然无法理解。”

“我知道谋杀。我知道哈里·格林在墓地被枪杀了。我知道曼多恩夫妇埋葬在一起。”

胡安·维亚诺长叹一声，“你真的认为曼多恩是一个伟大的人吗？”

“当然。”

“那就收起枪。我会告诉你真相，你知道后就再也不会把它写出来了。”

凯恩紧紧地盯着维亚诺冷峻的眼睛，“你要说出什么真相？”

“拉蒙·曼多恩之死的真相。你要知道，我们并不是因为他名扬四海而憎恨他。我们在千方百计维护他的名声，我们成功了，直至你带着一连串问题来到这里。”

“为什么要维护他的名声？”凯恩问，突然之间，他不想听到答案了。

“当一个伟大的人犯下罪行时，你会怎么做？”胡安·维亚诺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悲伤，“一个人无论有多伟大，他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吗？”

“不能。”

“当然不能。然而，在我们这个小山村，我们不能让我们的明星村民——我们最伟大的人——因丑闻而蒙羞。就像帕拉托有他的正义之道一样，我们也有。正义得到了伸张，而拉蒙·曼多恩的名声依然长存。”

“请告诉我真相。”凯恩说，把手枪放进口袋。

“那晚我们没有谋杀拉蒙·曼多恩。我们只是12名陪审员。拉蒙·曼多恩因谋杀妻子受到审判，被判有罪，并遭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