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小丑

2024-07-15 00:00:00马克·比尔格雷
译林 2024年4期

杰克·米勒在黑暗中惊醒,呼吸沉重,汗流浃背。那个噩梦又来造访他了。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光时钟,凌晨4点30分。他知道,很难再睡着了。向来如此。

几小时后,杰克冒着2月刺骨的寒风来到本宁美术用品店。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老板史蒂文斯先生正在柜台后接待顾客,见杰克来了,他叫来一名员工接过活计,让杰克去办公室。

史蒂文斯在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杰克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史蒂文斯问杰克知不知道几点了。杰克耸耸肩,说他觉得大概是10点半。史蒂文斯告诉杰克,已经11点了,店铺10点开始营业。史蒂文斯皱着眉头,说若这只是偶然,他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上个月,杰克就迟到四次了,所以,他不得不让他走人。

杰克本来打算反驳,但知道没有意义。他若说出真相,只会让人觉得他疯了。史蒂文斯告诉杰克,他会把最后一笔薪酬打给他,然后就让他离开。杰克走出办公室,穿过商店,来到外面的14号大街上。

经过快餐店、箱包店和电子产品折扣店的时候,杰克觉得自己应该很难过,而他偏偏一点感觉都没有。若说什么让他觉得惊讶,那就是,这份工作他竟然坚持了这么久。两个月,已经打破了他的工作时长纪录。通常,他都是刚做几周就被炒鱿鱼。他思忖着今后要做些什么。以目前的经济形势看,哪怕找份最低工资的工作也不容易。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下一级级台阶,进入地铁站。回到公寓,他脱了外套爬上床,接着睡。

当天晚上,杰克在一家中餐馆和朋友迈克·菲利普斯吃饭。迈克在一家地方报社的发行部门工作。点餐完毕,迈克喝了一大口无糖可乐,说:“你得再找份工作。”

“不是工作的事,”杰克答道,“还是老毛病。”

“该不是又开始做那个梦了吧?”

“不是一般的梦,是噩梦。怜悯怜悯我,行不行?”

“杰克,我都怜悯你20多年了。”

“我知道,感激不尽。我烦得很。”

“看这个。”迈克递给杰克一张便利贴。

“这是什么?”

“一位催眠师的姓名和电话。我有个同事去找她,成功戒了烟。她也治睡眠问题。”

看着那张小小的浅黄色纸片,杰克蹙起眉头。真的有人能帮他吗?多少年了,他试过自助书籍、体育锻炼、冥想、心理咨询,还有自我肯定疗法,每次都寄予厚望,结果却收效甚微。他已经听天由命了。

虽说满腹狐疑,但第二天,杰克还是给珍妮弗·安德斯博士打去电话。碰巧,她有个预约取消了,当天下午就能见杰克。下午4点,杰克按博士给的地址来到她的诊所。安德斯博士30多岁,一头金发,身穿白衬衫和黑裙子。她热情相迎,请杰克在诊察台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台前的椅子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她问。

“我的睡眠很成问题,”杰克说,“因为这,我一份工作都保不住,甚至连一段关系也保不住。”

“听起来不太妙。”

杰克深吸一口气,“都是因为一个噩梦。”

“一个噩梦?”

“是的,呃,你能保证不嘲笑我?”

“我决不嘲笑你。”

“梦里,有个小丑追我。”

“一个小丑?”

“是的。大红鼻、白脸、软底鞋、蓝色头发。”

“这个噩梦困扰你多久了?”

“一生。”

“梦里发生了什么?”

“四周一片漆黑。他追我,抓住我后,用手掐我的脖子。就在我快昏迷的时候,我醒了。”

“听着真可怕。”

“这个噩梦毁了我的生活。我度日如年。长夜漫漫,更是难挨。我常常浑身无力,打不起精神。”

“你知不知道噩梦来自哪里?”

“不知道。我从没跟小丑有过什么过节,但我怕他们。”

“哦,难怪——”

“我看过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怎么说?”

“对于我的焦虑,他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我在他那儿治了六个月,一点效果也没有。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我还是做噩梦,一周四五次。运气好时,一周两三次。”

安德斯博士眨了眨眼睛,“我觉得,短时间内我可以帮你睡得好些,不过,要想长久有效,就得找出根本原因。”

“要是真能找到,那就太好了,”杰克说着打起了哈欠,“不过,我的失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心理医生问过你有没有精神创伤吧?”

“是的,但我不记得受过什么精神创伤。父母爱我。在学校,我没被霸凌过。”

“服过兵役吗?”

“没有。”

“犯罪受害者?”

“没有。”

“性虐待?”

“没有。”

“暴力?”

“没有。父母从不打我。”

“其他孩子呢?”

“也没有。”

“出过车祸吗?”

“没有。”

“情感问题呢?”

“就像我说的,如果觉都睡不好,我很难保住一段关系。”

她点了点头,“你说心理医生谈过你的焦虑,他可能是在暗示,根据你可能有的恐惧心理,你的大脑编造了这个噩梦。”

“你觉得是这么回事吗?”

“有可能。不过,比起你的恐惧心理,我更想了解你的潜意识。”

“我的潜意识?”

“是的。大脑有可能接收过一件真实的事,但如果这件事太痛苦、太恐怖,乃至大脑不能有意识地处理它,就会把它埋入潜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自我诱发的健忘症,是大脑创造的一种保护机制。”

“被压抑的记忆。”

“没错。因为事情没得到解决,它想冲出来。但只有在梦里,它才能不受拘束地这么做。”

安德斯博士让杰克在诊察台上躺下,闭上眼。她让他放松,想象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热带海滩上。她让他感受脸上温暖的阳光,感受沙子的粗粝,还有带着咸味的空气。几分钟后,杰克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宁静而超然的世界。

第一次治疗,安德斯博士未能找到谜团的成因。不过,离开诊所后,杰克感觉轻松了很多,当晚也睡得格外香甜。接下来的几天,他在招聘网上找工作,其间,再一次想到那个催眠师,好奇她是否真的能帮到自己。他决定再去她那里尝试一次,虽然并不抱多大希望。

一周后,杰克来到安德斯博士的诊所做第二次治疗。她还是让他躺在诊察台上,闭上眼睛,慢慢从100开始倒着数数,想象自己20岁的样子,然后是19岁、18岁……几分钟后,他回到了15岁,接着是10岁。有生日聚会、教室;他坐在操场的秋千上;他疯跑着穿过草坪上的洒水器;他回到父母的房子,就是小时候,每逢夏天父母都在长岛租的那一栋。

他7岁,穿着一件T恤,脚上是运动鞋,来海滨参加日间儿童夏令营。

杰克和孩子们玩儿童过山车,他感觉很酷。之后,杰克和孩子们进入游乐中心,他听见弹球机发出的撞击声,还闻到新鲜爆米花的甜味儿。杰克玩快乐滚球赢了很多兑奖票,足够换取一只塑料小恐龙。后来,大家都走到外面,几名夏令营辅导员站在迷宫入口处等他们。杰克和其他孩子一起进入迷宫,里面昏暗得很,令人毛骨悚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高又瘦。突然,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他和其他小朋友走散了。他害怕得要命,号哭起来,却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哭着喊救命,但没有人听见。无论朝哪个方向转身,他都只看到镜子。

这时,有人抓住了他。杰克看不清是谁,只看见他戴着白手套。杰克奋力挣扎,可那双手紧紧地抓着他不放,还掐住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抬起头,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那人是个小丑,白脸、血盆大口、蓝色头发。杰克听到有个辅导员在呼喊他的名字。小丑似乎很害怕,松开手。杰克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醒过来时,杰克发现自己躺在海滩的木板路上,阳光很刺眼,几名夏令营辅导员围在他身边。昏昏沉沉中,杰克缓缓坐起身,有人递过来一杯水。

“他没事。”一名辅导员说。

“万幸,我们在迷宫找到他了。”另一名辅导员说。

“一定是晕倒了。”第三名辅导员补充。

“幸亏我们及时发现他不见了。”

“这事千万别声张。”

“我们会被炒鱿鱼的。”

安德斯博士把杰克从恍恍惚惚中唤醒。他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她问。

杰克缓缓坐起身,喘了口气,“我没事。”

“确定没事?”安德斯博士又问。

“是的,”他回答,“我看见他了,那个小丑。我在迷宫里,他发现我落了单。若不是因为害怕逃了,他肯定会杀了我。”

“你感觉怎样?”

“后怕,不过,释然了。真不敢相信,我大半辈子被这段经历折磨到现在,还不明所以。”

“这就是你的噩梦。”

“这事真的发生过。”

“是的,不过你现在安全了。他不能伤害你了。”

“他是谁?”

“我不知道,但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被压抑的记忆。”

那一晚,杰克睡得十分安稳。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感觉神清气爽。记忆中,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犹如重获新生。他冲了澡,然后穿衣、刮胡子。吃过几片吐司、两个煎蛋后,他出门散步。这时,他想到那个小丑。如果安德斯博士的理论没有问题,现在,前因后果他已经一清二楚,可以就此放下了。但今后,他真的每晚都能安然入睡吗?

阳光明媚,杰克走在百老汇大街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郁郁不乐,按理,他应该欢欣鼓舞才对。可是,虽说时隔多年,他还是禁不住想到自己当时离死神是多么近。他被救下,只是个巧合。若再窒息几秒,他就一命呜呼了。

杰克不知不觉中走到了66号大街,感觉头有点晕,于是进入地铁站,坐地铁去42号大街。出站后,他步行来到位于第五大道的图书馆,上楼去了微缩胶卷部。他问管理员有没有长岛比奇顿的报纸。管理员查了查,说没有,问他想不想读《新闻日报》,内容覆盖整个长岛。杰克觉得也行,就填了借阅单,接过管理员递过来的装有报纸微缩胶卷的几个盒子。他在一台微缩胶卷阅读器前坐下,开始查阅。

他略过各种各样的广告、本地政治评论和过气电影明星的照片,终于发现了一篇题为“比奇顿一名男童死亡”的报道。一名6岁男童与父母分开后不久在木板路下面被人发现,已经没有气息。官方尚不确定死因,现场警察依据法医的初步判断认为是窒息引起的死亡。

杰克打印了这篇报道,然后继续查阅。他又找到一名7岁男童在游乐中心附近死亡的报道,也是窒息而亡。杰克又打印了第二篇报道,然后把微缩胶卷还给管理员,出了图书馆。

向地铁站走去时,他感觉有点恶心。去图书馆只是一时兴起。他想知道,自己的经历是个案,还是也有其他人与他一样不幸。现在,看过这些报道后,他有种深深的不安。另两名男孩,也在迷宫附近死了。在地铁站下台阶时,他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用力抓紧扶手,才没有摔倒。

当晚,杰克坐在公寓里考虑该做些什么。几分钟后,他掏出手机给迈克发短信,说了自己在催眠师那里的诊断和在图书馆的发现。他并不指望迈克马上回复。迈克总是从早忙到晚,经常好几天之后才回复。

杰克本想弄点吃的,结果却出了公寓。他在街上闲逛了几个小时,思考自己的经历,还有那两个男孩的不幸遭遇。他想象他们在迷宫里探路,结果被戴白手套的男人掐住了脖子。杰克决定,他要为自己查明真相,也算是给两个男孩有个交代。他们甚至连长大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第二天一早,杰克离开公寓,来到宾州火车站,买了去比奇顿的车票。半小时后,他登上列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当列车驶出车站,杰克开始琢磨,到达目的地后该如何行动。其实,他并不确定要做什么,只是觉得非去不可。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杰克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而过:先是房子、工厂、广告牌、树木,然后是仓库、加油站、古香古色的小镇以及丑陋的村庄。火车到站后,杰克下了车。他穿过轨道,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读报,就过去打听海滩在哪儿。老人抬头看了眼杰克,那神情让人觉得杰克是他见过的最愚蠢的人,随后,他用手指了指,又继续读报。

杰克沿着空荡荡的大街走着,两边是油漆剥落的房子,还有杂草丛生的草坪。几分钟后,木板路出现在眼前。木板路上空无一人,但他还是迎着冰凉的微风登上通往那里的实木台阶。海滩上,除了几只海鸥,一片荒芜。

冬季,商店和餐馆都关门了。杰克一边走,一边回想那天的情景,恍如隔世。多年以后故地重游,他感觉怪怪的。如果游乐中心不在了怎么办?就算在,这个时节应该也关门了。他怎么还指望找到小丑呢?这时,他想到那两个男孩,为了他们,他有义务继续前行。

游乐中心的旧址上,杰克看到一栋用木板封起来的建筑,上面写着“出租”二字,还有一家当地房地产公司的名称和地址。

亚速尔房地产公司坐落在主街的一栋房子里。

杰克走了进去,看见一个身穿白衬衫、染了金发的胖女人坐在电脑前。女人转过脸来看他。

“你要买房吗?”她问。

“不,我对木板路上的一家店感兴趣。”

“哪家店?”

“过去是个游乐中心。”

“你想租?”

“其实,我想找之前的租户。”

“麻烦再说一遍?”

杰克意识到不能告诉她真相。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个危险分子,所以,得找个适合的理由。

“呃——”他回答,“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常在这里消夏,游乐中心,还有迷宫,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海滩木板路的书,希望可以采访一下店主。”

“你来迟了。他两年前死了。”

“哦。”

“不过,他女儿也许能帮你。我本不该透露个人信息的。”

“一本讲述本地的书,可以招揽游客。”

“这倒不赖。”女人笑了,在便签本上写下信息,撕下一页,交给杰克。

玛丽·丹宁看上去只比杰克大几岁,她穿一件粉色上衣,站在自己开的美容店外面,一边抽烟一边看手机。杰克走上前,报了姓名,然后跟她解释来这里的原因。

“写书,呃?”她问,嘴角吐出一个烟圈,“你写过其他书吗?”

“还没,不过我对童年时代的夏天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这里是穷人的游乐城。我爸爸总想大赚一笔。他满脑子幻想。”

“我喜欢那个迷宫。”

“原来如此。我十几岁时在那里打过工。”

“真的?”

“当然。那里发生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比如?”

“有一回,一个家伙在迷宫里跟女友求婚。简直脑子进水。还有一次,有个小偷藏在里面,警察不得不进去搜。麻烦的是,警察也找不到出口了。不过,小偷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她哈哈大笑。

“你记不记得迷宫里有个小丑,蓝头发?”

“你是指我叔叔莫蒂吗?”

“白脸、白色戏服、大号软底鞋、蓝头发的那个?”

“没错,是他。我爸爸一无是处的弟弟。他怎么了?”

“他在那儿工作吗?”

“有时,当他在马戏团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会在迷宫里吓人。爸爸觉得,这会给顾客带来额外的刺激。实际上,莫蒂是个落魄的酒鬼。也许,我不该说这些。我小时候经常被他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现在80多岁了。几个月前,他打电话跟我要钱。你信吗?我小时候,他可是一个冰淇淋都不肯给我买,现在却求我帮忙。不过,也不意外,过去,他就总是占爸爸便宜。我猜,爸爸是怜悯他。除了酗酒,莫蒂叔叔还喜欢赌马。你懂我的意思吗?有些人死性不改。”她看了一眼杰克,“你不想听他的烂事吧?”

“实际上,我想采访他。我觉得,听听小丑怎么说,很有意思。”

“干吗浪费时间?另外,他远在佛罗里达。都退休好几年了。”

“你知道他的住址吗?”

回城后,杰克给迈克发短信,讲他的发现,还说要出去几天。他答应回来后再联系迈克。

那晚,杰克睡了八小时,十分安宁,一丝搅扰也没有。醒来后,他觉得精力充沛,于是决定即刻出发去找小丑。他收拾好行李,走出公寓,乘地铁前往拉瓜迪亚机场。

当飞机在3万多英尺的高空巡航时,透过舷窗,看到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犹如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杰克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杀了小丑。总得有人为死者报仇。法律做不到,不代表正义会缺席。杰克就是法官、陪审员、行刑者。现在,他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做,只知道他会找到凶手,时机成熟时再决定用什么手段。

杰克看过真实的罪案节目,还读过这方面的文章。他知道,凶手不会停止作案,一定还有别的受害者。马戏团是个理想的隐身之所,小丑会随团辗转多个城市。谁知道有多少受害者。

飞机降落在坦帕国际机场。杰克租了一辆汽车向北开去,一路经过快餐店、汽车旅馆、加油站、二手车停车场、卖橘子的农场小摊、卖塑料鳄鱼和水晶球的纪念品小屋,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这地方的俗气和破旧,却给他带来一种安宁感。

两小时后,杰克瞥见一块标有“前方出口:蒂博斯维尔”的指示牌。他在那里下了主干道,驶上一条两车道的公路。路边一些房子的草坪上停着色彩鲜艳的拖车,一辆拖车的围栏里关着一头狮子。他还看到有个人在两棵树之间练习走钢丝。

几分钟后,杰克遇见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穿一件金色亮片裙,戴一顶银色牛仔帽。他停下车问路。老太太告诉杰克怎么走,然后问他去不去筹资现场。杰克说自己是游客,不知情。老太太解释说,为了筹集资金,小镇每年都会举办为期一周的马戏表演,镇上所有人都来观看。他运气不错,来的正是时候。杰克谢过她,开车离开了。

十分钟后,杰克找到那条街,并确定了房子的位置。他把车停在街对面。房子是牧场风格,已经掉了漆,房前的草坪上杂草丛生。杰克不确定自己能认出那个小丑。多年以来,他在梦里看见他,最近一次还在催眠治疗中见过他,却从未见过他不化妆的样子。

前门开了,打断了杰克的思绪。

六个小丑走了出来,都化了妆,穿着戏服:一个高的、一个矮的、一个胖的、一个瘦的、一个闷闷不乐的,还有一个蓝头发的。小丑们上了一辆破旧的轿车,开走了。杰克等了几秒钟,驾车跟在后面。

轿车开过住宅区驶入主街。杰克保持着一定距离,以免被发觉在跟踪。五分钟后,轿车来到镇外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顶巨大的马戏团帐篷,上面标有“蒂博斯维尔马戏团”。帐篷附近的草坪上至少停了200辆车。轿车停下,小丑们下车进了帐篷。

杰克在隔几辆车的地方把车停稳,也下了车。他问卖票员小丑何时表演,被告知整场演出小丑都在。杰克买了票进去。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会看到杂技、驯狮、大象表演、人肉炮弹、飞马表演和小丑表演。表演过程中,不时传来掌声和欢呼声。最后一个节目开始前,杰克离开帐篷回到车里。没多久,小丑们从帐篷里出来了,驾车离去。杰克发动车继续跟在后面。几分钟后,小丑们在一个路边酒吧前停下,走了进去。杰克等了一会儿,也下车进了酒吧。

酒吧里挤满了马戏团的人,包括一个戴着假须的女士、马戏团指挥、杂技演员,还有许多小丑。墙上挂着镶框的马戏团海报,一台自动点唱机播放着震耳的乡村音乐。杰克坐下,盯着那个蓝头发的小丑。他和几个朋友围坐在一起,喝着酒,说说笑笑,跟每个经过的女人拉拉扯扯。

三小时后,小丑们站起身,准备结账。杰克先行一步离开,回到车里。他看见小丑们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上车,发动了引擎。杰克仍旧保持一段距离跟着。没过多久,轿车回到原来的房子前,小丑们纷纷下车,道别,各自离开了。蓝头发的小丑走进屋子,闩上门。

杰克坐在车里等着。几分钟过去了,他看见屋里的灯灭了。又过了20分钟,他才悄悄从车里出来,走到房子的侧面。他掏出小手电筒,打开。他摸了摸几扇窗,发现都关着,还上了插销,不过,在房子后面,他看见有扇推拉门,没有关严实。

他滑开门,走进客厅。地板上铺着难看的棕色地毯,还有一张旧沙发,几把破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哭泣的小丑的画。杰克猫腰穿过客厅,终于摸到了卧室。门开着,里面传出鼾声。杰克看见那个人躺在床上昏睡,没脱戏服,也没卸妆,蓝色假发丢在床头柜上,是个秃顶。杰克盯着那人的脸,闻到了一股廉价酒的恶臭味,不禁犯起恶心。那一刻,他真想用斧头把那人剁成碎片,但这感觉旋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感。这不关感情,他安慰自己,他此时是正义的使者。

杰克走到床头,发现一个枕头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枕头,抓在手里足足有一分钟,才慢慢把它移近那人的脸,猛压下去。他感觉到那人在挣扎,便拼命压住枕头。那人先是像只快淹死的虫子那样扑腾,后来就绵软下来。又过了几秒,杰克才拿开枕头。现在,那人大瞪着眼睛,没有一丝表情。为了确保那人没气了,杰克又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终于,杰克满意了,离开了卧室。他穿过客厅,原路来到屋外。一种成就感涌上心头。他完成了使命。

绕过房子时,杰克感觉手在颤抖,腿也变得无力。他撞翻了一只垃圾桶,瓶瓶罐罐散了一地。一个遛狗的男人看见了,大声喊道:“嘿,乡巴佬!”

杰克想穿过街道回到车里,但那人赶上来,揪着他不放。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人喝问。

“我只是在散步。”杰克说。

“就这么简单?”那人不相信。

争吵引来了更多的人。

“我在莫蒂家房前抓到了这个家伙。”那人一脸的正义感。

“我去看看莫蒂。”另一个人说,随即绕到房子后面。须臾,他从前门冲出来,高呼:“莫蒂死了!”

杰克挣脱了揪住他的家伙,拔腿就跑。

“追上他!”一个男人大喊。

“他要逃跑!”另一个也大喊。

杰克飞快地奔过后院,翻过树篱后冲下一个斜坡,然后进入一片林子。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喊着追上来,就拼命向林子深处跑。黑暗中,一只猫头鹰叫了起来,枯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他跑到一片空地上,借着朦胧的月光,发现这是一块墓地。墓碑已经风化,露出了裂缝,碑边的杂草长得很高。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远处,有座车库般大小的陵墓。他奔过去,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他拼尽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石门,那门才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走进黑漆漆的墓室后,他再次用力将石门关上。

里面漆黑一片,有种又干又霉的气味。杰克背靠阴凉的石头蹲下来,侧耳细听。外面传来男人们低沉的说话声。

“他一定就在附近。”一个说。

“咱们分头找。”另一个说。

“一定要找到他。”第三个说。

几分钟后,杰克听见他们又回来了。

“怪了,他不在这儿。”一个男人说。

“我们去那边看看。”

“他跑不远的。”

男人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杰克等了几分钟,打开手电筒。眼前是一堵石墙,从上到下分作若干方形的隔层,每一隔层都刻着一个名字。他走过去读起来:

阿瑟·巴恩斯,1925—2000,一个伟大的小丑

费尔德·巴恩斯,1900—1960,一个永远的小丑

布赖恩·巴恩斯,1897—1952,小丑中的佼佼者

杰克回到石门前,举起手电筒仔细打量。门上没有把手或者拉环。他用手摸索两侧,希望能找到门闩,或者别的什么,让他拉开或者推开门,却什么也没找到。实际上,它看起来跟另外三堵墙一模一样,坚固,稳如磐石。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门。

杰克在石板地上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有条短信。是迈克发来的,上面写道:“我调查了比奇顿的儿童窒息事件。你读到的内容,不过是夏天的初步调查。根据几个月后的后续报道,法医认定,第一个孩子确实死于窒息。不过,此后警方调查发现,窒息发生在其与另一个同龄孩子玩耍时,是起意外。至于第二个小孩,已经确定死于重度哮喘,是因为对一种哮喘新药的过敏反应,症状与窒息很像。”

杰克盯着短信一动不动。几分钟后,他拨了迈克的号码。电话不通。惊恐中,他敲了敲墙壁,才发现墙体太厚,没有信号。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耳边突然传来低沉的笑声。狭小的墓穴里,笑声不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杰克疯狂地捂住耳朵,试图抵挡笑声。为了减弱那歇斯底里的尖叫,他更用力地捂紧耳朵。不知过了多久,杰克才意识到,那笑声其实是他自己发出的。